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嘯虎
(湘潭大學 碧泉書院·哲學與歷史文化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幾十年來,駐沖繩美軍的暴力犯罪問題一直困擾著當?shù)?。案件頻發(fā)的同時,駐沖繩及駐日美軍當局對犯罪美軍人員一貫袒護,使外界指責不斷。這些暴力犯罪行為,包括針對沖繩女性的性暴力案件,是否有其源頭?而美軍當局又為何一直袒護?其實這可以遠溯到160多年前美國海軍艦隊到訪琉球的年代。1853年7月8日,美國海軍準將馬休·卡爾布萊斯·佩里(Matthew Calbraith Perry)率艦隊進入日本江戶灣,要求與德川幕府談判開國,這即是日本歷史上著名的“黑船來襲”。而5月26日,佩里艦隊在前往日本途中先于琉球那霸港靠岸,在當?shù)剡M行補給。自此算起,佩里艦隊先后五次到訪琉球。(1)佩里艦隊五次到訪琉球的時間分別為1853年5月26日、1853年6月23日、1853年7月25日、1854年1月21日、1854年7月1日。佩里艦隊每次均在琉球作短期停留,下轄各艦停留時間不一致。停留期間,艦隊人員獲準上岸活動,并可通過市場交易的方式從琉球人手中購買物品。佩里艦隊組織的考察隊深入琉球島內部,并在島內制高點豎立美國國旗。佩里甚至認為,艦隊人員在考察過程中與日本派駐琉球的官員已經(jīng)有所接觸。參見劉嘯虎《十九世紀中葉美國人眼中的琉球——以佩里艦隊在琉球的活動為中心》,2014年中國海洋大學碩士學位論文。佩里艦隊在琉球設立加煤站,獲取糧食淡水,琉球儼然成為佩里艦隊的后勤基地。與日本德川幕府簽約之后,佩里艦隊歸國途中最后一次停泊那霸,并與琉球王國締結《琉美修好條約》。從此,那霸作為商港開放,琉球的命運及其在東亞的地位再次發(fā)生劇烈變化。
在琉球幾次停留期間,隨艦的游記作家、翻譯等文職人員,還有以佩里為首的美國海軍軍官,都對琉球王國各方面的情況加以觀察,以西方的視角留下了珍貴的記錄。后來,這些記錄或被收入佩里向美國國會提交的官方報告《日本遠征記》(NarrativeoftheExpeditionofanAmericanSquadrontotheChinaSeasandJapan),或以佩里私人日記及隨員回憶錄等形
式出版。(2)如Willet Spalding, The Japan Expedition: Japan and Around the World, New York, 1855; Bayard Taylor, A Visit to India, China, and Japan in the Year 1853, New York, 1855; Samuel Williams, “A Journal of the Perry Expedition to Japan(1853-1854)”, Transactions of the Asiatic Society of Japan, 1910, Vol. ⅩⅩⅩⅦ, PartⅡ等。相關研究參見修斌、劉嘯虎《〈日本遠征記〉所見琉球的國際地位——兼論琉球與日本、中國之關系》,《海大日本研究》第4輯,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61~77頁;修斌、劉嘯虎「ペリー艦隊の対中·日·琉関係の認識」,『東アジア文化交渉研究』2015年第8號第359~373頁;修斌《琉球地位的變遷及其復雜性》,《聊城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第49~54頁;等等。