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杰

一

天亮時候我又夢見了妹妹趙姿，和每次夢中相見一樣，她依然渾身鮮血淋漓，在懸崖邊大聲呼救。不管我怎么伸手拼命去拽她，她還是凄厲地呼叫著再一次滑入無邊的黑暗。我發(fā)瘋似的到處尋找，然而哪里還有她的蹤跡？然后，就是我滿身大汗驚醒過來，心怦怦狂跳——似乎狂跳的不是我的心臟，而是我整個人在狂跳。

起了床，感覺頭重腳輕，我還是堅持洗漱完畢出了門。不想吃什么，況且時間也不早了，我直接去了賴以糊口的這所業(yè)余體校。九點十分，我開始在綠茵場陪七八個少年踢球。昨晚那場宿醉，讓我直到現(xiàn)在依然神疲力乏，跑起來腳下虛浮，球場到處都像鋪滿棉花。我擦擦額頭的汗水，看到有兩個小家伙不懷好意地朝我笑。我索性退到一邊看他們操練，反正在這所業(yè)余體校，哄孩子們玩才更重要。薄霧剛剛散盡，天空顯出與眾不同的藍。這些少年，龍騰虎躍，異常矯健，踢得精彩紛呈，比上個月有明顯進步，我看著還是比較滿意。在玩的同時能踢出水平，這是我最愿意看到的。

有那么一陣子，我發(fā)現(xiàn)天空忽然暗了一會兒，盡管可能就是幾分鐘，那種陰郁的蒼茫叫人非常不快。當時我以為要下雨，但許久并沒有雨滴落下，天空又恢復(fù)了明亮。我抬頭望望天，喃喃罵了句見鬼，跑過去糾正一個小家伙的犯規(guī)。后來我確信，葉小玖一定就是在天暗下來的那會兒突然跳樓的。這堂足球課還沒有結(jié)束，我放在球場外的手機忽然尖銳地響起來。拿起電話的瞬間，葉小玖的死訊馬上傳到我的耳朵里——此前一周禮拜六晚上，他還從縣里回來，我們照例在常去的那間酒吧放浪形骸，直到午夜才爛醉如泥地散場——僅僅隔了兩天，忽然聽到他跳樓了，這一刻我真的如墜深淵，瞬間石化。

葉小玖的自殺，無疑是去年春天他所在的小縣城最悲催的事件。他跳樓而亡的初衷大約是想淡出人們的視線，但卻事與愿違，在那個偏僻的小縣城里，他再度成為人們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談資。

在我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當中，葉小玖以最窮酸而出名。這個三十六歲的瘦高個男人，和我們見面時，很多時候不是在酒吧就是在歌廳。不管在哪里，他差不多總是一副陰郁的表情，配上自來卷的長發(fā)，滿懷心事的樣子就像別人欠了他幾百萬。這種造型，當然在任何地方都是格外醒目的。所以不管酒吧還是歌廳，他都是我這些朋友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葉小玖一般在隔周的禮拜六才會出現(xiàn)，雖然他不常來，但他總是每次聚會一直堅持到最后的那一個。他喝酒很文靜，但喝得比我們都多，偶爾唱歌卻很狂野，咬牙切齒的樣子仿佛跟誰有仇。我們一致看不起他的是，他雖然熱衷于參加聚會，但從來都不買單，有一回好幾個人都冷嘲熱諷，想讓他付賬，但他泰然自若地走出酒吧好像根本沒有聽見。真服了他，似乎打開他的錢包比撬開保險柜還難。

開始我不太正眼看葉小玖，覺得他總是這樣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太裝。在我眼里，如果他還有可圈可點的地方，就是可以基本不輸原唱地演唱幾乎我們知道的所有流行歌曲。后來我偶然聽說他還彈得一手好吉他，時隔不久就得到了證明。那是一個周五的晚上，我閑得無聊，又懶得和他們一起去喝酒，就一個人在大街上溜達，霓虹閃爍，人群熙攘，想起我的過往，我內(nèi)心在嗚咽。碰巧趕上市里的大型廣場音樂會，音樂聲潮水般滾滾而來，舞臺上一個瘦高個男人彈著吉他唱歌馬上吸引住了我。我很快看清楚，這個瘦高個子居然就是葉小玖。這是市里組織的一次大型旅游推介演出，各縣區(qū)都選送了節(jié)目，葉小玖能代表他所在的縣到這里表演，充分證明了他的實力。寬闊的舞臺上，他唱得很投入，完全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似乎茫茫世間只剩下他一個人而已。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在懷抱吉他唱歌的時候，居然會如此神采飛揚不可一世，和平時的陰沉散漫相比簡直是換了一個人。

葉小玖是這個地級市下面縣城中學的音樂教師，每兩周回來一次，每次回來陪妻子郁東娜的時間，遠遠少于和我們在酒吧喝酒、歌廳唱歌的時間。他前年才結(jié)的婚，我們這些朋友當然都參加了。婚禮上賓客很少，就連郁東娜娘家也沒有人來。除了葉小玖父親和弟弟之外，我們幾個差不多就是參加他婚禮的全部來客。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他父親比他還要陰郁，渾身散發(fā)的冰冷似乎能把人凍僵。這父子倆看上去有很多不同之處，只是到底他們不同在什么地方，我沒有太注意，我們的心思此刻都在他和郁東娜身上。這場過于蕭條的婚禮，在一個僅能容納三桌客人的小飯館進行。即便如此，這里對他們來說都是太過寬敞了，那天我們總共只坐了一桌。我得承認，和葉小玖相差好幾歲的郁東娜的確是個很漂亮的女人，發(fā)髻高挽，身穿潔白的婚紗，具備了做新娘子應(yīng)該具備的美麗和光彩。葉小玖向郁東娜介紹了在座的每一個朋友，她和大家客氣地握手，樣子十分優(yōu)雅。這是我第一次見郁東娜，她和我握手的時候，我心里忽然有某種觸動，就像遇到一個熟識已久的老朋友。我趕緊掩飾了自己的神情，和那幫朋友一起把婚禮推向高潮，對他們極盡祝福和戲謔。

婚宴結(jié)束后，我們把葉小玖和郁東娜送回到新房里。那時候他們租住在一個老舊的筒子樓里，葉小玖自己花了兩天時間，裝飾出了一個別具一格的新房。我得承認葉小玖的確有過人的才藝，他的新房是目前我見過的最漂亮的，簡單卻不落俗套，遠遠超過所有那些慣常所見的富麗堂皇的新房。這中途我才知道郁東娜的娘家人不來參加她和葉小玖的婚禮，原因是他們并不同意這門親事。郁東娜的父親，曾經(jīng)怒氣沖沖地好幾次企圖棒打鴛鴦散，但是都沒有成功，是郁東娜的執(zhí)拗成就了這場婚姻。雖然沒有父母親參加，但是郁東娜并不傷感，看樣子她覺得葉小玖值得她托付終身。這場不被新娘父母親人祝福的婚禮過程簡單，從婚宴到回到他們的新房，持續(xù)了不到兩個小時。晚上我們照例去鬧洞房。郁東娜始終開心笑著，絲毫不以父母沒有出席婚禮而傷感。我再次強烈感覺到，葉小玖找到了一個愛他的女人。不過葉小玖似乎和平時也沒有什么兩樣，陰郁的表情依舊，滿懷心事的樣子依然，這的確是個挺裝的家伙。臨走的時候，我們讓葉小玖和郁東娜在享受蜜月的時候要悠著點兒，這個老舊的筒子樓隔音效果很不好。郁東娜的臉紅紅的，我們能感覺到她的幸福就像鮮花在怒放。

婚后不久，葉小玖給沒有固定工作的郁東娜在市里繁華地帶開了一家琴行，他們的家也隨之租住在店鋪后面一個兩居室的房子里。郁東娜的藝術(shù)特長是音樂，做琴行生意也算專業(yè)對口。只是琴行的生意可能并不好，我感覺葉小玖和郁東娜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因為我始終沒有見過聚會的時候他會買單。但我說葉小玖窮酸，倒不是因為他的生活拮據(jù)，而是在這種拮據(jù)的狀態(tài)下，他口口聲聲說有朝一日一定要去心中的遠方。聚會的時候，葉小玖不止一次醉意朦朧表情更加陰郁地說：“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遲早有一天，我要去遠方尋找我的詩意！”

