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悅

編者按

對于扶貧工作，我們總想做點什么，說些什么，對于一本純文學(xué)性的刊物，我們在思考去怎么說，怎么做？同時，作為一本刊物，應(yīng)該對社會現(xiàn)象有更多的思索與引導(dǎo)，這也是輿論工具應(yīng)當(dāng)具有的功能。中國的扶貧工作，世界矚目，政策給力，措施得當(dāng)，像一股涓涓細流潤入心田，沁人心脾，那一方水土被滋養(yǎng)灌溉，新時代、新氣象、日新月異，有必要用文字去論述，用事例去感召。暢想未來，是為了現(xiàn)在的實踐，用我們手中的筆去寫當(dāng)下，感悟人生，發(fā)人深思，啟迪心智，這是一個作者應(yīng)該書寫的，也是一本刊物應(yīng)當(dāng)做的事情。

我并不是村里的扶貧工作人員，可村里人都叫我檀書記，真正的扶貧村第一書記是我的同學(xué)，他和他的隊員們每天都在辦公室里搞扶貧資料。我和村里的人都解釋好多遍了，可他們還是叫我檀書記，同學(xué)說，你就讓他們叫吧，反正你也頂不了我，我說你還別說，你好好干吧，萬一老百姓真把我扶正，你就滾回去吧。

同學(xué)是單位派駐到轱轆村當(dāng)扶貧第一書記的，他吃住在村里，為了村里忙里忙外，村里無論干部還是村民，無論大事小情都找他。我是一名記者，聽說同學(xué)在村里當(dāng)?shù)谝粫?，正好單位也想派人采寫扶貧方面的新聞稿組織個專版，征得老同學(xué)的同意，隔三岔五下來收集素材。我的一些稿子經(jīng)常被采用，我也和村里的人混得很熟悉了，我也會幫村里的人一些小忙，比如說捎個人了，賣些農(nóng)產(chǎn)品了什么的。他們也愿意和我一起聊天，就是在這聊天的過程中我會捕捉一些熱門話題。

我又驅(qū)車到村里，說實話，村子確實有點遠，路也不是太好走，可隔段時間我就想到村里看看，村子總有說不出的東西吸引著我。轱轆村的年輕人都到外打工了。轱轆村沒有污染。轱轆村山清水秀。轱轆村空氣清新。轱轆村是天然氧吧。走過那一段坑坑洼洼的沙土路，我想剛洗過的車子肯定又成了“小灰”了，從村里回去后，單位的小年輕就叫我的車子“小灰”。

從大路向右一拐，就上了通往村子的路了，一上坡就看到一個人匆匆向前走著，好像是要去轱轆村的，我鳴了一下喇叭，他一回頭，我把車子停下來，說：“去村里嗎？捎你一程吧?！彼砸华q豫就上了車。一上車，我問他：“你不是轱轆村的嗎？”因為村子里的人我大概能辨認(rèn)個七七八八，他我從來沒見過。

“哦，我不是這個村的，我是大岔村的，來轱轆村串門，走親戚，這里還沒有通公交車，我在前面的村子下了車，走進來的?！?/p>

“哦，快通了，村里正在爭取，貧困村都要通公交了?！?/p>

“你是這里的扶貧第一書記吧？”

“我不是，第一書記在村里，我也是來串門的?！?/p>

他不再說話了。他看上去五十多歲的樣子，個子不算太高，但看上去挺精神。

我打破沉默問他：“你這是去誰家串門啊？”

“我去我丈人家?！?/p>

“誰是你丈人？”

“看來你在這里挺熟?！?/p>

“我經(jīng)常來，村里的人基本認(rèn)識，常年在村里的人也不多?！?/p>

“那你姓什么？”

“我姓檀?！?/p>

“我猜也是，我丈人說過，村里有個檀書記，整天在村里找素材上報紙。原來你就是啊?！彼幌路潘善饋怼?/p>

“你怎么也叫我檀書記，我這么有名啊。”我開玩笑地說。

“有名，有名，哈哈哈?！彼ζ饋恚拔疫€正想跟你講講我的事情，沒想到今天就碰上了?！?/p>

“噢，”我馬上來了興致，“你有故事？”

“有，我曾讓我丈人給你講講，他說以前的事有什么好講的，人家還不一定愛聽呢?！?/p>

“你丈人到底是誰呀？”

“噢，他以前是放羊的，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不放了，老崔頭。”