正是這些真實的文獻,記錄了佩里艦隊人員在琉球所涉及的刑事案件情況(尤其是與琉球當?shù)嘏杂嘘P的性暴力案件),從而讓我們能夠透視一個半世紀之后駐沖繩美軍暴力犯罪和駐日美軍當局態(tài)度的某些淵源。(3)日本學界曾對這一問題進行初步研究。如有學者對相關史料進行整理,并從女性史的角度進行了審視(小野まさ子「『評定所文書覚書(3)』ボード事件に見る女性たち」、『浦添市立図書館紀要』1991年第3號);有學者從日美及日琉關系的角度對相關案件加以觀察,認為彼時美國通過“炮艦政策”向日本施壓,從而限制了琉球的司法權(真榮平房昭「ペリー艦隊の來航と女性犯罪——ボード事件をめぐる歴史的背景」,『女性學評論』1999年第13卷)等。
率艦隊未經(jīng)允許即駛入那霸灣停泊的佩里,最初拒絕接受琉球王國贈送的禮物,也拒絕正式會見琉球官員,宣稱只有琉球最高當局方有資格與自己會面。當琉球攝政親自登上美國軍艦交涉時,佩里又提出要去首里王宮“回訪”。這大大超出琉球王國之禮制,琉球官員以各種理由加以婉拒,但佩里根本不為所動。1853年6月6日,佩里乘坐由八名中國苦力肩抬的大轎,在200名全副武裝的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員保護下登上琉球島,強行前往首里王宮“拜訪”。佩里拒絕在琉球攝政家中小坐,徑直闖入王宮。[1]214-218面對船堅炮利的美國人,弱小的琉球王國毫無選擇的余地,只得答應與美國保持“友好關系”。顯然,佩里艦隊從初訪琉球起就帶有一種強權的心態(tài)與“文明”的意識。
這種心態(tài)與意識,從佩里艦隊人員在琉球牽涉的幾樁民事與刑事案件中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比如,佩里艦隊曾留下部分人員在琉球島沿岸碼頭修建加煤站,但工程進度相當緩慢。暫駐琉球的艦隊“列克星敦”號護衛(wèi)艦(USS Lexington)艦長格拉森(Glasson)在向司令官佩里匯報時指出,其原因之一是留在琉球的艦隊人員遭到琉球人的騷擾。格拉森舉出兩件實例:第一,一些琉球兒童無故向路過的美國水兵投擲石塊;第二,一名琉球的賣肉屠戶與一名美國水兵在鬧市發(fā)生爭執(zhí),琉球屠戶竟然持棍棒襲擊美國水兵。[1]565
佩里授權格拉森馬上處理這兩樁事件。格拉森召見那霸里主毛玉麟,要求作出解釋。毛玉麟聲稱兩樁事件皆屬誤會。第一,那些琉球兒童并非有意襲擊美國水兵,只是嬉戲投擲石塊,而美國水兵碰巧路過;第二,當時美國水兵沒付錢就拿走肉,屠戶攔住討錢,那名水兵率先掏出短刀動手,結果屠夫抄起棍棒打了那名水兵。[1]565-566從毛玉麟的敘述來看,事情的起因和過程都相當清楚。尤其是第二樁事件,佩里艦隊人員騷擾琉球人在先,琉球人不過自衛(wèi)而已。
佩里艦隊方面卻難以接受。格拉森告誡毛玉麟:這名琉球屠戶不應訴諸武力,而應向艦隊報告,佩里司令官處事公正,一定會懲罰肇事者并賠償損失。那名琉球屠戶并沒有這樣做,而是要以自己的方式去野蠻地解決此事。既然如此,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似乎也不違反琉球的律法,此事便可到此為止。毛玉麟像是早有準備,馬上表示同意。[1]566
格拉森強調琉球屠戶的“野蠻做法”,直接為美國水兵開脫。在美國軍官眼中,來自“文明國度”的美國水兵騷擾琉球百姓,并非值得一提的罪行,而“野蠻”的琉球人敢襲擊美國水兵,這完全違背了“文明國度”的法律。在“文明”與“野蠻”的偏見之下,最基本的對錯變得無關緊要。強行拿走商品而不付錢甚至率先向琉球人拔刀以對的美國水兵被以“不合程序”的借口袒護,保護自己的財產并以棍棒自衛(wèi)的琉球人反被批評為“野蠻”。對錯的界線被模糊,弱小的琉球無力與強大的美國爭辯。由此可見,“文明”與“野蠻”的評判并不完全來自一個共有的標準。
