耿明松

《珊瑚網(wǎng)》是明代匯編體繪畫史著的代表，在編撰特點、畫史觀念上體現(xiàn)了較多優(yōu)點和進步，具有重要的畫史價值。《珊瑚網(wǎng)》作者汪砢玉，字玉水，萬歷十五年（1587 年）生，順治三年至六年（1647—1649 年）卒。其父愛荊為鹽場使，與書畫收藏大家項元汴交好，筑有凝霞閣，貯古籍書畫，收藏富甲一時。汪砢玉自小耳聞目熏，知鑒賞書畫。本書纂成于明亡之時（約1643—1644 年）。

《珊瑚網(wǎng)》篇幅巨大，共四十八卷，法書題跋二十四卷，名畫題跋二十四卷，四庫全書刊本共944 頁，約60萬字。篇制、內(nèi)容之巨，在書畫著述中堪稱史無前例。這部書畫合編的題跋匯編巨著，內(nèi)容十分豐富，具有很高的畫史價值。

第一，體例清晰有序。本書分法書、名畫各二十四卷，按時間為序，依次排列帶有朝代、作者的書畫作品，以先列各家題跋，后附作者題記的方式對作品進行闡述。四庫全書刊本《珊瑚網(wǎng)》“提要”對此給予了稱贊：“然丑（即張丑）之二書前后編次歲月皆未明晰，砢玉是書則前列題跋，后附論說，較丑書綱領(lǐng)節(jié)目，秩然有條?！盵1]肯定了此書在體例上的優(yōu)點。

在本書編輯中，同一畫家的作品盡量排列在一起，使得本書按作品排列的同時，也兼顧了作者和時間的順序。精心安排結(jié)構(gòu)，體現(xiàn)了較高的繪畫史學(xué)水平。如卷二十九，第一頁至第六頁排列李嵩畫作，第七頁至第九頁排列李唐畫作，第九頁至十九頁排列馬遠(yuǎn)畫作，卷三十一第一頁至第二十六頁為錢舜舉畫作等。在畫家之間有相互題跋時，作者也盡量把相互題跋的畫家作品放在一起，方便讀者參照對比。如卷三十八第二十四頁，“劉廷美題石田畫”之后，有沈周題“劉廷美山水”[2]。這種安排可見作者在畫史體例上的嚴(yán)謹(jǐn)用心。此嚴(yán)謹(jǐn)用心還體現(xiàn)在分卷的安排上，作者盡量使一個畫家的作品集中在一卷之中，避免同一畫家分列在兩卷。如卷三十九，開首為文徵明畫作，“文太史仿米氏云山卷”，“徵仲仿米青綠云山”[3]等。盡管此時第三十八卷僅有二十六頁，但這里從文徵明開始換卷，可見編卷之用心。卷四十開首至十四頁集中唐寅畫作，而且，從卷三十七第十一頁至此，畫作排序基本依次為“明四家”中的沈周、文徵明、唐寅，可見，本書在畫家關(guān)聯(lián)和時間排序上也有專門考慮。卷四十二第四十五頁至卷末，為“拾遺”一項，類似其他畫史卷末“補遺”體例，可以使畫史不斷增編，精益求精。這是中國畫史特別是明代畫史的一個特點和優(yōu)點，可以使繪畫史學(xué)更全面。

第二，多角度闡釋畫作，具有重要的畫史價值。本書匯輯的題跋多能從內(nèi)容、技法、材料、裝裱、藏處等角度說明作品，體現(xiàn)了畫史價值。如卷二十五“晉顧愷之《洛神賦圖》”條為：“長康畫宓妃卷，重著色人物，衣折秀媚，樹石奇古，絹素破裂，尚是宋裱。世稱虎頭三絕，允為繪事秘珍。”[4]此跋論及此圖畫面特點、絹素外觀、裝裱年代等，對我們了解和鑒賞這幅早期名畫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卷二十五第三十三至三十四頁，“周文矩《唐宮春曉圖》”條，張徵題跋對圖畫的內(nèi)容進行描述，介紹周昉生平、畫作風(fēng)格、藏處等，是較完整、有價值的題跋。題跋者還署有自己籍貫、年月日，可以作為考證此跋真實性的參考。有的題跋詳細(xì)說明畫作的內(nèi)容特征，畫史價值很高。如卷三十二第十四頁，“趙承旨《停琴撥阮圖》”條，有望生題記：“重青綠云山，巖下正面坐一高士，葛巾深衣；背面坐一高士，黑冠撥阮；右有大松二樹，樹旁童子鴛髻，大袖雙結(jié)，手捧石榴一盆，山足多鹿，蔥花樹根。細(xì)楷書，歟脈望生記?！盵5]這種題跋充分描繪了畫作的內(nèi)容，是文字傳達(dá)畫意的體現(xiàn)，更是典型的畫史記錄與撰寫方法。所以，明代畫史作者引錄歷代畫跋，形成富有特色的畫史是有意義的，是畫史觀念的開放與擴展，豐富和推進了畫史的發(fā)展。