說這些的時候，他用一雙醉眼努力凝視窗外黑洞洞的夜色，深沉的樣子很欠揍。

這個一心想去遠方的人，縱身一躍的剎那，是不是算真的去了遠方？

二

我一直認為，葉小玖屬于在人群中可以一眼就發(fā)現(xiàn)的那種人，但同時又是沒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的那種人。奇怪的是，我居然和他成了朋友，而且交情還越來越深?；叵肫饋恚液腿~小玖的認識很偶然，那時候我來到這座渭河穿城而過的城市不久，新結(jié)識的一位朋友結(jié)婚，我形只影單去參加婚禮，在宴席上我第一次見到葉小玖。他坐在角落里默默喝酒，一頭自來卷的頭發(fā)，看上去多少有些像當年的球王馬拉多納。他不言不語自斟自飲，簡直把眼前的人和事都當作了空氣。碰巧我被安排和他同坐一張桌子，我認識的人不多，也不喜歡婚宴上這種過于張揚和矯情的歡樂，我也像他一樣，只顧自己喝酒。后來我們對視了有幾秒鐘，隨之把兩個人各自的獨飲變成對飲。在這次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婚禮上我認識的幾個人，后來都不怎么來往，唯有和他漸漸熟絡(luò)起來，慢慢成了朋友。盡管他兩周才回來一次，盡管他陰郁的表情讓我很看不慣，但每次我們依然會在酒吧里惺惺相惜，喝得爛醉如泥，勾肩搭背走出酒吧，搖搖晃晃分道揚鑣各自回家。

在我們醉生夢死的時候，不管時間多晚，郁東娜從來沒有打電話叫過葉小玖回家。沖這一點，我覺得郁東娜不錯。但有時候，我又會奇怪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覺得郁東娜對葉小玖漠不關(guān)心。我暗罵自己對他們的事情這么上心，還不如去踢一場球出身臭汗再沖個澡來得痛快。據(jù)說他倆開始談戀愛的時候，郁東娜對葉小玖并不接受，但很快就離不開他了。不知道葉小玖用了什么法子最后捕獲了郁東娜的芳心，從而一舉將她拿下，在這一點上，他從來都是諱莫如深的，我們曾經(jīng)想方設(shè)法但怎么也探不到半點口風。因為郁東娜的父母好幾次在大街上給了葉小玖不小的難堪，他只好把愛巢從小縣城搬到市里面，和郁東娜宛如牛郎織女做起了周末夫妻。

別看葉小玖樣子窘迫，但其實他很善于適應(yīng)社會，當參加工作好幾年的大學生還在心安理得啃老的時候，他才上班就在縣城辦了一個音樂培訓(xùn)班，利用假期和周末跟他學吉他的小孩子多了去。不過按說他有這么一個培訓(xùn)班，應(yīng)該有一筆很可觀的收入，但事實上他依舊窮酸，依然不會像我們一樣搶著買單。喝過幾場酒之后，我們也理解了他，畢竟郁東娜琴行的生意不好。

葉小玖和郁東娜結(jié)婚大半年以后，我第二次見到了郁東娜。我每天去上班的濱河?xùn)|路，右側(cè)有一座風景還不錯的公園，一年四季不管刮風下雨，都有人堅持不懈地來鍛煉身體。每次我經(jīng)過這里，也會裝腔作勢地跑步前進。那天早上沒有課，我起得遲，當我以每小時六公里的速度慢跑著經(jīng)過這座公園時，忽然看到郁東娜在不遠處散步。這是我第一次在這里看見她，這個點兒了，琴行不開門做生意，卻跟一幫老頭兒老太婆跑到這里裝模作樣地搞鍛煉，實在有些不可理喻。我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有必要打個招呼。在這座城市，我和郁東娜一樣，沒有幾個朋友。我停下來迎向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先我一步朝我走來。我們在一棵紅葉李旁邊互相問候，她看上去有些憔悴，完全沒有剛結(jié)婚時候的青春靚麗。她主動和我握手，我能感覺到她的眼睛瞬間亮如湖水，那里面似乎隱藏了千言萬語。這種感覺有可能不準確，但當時的確讓我感到心里怪怪的。想到葉小玖周末回來不陪她卻和我們泡酒吧歌廳，我覺得很不好意思，盡管追究起來這責任并不在我。閑扯了幾句，我沒有和她多說什么，很快就告別了。走出很遠，我無意回頭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她還站在原地望著我，我心里越發(fā)怪怪的。此后在上班的路上，經(jīng)過這座公園的時候，我都會下意識地看看有沒有郁東娜在。有幾回我似乎真還瞥見過她的身影，但都沒有看太清楚到底是不是她。就算是她，我們也沒有說話，可以忽略不計我和她曾經(jīng)見過面。

我再一次到葉小玖和郁東娜的家里，是這次邂逅半年之后的一個夜晚。還不到星期天，葉小玖卻破例從縣里趕回家來看郁東娜。時間已過了十點，不知道為什么葉小玖反復(fù)打電話要我來他們家坐坐。這個晚上，我沒有做飯，用兩桶泡面對付完肚子，正懶懶散散躺在床上刷微信。我無數(shù)次暗罵葉小玖發(fā)什么神經(jīng)，好不容易回到家里，不好好享受這難得的二人世界，卻非得在旁邊點上我這么一個碩大的電燈泡，這不是腦子進水是什么？我再三推辭，他卻執(zhí)意堅持，直到最后他突然焦躁起來說：“趙晟，如果你還不過來，我馬上帶著郁東娜來你家！”這是什么意思？我嚇了一跳，直覺告訴我好像發(fā)生什么了，我趕忙答應(yīng)馬上到。跳下床，我胡亂穿了衣服，三步并作兩步跑下樓，似乎葉小玖此刻就站在身邊監(jiān)視著我，容不得我拖延半秒鐘。

郁東娜琴行后面的這個兩居室的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地毯，葉小玖和她席地而坐，面前橫七豎八擺著許多喝空了的以及尚未打開的易拉罐啤酒。按照葉小玖的吩咐我剛剛坐在地毯上，他已經(jīng)“砰”地啟開一罐啤酒遞給我。我趕緊機械地接過來，他拿起自己面前的啤酒，示意郁東娜我們?nèi)齻€碰杯干一個。郁東娜自始至終一言不發(fā)，只是喝酒，對我的到來沒有任何表示。她算得上是我見過的喝酒最猛的女人之一，不光在和我與葉小玖碰杯時候喝，我倆不喝的時候她也喝，很快就把自己灌得找不著北了。我感到一種強烈的尷尬，幾次告辭葉小玖，他卻都不容分說強硬地攔下我，他干瘦的左手有力地拉住我的胳膊，抓得我生疼。我感到受了莫大侮辱，掙扎幾次都不能掙脫，只好賭氣說去個廁所總可以吧？雖然我脾氣好，但并不妨礙我臉上帶著微笑心里卻把葉小玖的祖宗十八代挨個問候了一遍。葉小玖放開我，又打開了一瓶酒，我氣急敗壞沖進衛(wèi)生間，覺得蹲在馬桶上也比和葉小玖喝酒舒服些。衛(wèi)生間掛著郁東娜的好幾件內(nèi)衣，樣式性感，顏色誘惑，真讓人心猿意馬。我再一次暗罵葉小玖真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辜負了眼前的良辰美景。上完廁所回來，我又磨蹭好一會兒，回到客廳的時候，郁東娜顯然已經(jīng)不勝酒力，臉色緋紅，星眼迷離，在地毯上半躺半坐，一副醉得不輕的模樣。不知道為什么，她衣衫凌亂的樣子，看在我眼里居然很有一種風塵味道，特別誘惑人又叫人心生憐惜，我心頓時一陣狂跳。

我想葉小玖應(yīng)該把郁東娜扶進臥室才對，但他表情冷漠，自顧抽著煙，居然沒有一點兒那樣的意思。我想我再不能待下去了，接下去指不定會發(fā)生什么呢。我點著一支煙，端起剩下的半罐啤酒朝葉小玖揚一揚一口喝干，然后再次向他告辭。這一次葉小玖沒有阻攔，只說不再喝幾杯了？我搖搖頭，說我困了，回去睡覺！葉小玖把我送到門口說：“趙晟，剛才的事情別往心里去，今天我就是格外想你，你要想回就回吧！”別往心里去？我心里冷笑一聲，就這么容易嗎？葉小玖剛才一副和我死磕的樣子讓我很沒有面子！我站在門口回頭看郁東娜，她躺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根本不知道我要走。當然也說不定她是故意的，我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奇怪的想法！從他們家出來，我把自己扔進夜晚冷冷的秋風里，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才打到一輛車。整個晚上我都感覺葉小玖似乎一直晃蕩在我眼前。這一夜我迷迷糊糊沒怎么睡著，怎么想怎么都覺得像一場鴻門宴，但葉小玖雖然如項莊一般暗藏機鋒最終卻沒有對我拔劍相向，所為又為何呢？