上述兩樁事件的影響尚小。彼時險些引起琉美關系劇烈波動的事件是一名佩里艦隊人員疑遭琉球人“謀殺”。事情發(fā)生在1854年6月12日,名叫威廉·博德(William Board)的“列克星敦”號水兵被發(fā)現(xiàn)死于那霸,似乎是遭暴力傷害致死。[1]566當時佩里本人尚未率艦隊主力從日本返回琉球,交涉事務暫由格拉森負責。格拉森在案發(fā)第二天立刻向琉球當局發(fā)去措辭強硬的文書:
昨天晚下,本船一人名唯連破耳(威廉·博德)的,在那霸遇死了事情無疑,系總理官等所好通知。本官查看死人,頭面帶被打傷,身上亦有受強之蹤跡,甚有可恐,該人因惡手而遭傷。該人既有溫和恬靜之名聲,本官今日擇定數(shù)發(fā)誓審司,細細追究該人受死來歷,專要究出其實。……甲寅五月十八日(1854年6月13日),亞美利堅官船烈新屯(列克星敦)主克拉孫(格拉森)謹啟。[2]511
琉球當局馬上找來常年定居琉球的英國籍傳教士伯德令(4)伯德令,即伯納德·金恩·貝特爾海姆(Bernard Jean Bettelheim,1811-1870),英國籍猶太人傳教士。他于1846年來到琉球傳教,是歷史上第一個到達琉球的基督教新教傳教士?!安铝睢笔撬跂|亞活動時使用的漢名。,將這封信件譯為中文。琉球當局甚感恐慌,第二天即向佩里艦隊方面回信:
據(jù)稱,亞船(美國軍艦)水手三名經(jīng)過那霸,侵入人家,探取燒酌過量飲,醉走到各處,或逾墻垣,或破門戶侵入人家,驚動老弱,三名暈倒市上醉臥,一名一步一倒不知去處,暫時有土船水手等經(jīng)過海邊,目擊其溺,跳水撈之,命脈既絕等由。據(jù)此,據(jù)其所稱,情詞已悉。且從前屢飭小民,每逢亞客行路之時,務必肅避,勿得失禮。況遇其醉狂,愈加敬怕,不敢輕慢,豈有毒打加害使其失命哉?今以二名醉臥市上之情狀推之,則該一名莫非顛倒失足淹死水中?伏乞貴官據(jù)情體諒,茲修寸啟謹覆……咸豐四年五月十九日(1854年6月14日),中山府總理大臣尚宏勛(野村親方)敬啟。[2]512
琉球當局向佩里艦隊方面委婉表示,美國水兵之死跟琉球人無關,而是因艦隊軍紀敗壞,水兵強闖民宅索酒,結果醉酒失態(tài),自行溺水身亡,琉球方面不承擔責任。實際上,此事是美國水兵強闖民宅在先,琉球方面本應追究其刑事責任。但是,由于佩里艦隊方面的強硬態(tài)度和雙方實力的差距,琉球方面只得以極低的姿態(tài)解釋原委,希望迅速結案。佩里艦隊方面卻拒不接受這一說法。格拉森向琉球當局送去一封措辭嚴厲、帶有濃厚指責甚至威脅意味的信件:
尊札所視先人為酒醉者不是也,公道要我明證,該人不但不屬好酒等輩,反為人守節(jié)善行之表則。檢尸首剖開其肚腹,胃里燒酒無蹤無跡。展察肺心二臟之形勢,憑據(jù)莫大,先人獨因溺水不服死焉?反因以重具頭面被打受害,未溺之先大半而已死了。至尊札內將所屬泊村炭庫二人之事,亂難于本船一人遭打死之一案,目下只言該二人之一名為土強徒一群所毒打深害重傷了,蓋擊命之事與此弊同時矣,琉球官等欲則果能禁土人免強害外人。今有數(shù)個冷淡之客,仁德既要有力者保護其弱者,貴國何不保之乎?長言今不幸之案,恐貴官甚所不悅。然本分真言據(jù)稱上因,土人犯殺亞人(美國人)之罪,果系所可信的。既然琉民乃今禮世之大謬,琉球自為自至之國,尚且無善待無保護人客之理,昔外人以琉球為守禮煉性之民,近來看其行為,與我前意相不同者何其遠哉!