有的題跋記錄作畫背景或者作者傳記，是很好的畫史資料。如卷三十六第五頁“徐幼文《竹窻風(fēng)雨》”條，署名為“成化間翰林”的題跋記有“徐幼文乃國朝洪武初名臣，于未遇時寓僧舍，值風(fēng)雨夜，窻寫竹賦詩……”[6]。又如卷四十第十九頁至三十八頁“陳白陽《薛荔園圖》”條，有“薛荔園辭”“詠薛荔園”較大篇幅的文字，內(nèi)容多與作品《薛荔園圖》相關(guān)，是研究此畫的重要資料。卷三十第二頁至第五頁“劉松年著色《九老圖》”條，對九老的年齡、背景等都有記載考證，是典型的圖像志研究形式，可專門分析此圖的社會意義。又如卷四十二第二十三頁“項子京《荊筠圖卷》”條的最后是本書作者汪砢玉的題識，題識中有“項元汴為孝友汪君寫，不知者俱疑非子京本色焉。萬歷丁未夏，華亭蔣神卿過訪，留款三宿，臨別次伯起韻題卷。至丁巳春，董太史玄宰來吳家鑒賞書畫，亦題卷后。數(shù)十年間得諸名流為先子增重，誠快事也。不意崇禎戊辰春遭內(nèi)外艱營……”[7]。作者圍繞作品描述了畫作的來源流轉(zhuǎn)，所歷事件、名人等，畫史資料豐富。卷四十二第一頁至二十一頁，有較多文姓畫作及文姓題跋，如文德承、文休承、文壽承、文彭、文水、文嘉等，而且互相題寫較多，可考其家族或親友關(guān)系。卷三十七第二十三頁至二十六頁“沈石田雪館情話”條，有多人題跋，都是沈周的交友圈和親人，時間、地點、人物、事件都有記載，幾乎可以復(fù)原當(dāng)時作畫情景，類似西方的圖像志研究，能考察當(dāng)時之事、人，真切如身臨其境。沈周的親友圈及文人生活方式、情誼等都能了解。這種編寫體例是一種有價值、有特點的畫史形式。對于本書的畫史價值，四庫全書提要給予了充分肯定：“所載名畫則宋元諸家銘心絕品，收錄極詳，贉素之富，誠為罕有。后來卞永譽《式古堂書畫考》、厲鶚《南宋院畫錄》，實皆藉是書以成?！盵8]后代多部畫史取材此書，充分說明了其內(nèi)容的價值和意義。