以前葉小玖回來不怎么陪郁東娜，一直和我們泡在一起，我曾經(jīng)懷疑他們過得并不好。這一次我準確判斷出，葉小玖和郁東娜過得的確并不如意。只是叫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看葉小玖那意思，他們不幸福，倒好像是我造成的。真是咄咄怪事！

天亮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我說什么也不能再來他家了。

三

五年前我離開了打拼六年的那座一線大城市，來到這座小城。在我離家出走的那一晚，我的妻子高勝玫痛哭流涕祈求我不要離開她。盡管我心里也滴著血，但還是毅然決然離開。高勝玫和我是大學同學，一起在這座一線城市打拼，度過了曾經(jīng)低到塵埃的生活，當一切都開始上升的時候，我們卻突然勞燕分飛，想起來實在叫人很不甘心。五年過去，我依然不明白為什么當初不和她好好談?wù)?，卻義無反顧選擇離家出走。初到這個城市，我租了一個老舊的一居室，每天除了蒙頭大睡之外，就是用一桶又一桶的泡面，對付咕咕叫的肚子。我特別懷念高勝玫做的蛋炒飯和手搟面，那幾年無論我們有多忙，她都會下廚給我做飯吃，我們幾乎從不下館子。我明白一個女人愿意長期為你做飯，就是真正在愛你。那時候我們住得雖然簡陋，我卻時時能感覺到家的溫馨。然而后來是她放棄了，不想再給我那份家的溫馨了。在現(xiàn)在這個狹小的屋子里，我又無數(shù)次夢見了我已不在人世的父母和失蹤多年的妹妹。夢境里妹妹總是渾身鮮血淋漓，趴在懸崖邊恐懼而絕望地呼喊著我，不管我如何奮力去拉她，然而無一例外，她總是從我手里滑脫墜入無邊的黑暗。每一次我都是大汗淋漓驚醒過來，坐在無邊的夜色里像困在深淵的野獸。

這座小城那段時間差不多一直在下雨，我蜷伏在小屋里，就像一只年邁的蜘蛛，趴在往事的網(wǎng)上等死。房間里到處是令人作嘔的陳腐的氣息，我分辨不出是房間本身的味道，還是我身上散發(fā)出的。這樣昏天黑地過了將近一個月，天放晴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得走出家門——如果這個可以稱之為家的話。我身上還有錢，是我離家出走前最后一單業(yè)務(wù)的全部收益。我至少在兩年內(nèi)不必為吃飯的錢發(fā)愁，但是我得找個事兒做以便轉(zhuǎn)移注意力，要不然我真怕自己就此一點一點墮落下去。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業(yè)余體校，利用當初在大學里當系業(yè)余足球隊隊長的特長，給一幫不同年齡階段的孩子做足球教練。在綠茵場奔跑一天，一到晚上人困馬乏卻毫無睡意。孤燈清影帶給我的是更多的無聊，和新認識的一幫朋友泡在一起就成了我的首選。和我同齡的葉小玖跟我在一起，簡直稱得上秀才遇到了兵。但奇怪的是，我們居然把這種友誼保持了五年，如果他不自殺，說不定還會保持下去。

葉小玖的葬禮和他的婚禮一樣冷清，除了他面色青黃的弟弟外，就是我們這幾個朋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葉小玖死了，郁東娜卻表現(xiàn)得格外冷靜，凝視著他的遺像不知道在想什么，從她的臉上幾乎看不出有什么哀痛。我看到葉小玖弟弟看看郁東娜，又看看我，目光中似乎大有深意，我趕緊和郁東娜簡單交談幾句，禮貌性地安慰一下她，就和那幫朋友匆匆向她和他弟弟告別。整個過程中，我一直覺得很不自在，似乎身后有什么要向我襲擊過來?？斐鲩T的時候，我裝作無意地回頭瞟了一眼，葉小玖弟弟果然一直目光炯炯望著我。我趕緊回頭，心里直發(fā)虛，感覺好像他看出什么了。

葬禮上郁東娜的平靜，讓我一次又一次想到我的妻子高勝玫。我感覺我的離開，對高勝玫來說，不過也只是一件云淡風輕的事情。在這個業(yè)余體校，每周排給我的課不多。盡管我憎恨高勝玫，但是不需要上課的時候，我依然在關(guān)注我和她當初共同的事業(yè)。來這里不久，我就買了一臺二手筆記本電腦，在租住的這個一居室裝了寬帶，我常常泡在網(wǎng)上，看著她如何經(jīng)營我們的生意。那時候為了宣傳我們的養(yǎng)生產(chǎn)品，我在網(wǎng)上做了一個網(wǎng)頁，現(xiàn)在高勝玫依然堅持在更新。我很佩服這個堅強的女人，失去了我，她依然把事業(yè)的雪球越滾越大，我走的時候公司除了我和她之外，只有兩個人，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九個人了。不過更多的還是我對她的痛恨，這個沒心沒肝的女人，還能這樣內(nèi)心刀槍不入地掙錢，難道我的出走她沒有一點兒悲傷？

葉小玖的死，在他教書的小縣城引起了種種猜疑，各種說法莫衷一是。別看在這座地級市葉小玖和我們一樣活得默默無聞，但在那座小縣城，他卻是一個為人津津樂道的風云人物。他帶的音樂特長班學生，每年有好幾個考上一流音樂學院，他是縣里的高考功臣，他還曾經(jīng)為那座小縣城寫過一首傳唱頗廣的歌曲，在縣里組織的新年音樂會上，他彈著吉他，和同校一位漂亮的女老師一起合唱，風靡小城一時。這首歌曲后來還被縣電視臺制成了MV，在好幾個網(wǎng)站獲得不菲的點擊量。有一次在KTV唱歌的時候，我們曾經(jīng)嚷著要聽他寫給小縣城的那首歌曲，他卻給我們演唱了一首改編的歌曲《大理》。

說實話，葉小玖唱歌的水平實在超越了當下好多當紅的歌星，差不多可以和當年剛出道的齊秦一較高低。他語帶滄桑、表情憂郁，自來卷的長發(fā)飛揚，那樣子要多性感有多性感。當時我非?？隙ǎ灰f是郁東娜，換了誰也會被他打動以至于愛上他的。我們早已被他的歌聲帶到了彩云之南的大理，醉倒在茶花吐艷的芳菲季節(jié)。他唱完了好一會兒我們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依然沉迷在他的歌聲中。醒過神以后，大家掌聲四起。我說：“葉小玖你真牛！大理是個主打旅游的城市，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他們真應(yīng)該把你請了去，做旅游形象代言人！”

朋友們都轟然同意說，不錯不錯，葉小玖你窩在那個小縣城能怎么樣？還不如帶著郁東娜去大理尋找你心中的遠方！這時候，葉小玖不是我們想象得那樣躊躇滿志，相反又恢復(fù)了滿懷心事的樣子，充滿異樣的落魄地說：“遠方太遠，到了遠方還有更遠的遠方！”

葉小玖玄而又玄的樣子，讓我們突然都鄙夷起來。

四

其實不光葉小玖，遠方對每個人來說都充滿著誘惑。比如我，從那座一線城市來到這個高原小城，就是因為我的心里也有個遠方。只不過每個人去遠方的心境不同，葉小玖是要尋找詩意，而我則是因為失意。在葉小玖跳樓前一個月，有一次他回來，再三要約我們喝酒。他從來不請我們，這次卻非得要提前講好由他來買單，這就顯得有些不同尋常。那天葉小玖喝酒異常狂放，有些像郁東娜坐在她家地板上喝酒的樣子。其他人心無芥蒂只管著起哄，而我心里卻很有陰影。我?guī)状窝b著有事提議結(jié)束場子，但都被葉小玖拒絕了。葉小玖和我們每個人干了一圈又一圈，甚至他一低頭酒就從嘴里往外溢，他也不罷休。那天的酒一直喝到半夜酒吧打烊，我們歪歪斜斜勾肩搭背走在清冷的街道，葉小玖腳步踉蹌，含糊其詞地說：“我真想離開這個地方，去心目中的遠方，遠方那個地方才是我這樣的人的家鄉(xiāng)！”

其他人都不太注意他，只有我格外關(guān)注他，盡管我也喝得天旋地轉(zhuǎn)。我說：“遠方到底是哪里？大理嗎？”葉小玖說：“要是能去大理，當然是最佳的選擇！”這一次其他人都聽到了，不顧夜深人靜地起哄：“去吧，去尋找你的詩意！”我沒有跟著他們起哄，只是想上一次郁東娜和這一次葉小玖的醉酒，到底有沒有什么背后的原因，而這原因會不會和我有關(guān)？我想不清楚，酒勁上來我趴在一棵歪脖行道樹上狂吐一氣。