外人經(jīng)過琉球,看其居美,方在地球之面可以為中路之留所,亦看其風水頂好,山谷發(fā)芽豐盛,田土一年兩熟。其客人經(jīng)過萬里之海,要歇一歇,其船要修,船人要水要糧,或有外人欲揚生意,合法經(jīng)營。馳逐安然追逞所奉差之事,上岸居著,上官下民宜悅然而接之,保護協(xié)力同作。嗚呼,反是貴國毒恨外國人,一定違背與我相及相和之約。泊村有所屬我炭庫,提督別利托之二官梢人數(shù)名手下、琉球官府定約土人,切不加害煩擾亞人,尚且屬官必報,水手數(shù)名屢有遭塌受辱。至今土人殺死屬本船水手破耳的一名,總理官等即捉兇人之數(shù)首賊送交本船禁守,待提督臨國時而見審矣。余所求要不過理所合,貴官等不允肯,則定然自仕于系。終者尊札內云,從前屢飭小民,每逢亞客行路之時,務必肅避等因。這等告示不但系不用,反系有損,不如貴官客土人各聽其便而行路焉。世上所系感化萬國,逢客而避,無有之也。反如貴客往來外地,到合眾國,行路人皆跳避,貴官果所不肯,吾在此亦所不肯。另有允之,如此土民一生不能相信與我,托賴我好心,故本意見該飭令既系可笑的,不如即可廢之。以后客各品之人行路逢我,隨便相禮相倚。……甲寅五月廿二日(1854年6月17日)。[2]513-515
這封信件同樣由伯德令譯為中文。佩里艦隊方面在信中指出,無論是根據(jù)法醫(yī)解剖結果,還是日常行為分析,水兵博德都不可能死于酒后溺水,加之尸體上的傷痕,一切證據(jù)顯示博德的死一定是琉球方面的責任。格拉森將這一責任引申到國民性層面,對琉球人的民族性格進行指責,認為琉球只是披著“守禮之邦”的外衣而已,其實是一個虛偽而刻薄的民族,以“好客”之名對“客人”行毒打殺害之實。言下之意,若“虛偽”的琉球當局不肯“公正”處理此案,則美國方面可以自行為本國公民“伸張正義”。這番指責和威脅已為美國勾畫出一幅強權的肖像。
接下來的言辭,則顯現(xiàn)出佩里艦隊來到琉球的動機。眾所周知,19世紀中葉新興的強國美國已經(jīng)瞄準了中國市場。通過1846—1848年的美墨戰(zhàn)爭,美國從墨西哥手中奪取了太平洋沿岸的加利福尼亞。美國船只前往中國不再需要自東海岸出發(fā)繞道大西洋,只需自西海岸出發(fā)橫渡太平洋,航程大大縮短。因此,美國開始在西海岸修建海軍基地。日本在遠東的地理位置絕佳,堪為美國通向中國航路的中轉站,而琉球正處于中國到日本航線的中間位置,地理條件優(yōu)越。況且,美國海軍已經(jīng)進入蒸汽動力年代,在太平洋獲得一處加煤站至關重要。琉球恰巧能為美國提供這樣一處加煤站。所以,佩里艦隊以琉球為后勤基地,成功迫使日本開國,通過“舊金山—夏威夷—日本—琉球—中國”的布局,將美國海軍的活動范圍擴展到北太平洋,使美國可以在中國乃至整個遠東獲得巨大的利益。[3]這就是信件中所說的“外人經(jīng)過琉球,看其居美,方在地球之面可以為中路之留所,亦看其風水頂好,山谷發(fā)芽豐盛,田土一年兩熟。其客人經(jīng)過萬里之海,要歇一歇,其船要修,船人要水要糧,或有外人欲揚生意,合法經(jīng)營”。所以,佩里艦隊試圖以強力手段對琉球施加影響,迫使琉球簽署《琉美修好條約》,以法律文件的方式實現(xiàn)美國在琉球的利益。然而,水兵博德意外死亡一案和琉球當局的反應卻可能削弱美國在琉球的影響,這被視為對美國的挑戰(zhàn)。佩里艦隊方面無法容忍,遂以更強硬的手段對琉球進行壓制。這顯然是強權擴張心態(tài)下的邏輯。
對琉球當局禁止百姓與佩里艦隊人員接觸的指責,又涉及另一個重要問題。琉球自1609年“薩摩侵琉”以來即處于日本薩摩藩的實際控制下,對外卻必須保持其中國藩屬國的形象,這便是尷尬的“兩屬狀態(tài)”。為維持這種狀態(tài),幾百年來琉球王國一直以謹慎的態(tài)度對待來到琉球的外國人,避免向外界泄露琉球王國的真實情況。比如,伯德令在琉球的八年間一直遭半隔離和軟禁,因此他始終難以在琉球傳教,最后只得隨佩里艦隊離開琉球。