第三，史論結(jié)合。在本書的題跋匯編中，記錄了較多畫論內(nèi)容，體現(xiàn)了我國古代畫史撰寫時史論結(jié)合的特點。卷二十五“吳道子《鐘馗元夜出游圖》”條的按語記錄有作者落款“吳道玄奉旨畫”[9]，另有董其昌題跋“吳道子《鐘馗圖》衣紋筆勢兼有顧虎頭陸探微法，東坡所謂‘筆所未到氣已吞’，真奇品也?！盵10]可見，董其昌對蘇東坡為代表的“文人畫”觀念是十分推崇的，而他本人確也見過此作。這些對于了解和考察此作品都是重要的資料，具有畫史價值。又如卷二十六第三頁“僧巨然《山寺圖》”條，先有董其昌題跋：“此卷在梁谿華氏家，余求之?dāng)?shù)載不得一觀，今為公甫所有，得展玩竟日，其墨法筆法似右丞、范寬，與巨然平日淡墨輕煙少異。蓋唐宋人畫派如出一家，不可以格數(shù)輒較量也。”[11]此題跋對畫家巨然的另一種風(fēng)格，即相似于右丞、范寬提出了看法，認(rèn)為唐宋畫派“如出一家”，這是一種新的觀點。本書較多匯輯董氏題跋，一方面反映了作者對董其昌這種代表文人畫家觀念的尊重和推崇，另一方面這些同時代的題跋也可以間接反映當(dāng)時的畫史觀念。卷二十六第四頁“崔子西《桃澗雛黃》真跡”條，僅有本書作者題跋：“善聲而不知轉(zhuǎn)未可謂善歌也，善繪而不善染未可謂善畫也。是作桃紅覆澗水，群雛啄宿其間，筍芽迸出樹根，游蜂撲花不定，神采煥發(fā)，氣韻生動，最得傅染之妙?！盵12]作者談到了關(guān)于繪畫品評標(biāo)準(zhǔn)的觀點。這些記錄有畫論的資料如果加以厘清和改造，或者調(diào)整和重編，就能形成具有中國自身特色的繪畫史學(xué)和繪畫史論。

在本書的匯編資料中，錄入了一些關(guān)于繪畫理論的資料。如第四十三卷第二十七頁至第二十八頁，“《六法英華》”條對“六法”中的“氣韻生動”做出了解釋：“謝恭（疑為公）論畫有六法，而首貴氣韻生動，蓋骨法用筆非氣韻不靈，應(yīng)物寓形非氣韻不宣，隨類傅彩非氣韻不妙，經(jīng)營位置非氣韻不真，傳摹移寫非氣韻不化。又前賢論畫有神逸能雅之懸，以定品格，有軒冕巖穴之辨以拔氣韻”[13]。同時提出了對“氣韻”的理解和觀點：“乃所謂氣韻者，即天地間之英華也，六要六長俱寓其間矣?！盵14]此條按語注“集唐宋元名跡，為汪氏漱六齋所藏”，說明內(nèi)容為明代人所題寫，體現(xiàn)了明代的畫學(xué)觀點。

第四，重視書畫鑒賞。和較多明代繪畫史籍一樣，本書也體現(xiàn)出重視書畫鑒賞的纂史特征。如卷二十六第三頁，“僧巨然《山寺圖》”條有本書作者汪砢玉的題識：“吾鄉(xiāng)吳太學(xué)功甫謝世后，諸珍秘散出，時先君得之……懶翁時過笑賞謂：‘即巨然《山寺圖》矣?！盵15]述及畫作的輾轉(zhuǎn)經(jīng)手、作品特征等，體現(xiàn)了作者充分重視畫作藏處、流傳等鑒定因素。卷二十五第二十四頁“韓晉公《五牛圖》”條，雖僅有本書作者題跋，但對畫作特征、題字、紙張材料等作了詳細(xì)描述[16]，可作為今天鑒定書畫的參照。又如卷二十七第一至第四頁“宋徽宗《雪江歸棹圖》”條，有明代王世貞、董其昌、玉水（即作者）等多條題跋。其中玉水跋記為“畫長五尺，在絹上，橫卷，瘦金題首‘雪江歸棹圖’，上用雙龍小方璽半邊，字若今之掛號，然卷后有‘宣和殿制’四字，作瘦金體，上用御書瓢印，下有御押‘天下一人’字，其王司寇二跋已刻《弇州續(xù)稿》中?！盵17]卷三十第七至八頁分別列有兩幅夏珪《長江萬里圖》，尺寸大不一樣，一幅長二丈四尺，另一幅長六丈四尺，后一幅經(jīng)董其昌題跋考證，應(yīng)為北宋以前作品[18]，考證性特點很強。有的題跋對畫作物理特征、內(nèi)容細(xì)致記載，具考證學(xué)、鑒古學(xué)意義。如卷三十三第十二頁“梅花和尚一葉竹”條，題記有“畫舊白箋上，長可三尺，闊尺許余，竹梢從左方倒垂，叢條縱橫，筆法清異，墨葉一片綴其上，長幾三寸許，真奇作也?！盵19]這種記錄畫作物理特征、畫面形象尺寸等方法在明代畫史編撰中較多運用，比如《詹東圖玄覽編》就是運用這一方法的典型例子。本書對畫作的特征做了充分、詳細(xì)的描述記錄，屬于鑒賞性畫史。我們認(rèn)為，鑒賞畫作真?zhèn)?，是繪畫史寫作的基礎(chǔ)性工作。這種方法和做法，為中國繪畫史發(fā)展提前做好了大量的工作，為我們的畫史研究和發(fā)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chǔ)與鋪墊。