“啊，是崔叔呀，知道知道，快八十了，身體還那么硬朗，還下地干活。人也健談，經(jīng)常講他放羊的事?！?/p>

“就是他，他是個好人，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我很感激他?！彼难劾镟咧鴾I水。

我一看，真有故事，我找了一塊空地把車停了下來。

“老哥，咱們找個地方說。”

我們下了車，來到一片開闊地，在一棵核桃樹下坐了下來，我抽出一支煙，給他點上，他長長地吸了一口。

銀柱就講了起來。噢，忘了說了，我遇到的這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叫王銀柱，他的丈人是轱轆村的，大家都叫他老崔頭，王銀柱的女人叫崔金妮，這是我在他的講述中知道的。

銀柱的爹也是放羊的，那個年代的羊還都是公社的羊，大家都是給集體放羊。銀柱爹和老崔頭都是放羊的好把式，又經(jīng)常在一起放羊，成了非常好的兄弟，簡直比親兄弟還親。常常遭同齡人羨慕。因為他們放羊爬山登嶺，到處走，所以比村里的其他年輕人機會多，相對來說好找對象，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也就雙雙娶到自己的意中人。而他們的友情卻絲毫沒有減弱，反而更親近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的媳婦先后有了身孕，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有一次兩家人湊到了一起，看著兩個大肚子女人，兩個羊倌一時興起，互相猜測生男生女。最后他們約定，如果是一男一女就讓他們結(jié)為夫妻，結(jié)成兒女親家。還擊掌為誓，兩個女人當(dāng)然也沒有意見。

老崔頭的女人先生產(chǎn)，出生的是女兒，隔了沒幾天，銀柱也出生了?？上攵?，皆大歡喜，他們心里都裝著自己的誓言，想著他們長大后就可以完婚。

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就在銀柱一歲多的時候，銀柱爹放羊的時候不小心從山崖上跌下來摔死了，銀柱的娘以淚洗面過于悲傷也于不久撒手人寰，只留下銀柱一人在世上。

看著這么小的娃娃，全村人不忍心啊，這么多的災(zāi)難怎么就降臨到這個小小人兒的身上。

講到這里，銀柱眼圈紅紅的，有一些哽咽，我靜靜地聽著，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停了一陣，他又接著往下講。

就這樣，小銀柱被這家抱走喂養(yǎng)幾天，又被那家抱走喂養(yǎng)幾天，吃千家飯，百家米。從三歲開始，小銀柱就一個人住了，他在別人家吃飯，回自己家里睡覺。等銀柱長到十幾歲的時候，他就開始自己做飯，當(dāng)然，村里的鄉(xiāng)親們還是經(jīng)常接濟他。銀柱一天天長大了，長成了大人了，但家里卻一貧如洗，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卻沒有一個女孩子愿意嫁給他。銀柱日復(fù)一日地做著一個農(nóng)民該做的事，上地干活，有時也外出打工，誰家有事都會找他幫忙，他從不推諉，他知道，沒有村里的這些叔叔嬸嬸、大爺大娘，就沒有他的今天，他無以回報，只有默默地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老崔頭來了，他找到了銀柱。老崔頭后來就不給集體放羊了，羊都成了個人的了，他現(xiàn)在給別人放羊，他還種著自己的幾畝莊稼地，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媳婦后來又給他生了個兒子，一家人全靠他的微薄收入維持生計。其間他也來看過銀柱幾次，給他帶來點糧食，銀柱知道他是自己爹爹的好朋友，對自己的好，他心里記著，老崔頭也叫過銀柱去他們家住幾天，銀柱都拒絕了，銀柱不愿意麻煩別人，他給村里的人帶來的麻煩夠多了，還要連累別的村子的人，他不愿意那么做。再說，老崔頭也有兒有女的，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

這次老崔頭是為實現(xiàn)自己的諾言來的，他要把二十多年前說過的話兌現(xiàn)，老崔頭是一個說話算數(shù)的人，雖然自己的兄弟死了，但話還擱在那兒，他不能讓自己的兄弟死不瞑目。

老崔頭說：“銀柱，我今天來是想和你說件事。”

“叔，啥事？你說……”

“你聽說過我和你爹許下的那件事嗎？”

銀柱心里咯噔一下，略一停頓，他窘迫地說：“聽村里的人說起過，可那是開玩笑的話，不能當(dāng)真，這都多少年了，已經(jīng)沒有人再提了。”