根據(jù)琉球當局的命令,琉球人不得與佩里艦隊人員交談,要盡量躲避到佩里艦隊人員的視野之外(“且從前屢飭小民,每逢亞客行路之時,務必肅避,勿得失禮”[2]512)。美國人并不了解琉球王國的“兩屬”處境,在他們看來這樣的法令既是對佩里艦隊的敵視,也是對琉球百姓的暴政和壓迫?!懊裰骰鹁妗迸c“自由燈塔”的心態(tài)在這里發(fā)揮了作用,佩里艦隊人員將琉球理解為一個“警察國家”,琉球百姓因身邊遍布密探、隨時面臨告密而人人自危,所以不敢與美國人接觸。正如后來佩里所言:
琉球人民生活在風光秀美的海島上,風景之美妙甚至難以用語言描述,但他們卻只能默默忍受生活的苦難。其實,維護島上日本統(tǒng)治者權威的不過是嚴酷的法令,琉球百姓私下里仍然對我們釋出善意。原因在于琉球百姓與那些報復成性的日本統(tǒng)治者達成了妥協(xié),只有愿意維護他們的統(tǒng)治,并且為他們充當密探,下層階級的琉球百姓才被允許抬起頭來做人。因此,只要我依然得到美國政府的允許,手中依然握有美國政府授予的權力,我就將繼續(xù)給予琉球人民保護。這不但具有政治意義,而且是在維護正義。[4-5]
這看似出于公義,其實仍是一種立于文明制高點的俯視,本質還是“文明”在“野蠻”面前的優(yōu)越感。這種文明的優(yōu)越感與強權的意識交織在一起,顯得更加耐人尋味。
格拉森繼續(xù)按照自己的思路來交涉此案。琉球當局再度送來文書,進一步陳述案情:
五月十七日(1854年6月12日)申刻,貴國水梢三名,經(jīng)過那霸,投入店鋪四間,在其一間搶奪活雞一只,鱸魚一尾,在其一間奪取京錢三千文,投施樂……此日酉刻,楷船水手知念、宮平、高江冽、金城、阿嘉等五名,欲系船索,打發(fā)小船經(jīng)過時,見白衣人沉在海底,即刻知念泅水撈赴上船,其人性命已絕。[2]519-520
格拉森表示不信任琉球當局,堅持派人上岸調查。五月二十日(1854年6月15日),五名佩里艦隊軍官登島,在天久寺會同琉球那霸地方官員一道詢問目擊者,由伯德令充當翻譯。琉球當局的文書記錄了這一過程:
伯德令(對琉球官員)曰:貴官呼召該水手各一人,以便審問。該地方官呼來知念。伯德令問曰:這人是誰?對曰:土船水手。伯德令問曰:撈出溺死水手者乎?對曰:是也。伯德令問曰:叫做何名?對曰:叫做知念。伯德令問曰:溺死何處乎?對曰:三重城次矼水面。伯德令問曰:看見其初入海中乎?對曰:不見了。伯德令問曰:因何看見其溺死乎?對曰:楷船水手同僚者五人,要系本船繩、坐駕腳船漕過之時,偶見白衣人民沉在海底,而疑為亞美利干人,即一人泅水撈出,四人相幫救起上船,命脈既絕。伯德令問曰:泅水撈出者是汝乎?對曰:不是我也,是宮平也。伯德令問曰:何時看見?對曰:酉下刻看見了。伯德令問曰:溺處離矼幾步耶?對曰:約有二步許。伯德令問曰:該處潮水深淺幾尋乎?對曰:潮水半漲之時,約有一尋半之深。伯德令問曰:沉在中央哉?抑又在橋旁哉?對曰:沉在中間。伯德令曰:問得知念已明白也,其余水手人等亦可呼來。乃使該知念退去,呼來宮平、高江冽等各一人,如前審問。該兩人所答相同。伯德令向于永功(即向永功,琉球異國通事)曰:其余二人亦與前所言無異乎?汝訪其由以為回話可也。永功應曰:問此兩人亦與前三名毫無異也?!铝钕虻胤焦僭唬河兄獊喆殖跞牒V兄闋钫咴??地方官對曰:無目擊其事者。伯德令問曰:何如打傷其面目?對曰:不知細密之由,疑必醉狂顛倒自致?lián)p傷?!铝顔栐唬浩鋾r在那霸市上有否亂事?可觀(琉球官員,與向永功一道負責對美交涉)問曰:何謂亂事?伯德令對曰:爭斗之事也??捎^告伯德令曰:如前所陳,探取燒酒,醉狂顛倒,逾人家垣,打破各店,各人驚怕奔走,毫無斗毆之舉。該伯德令再三訪問,答以全無別情。[2]521-523