我那段時間一直不敢面對葉小玖，原因是在葉小玖請我到他家喝酒過了兩個多月之后的一個夜晚，他不在家，我卻和郁東娜有過一次隱秘的單獨接觸。對于這次單獨接觸，過去我一直怕葉小玖和朋友們知道，現(xiàn)在他死了，我更加害怕朋友們知道。

事情的起因是，葉小玖有一個月沒有回家來，大大超過了每兩周回來一次的限度。郁東娜有沒有找尋葉小玖我不得而知，但我打電話的時候，他的手機一直通著卻始終無人接聽。那天晚上夜深了，郁東娜忽然打電話讓我過來一下。我這天下午沒有吃飯，下班后和一幫朋友直接去了酒吧，她打電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喝了很多酒。為了不讓朋友們誤會，我走出來站在外面和她說了幾句話。她直截了當要我過來一下，我躊躇再三，還是答應(yīng)了。我編造了一個理由，向朋友們提出先走一步，他們喝得正酣，除了罵我不夠意思提前離場外，倒沒有別的懷疑。走到中途，我曾經(jīng)幾次停下來想回頭不去，最后盡管我滿懷疑慮，還是去了葉小玖家。事后，我都不知道自己出于一種什么樣的心理去見的她。

敲開郁東娜家門的時候，屋子里煙霧彌漫，音響里放著音樂，地板上到處是煙頭和喝空倒放的酒瓶子，沒有打開的易拉罐整齊地排列在另一邊。她看上去已經(jīng)喝了很多，醉眼迷離，臉色緋紅。郁東娜比我們都小，結(jié)婚兩年多沒有生孩子，依然一副青春少女的樣子。郁東娜說：“葉小玖的朋友基本都是一幫狗屁朋友，只有你看上去還像個人！”這話讓我直冒冷汗，卻又不知從何回答。她又問：“我看不出你們有什么成為朋友的基礎(chǔ)，你怎么就和葉小玖混在一起了？”說實話我也納悶，我和葉小玖的氣質(zhì)里沒有一點兒共同的東西，按說怎么也不會成為朋友的。郁東娜這話分明在貶損葉小玖，更加證實了我對于他們過得并不幸福的猜想。但我并不點破什么，只是一口氣喝空一個易拉罐當啷啷扔在一邊說：“交朋友不需要理由。”

郁東娜喝了一口酒，說：“這倒也是個理由。不過既然交朋友不需要理由，為什么我和你沒有成為朋友？”

葉小玖死后，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仔細回憶那個夜晚的每一個細節(jié)，結(jié)論和我當時的判斷是一致的：郁東娜是在給我傳遞某種信息。郁東娜臉若桃花，風情萬種，眉目之間都像在說話。開始的時候，我決定裝聾作啞，當然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只是覺得要是現(xiàn)在和郁東娜發(fā)生些什么，會不會有乘人之危的嫌疑？我一向不愿意這么做，原因是我曾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處在危難之中，要是別人欺負我，我是沒有辦法對付的。我一直有一種奇怪的直覺，能在和陌生人見面的剎那間判斷出我們以后會不會有進一步的發(fā)展。和郁東娜第一次見面，我就感覺她像我很熟悉的朋友一樣，這注定我們以后會有故事。現(xiàn)在的情況，果然驗證了我的預(yù)感。

大學時代我追求高勝玫的時候，追她的人不下一個排，最后是我贏得了她的芳心。我們結(jié)婚后，有一次我曾經(jīng)極不自信地問她何以選擇我。高勝玫風情萬種地說，相遇時的第一眼就決定了我們將在一起?？磥磉@話有道理。我看著郁東娜不說話，內(nèi)心在考慮到底該怎么做。郁東娜水蛇一樣靠過來，伏在我背上，撫摸著我的臉，貼著我的耳朵說：“趙晟，我愛你！我能感覺到你愛我！你只是不敢面對你自己。我看得出，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你的心里有事情！”

郁東娜這么說，我感覺自己就像突然被人剝光了一樣，赤條條一絲不掛暴露在她面前。這個女人，真不簡單，她居然能看懂人心。我有心事嗎？我以為早已把高勝玫放下了，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其實還想著她。我把心一橫，扔掉手里那罐還沒有喝完的啤酒，反過身去一把抱住她，盯著她的眼睛說：“我沒有什么不敢面對的！最重要的不是怎么想，而是做不做！”

激情過后，她依然緊緊地摟著我，我卻早已深深后悔自己的沖動，酒全化作冷汗。我問自己，我這么做，和高勝玫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有些尷尬，低著頭只顧抽煙不敢看她，郁東娜卻沒事似的干了一罐啤酒說：“你并不知道，你們這些朋友中，想和我這樣的大有人在！葉小玖不回來的時候，有好幾人給我打電話要到我家里來，我還無意中在窗外看到他們的車早就停在我家樓下。只要我答應(yīng)，他們馬上就會敲我的門。但我看不起他們，直接把他們拉黑。葉小玖的朋友中只有你不來找我，我反而卻一直想著你！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其實早已發(fā)現(xiàn)我的這些朋友看郁東娜的眼神，當時我對他們很鄙夷?，F(xiàn)在，我還能問心無愧地這么想嗎？我覺得自己就是個十足的偽君子。

郁東娜喝干一罐啤酒又打開一罐說：“你知道的，在這個城市里，我認識的人并不多，我最欣賞的人就是你！盡管我想有個朋友，但又不想隨隨便便和人做朋友！”我也點上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個煙圈，看著藍色的煙霧裊裊升騰，四處飄散，就像我抓不住的生活。我很快就回過神來，給了她一根煙，顧左右而言他說：“在我心里，我和葉小玖，和你，早都是朋友??！你別擔心葉小玖，我保證他不會有什么事情，很快就回來的！”郁東娜看我一眼，似乎明白我故意把話題引向別處的用意，哀怨地說：“我一點兒不擔心他！”她盯著我突然振聾發(fā)聵地說：“你根本想不到，葉小玖是知道我愛你的！去年秋天他從縣里回來的那個晚上，他知道我愛上你了，才鍥而不舍叫你來喝酒。我不知道那次他要干什么，拼了命勸阻他，他卻怎么也不聽，非得叫你來，我只好盡快把自己灌醉！”這個消息讓我一下子蒙了，瞠目結(jié)舌看著郁東娜說不出話。在公園外第一次邂逅郁東娜，我其實已經(jīng)隱約感覺到郁東娜的意思了，但葉小玖居然知道郁東娜愛我，這太出乎我意料了。這劇情簡直太狗血，太匪夷所思了！我臉色發(fā)白，渾身冒汗，越發(fā)后悔剛才的那一幕。

葉小玖死后，我的朋友們差不多都去探望了郁東娜。因為我和郁東娜的這種關(guān)系，我想我更應(yīng)該去探望她，至少也該給她打個電話，我知道郁東娜對我來探望她肯定是翹首以待。但正是因為這種關(guān)系，我既沒有打電話，更沒有去探望她。我很尷尬，我們有這樣一種關(guān)系，當然我更怕朋友們知道這件事情。葉小玖死后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對自己說，他的死和我與郁東娜的這次見面，一定沒有關(guān)系。

對吧？對吧？

五

五年前的秋天，和高勝玫結(jié)婚三年后我第一次長時間離開她到外面跑業(yè)務(wù)。做完業(yè)務(wù)的那個下午，時間已經(jīng)很遲了，本來我可以在次日從容不迫地回家，但是超過一個月不見她了，我難以抑制盡快回家見她的沖動。我算好時間提前訂購了機票，坐上飛機趕回家里正是午夜。雖然沒少視頻，但是那種遠水不能解近渴的火燒火燎更加折磨人。坐著一位早已約好的朋友專門在機場等我的車回家，我想著這時候回去，一定可以給高勝玫一個驚喜。但讓我怎么也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本應(yīng)該充滿柔情蜜意的夜晚，我的妻子高勝玫卻給了我一個巨大的驚悚。當我進門扔下手提包，飛奔跑進臥室撲到床上一把抱住她，想和她纏綿的時候，才發(fā)覺她居然滿身酒氣醉得十分厲害。高勝玫驚醒過來半睜開眼睛只敷衍地親了我一下，就很堅定地推開我，大著舌頭結(jié)結(jié)巴巴嗔怪說家里還有另一個人，就睡在書房，我和她親熱他會聽見的，太不好意思了。