“沒有人提不等于沒有說過，況且當(dāng)時我們可不是開玩笑，是發(fā)過誓的。我今天來就是要告訴你我要兌現(xiàn)當(dāng)初說過的話，把閨女嫁給你，你準(zhǔn)備準(zhǔn)備，過幾天選個好日子，我把金妮送過來。”

銀柱一聽，立馬急了：“不行啊，叔……”

“為什么不行？你不愿意？”

“不是，叔，你看我過得這日子……”銀柱抓著自己的頭發(fā)，臉部的肌肉扭曲著，心里十分難過。

有幾次老崔頭帶著自己的閨女過來看銀柱，銀柱對大幾天的這個姐姐非常有好感，還在一起玩過，隨著年齡增長，后來就沒有再見過，他怕人家過來跟自己受罪。

老崔頭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走南闖北，他認(rèn)定的事是不會輕易放棄的，他一直關(guān)注著銀柱，他也怕他因為沒人管教學(xué)壞，所幸他看到的銀柱就像年輕時的父親一樣憨厚老實，為人厚道，他相信自己不會看走眼，他認(rèn)為銀柱的困境是暫時的。

他問銀柱：“銀柱，你有地吧？”“有。”銀柱無力地回答。

“那你會種地嗎？”

“會。”

“只要你好好干，還怕餓死嗎？就這么定了，你趕緊準(zhǔn)備準(zhǔn)備。”說完，老崔頭頭也不回地走了。

村里人聽說老崔頭來兌現(xiàn)二十多年前說過的話，全村人奔走相告，他們心里的結(jié)終于解開了，他們一直認(rèn)為老崔頭說過的話不可能再算數(shù)了，銀柱爹娘都不在了，沒有人給他做主了?？山裉欤洗揞^真的來兌現(xiàn)諾言了，村里人真的沒有想到。他們都來到銀柱的家，銀柱的家很破舊，床上鋪的都是草芥，村里的女人們看著都掉了淚。她們回到家，她們沒閑著，幾天時間就給銀柱準(zhǔn)備下兩床被褥，送到銀柱的家里，男人們早已給銀柱把屋子修補了，院子雖然破舊，起碼整齊干凈了。只等新人來到，村里的老人已經(jīng)開始給看日子，他們要選一個良辰吉日迎娶新娘。

老崔頭在家里也沒閑著，他在做女兒的思想工作。

女兒金妮不愿意嫁給銀柱，她倒不是覺得銀柱不好，是他太窮了。

老崔頭說：“金妮，銀柱那孩子不錯，你嫁給他吧?！?/p>

“我不嫁，你這是封建思想，都什么年代了，哪有還沒出生就給子女訂婚的？現(xiàn)在是戀愛自由?！?/p>

“我不反對你們自由戀愛，你現(xiàn)在不是還沒有對象嗎？我覺得銀柱和你挺般配的。當(dāng)?shù)鶍尩漠?dāng)然要幫你找對象?！?/p>

“他家太窮了，我不嫁給他?！?/p>

“你覺得銀柱的人怎么樣？你聽到過別人說他不好嗎？”

“沒有?！?/p>

“他缺胳膊缺腿嗎？還是他缺心眼？”

“那倒沒有?！?/p>

“那不得了，你也不小了，找個合適的也不是很容易，銀柱人實誠，肯干，沒有壞心眼，也沒有現(xiàn)在農(nóng)村一些年輕人的不良嗜好。你嫁給他，我們也放心，也圓了爹的一個愿望，也讓我九泉之下的兄弟安心?！闭f著老崔頭用手揉了揉眼睛。

插圖：張四春

金妮其實對銀柱印象也不錯，小時見過的那個大男孩，她一直在心里裝著，但考慮他的家境，實在下不了決心。她說：“爹，咱家條件也不好，我還想著我結(jié)婚給弟弟要點彩禮錢，和銀柱結(jié)婚咱還得貼錢?！?/p>

“這個你不用管，我們自有辦法，況且你弟弟還小?！?/p>

婚事就這樣定了下來，金妮即使不愿意也拗不過自己的爹，她就在半推半就中把婚事定了。

結(jié)婚那天全村人都來了，婚禮很熱鬧，老崔頭親自把閨女送過來，老崔頭得到村里威望最高的老者的接待。盡管婚禮很簡單，但從不和別人借錢的銀柱有了外債。

婚后，金妮和銀柱雖然生活艱苦，但由于銀柱肯吃苦，干活賣力氣，對金妮言聽計從，從不抱怨什么，一切都還過得去。很快，他們就有了自己的孩子，兒子的降生，給本不富裕的家庭，增添了新的負擔(dān)。撫養(yǎng)孩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銀柱比以前更賣力了，無論什么活他都接下來，他想讓妻子和孩子過得好一點，哪怕常人無法干的活，他都干。但對家庭的改變卻不是很大。有了孩子后，金妮常常發(fā)脾氣，銀柱卻從不啃聲，只是默默地操勞著。