顯然,佩里艦隊方面未能調查出任何新的情況。琉球方面趁機指出:“亞船水手等專為奪燒酒,遂致生事滋擾,乞嗣后嚴加約束,勿蹈前轍?!边@一合理要求卻遭到佩里艦隊的回擊:“貴國亦應嚴飭屬留心護藏燒酒可也?!盵2]523格拉森代表佩里艦隊與琉球當局的交涉至此基本結束。此事看似將以博德意外溺水身亡結案,琉球總算可以化解一場外交危機。然而,案件在半個月后驟然復雜化,外交危機再度發(fā)生。原因在于,簽署完《日美修好通商條約》的佩里率艦隊主力從日本返回了琉球。
佩里接手此案后,馬上對琉球采取更強硬的態(tài)度。在寫給琉球當局的信件中,佩里以命令的語氣發(fā)出指示:
先二十日間,有亞國人尸在水頭帶數(shù)傷,此宜審判其事,明徹根究,拿到兇手,帶到船上審查。先時提督在時,地方官認承善待亞人。及至火船去后,所留下之人又不與其賣定貨物,其入街市而又逐之。此等規(guī)矩若不改除,本大臣定必嚴辦此事,故必要各官真心看待亞人,毋得一口二面。[2]517-518
這已經(jīng)與宗主國訓誡殖民地無異,“必定嚴辦此事”更是明顯的武力威脅。至于“故必要各官真心看待亞人,毋得一口二面”,則等于直言美國要對琉球施加強大而不可違抗的影響。接下來的一封信件,佩里更是除去全部掩飾:
本大臣(佩里)原欲依約今日(1854年7月3日)巳時上岸,公館相會。但現(xiàn)聞嚦臣參將稱言,其船兵人如何被殺等語,又泊村留下之人,說行街有時民人以石打逐之等語呈告。本大臣得知此事,故不上岸相會。本大臣自去年至今,甚欲與琉球官民和睦往來。但今聞得此等兇惡之事,無奈何要嚴辦也。如今琉球若能秉公善辦此事,今日可能快志回音,此后兩國照舊和睦往來。汝各官員自能作主辦理報償,倘不凜謹,本大臣必定失和而糾辦其事。此二者任汝自取自召之。前者琉球之官每以國小偏隅為說,然本大臣不計國之大小,但要言而信實。茲查知琉球之官吏每以詐言欺人多于別國。[2]517-518
“此二者任汝自取自召之”,可謂殺氣騰騰。信件發(fā)出的第二天,恰逢7月4日美國獨立日。當天佩里艦隊隆重舉行慶典,所有軍艦鳴十七響禮炮,軍樂隊高奏美國國歌和軍樂。[2]387艦上火炮的轟鳴,岸上清晰可聞。這帶給琉球人怎樣的震撼,可想而知。這是否為佩里的有意威脅和恫嚇則難以判斷。但獨立日過后僅一兩天時間,琉球當局便按照佩里所言進行了“徹底而公正的調查”。然而,琉球當局給出的調查結果卻讓佩里難堪——水兵博德之死涉及嚴重的強奸案:
按照琉球方面調查的結果,事實如下。6月12日,三名美國水兵(其中一人名叫博德)在那霸街頭閑逛。他們強行闖入一戶琉球民居,向琉球人索酒喝。拿到酒后,三人喝得酩酊大醉。兩名水兵醉得不省人事,倒在路邊的溝里睡著了。但博德卻翻墻闖入又一戶琉球民居。這戶民居中有一位名叫Mitu(5)日文文獻中寫作ミツ,為那霸附近的東村(Higasi-mura)婦女,年五十歲。的琉球婦女,當時她年幼的侄女也同她在一起。醉酒的博德見到琉球婦女,頓時色心大起。他掏出刀子,威脅對方,欲行施暴。這名琉球婦女拼命哭喊反抗,以致暈厥。她的哭喊聲引來了附近的琉球人,博德立時無所遁形。憤怒的琉球百姓抓住博德,將他扔出墻外。博德酒醒了一半,趕緊沿著海邊逃竄。越來越多的琉球百姓聚集過來,追打博德,向他投擲石塊。據(jù)琉球人中的目擊者聲稱,博德連連被石塊擊中,加之酒醉未醒,于是失足跌入水中,溺水身亡。當然,以上事實是否確鑿,尚存在一些疑點。[1]566-567