書房里住著另外一個人？這讓我太意外了。我狐疑萬分，走出臥室來到客廳。還沒等我去看的時候，書房里果然已經(jīng)走出一個笑瞇瞇的同樣醉得東倒西歪的男人，同樣大著舌頭向我打著招呼。我愣在當場，聽到我的血流宛如大江大河般奔涌上我的頭頂，我只覺得眼前發(fā)黑，一時不知所措。我認得這個男人叫楚昭南，也是我的大學同學。當初在校園的時候，楚昭南是曾經(jīng)鍥而不舍地追求過高勝玫的那一個加強排中的一員，我披荊斬棘抱得美人歸之后，他還不服氣地說如果有機會他還要和我較量一番。畢業(yè)后楚昭南去了南京，是什么時候他突然來到這座城市，又深更半夜出現(xiàn)在我的家里呢？最要命的是，居然還是我不在家的時候。這算不算是他逮到機會和我再進行新一輪的較量呢？我瞪著他，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楚昭南倒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很熱情地說半月前他到這座城市投資。知道我們在這里，老同學多年不見，這次有機會是一定要見一見的。我又不在家，他和高勝玫在外面吃飯聊得晚了，高勝玫又醉得這么厲害，他就送她回家來，而他也醉得回不了酒店，索性住到我家書房了。他自嘲地笑道，他的酒量原本不小呢，但是沒有想到這次醉得這么快，實在是和老同學太盡興了。這廝居然一點兒不顧及我的感受，開玩笑說，也許和心目中的女神單獨吃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楚昭南把醉得不省人事的高勝玫送到我們的床上，這太詭異了吧？盡管看不出他們之間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但我的悲哀和傷心是巨大的。深更半夜，孤男寡女，酩酊大醉，獨處一室，想象力再匱乏的人也知道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當初楚昭南曾經(jīng)那么熱烈地追求過高勝玫，誰能保證她一直以來都心如止水毫不動搖只愛我一個？

楚昭南走后，我一直坐在客廳抽煙，不管高勝玫怎么解釋，我始終無法釋懷。兩個東倒西歪的醉漢，拉拉扯扯，互相扶持，誰能相信，他們的關(guān)系始終保持在純潔的限度以內(nèi)？我的悲哀和憤怒，簡直可以掀塌這座城市。

在我的老家江離小鎮(zhèn)，我還不到十二歲的時候，父母親上山砍柴回來的時候三輪車側(cè)翻到山溝，車毀人亡。從此父親帶著我夏天夜晚看麥場、冬天雪地逮兔子的事情不會再有了，母親給我做手搟面、蛋炒飯的慈愛也離我遠去了。從那時候起，家里只有奶奶唯一一個大人，我和妹妹只能由奶奶帶大。我生下來的時候，爺爺已經(jīng)去世，奶奶一個人過了好多年。盡管我多么希望奶奶能多陪我們幾年，但我上大學的第一年她還是去世了。把奶奶送上山的那天，我好久都不想離開她的墓地，我不敢回想奶奶悲情的一生，也不能接受這個世界只剩下我和妹妹相依為命的這個事實。我還認清了一個現(xiàn)實，奶奶一生的悲哀現(xiàn)在要由我和妹妹繼續(xù)下去，這實在太殘酷了！我上大學的費用全部是貸款，假期里打工掙來的錢是我和妹妹的生活費。我得說，那時候的我還不算是最悲慘的，盡管窮困潦倒，卻得到了美人垂青，高勝玫拒絕了那么多條件不錯的男生，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我，并且常常在經(jīng)濟上接濟我和妹妹。

大二下學期端陽節(jié)那天，上完上午的課以后，我在校園無意中碰見了同系不同班的高勝玫。這個有著精致臉龐的系花，帶著一副少有的傷感樣子說，大詩人，可否陪我去吃點什么？我那時候癡迷詩歌，是系文學社的主編，高勝玫從來叫我都以詩人相稱，我只理解為調(diào)侃，不過說實話，對于她放下系花的身段，邀請我共進午餐，我確實很意外。高勝玫青春靚麗且為人又謙和良善，據(jù)說追她的人很多，我沒有想到她居然會叫我陪她。我說那些平日里大獻殷勤的人都往哪里去了，剩下系花形單影只？高勝玫說別貧嘴，我今天不想和他們糾纏，發(fā)愿隨便碰到誰，就叫誰陪我！我說那我可真榮幸呀！學校附近就有一座美食城，漂亮女生不喜歡大餐，最鐘情的就數(shù)各種地方小吃。美食城建在大學城附近，簡直得天獨厚，熙來攘往的女生在男朋友的陪伴下，成為這里的?？?。我既是第一次和女生來這里，也是平生第一次來這里。陪著她吃了很多類南北小吃，直到我們再也吃不下。她似乎知道我經(jīng)濟拮據(jù)，基本上都是她買單，我雖然慚愧也只好硬著頭皮故作不知羞恥?；貋淼臅r候，她說今天她生日，謝謝我陪她度過！我愣了一下，埋怨她不該這會兒才告訴我，讓我連給她買個生日蛋糕的機會都沒有。不過我不等她說什么，讓她就在那里不要走，我去去就來！我以從沒有過的速度跑到一家鮮花店，給她買了一束鮮花。我從沒有買過花，不知道對于高勝玫這樣的女孩子過生日，到底該買什么花?；ǖ甑呐习鍐栁屹I給誰，我沉思一下說剛剛認識的一個女孩子。女老板笑了一下，說知道了，她幫我搭配一束。等我氣喘吁吁跑到高勝玫面前給她獻上鮮花的時候，她很意外，驚喜地說：“看你木訥的樣子，沒想到也這么浪漫！”我頓時漲紅了臉，在美女面前我一直是手足無措的。她嗅著這束鮮花的清香，說：“這是一個讓人難忘的生日！好多人都千方百計打聽我的生日，但我從來也沒有告訴他們！我不想讓生日變成他們殷勤諂媚的機會！今天這個生日多好，清靜而又詩意！”高勝玫問我怎么選的這束花？我說覺得好看，她就笑了，樣子簡直比我送給她的這束花還要漂亮。高勝玫說：“這束一共有十一朵玫瑰，又搭配了紫色的勿忘我，這束花的花語是：讓我們乘著芬芳的清風，手牽著手走過四季春秋?？床怀鰜?，你挺會搶抓時機的嘛！”高勝玫這么說讓我愕然不已，臉一定紅得像關(guān)公。我一個農(nóng)村出來的窮孩子，第一次買花，哪里知道一束花還有這么多的講究？對高勝玫我從來不抱什么幻想，追她的人太多了，我再不識時務(wù)，也不會去浪費青春。然而經(jīng)過這一次，后邊的事情毫無懸念，我們順理成章戀愛了。我暗暗感激那位花店女老板，一直衷心祝愿她生意興隆幸福安康。我們頻繁約會，給我陰暗人生里的大學時代，留下許多美好甜蜜的回憶。

大學畢業(yè)后，我和高勝玫沒有找工作，而是開始自主創(chuàng)業(yè)。第二年妹妹也上了大學，念上了她心儀的學校和專業(yè)，我以為一切可以從此好起來。誰都沒有想到，妹妹在大學第二年突然失蹤不見。那是我生命中最黑暗最泥濘的日子，我做夢都盼著有一天醒過來的時候，妹妹會突然回到我的身邊。半年之后，警方通知我，妹妹依然不見蹤跡，只能繼續(xù)尋找。據(jù)她同宿舍的人說，妹妹失蹤大約源于情殺，曾經(jīng)有幾個社會上的青年糾纏過她。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每次做夢，我總是看到渾身鮮血淋漓的妹妹在懸崖邊呼喊我救她。這么多年過去，妹妹依然消息杳然，倘若她是真的被害，應(yīng)該有罪犯落網(wǎng)，但卻從來沒見消息公布。這是我一生都走不出的滅頂之災(zāi)，好多年之后，時不時涌起的悲傷依然讓我痛不欲生。這中間多虧了高勝玫對我的陪伴和安慰，毫不夸張地說，要是沒有她，一定就不再有我。

曾經(jīng)有段時間，高勝玫似乎有些疏遠我，也許我們已經(jīng)走到分手的邊緣。我雖然悲哀卻也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我對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論哪一方面，我和別人都難有一拼。但是高勝玫很快又和我和好如初，我們之間甚至因為這短暫的隔膜而產(chǎn)生了巨大的飛躍，我們的感情比之過去更加牢固。高勝玫一直是個樂觀地熱愛生活的人，春天的時候，她會把剛開的桃花摘幾朵回來插在玻璃瓶里，讓我和她一起輕輕去嗅那種淡淡的香氣;秋天來了，她又會把金黃的銀杏葉子當作書簽夾在我最愛讀的書里。我知道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化解我的悲哀。我認定，在這個世間，高勝玫就是我唯一的愛人和親人，是我在茫茫人生的大海上漂浮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除了她我什么都沒有。然而誰能想到，她還是把我丟棄了，就像拋開一條用舊的抹布。要是當初我們因為那段時間的隔膜而分手，無疑我的痛苦會小一些。但是現(xiàn)在，我的痛苦和幻滅可想而知。

