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月亮是別在鄉(xiāng)村的一枚徽章。
城里人能夠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爾看到遠(yuǎn)遠(yuǎn)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于無數(shù)路燈之中,磨損于各種噪音之中,稍縱即逝在叢林般的水泥高樓之間,不過像死魚眼睛一只,丟棄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
由此可知,城里人不得不使用公歷,即記錄太陽之歷;鄉(xiāng)下人不得不使用陰歷,即記錄月亮之歷。哪怕是最新潮的農(nóng)村青年,騎上了摩托用上了手機,脫口而出還是冬月初一臘月十五之類的記時之法,同他們抓泥捧土的父輩差不多。原因不在于別的什么——他們即使全部生活都現(xiàn)代化了,只要他們還身在鄉(xiāng)村,月光就還是他們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禾苗上飄搖的月光,溪流上跳動的月光,樹林剪影里隨著你前行而同步輕移的月光,還有月光牽動著的蟲鳴和蛙鳴,無時不在他們心頭烙下時間感覺。
相比之下,城里人是沒有月光的人,因此幾乎沒有真正的夜晚,已經(jīng)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無眠白天與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覺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長白天之后來到了一個真正的夜晚,看月亮從樹蔭里篩下的滿地光斑,明滅閃爍,聚散相續(xù);聽月光在樹林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仫h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嘩啦嘩啦地?fù)頂D。我熬過了漫長而嚴(yán)重的缺月癥,因此把家里的涼臺設(shè)計得特別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盤,把一片片月光貪婪地收攬和積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沒一下地?fù)浯蛑焉?,躺在竹床上隨著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書里說過的,我伸出雙手,看見每一道靜脈里月光的流動。
盛夏之夜,只要太陽一落山,山里的暑氣就消退,遼闊水面上和茂密山林里送來的一陣陣陰涼,有時逼得人們添衣加襪,甚至要把毯子裹在身上取暖。童年里的北斗星在這時候出現(xiàn)了,媽媽或奶奶講述的牛郎織女也在這時候出現(xiàn)了,銀河系星繁如云星密如霧,無限深廣的宇宙和無窮天體的奧秘嘩啦啦垮塌下來,把我黑咕隆咚地一口完全吞下。我是躺在涼臺上嗎?也許我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騰,也許我是一個無知無識的嬰兒在荒漠里孤單地迷路,也許我是站在永恒之界和絕對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見和盤問。
我突然明白了,所謂城市,無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沒有上帝召見和盤問的地方。
山谷里一聲長嘯,大概是一只鳥被月光驚飛了。
(選自韓少功散文集《山南水北》)
【李老師點讀】
《月夜》是一篇抒情散文。以“月亮”為情感形象,把月亮比作“鄉(xiāng)村的徽章”,表達(dá)對鄉(xiāng)村的喜愛和贊美之情。全文運用精妙的對比將自己的情感寓于具體的形象之中,將月光穿插在城鄉(xiāng)的對比之中:城里的月光暗淡短暫、沒有生氣;鄉(xiāng)村的月光輕盈明亮、詩意盎然。月光籠照下的鄉(xiāng)村生活安寧閑適,表達(dá)了對城里月光的厭惡,對鄉(xiāng)村生活的喜愛和向往。通過對比,流露出作者返璞歸真的志向與情感,具有極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