對照此前格拉森所堅持的事實(“該人不但不屬好酒等輩,反為人守節(jié)善行之表則。檢尸首剖開其肚腹,胃里燒酒無蹤無跡”[2]513),佩里艦隊方面此時更難以面對。佩里卻將公理、正義乃至基本的道德感和羞恥心拋諸一邊,完全從美國的國家利益出發(fā)考慮此事:“(佩里感到)日后將陸續(xù)有更多的歐洲人和美國人到訪琉球,為了保證他們的安全,必須對琉球當局施壓,要求琉球當局徹查此事,并懲辦以暴力手段傷害外國人的肇事者。因此,佩里司令官斷然強令琉球攝政或主持司法事務的琉球官員——按照琉球法律組織法庭,審理此案?!泵鎸姶髩毫?,弱小的琉球無力拒絕:“遵照這一要求,法庭由六名高級法官組成,琉球攝政和三司官全程以個人身份出席庭審。”[1]566-567
佩里艦隊派出軍官參與庭審。7月6日,佩里的副官本特(Bent)和翻譯威廉姆斯(Williams,即衛(wèi)三畏,近代美國著名來華傳教士)率20名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員登上琉球島。他們饒有興味地記錄下自己眼中的庭審過程。這樣的記錄無涉司法和正義,全然是來自西方“文明人”對古老的東方島國風情的一種文字素描:
讀者們也許會對琉球的庭審過程感興趣。作為這個國家的風俗,庭審以一種嚴肅的方式很好地展現(xiàn)出了琉球民族的性格特點?!瓋擅绹姽俚搅斯偈鹬?,這里早已為他們擺放了座位,就在房間的一頭,正對著琉球攝政和三司官;美國軍官的左邊,三名琉球法官坐在墊子上;三名法官的對面,同樣有三名法官席地而坐,與琉球攝政和三司官并排。犯人跪在官署外,面朝官署,不準抬頭。法官向犯人提問,犯人只要回答不當,哪怕只有稍許的猶豫,身邊的差役就會立刻將犯人的雙臂綁縛在背后,用四英尺長、兩英寸粗的大棍猛擊犯人的兩肋。這樣的手段自然撬開了犯人的嘴巴,但事實真相是否全部厘清,我們的兩名軍官依然表示懷疑。事實上,除庭審中采用了像我們的祖先用過的嚴刑逼供手段之外,庭審過程基本符合我們的原則。[1]567-568
他們以自己的標準評判琉球的“文明程度”,武斷地對琉球的司法公正提出質疑。其實,這樣的審判本不可能有公正可言。強大壓力之下,琉球當局只能做出有利于美國的判決。琉球當局向佩里發(fā)來信件,“懺悔”本國在司法調查上的失誤,甚至主動提出處罰本國在調查中“失誤”的官員,并再次委婉道出自己的苦衷:
大人鈞諭,務須查出兇首報償可也等因。本職即到地方官公館,令刑司布政官當面確查。據(jù)稱嚴飭獄官審究,據(jù)詳喚集那霸市邊人眾調查,內有人云:五月十七日,亞國水手三名經(jīng)過那霸,侵入人家,搜取燒酒,過量飲醉。二名醉臥市上,一名逾垣闖進人家,強奸婦女。該女無力可拒,大聲哭叫。時有親戚議間飛赴其家,見之,正在強奸之際,即以該亞人扯下地來,該水手驚忙逃去。此時人人相集,投石追之,該水手走到海邊,落水溺死等語。茲思,受奸一案,不但揚婦人一身之丑,而至國家亦受恥辱,是以不敢揭報實情,只具亞人醉狂一步一倒落水溺死等由,稟明地方官,甚懷驚惶等由,據(jù)此本司即召到受奸之女,嚴行審辦。據(jù)供,忽遇強暴,恥不可言,其受奸之情狀實有可見。且傳喚拋石追逐之可疑者,當面嚴審,即招出去,強奸婦女是人人之所惡,不覺發(fā)怒打傷等語。據(jù)其所供,雖似有理,然見如此者,本應拿送亞官為之辦理,今乃擅拋石子打傷,遂使落水溺死,甚勵不法。茲將兇手等罪名開單呈送,以憑奉覽。又地方官聽獄官誑告草率陳明,使卑職有誤大事,得罪大人,是以將地方官各加處分之罪,伏乞。[2]523-524