那個晚上我坐在沙發(fā)上抽了半宿的煙，高勝玫哭哭啼啼向我解釋了半宿。第二天天沒亮，我昏天黑地地出了家門就再也沒有回去。不管高勝玫怎么給我打電話，我都沒有接。我的心在滴血，我沒法輕易原諒一個可恥的背叛者。我一直覺得父母、奶奶和沒有見過面的爺爺在天上看著我，我要為他們好好活著，哪知道我先丟失了妹妹，然后自己又被高勝玫丟掉了，這樣的生活怎么能讓親人們看進眼里呢？我把自己關(guān)在一家酒店里，經(jīng)過幾天痛苦的思量，我怎么也找不到可以原諒她的理由。那一晚我想起了和高勝玫在一起的所有點點滴滴，不想和她分開但又無法忍受她的背叛。第二天我給她寄了一份協(xié)議，然后切斷所有聯(lián)系方式，一個人黯然離開了那座大城市，來到了這座西北高原上的地級小城。高勝玫既然放棄我了，我留下來還有什么意思呢？我來到這里，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只是因為大學里有個同學的家鄉(xiāng)在這里，我在他的相冊里見過這個街心花園有四只大象的城市，感覺還不錯。我一直想，我這樣毅然決然離開，她還會喜歡嗎？葉小玖的死，讓我突然非常想念高勝玫。我想我的離開對于高勝玫來說，和葉小玖的跳樓對于郁東娜來說，有什么不一樣呢？

我決計沒有想到的還有，葉小玖不但并非窮酸，而且很有錢。在清理葉小玖遺物的時候，警察在他辦公室鎖著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房產(chǎn)證，房子居然是大理的，寫著葉小玖和一個叫蕭虹瑜的女人名字。葉小玖居然還有另外的女人？我們都驚呆了。我這才明白，葉小玖這幾年看著經(jīng)濟拮據(jù)，其實都是表面現(xiàn)象，他把掙來的錢都用在買大理的房子上了。接著我又聽人說，警方追查了解到，這個叫蕭虹瑜的女人其實已經(jīng)死了。蕭虹瑜是葉小玖大學同學，也是他當年的戀人，只是畢業(yè)的時候她患了卵巢腫瘤，滿懷留戀告別了這個世界。這年頭什么病都年輕化了，蕭虹瑜的病也算見怪不怪。她是大理人，自小生長在蒼山洱海之間，有大理茶花一般清雅的氣質(zhì)，葉小玖對她著迷完全可以理解。最叫人意外的是，蕭虹瑜長得和郁東娜幾乎一模一樣，我們恍然大悟，終于明白了葉小玖一直不找女朋友，卻為什么突然對郁東娜如此鐘情。因為高勝玫讓我遭受的崩潰之感，我能想象葉小玖面對蕭虹瑜的死亡曾經(jīng)有過怎樣的絕望。是郁東娜讓葉小玖重新燃起了愛情的火花，填補了他心里的空白。就像高勝玫對于我，郁東娜就是葉小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個多月以后，我們幾個朋友一起趕到葉小玖所在的縣城，只是為了緬懷這個心力交瘁的人。本來我們在一起只是鬼混，但是葉小玖的死亡讓我們的友誼得到了升華。就在這一次，我們聽到的一個讓人意外的消息。葉小玖死之前給郁東娜打過一次電話，通話時間顯示是四十三分五十七秒。誰也不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么，但大家猜測是葉小玖和郁東娜在電話里吵架，而吵架的原因是郁東娜要和他離婚。告訴我們這個消息的人，和我熟悉又和葉小玖是同事，我們曾經(jīng)在葉小玖的縣里一起喝過酒。葉小玖的這位同事還補充說，這是警方一個朋友說的。我想到葉小玖不在家我卻去見郁東娜的那個晚上，心頭頓時波瀾萬丈，惶恐和愧疚一齊涌上。葉小玖既然把郁東娜當作蕭虹瑜，是他想一生一世在一起的人，他當然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她和他離婚。但是，直覺又讓我感到不是這么簡單，郁東娜和他的離婚，還導(dǎo)致不了葉小玖的死。他到底為什么如此想不開呢？

也是葉小玖的這位同事告訴我們，葉小玖跳樓的原因最后被定為患有嚴重的憂郁癥。據(jù)這個住在葉小玖隔壁的人說，那天早晨起來，他看到葉小玖一直在和誰通電話，看上去他很平靜，似乎電話里并沒有發(fā)生口角。然后葉小玖就開始很仔細地盥洗起來，早操后他很平靜地到飯廳吃過早餐，隨后回到宿舍關(guān)上門彈起了吉他。以前他是不在這個時間點彈吉他的，這個同事覺得奇怪，但他要去教室上課，就匆匆走了。課上到中途，院子里似有重物墜地，他也沒有在意。時間不大，有幾個人大聲吆喝起來。他走出教室朝下看的時候，葉小玖已經(jīng)躺在教學樓對面宿舍樓的下面了。

他死后，小縣城認識他的人都說，他的確具有憂郁癥患者的典型特征。我想我應(yīng)該高興地相信他們的話，但是我又怎么能很容易說服自己相信呢？

六

有些人活著我們就已經(jīng)很了解他了，有些人卻在死后我們才能了解。對于葉小玖的好多事情，外界都在傳說，好多人津津樂道，但是我一點兒不想知道。我想彌漫在我心頭的陰霾不是那么容易被一陣輕風吹散掉的，我甚至有了離開這個城市的打算，不為其他的，只為逃避我自己。就在我猶豫到底是走還是留的時候，我忽然接到一個男人的電話，說他要見我。但是他卻不告訴我他是誰，只說見了面我就知道了。我很不高興又按捺不住好奇，執(zhí)意再三問他，他不得已才說：“我是葉小玖的弟弟，我哥死之前要我一定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葉小玖要他弟弟告訴我一件事情？我止不住冷汗直冒，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對于郁東娜和我，葉小玖到底還知道些什么呢？果然在約好的上島咖啡見面的，就是葉小玖葬禮上我見過的那個面色青黑的男人。我裝作坦然的樣子和他不咸不淡打了招呼，在靠窗的一處卡座相對坐下，點上兩杯咖啡。我內(nèi)心忐忑不安，看著葉小玖弟弟，等著他說話。毫無來由，在他面前我已經(jīng)把自己當作殺掉他哥哥的罪犯，他就是法官，我在等待著他對我命運的最后宣判。這個男人幾天不見，面色似乎比上次還要青還要黑。我突然確信，他肯定是身體的某部分出了問題。

葉小玖弟弟卻不著急，慢慢喝了幾口咖啡，說起他和哥哥小時候的事情。在葉小玖和弟弟都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和父親離婚了。對于父母為什么離婚，那時候他們年紀太小，不甚了解，只記得父母有好幾年都是歇斯底里地忙于打鬧，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顧及他們兄弟倆。也許他父親曾經(jīng)試圖挽回過，但終有一天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地分了手。葉小玖和弟弟跟著父親、后來的繼母生活。盡管繼母對他和弟弟也不錯，但葉小玖始終陰沉著臉，對繼母不理不睬。葉小玖弟弟說，他其實很快就和繼母混得很親熱了。小學時代他們都住在家里，葉小玖上了中學就搬到學校宿舍，除了取吃的東西之外很少回家。那幾年里，葉小玖回來也只陰沉著臉和弟弟說話。父親本來就不太喜歡他，時間長了越發(fā)不再理他。當初一直試圖和他和平共處的繼母，也失去了耐心，對他熟視無睹起來。這無疑就是惡性循環(huán)，葉小玖回家的時間更少了。