第五，重視題跋落款的具體日期。記錄題識日期對于畫史考證具有一定的參考意義。書中這樣的例子很多，比如卷二十九第二十二頁對“劉夫人作《太真醉挹花露圖》”條的題跋，末尾署有“萬歷丁未重九日醉里汪砢玉題”[20]等。有的題跋署款時，把年月日及自己當(dāng)時的歲數(shù)也寫上，這些可以作為可靠的生辰年考證資料。如卷三十三第十九頁“曹真素山水軸”條，黃公望的題跋署款為“至正九年五月二十五日，大癡學(xué)人公望題識，時年八十又一。”[21]卷三十五第五十三頁王叔明畫作的最后一條“又《竹趣圖》（王蒙、黃公望合作）”中黃公望自己的題記落款是“至正壬辰冬，公望一峰道人，年七十三。”[22]卷三十六第二十頁“王孟端竹卷”條，沈周的題跋落款為“弘治甲子距庚辰得一百八年，冬至日后學(xué)沈周題，時年七十有八。”[23]卷三十八第二十一至二十二頁“石田《有竹居畫卷》”條的周鼎題跋落款為“成化八年秋，八月十有二日，嘉禾周鼎為有竹居主人書于吳城客樓，時年七十有二?！盵24]可以考證周鼎的生辰年，體現(xiàn)了收錄題跋的畫史價值和考證價值。

第六，詳略得當(dāng)?shù)漠嬍酚^念。本書對名畫或者重要畫家的作品進行重點記錄，體現(xiàn)了成熟的畫史編撰觀念。如卷二十五第十五頁“斡馬圖”條，有子昂、柯九思等人題跋，內(nèi)容很多，闡述詳細(xì)。卷二十五第二十三至二十四頁“唐周昉仕女圖”條，有本書作者題跋，內(nèi)容詳細(xì)，記述了圖中詳細(xì)人物等特征，體現(xiàn)了作者細(xì)致與客觀的畫史觀念。

本書十分重視對元代畫家的記錄和闡釋，可以看出明代對元代繪畫的推崇。如卷三十四第一頁至三十八頁頁，都為倪瓚畫作，共題記作品66 幅，充分說明了明代對倪瓚的重視。其中第三十五頁，“云林畫竹卷”條，在倪瓚自己題語下面，有按語“二月十日，燈下”[25]。這是很細(xì)的畫史資料，對于研究畫家、畫作都有極好的作用，所以收錄題跋是畫史的重要形式之一。對元代畫家重視的例子還有卷三十五第一頁至五十三頁，全部為王叔明畫作，共題記作品34 幅，內(nèi)容近2 萬字，充分說明了明代文人對王蒙的重視?？梢钥闯鲎髡呔陌才?，也盡量做到按人分卷，此卷就是從王蒙開始的，其他各卷也有所考慮。