琉球深受中華文化影響,看重婦女的“名節(jié)”和“清譽”。在特定的政治和社會道德決定之下,婦女被“外人”強奸,不僅污辱了女性個人的名譽,而且污辱了整個家族、社群乃至國家的名譽。[6]且不論琉球當局的辯解是否合理,琉球人既無法保護本國婦女的名節(jié),又無法維護國家的尊嚴。在被日本薩摩藩殘酷控制近250年后,琉球又迫于美國方面的壓力,連最后一點出于“維護尊嚴”的掩飾都難以保留。如此處境,令人唏噓。
1854年7月8日,琉球當局向佩里傳達了本案的最后裁決:殺人犯一人,被判終生流放八重山;殺人教唆犯五人,被判流放太平山(即宮古本島)八年。該判決由琉球攝政尚宏勛、三司官翁德裕署名蓋印生效。[2]399另外,那霸里主毛玉麟受到停俸處分,數(shù)名市助役亦受處罰。[2]401
作為案件尾聲,《日本遠征記》有如下記載:
無論如何,琉球當局宣布此案為“非法投石傷人,致人落水溺亡”,宣判六名琉球人有罪,其中一人為主犯,其余五人為從犯。此案宣判之后,琉球攝政和三司官親自押送五花大綁的主犯登上“密西西比”號軍艦,要將主犯交給佩里司令官,由他按照美國法律發(fā)落。當然,佩里司令官拒絕接受犯人。他解釋道,美國人無意干涉琉球的內政和司法。司令官只是希望當來到琉球的外國人遭傷害的案件發(fā)生時,琉球官員能夠發(fā)揮其作用。于是,佩里司令官將犯人交還給琉球攝政,攝政對司令官的做法頗為感激。最終,五名從犯被判流放到附近的荒島上,主犯則被判終生流放。盡管琉球當局向司令官保證,該判決將會得到認真執(zhí)行,但實際上是否得到了認真執(zhí)行,我們不得而知。[1]567
在佩里艦隊的壓力下,此案的責任全部歸于琉球一方。琉球當局已為“黑船”所懾服,更知“天朝上國”這一“遠水”不可能解琉球之“近渴”。如前文所言,佩里早已敏銳察覺到琉球對于美國的戰(zhàn)略意義。琉球是美國向日本乃至整個東亞擴張的起點,所以美國必須對琉球施加影響,確保美國的戰(zhàn)略利益。這樁案件正是美國對琉球施加影響的一次絕佳機會。結果證明,琉球當局已經(jīng)不敢公開對抗佩里艦隊。弱小的琉球甚至失去了作為一個國家的尊嚴,被迫由本國最高官員親自將本國人民送交外國人處置,同時處罰辦案不力的本國官員?!拔拿鳌钡拿绹朔浅M意琉球的表現(xiàn),滿意自己對琉球施加的影響。有了這樣的影響,才使得接下來《琉美修好條約》的簽訂成為可能。所以佩里寫去回信,對琉球當局的做法表示贊賞:
亞美理駕合眾國欽差大臣兼水師提督被理為批復事:緣亞國兵船水梢一名破耳的歷閱案由,深悅貴國官員審得公平,今已知水梢果是為惡,但不宜集黨投石擊之以致殞命。今貴大臣遵我所欲,曾將渡慶次帶到火船,本大臣已照亞國法度問明,已知得貴國是真心辦事矣,故將該人交返批復辦理,足警將來。至別名不法者,亦宜秉公辦理,乃后不失和睦之道也。[2]525
當然,強權心態(tài)和戰(zhàn)略考量同樣與美國的“文明”觀念、“自由燈塔”心態(tài)混雜在一起。佩里不干涉琉球的內政司法,亦有這方面的動機。在琉球當局的判決得到執(zhí)行之后,佩里下令在軍艦上組織軍事法庭,審判了當晚與博德一起酗酒鬧事的兩名美國水兵,給其應有的處罰。對于此案,《日本遠征記》總結道:“整件事帶給了司令官深深的遺憾,因為這是艦隊前后五次訪問琉球的過程中,留下的唯一污點?!盵1]567與琉球當局談判簽署《琉美修好條約》時,佩里下令向琉球攝政、三司官以及其他琉球官員贈送禮物,還不忘給那位險遭強暴的琉球婦女也送去了一份,以表安慰和歉意。[1]569文明的道德感與羞恥心依然存在,只是被強權心態(tài)和戰(zhàn)略考量所掩蓋。而這種心態(tài)和考量,顯然一直影響著美國在東亞乃至整個世界范圍內的所作所為,并為美軍占領沖繩后幾十年不曾中斷的各種暴力犯罪案件埋下了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