我喝著咖啡，聽著葉小玖弟弟的講述。他語氣平淡，好像這一切只是一個遙遠的傳說，與他毫無瓜葛。大學時代，葉小玖孤僻的性格讓他很少有朋友，幾年里和他聯(lián)系密切的只有他這個弟弟。假期里他也不回來，徒步去人跡罕至的地方流浪，似乎在尋找什么，但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尋找什么，他就是同學中的異類。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后來他瘋狂地愛上同系一個主持“校園之聲”節(jié)目的女生，為她寫了幾本日記，幻想有一天能交給她看看。葉小玖弟弟說，他哥哥之所以瘋狂地愛上那個主持人，主要是迷戀她又甜又糯的聲音。他說他能從她的聲音里聽到母性的呼喚，他漂泊的靈魂因此得到了安寧。我肅然聽著葉小玖弟弟轉(zhuǎn)述他哥哥的感受，居然第一次沒有覺著葉小玖的故弄玄虛。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世界，孤僻陰郁如葉小玖也不例外。他弟弟說，大三那年中秋，葉小玖把那幾本日記作為禮物送給那位女生，并約她去看電影。結(jié)果可以預(yù)料，那幾本日記本被她直接扔到他懷里，罵他怎么就不知道他自己是癩蛤蟆，還要想吃天鵝肉？這當然讓他很受傷，像一只野獸沖出了樓道。恰在這個時候，蕭虹瑜及時出現(xiàn)并安慰了他。只沮喪了三天，他又瘋狂地轉(zhuǎn)愛于蕭虹瑜，時時處處找機會接近她。那段時間，他對蕭虹瑜的迷戀遠遠超過了當初對主持人的傾心。葉小玖弟弟說，蕭虹瑜其實有自己的戀人，只是他哥哥被主持人羞辱讓她看不下去，才接近他撫慰他，哪知道他哥哥反而誤會了。畢業(yè)好幾年了，他依然活在蕭虹瑜那并不存在的愛情里。我終于明白了，這些年葉小玖深陷灰暗的現(xiàn)實，感情生活除了對蕭虹瑜的瘋狂追憶，就一直是一片荒漠。見到郁東娜之后，他的又一輪癲狂開始了，不顧一切地追求她。在那些單純的女孩子眼里，憂郁的葉小玖懷抱吉他一往情深唱歌的造型性感可愛，郁東娜愛上他也是可以理解的?？蛇@對于郁東娜公平嗎？為什么是我？郁東娜如果追問，葉小玖又該如何面對？

我忽然厭煩這個話題，問他：“葉小玖到底要你告訴我什么呢？”

葉小玖弟弟看著我的眼睛，字斟句酌地說：“葉小玖臨死的時候，除了和郁東娜通過電話，還和我通過話。我作為他唯一信任的親人，他要死了，當然什么都會告訴我的，這一點你不會質(zhì)疑吧？他再三重申，讓我務(wù)必當面告訴你：他并不恨你！”這話無異于一顆巨大的炸雷在我耳邊突然爆炸，我?guī)缀跆饋碚f：“他不恨我？他有什么理由要恨我？我并沒有做對不起他的事情，他憑什么恨我？”葉小玖弟弟依然平靜，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等我稍微冷靜下來，他接下來的話卻又像一記耳光扇在我的臉上，更叫我無地自容。他說：“你和郁東娜都那樣了，還說沒有做對不起他的事情？”

這一次我真的跳起來了，色厲內(nèi)荏地告誡葉小玖弟弟不要捕風捉影毫無根據(jù)地誣陷好人。我腦子里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念頭：我果然沒有猜錯，葉小玖弟弟這次毫無疑問是興師問罪來了，大概是要訛詐我吧？如果他撕破臉皮和我鬧，我該怎么辦？我腦海里轉(zhuǎn)過無數(shù)個念頭，卻想不出有什么好辦法來應(yīng)對。葉小玖弟弟又是很平靜地按按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說：“干嘛這么激動呢？我只是這么說說而已。雖然我知道你和郁東娜的關(guān)系到了那一步，但我只不過是推測，這種事情，除了當事人自己知道之外，別人不會有實質(zhì)證據(jù)！”我松了口氣，只要他是推測，我不承認，郁東娜也不會傻到自己承認吧？葉小玖弟弟說，這個推測是在哥哥葬禮上得到證實的，但也僅僅是證實，他永遠都不會有證據(jù)的。這下我算是徹底放心了，只要葉小玖本人不知道，那么我就不用為他的死感到不安。

我做出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故作無辜地問他：“在你哥哥葬禮上，你是怎么證實這個子虛烏有的事情的？”

葉小玖弟弟說：“眼神！”

眼神？看著我有些驚訝，葉小玖弟弟進一步解釋說，他雖然沒有談過戀愛，但他對男女之間的感情太清楚了。如果郁東娜和我沒有過那層關(guān)系，絕不會用那種眼神看我。我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里卻不得不承認他說得不錯。在葉小玖葬禮上，郁東娜看我的眼神的確與看別人的不同，葉小玖弟弟居然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玄機。我想起當時他看我和郁東娜的眼光也很特殊，這個沒有談過戀愛的人，居然比瘋狂愛上幾個女人的葉小玖還要敏感。我只有搖搖頭，堅決否認沒有這回事。葉小玖弟弟說：“有或者沒有都不重要，一切都過去了。就算葉小玖知道也不要緊，他并不恨你呀。”我還是再次堅決否認，一再強調(diào)這個事情必須說明白，要不然別人會怎么看我？葉小玖弟弟反問我：“如果這樣，對于葉小玖說不恨你的話，你又怎么理解呢？”我被擊中軟肋，一下子說不出話。我覺得葉小玖還是真的知道什么了。

我不知道葉小玖弟弟還要說些什么，但我必須要走，在氣勢上我其實已經(jīng)輸給眼前這個面色青黑的男人了。我氣餒地看著桌上已經(jīng)喝空了的杯子，裝模作樣要再叫兩杯，這類似于官場的端茶送客。但葉小玖弟弟居然好不識相，一點兒也不拒絕。我只好暗罵著他，看著他又端起一杯咖啡。面對此情此景，我只好放棄要走的念頭對他奉陪到底。他卻不再說他哥哥，而是說起了他自己。葉小玖弟弟沒有考上大學，在家鄉(xiāng)小鎮(zhèn)上經(jīng)營一家小吃店。開始的時候因為他手藝不錯，生意十分興隆。沒想到后來他臉色越來越青，在醫(yī)院查出是患上了肝病。知道了真相的食客就不再來了，最后只有關(guān)了門。我的猜測果然不錯，這個矮個子男人面色越來越青黑，原因就在于他長期被慢性肝病所折磨。

葉小玖弟弟一口氣喝完剩下的咖啡，仿佛飲盡了人生的苦澀說：“其實小時候我挺憎恨父親的，連帶也不喜歡繼母，但是我裝在心里不說。我故意做出乖巧的樣子討好繼母，是為了得到那少得可憐的零花錢。我的零花錢，大部分都給了葉小玖。他不在家里住，花費總是很大的！只是他并不理解，還一直罵我沒有立場！就像他不恨你一樣，我也不怨他，但畢竟我也想他能理解我！這幾年我找過親生母親兩回，每次他知道以后，都怒氣沖沖地罵我賤，告誡我不要再找。葉小玖可能沒有告訴你，我母親和我父親離婚不久就瘋了！”

我駭然望著葉小玖弟弟，這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了。在葉小玖的婚禮上，我曾經(jīng)見過他父親一次，他似乎比葉小玖還要陰郁。我長長出了一口氣，試探地問他父親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葉小玖弟弟望著窗外，正好有一縷陽光照過來，把他的臉分成了陰陽兩半，恍然讓人感覺他不屬于這個世界。他嘆了口氣，怨毒地說，他父親現(xiàn)在當然過得不錯，退休后和他繼母去了另一個城市，現(xiàn)在是豐衣足食頤養(yǎng)天年。葉小玖死后，他曾經(jīng)打電話告訴父親，得到的回答很冷漠：死了就死了！說著這些話，葉小玖弟弟的眼睛變得迷蒙起來，似乎有許多水霧在彌漫。這一刻，我突然認為我理解了眼前這個男人的無奈。葉小玖在的時候，很多時候他弟弟只是一個人，現(xiàn)在葉小玖不在了，他弟弟徹底成了一個人。

我下意識拍拍他手說：“或許葉小玖是理解你的，只不過沒有說出來?！?/p>

葉小玖弟弟看看我，搖搖頭，說不會的。我頓時無語，我的這種安慰對他無疑是蒼白的。我在心底里也認為，葉小玖弟弟的想法是對的，葉小玖并不是個會用心去理解別人的人。這些年，他弟弟一直在打短工和治療肝病之間奔走，我就從沒有聽葉小玖提起過他的病，也沒有見他給弟弟有過什么幫助。他弟弟治病需要一筆錢，而他卻把錢攢下來在大理買一座永遠沒有人和他同住的房子，這的確有些過分。

我突然說：“我父母早亡，是跟著奶奶長大的。我曾經(jīng)還有個妹妹，小時候我一直背著她玩。有一次她掉在河里幾乎淹死，是我拼命把她撈出來的。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可是她后來上大學的時候卻突然失蹤了，到底是生是死，到現(xiàn)在這個案子都沒有破！”

葉小玖弟弟注視我半天，想說什么卻又什么也沒說。

他走的時候說：“我叫葉大陸！”