第七，“不薄今人愛古人”的畫史觀念。本書卷四十五第一頁“磐礴漫興”條中，作者很明確地表明了自己重視當(dāng)代畫家的畫史觀念。凝霞閣主人（即作者）題語的后面一句，“因綴成冊曰：‘不薄今人愛古人’”[26]，體現(xiàn)了自己在鑒賞性畫史的收錄與編寫中肯定明代畫家的畫史觀念。對明代畫家較多關(guān)注體現(xiàn)在大量記錄畫家作品和題跋上。如卷二十五第二十九至三十二頁“唐人作《毛女圖》”“梁趙巖《神駿圖》卷”條，有祝允明、文嘉、王穉登等明代書畫名人題跋，這是對當(dāng)代（明代）有名的文人、書畫鑒者之跋的匯集。卷三十七第十一頁至卷三十八第二十四頁，共四十五頁篇幅均為記述沈周畫作，數(shù)量可觀，約105 幅，內(nèi)容豐富，是研究沈周作品較為齊全的資料。卷三十九第一頁至三十頁為文徵明畫作，數(shù)量多，約63 幅。可以看出本書作者對于沈周、文徵明等畫家非常重視，說明當(dāng)時他們的名氣已經(jīng)很大，而作者在編錄上重點關(guān)注，體現(xiàn)了突出名家名作的畫史觀念與編史方法。卷四十第一頁至十四頁為唐寅畫作，數(shù)量多，約48 幅。這些畫史中新的材料是有代表性的，可信的，是畫史的重要價值所在。本書對于明代作品資料的整理和收集工作十分詳備，為整合出更豐富、更立體、更深入和更完整的畫史，特別是當(dāng)代畫史（明代畫史）提供了條件，做好了作品方面的資料工作。

第八，肯定繪畫中“臨”“仿”的觀念。本書在編撰中多處體現(xiàn)了肯定臨、仿的繪畫觀念。如卷三十二第七頁“趙文敏畫《謝幼輿丘壑圖》”條，按語為“仿趙千里著色橫卷”[27]。對作品性質(zhì)、特點作了描述，特別提到了“仿”。一來說明了記史細(xì)致，二來說明了當(dāng)時的臨仿現(xiàn)象。卷三十九第十八頁“仿倪迂山林”條，文徵明的自題落款為“戊午四月既望，仿云林子筆，徵明時年八十有九?！盵28]可考畫家的生辰年。卷三十七第十一頁至第十二頁“沈石田乾坤四大景”條，按語說明了沈周的這四幅作品分別仿趙松雪筆、仿李晞古筆、仿黃鶴山樵筆、仿吳仲圭筆，體現(xiàn)了畫史記載的細(xì)致和客觀，同時也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臨仿風(fēng)氣的普遍。同理，卷三十七第十七、十八頁有沈周畫作的“仿倪迂山水”條、“仿吳仲圭筆意”條、“又仿梅沙彌山水”條[29]等。卷三十七第三十頁沈周畫作“《匡山新霽圖》”條，畫家自題中有“吳山沈周作《匡山新霽圖》，用巨然筆法。”[30]畫家自己認(rèn)為并題寫仿某家筆法，說明當(dāng)時畫壇接受并肯定這種“仿”的行為與風(fēng)尚。卷三十七第三十一頁“《山居圖》”條的沈周自題詩中注明“甲申菊月仿黃鶴山樵《山居圖》”[31]，說明了自己的仿作行為。卷三十八第十頁沈周畫作“《竹巖新霽圖》”條，也是仿摹之作，畫家在自己題詩落款中做了說明：“成化辛丑春日，為楊學(xué)士摹吳仲圭《竹巖新霽圖》并題，沈周。”[32]沈周在送人之作的題詩中明確說明摹某家某畫。這樣的例子很多，現(xiàn)簡要列舉：卷三十八第十四頁、第十五頁，“石田自題諸畫”條有3 幅作品為仿臨之作，畫家在題詩之后說明分別為“仿大癡筆”“仿云林筆”“臨黃鶴山樵畫”[33]。卷三十九第一頁“文太史仿米氏云山卷”“徵仲仿米青綠云山”二條為仿之例證。同卷第十六頁至十八頁分別又有“仿燕穆之山水卷”“仿李唐《滄浪濯足》”“仿董北苑山水”“仿趙文敏《滄浪濯足》”“仿倪迂山林”共五條仿作，可見仿之風(fēng)氣。卷四十一第六頁有“跋仇十洲摹松雪《沙苑圖》”條，卷四十一第十頁有“王履吉仿云林筆意”條，卷四十一第十二頁有“陸包山仿大癡山水”條，卷四十二第三十一至三十二頁有3 幅仿作，分別為“李太仆仿黃大癡山水”“仿黃子久《富春山圖卷》”“仿吳仲圭筆意”[34]。這些例子表明仿摹風(fēng)氣不僅為畫家，也被整個社會所接受和肯定。