那天的雨下得太大了，電閃雷鳴，銀柱在外面干活沒有回家，因為雨太大，屋子漏水。金妮再也忍不住了，抱起孩子，冒雨回娘家。

這時候銀柱已經(jīng)抽了四五支煙了，他嘆了口氣，說：“那時候的日子真的是太苦了。人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下那么大的雨，路滑天黑，金妮把這幾年的怨恨翻來覆去想了一遍，也恨爹把自己嫁給這么一個窮光蛋，過著這么苦的日子，她不想再繼續(xù)下去了，她不想再過下去了，她要過好日子。在一個很壞的心情下，她抱起孩子，拿起立在墻角的一把破傘就出門了。村前的那條河水已經(jīng)沒過小腿，淌過那條河，金妮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著?！?/p>

事情就是那么湊巧，快到大岔村的時候，金妮的爹老崔頭正在趕著一群羊，羊們紛紛找避雨的地方，老崔頭也循著羊跑。這群羊已經(jīng)不是集體的了，也不是老崔頭的，他給村里的一戶人家放羊，絲毫不敢有閃失，萬一丟一頭羊他賠不起。

金妮抱著哇哇哭著的孩子正好撞上自己的爹，她一下子驚住了，她害怕看見自己的爹。老崔頭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金妮嘶啞著聲音喊著：“爹，我過不下去了，我要回咱家，我不跟銀柱過了?！?/p>

老崔頭手里拿著趕羊的鞭子，聲音不高但非常沉著：“不行，你回去吧，我不準(zhǔn)你進家門?，F(xiàn)在就回去?！?/p>

金妮撲通給自己的爹跪了下來，她哭喊著：“爹，你讓我回吧，孩子還小?！?/p>

老崔頭的心軟了，他給女兒讓開一條路，讓她回了自己的家。

天開始黑了下來，我靜靜地聽著，生怕有什么事打斷銀住的講述，銀柱好長時間沒有吸一口煙，留下長長的一截?zé)熁?，他說：“多虧金妮沒有往回返，如果返回去，那條河會淹了她娘倆，那天村前的那條河，聽老人們說，是他們見過的洪水最大的一次，一直漫過堤壩?！?/p>

就這樣，金妮在娘家住了幾天，銀柱上來看了一次，倆人就那樣靜靜地坐著沒有說一句話。銀柱飯也沒吃就回去了。

可就在銀柱回去的第三天，他正在院子里曬被子，幾天下雨陰天，家里潮，被褥仿佛都能擠出水來。就在這個時候，老崔頭把閨女和兒子送了回來，手里大包小包拿了好幾個。銀柱愣住了，隨即銀住撲過去緊緊地抱住娘兒倆，他們都顫抖著，銀柱號啕大哭。

從此后，銀柱更加疼愛自己的妻子和兒子。日子依然艱苦，兒子的長大給這個家庭帶來了歡笑，金妮和銀柱經(jīng)過那些事端，倆人恩愛有加，相依為命，撫養(yǎng)著唯一的骨肉。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兒子的長大，給這個家?guī)砹岁柟?，日子一天天地好起來，銀柱學(xué)會了木匠活，有時候也出去幫人家打打零工，他舍不得這個家，他不出遠門，只在就近找點干的，所以家里也沒有大富大貴，他說，只要有個窩，別無所求了。

銀柱的兒子強子長到二十歲，小伙子精明，帥氣，一米八的個子，人們都說沒想到銀柱這么個家能出個帥小伙。他每天接觸父親的木工活，耳聞目染，他也學(xué)會了木工，銀柱有心讓兒子學(xué)一門手藝，他給和自己一起做木工的李師傅買了一條好煙，讓兒子跟著李師傅學(xué)木工。李師傅說，孩子在學(xué)徒期，不能獨當(dāng)一面，只管吃住，還不能給開工資。銀柱一一答應(yīng)。