我想這個面色青黑的男人自始至終都沒有明說，他哥哥要他見我到底是什么意思。這兩兄弟的名字真有意思，小九，大六，但我沒有心情去思考他們名字的意義，只是望著葉大陸搖搖手走出咖啡店的玻璃門，慢慢消失在我的視線外，匯進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如果不是眼前放著兩只杯子，有一刻我?guī)缀鯌岩墒遣皇怯袀€人剛才和我聊了這么久？我突然覺得，與其說是葉小玖要他弟弟來轉(zhuǎn)告我一句話，毋寧說是他弟弟想找個人傾訴一番。

咖啡館里樂聲如水，是一首外國名曲，聽起來像有人在嗚咽。我坐了好久，想什么時候我該見見高勝玫了。當初對于高勝玫的解釋我充耳不聞，但是現(xiàn)在我強烈地想再聽聽她的說辭。

七

我后來還見過一次郁東娜。葉小玖的葬禮之后，我下定決心不再見她。但是這次她在電話里非要和我見一次面。我再三推說我沒有空，她威脅說我再不來，她就告訴葉小玖所有的朋友我和她之間的事情！這話實在是讓我沒法拒絕的，我只能硬著頭皮去赴約。葉小玖的死雖然和我沒有關(guān)系，但是如果朋友們知道我和郁東娜有過床第之歡，會怎么想呢？一想到他們中間還有好幾個曾經(jīng)對郁東娜垂涎三尺有過非分之想，他們必然會在浮想聯(lián)翩之余妒火中燒，無一例外認定是我勾引郁東娜，才導(dǎo)致了葉小玖的自殺，從而群起攻之，將我用唾沫星子淹死也未可知。

見面的地方依然是在葉小玖的家里，郁東娜坐在地板上表情漠然地說：“你可能都知道了，葉小玖死之前和我通過電話，我們的確說到了離婚。但你不會知道，我和葉小玖離婚真正的原因是想嫁給你！”我被她的話嚇壞了，駭然望著她，我想問她葉小玖知不知道我和她的事情，但卻不敢開口，說到底我還是怕郁東娜告訴我他真的知道。我沒話找話說：“你們要是有個孩子就好了！”郁東娜冷笑一聲說：“自從我知道我們之間還存在著一個叫蕭虹瑜的女人，我就在避孕！葉小玖不知道，還幾次動員我去醫(yī)院！”我再次駭然，葉小玖和我都低估了郁東娜，這個女人書讀得不多，心機卻如此之深，我心怦怦直跳，渾身滲出了冷汗，痛恨自己曾經(jīng)和她有過那樣一次。我想我是卑劣的，我知道自己害怕的不是別的，無非是怕郁東娜纏上我。

郁東娜說：“你覺得我很卑劣是不是？可是你想過我沒有？當初我對葉小玖愛得有多深，也許你根本想象不到。為了他，我不惜和自己的家人決裂。然而結(jié)婚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葉小玖其實是在讓我做別人的替身。這幾年我原來不過是在生活著一個叫蕭虹瑜的女人的生活，我不想做蕭虹瑜，我只想做郁東娜，你明白嗎？他找了我，其實是毀了我也毀了他！”很久以后，我都記得郁東娜當時的表情，我能體會到她的強烈的失望和刻骨的憎恨。我趕緊連連點頭。看樣子葉小玖知道了我和郁東娜的事情，但他真是為此而自殺嗎？我?guī)缀跻罎⒘?。郁東娜說：“要是在和葉小玖結(jié)婚前遇到你，我不會嫁給他。我后來曾經(jīng)經(jīng)常在你上班經(jīng)過的路上看你，卻鼓不起勇氣和你說話。只有那個晚上，葉小玖一個多月不聯(lián)系我，我孤注一擲想做點什么，懲罰他的不負責任，于是我終于叫你到我家里來了。葉小玖死前和我通電話，我再次重申要和他分手，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結(jié)束這種似是而非的生活！”

我不敢說什么，我和郁東娜發(fā)生關(guān)系毫無疑問是一時沖動，我確信她當初也是一時的放縱，哪知道現(xiàn)在看來她卻是早有準備。我頓時覺得，如果葉小玖對郁東娜的愛是在她心上開了一刀，我就是在她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我現(xiàn)在才明白，我們其實都是輕易地揮霍了自己。我沉默一會兒說：“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有意義，我們真的都能放下葉小玖，毫無芥蒂在一起嗎？”郁東娜說：“葉小玖的死讓一切都成為過去。我最后再見你一次就離開這個城市。你難道不想和我說點什么嗎？”

我說：“如果我在葉小玖之前認識你，也許一切都是另一種樣子，包括葉小玖會不會跳樓，也是一個未知數(shù)?！庇魱|娜說：“我能聽到你這么說，也不枉愛你一場了！”她最后還說：“他自始至終不知道我和你發(fā)展到了哪一步，所以我不認為葉小玖和我通電話是造成他最終自殺的原因?！?/p>

我最終沒有告訴郁東娜葉小玖或許知道我們的事情，也沒有說葉小玖曾經(jīng)要葉大陸轉(zhuǎn)告我什么，我擔心她知道后會心里不安。畢竟逝者已矣，生者還要繼續(xù)生活，郁東娜這么年輕，未來還有一段很長的路，沒必要讓她背著這么沉重的包袱。我這么想，感到自己很可笑，我居然像是代表葉小玖在寬恕什么，我一個嫌疑人，有這個資格嗎？后來我再也沒有見到郁東娜，只聽說她把琴行轉(zhuǎn)給別人之后去大理把房子賣了，然后不知去向。

葉小玖死后，我和那幫朋友再也沒有聚會過。我開始專注于我的足球教練職業(yè)。但是葉小玖的死卻讓我仿佛患上了某種病，我再也無法揮灑自如地馳騁在綠茵場上了，從而再也體會不到那種異乎尋常的追風少年的感覺。我一直想，葉小玖到底不恨我什么呢？對于我和郁東娜的事情，他又知道些什么呢？

這段時間，這座城市又開始無休無止地下雨，房間里到處是令人作嘔的陳腐的氣息，我分辨不出是房間本身的味道，還是我身上發(fā)出的。天放晴的時候，我辭去了業(yè)余體校的足球教練工作，離開這座小城，回了一趟家。妹妹失蹤后我再也沒有回去過，我想到爺爺奶奶和父母墳上看看。來到墳前，我突然大慟起來，我沒有把妹妹看好，還不常來看他們。我點了一根煙孤零零一個人坐在親人身邊，內(nèi)心悲涼地思念著逝去的他們和不知所蹤的妹妹。

坐了大半天，抽了一包煙，夕陽西下，倦鳥歸林，我才站起身來。我在老家早已沒有地方可住，僅有的幾個親戚家我也不想去，就叫了去縣城的出租車。上車的時候回頭眺望爺爺奶奶和父母的墳，我突然冒出一種奇怪的想法，相信在天上的親人會保佑我找回妹妹，我和妹妹一起在世間好好生活。我的雙眼突然被淚水模糊。

第二天我離開了故鄉(xiāng)的小縣城，我覺得以后我再也沒有故鄉(xiāng)了。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去了大理，葉小玖的死，讓我好久不能釋懷，我覺得有必要去看看他心中的遠方。我和高勝玫曾經(jīng)來過一次大理，故地重游只會讓我傷心，但我還是去了，似乎也像葉小玖一樣渴望著遠方。在古城一座酒吧里醉生夢死的時候，我悚然聽到了葉小玖的歌聲，驚起左右看看，才發(fā)現(xiàn)來自身邊的音箱放著葉小玖的歌。

沒錯，是葉小玖的歌聲。我問酒吧老板，這個滿臉絡(luò)腮胡須的年輕人告訴我，葉小玖在數(shù)月前來大理待了二十余天，其間錄制了這首歌曲。我算算時間，葉小玖來大理正是他一個多月沒有回家郁東娜約我那一次。看著MV里次第升起又很快歸于寂滅的煙花，這一刻我突然明白，葉小玖、葉大陸、郁東娜、高勝玫和我，實在都是比煙花還要寂寞的。晚上我住在洱海邊的民宿里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我懷著僥幸心理要了上次我和高勝玫住過的客房，居然沒有客人入住。躺在床上，想著我和高勝玫的點點滴滴，我確信我還愛著她。我打開旅店里的電腦，再次仔細關(guān)注了一下我和高勝玫的生意，最終睡著之前我把她的號碼移出了黑名單。

這一晚我居然沒有做夢，天亮的時候，一陣電話鈴聲卻忽然驚醒了我，我口干舌燥心狂跳不已，接通的瞬間，一個女聲悲愴地說：

五年了，哥哥！我終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