第九，關(guān)注國外繪畫作品，畫史視野開闊。本書卷四十二第四十三頁至四十四頁末尾兩條為西洋畫和日本畫，即“西士作《曼倩采桃圖》”“海國女主卑彌乎遺艷卷”。雖然以前的傳記體畫史中也有關(guān)于外國畫、日本畫的記載，但這里是對作品、畫家所作的記錄及評述，更加細(xì)致、具體。如“西士作《曼倩采桃圖》條”題跋為“大西洋琍瑪竇所攜諸畫像，俱蠟地重著色人物，儼映氷壺間，是六法別傳異派。今西士在漳南者，以此為生涯矣。嘗見《月上女圖》，佛光所攝處，摩登伽作橫陳，光景殊幻絕。此“曼倩采桃”亦頗神采生動。余更有《凖提像》，則紙上設(shè)色，不但妙像莊嚴(yán)，抑亦寶光煥發(fā)，雖吳道子運筆諒莫能過允。”[35]對國外作品內(nèi)容細(xì)致記錄、評述，這是新的現(xiàn)象，體現(xiàn)了作者世界性視野的畫史觀念。根據(jù)所述，評價是正面的，如此條后面的題識有“西畫固足異，乃國初楊萱以髹筆妙繪染幾屏幾，器具上山水人物花鳥無不精絕，即古來名畫手莫能過也。天啟初京師人家有彩漆酒盤四十面，是萱所繪?！币环矫嬗涊d了明代初期已有西洋畫方法及作品進入中國的畫史事實，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作者平等看待世界各族繪畫的畫史觀念，心態(tài)積極、開放。

第十，體現(xiàn)較高的匯編價值。除了前面各卷匯編畫作題跋外，本書后面幾卷收錄了較多畫冊和畫書內(nèi)容，具有匯輯和保存畫史資料的意義，也是對畫史自身歷史進行關(guān)注的體現(xiàn)。如卷二十三收錄沈周《本朝內(nèi)監(jiān)所藏畫目》，對成化末年太監(jiān)錢能收藏的書畫有所記錄。其中畫作有李思訓(xùn)、李昭道《金碧山水》各一幅、王維《雪景》、閻立本《鎮(zhèn)諫圖》（疑應(yīng)為《鎖諫圖》）、顧宏《偃松》、惠崇《斗牛》、韓干《馬》五卷、黃筌的《醉錦圖》與《聚禽圖》、周昉《對鏡仕女》、董源、范寬、巨然的《山水》各一幅、李景的《瑞應(yīng)圖》等，所記皆為名人佳作，可供畫史參證[36]，具有畫史資料與參照的價值。

對于匯編的資料，作者大多能注明出處。前面各卷題跋有作者落款，后面匯編的畫史、畫法也多能注明來源。如卷四十七第一頁“宋宣和癸卯御府所藏”注明“見《鐵圍山叢談》”，卷四十七第十二頁“宋潤州蘇氏家藏”，按語有“見淮海張邦基《墨莊漫錄》”[37]，卷四十七第十三頁“宋秘書省所藏”，按語有“見周公瑾《游記》”[38]，卷四十七第十四頁“王子才英孫號修竹所藏”按語有“見周公瑾《云煙過眼錄》”[39]，卷四十七第三十四頁“金閶都南濠家藏”按語有“自入《寓意編》”[40]，第六十三頁至六十四頁“麟湖沈氏所藏”，按語有“見《秘籍初函》”[41]等。卷四十八摘錄前代畫史時，也說明了原書名稱，如《畫繼》中“序”“論遠(yuǎn)”，“張彥遠(yuǎn)論收藏鑒識購求閱玩”等。匯編資料能注明出處，反映了作者嚴(yán)謹(jǐn)?shù)漠嬍肪幾^念。