強子好學(xué)，不偷懶，很得師傅賞識，也把自己的手藝全部教給強子。

有一次，他們在礦區(qū)給一家人家裝修房子，這家人家有一個女兒，和強子年齡相仿。一來二去，彼此有了好感，女孩瞞著父母與強子約會。他們相愛了。一年后，女孩父母發(fā)現(xiàn)女兒竟然愛上一個小木匠，大發(fā)雷霆，城市女怎么能下嫁到農(nóng)村，他們堅決反對。無奈女兒心意已決，非強子不嫁，這樣鬧了幾次后，父母終于拗不過女兒，只得去和強子父母見面，看到強子的家以后，他們更覺得女兒將來日子恓惶，又無可奈何。

女孩父母看看這樣的家庭，彩禮錢也不一定能拿出來，咬咬牙，跟強子家要一萬元給女兒置辦酒席的花銷。

現(xiàn)在看來一萬元并不算多，當(dāng)時對于強子家來說那可是個天文數(shù)字，雖然日子好過一點，可家里連一分錢積蓄都沒有。

這次銀柱敲開村里每家每戶的門，以前他只敲一家或幾家，現(xiàn)在只能一家一家地敲了。銀柱這些年手頭一緊，他就去敲開誰家的門，他常常到誰家坐著不走，也不開口，村里人就知道他又過不下去了，就拿出一些錢來交給他，等他有了錢就會還上，人們都習(xí)以為常了。所以這次也一樣，他一戶一戶地去敲門，他就坐在人家炕沿上，人們知道他這次又遇上難事了，需要錢了，就從鋪柜里拿出包袱取出一二百塊錢交給銀柱，銀柱就千恩萬謝與人家許諾，一有錢就還上，這一點村里人從不懷疑，也從不放在心上。就這樣一百二百地借，銀柱借遍了所有的人，金妮還回了趟娘家，終于有了一萬元，看著厚厚的一沓錢，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錢，他們把錢里三層外三層包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

一天，李師傅把強子叫過去，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交到強子手上，他說：“強子，這點錢你先拿著用。”“不行師傅，錢夠了，我不能拿您的錢?！薄澳弥?，等你學(xué)徒滿了從工資里扣?！睆娮舆@才接住師傅遞過來的錢。

婚后的強子很快掙開工資了，李師傅手藝好，找他的人特別多，強子也能獨當(dāng)一面，兩個人配合默契。強子媳婦把強子拿回來的錢攢起來，等夠一萬的時候，交給自己的公爹，銀柱拿著錢又敲開每一戶人家把錢全部還上。

接下來，強子和媳婦在市里買了樓房，自己裝修一新，到城里住了。又過了幾年，強子又買了一套房子，讓銀柱和金妮住，他們住了幾天就又回到村里了，他們住不慣，村里的家才是他們的根，村里才有他們的親人。

天已經(jīng)大黑了，銀柱嘴上一閃一閃的火星格外耀眼。我一直沒有說一句話，生怕說一句話就把銀柱的思緒打亂了，銀柱也沒有和我說話，他就像是自言自語。

銀柱拍打拍打發(fā)麻的腿，站起來說：“哎呀，只顧說話，天大黑了，耽誤了你這么長時間?！?/p>

我笑笑說：“謝謝你花這么長時間給我講述你的故事?！?/p>

銀柱笑起來。

“我回去看看我的老丈人，他和兒子住在轱轆村，強子有時候接他們到城里住住，可住不了幾天，他就住不下去了，著急忙慌地又回來了。我的小舅子也四十多了，還打著光棍，我這次回來也是奉金妮之命來給他說合的?！?/p>

老崔頭的兒子是個老實疙瘩，老崔頭的老伴幾年前去世了，他和這個兒子住在一起，和老崔頭在村里種地，不愿外出打工，也沒有哪家女孩愿意嫁到村子里，所以四十多了還打著光棍，日子過得挺緊，是村里的貧困戶。國家的扶貧政策落實后，村里建起光伏發(fā)電和養(yǎng)殖黑驢產(chǎn)業(yè)，村子徹底脫了貧，村里的貧困戶手頭也寬裕了。老崔頭一家也豐衣足食，收入也多了。

我拉著銀柱走在回村的路上，我已經(jīng)構(gòu)思好了一篇新聞稿，我要在扶貧專欄里原汁原味地刊登出來，雖然不是宏大的題材，沒有太大的震撼，但有這些樸實的鄉(xiāng)村民俗、人間真情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