第十一，較全面地闡釋繪畫的功能。卷四十八第八十四至八十五頁，“功助”條，具體而詳細(xì)地再次闡釋了繪畫的功能。此內(nèi)容雖然不知道引自何處，抑或是作者自己的觀點，但對我們理解繪畫功能具有較高參考價值。此條為：“余觀畫之術(shù)非細(xì)也，圖山林巖壑，則使人忘囂塵，志淡??；圖川澤河海，使人心膽疏通，神氣浩蕩；圖宮室則能營計毫厘，布指高下，使人身如可居，狀若可入；圖鬼神威貌則使人啟敬；圖父子提攜則使人知孝；圖君臣上下節(jié)義，則使人知忠；圖昆弟夫婦而友愛之情深；圖賓主而揖，遜之義見，以至為兵為刑而愚人孺子見，而亦知惕懼，善感惡勸，入之深，勸之易。吾謂他無如也，是將可與文章并齒，其助道之功豈淺淺乎？美哉，斯術(shù)之可尚者如此?！盵42]多角度闡釋了繪畫的靜心、暢神、勸誡等功能，比王微提出的“應(yīng)會感神，神超理得”[43]、郭熙提出的“林泉之志”[44]、張彥遠(yuǎn)提出的“成教化，助人倫”[45]等更加全面，可以作為我們今天探討美術(shù)功能的重要參考。

本書也有少量美中不足。有的題跋等內(nèi)容沒有說明來源，如卷二十五“隋展子虔”條，末句有“展子虔乃大李將軍之師，余家所藏人物卷最為奇古?！盵46]此題跋不知何年何人所跋，也沒有說明展子虔何畫及有何特征等，只有泛泛文句記錄，令人不知如何考證。說明題跋體畫史也有不夠嚴(yán)謹(jǐn)之處。又如接下來的“唐閻立本《諸夷圖》”條、“吳道子《鐘馗元夜出游圖》”條等，也只有題跋人姓名，或籍貫加姓名，有出處含糊不明的遺憾。

總的來看，《珊瑚網(wǎng)》畫作多為名作，而且所摘題跋皆與畫作相關(guān)，有較多作品為作者親見并題識，專業(yè)性比《珊瑚木難》《趙氏鐵網(wǎng)珊瑚》等更強，畫史價值、鑒藏價值更大，體現(xiàn)一定的現(xiàn)代美術(shù)史學(xué)意識。余紹宋先生在《書畫書錄解題》中也認(rèn)為本書“所收既弘，遂為后來賞鑒家所不可廢。至?xí)鴳{畫據(jù)，搜集諸家所藏畫目，前無所承，實為創(chuàng)格，尤可為參考之資。”[47]本書題跋內(nèi)容豐富，畫作特征較翔實，與《畫史會要》《明畫錄》等傳記體畫史配合，共同組成浩巨無缺的明代畫史寶庫。

本文系上海市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課題“明代美術(shù)史學(xué)研究”（編號：2019BWY023）階段性成果。

注釋：

[1]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3 年，第1 頁。

[2]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727 頁。

[3]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728 頁。

[4]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500 頁。

[5]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608 頁。

[6]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687 頁。

[7]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792 頁。

[8]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2 頁。

[9]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501 頁。

[10]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502 頁。

[11]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502 頁。

[12]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521 頁。

[13]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818 頁。

[14]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819 頁。

[15]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520 頁。

[16]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512 頁。

[17]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535 頁。

[18]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574-575 頁。

[19]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625 頁。

[20]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569 頁。

[21]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628 頁。

[22]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682 頁。

[23]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695 頁。

[24]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725-726 頁。

[25]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651 頁。

[26]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838 頁。

[27]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604 頁。

[28]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737 頁。

[29]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707 頁。

[30]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713 頁。

[31]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714 頁。

[32]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720 頁。

[33]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722 頁。

[34]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796 頁。

[35]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802 頁。

[36]謝?。骸吨袊媽W(xué)著作考錄》，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 年，第301 頁。

[37]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875 頁。

[38]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875 頁。

[39]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876 頁。

[40]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886 頁。

[41]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900-901 頁。

[42]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944 頁。

[43]余安瀾：《畫論叢刊（一）》，鄭州：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5 年，第4 頁。

[44]余安瀾：《畫論叢刊（一）》，第43 頁。

[45]王伯敏等：《畫學(xué)集成》，石家莊：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2002 年，第95 頁。

[46]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818 冊》，第500-501 頁。

[47]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卷一》，北京：國立北平圖書館，2012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