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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院子

2021-11-29 19:58李霞
飛天 2021年11期
關(guān)鍵詞:院落消失院子

李霞

我寫過父母親如今居住的院子。是三個院落當(dāng)中的第三個。三個院子當(dāng)然不是同時擁有,它像隨生活需要變動搬遷的大多數(shù)家庭那樣,相得和放棄并存。前兩個已經(jīng)消失,未留任何痕跡。這兩處,實際上是我們姊妹幾人從小和父母親共同生活過的家,我作為幺女,甚至在第三個家里和雙親共同生活了兩個月后方結(jié)婚出嫁,分生出另一個小家。如今父母年邁,我已人到中年。與他們同處一城、每周不止一次相見的情形下,卻讓我對那兒愈加添增依戀。仿佛,這是對我離開前兩個家所持的漫不經(jīng)心的一個懲戒,以致讓它們在面前徹底消失,把難以遣懷的粗疏,成倍警示于我似的。是的,它們已徹底消失,空有面前的影子,讓我想過來想過去,再不能一見。

早就想去看看故址,這個念頭大概十年前就有了。伯母去世,后來伯父去世,就在一干人一年年赴老家那片老林里上墳,一年年經(jīng)過村落那條邊道時,這個念頭都要動一下。南北走向的那道街還是那道街,直通幾里外母親的娘家門。幼時去走姥姥家,皆是隨家人出門往東,岔入此道再往北。若往南走,不遠(yuǎn)處,就是從記事起一直戳立在那兒的汽車站。那時,我若得了機(jī)會,就偷掏了父親口袋一張兩張毛票,溜去那兒的地攤,換成一捧炒花生,或一個蘋果,或別的吃食,滿足下貧瘠的胃。

但那道街又不是那道街了。除了一下國道右拐便迎頭相見的汽車站,其它已全然改變,陌生得如置異地。當(dāng)然,汽車站也非昔日汽車站的樣子,只是位置未變而已。幾十年的時光如果能讓你輕易回去,如囊中探物,豈不南柯一夢,哪兒會有“時光容易把人拋”這些古人就有的喟嘆。所以當(dāng)車駛下國道,由南向北到達(dá)那處岔道口——幼時常常經(jīng)此北上的岔道口,一座不新不舊的牌坊先讓我有了隔閡。它立在道口正中,將我望向西去的視線加添了陌生。陌生感無以名狀,使已處故鄉(xiāng)的我的身體似落又懸。若按舊時樣子,西去不遠(yuǎn),路南一條胡同里的拐角處,便是我們那個家的位置了?,F(xiàn)在也才得知,自己一直沒有懷疑過的此道口也并非昔日的道口,是早在多年前就已平行南移了數(shù)十米的改建道口。故,若按現(xiàn)在的道口西去,舊居方位毫無疑問置換成了相反的路北,會先尋到庭院前的南墻,而不是正常走序的大門。

少時作別的老房子,十幾年再不曾踏足,就那么獨(dú)自撐持在那兒,任由時光遷轉(zhuǎn),侵蝕,凋敝,直至消失。

哥曾有次回去。那也是告別老房子十幾年之后的事了。如今我發(fā)短信向他探詢,得知在那時,老房子和樹就已沒有了,僅剩下豬圈里一塊大石頭、一個豬食槽和一頁磨盤等殘石。老房子已被鄰家買去,作為擴(kuò)建部分進(jìn)行了改造。那些殘石,被當(dāng)作廢品扔在墻外。

從那時起到現(xiàn)在又過去了近二十年時光,若再去那兒,我知道連殘石恐怕也會不見。那么多年,想回去看看卻沒有付諸行動,這讓我痛悔不已。

它們是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的。先是空落了幾年后,左鄰向西擴(kuò)建,拆掉了東邊兩間。僅剩的兩間在繼續(xù)飄零衰敗幾年后,右鄰向東擴(kuò)建而被徹底摧毀清除。

空有影子在那里了。影子里,趯趯淌淌年輕著的父母,趯趯淌淌年幼著的我,趯趯淌淌我青春著的哥哥和姐姐們。

張清華《暮雨鄉(xiāng)愁》:細(xì)想,這故鄉(xiāng)仍不過是指人“長大的地方”,因為那里印下了稚兒的足跡,他的生命中最初和最美的部分拋灑在了那里。生命的家宅,記憶的歸宿,稚兒離開了那里,是因為童年那美好的時光已揮手遠(yuǎn)去,他已踏上被命運(yùn)拋離的注定遠(yuǎn)游他鄉(xiāng)的不歸途。這真真正正是永世的分離,便是“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情景,一旦你回來追尋,也早已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傷心之地。

“最初”“最美”“揮手遠(yuǎn)去”,這注定在一個人記憶里永久駐扎。

于我,小學(xué)尚未畢業(yè),從那個院落的走出,意味著童年的行將消失。它不單單指屬于孩童年齡的消失,更是要同孩童的一切美好記憶告別。而這些記憶,只與故鄉(xiāng)相連,其他無法替代。那條通向院子帶拐角的胡同無法替代。我常常在夜晚瘋玩后回家、將要靠近漆黑的拐角時,幻想的鬼影魍魎的出現(xiàn)總讓自己屏住呼吸,腳步多了惶恐;院子里的榆樹棗樹梧桐樹,甚至枝條帶刺讓我無法攀爬不受待見的槐樹無法替代。盛夏,手持與小小個子不相稱的鐵锨,在一棵棵樹下翻鏟知了猴,樂此不疲。挖到,略一沖洗,啪一下扔到腌漬芥菜頭的咸水缸中,等攢到足夠炒一盤時再撈出來,打一頓牙祭;院落西墻邊那座堆放柴草、兼母親煙熏火燎烙制煎餅的小屋無法替代。小屋平頂鋪上一張草席,就是最好的榻榻米,坐著,躺著,自得其樂。等到厭倦,瞅準(zhǔn)地面,在畏懼剛剛冒頭時猛地跳下去,將梯子晾在一邊。

那并成一溜兒的四間房子更無法替代。長著腳的陽光,每天清晨在粗拙的木格子窗間走動,再慢慢移開到窗框,再到墻壁,是鐘表的指針,準(zhǔn)確無誤催你吃飯,催你抬起上學(xué)的腳步。隆重年節(jié),大姐二姐和母親,在大鍋灶邊忙碌。熱氣彌漫中,一坨大豆腐臃臃腫腫登場。這是年節(jié)必不可缺少的內(nèi)容。接下來東間炕上的飯桌上,全家人就添換上了一份新滋味。

“掃屋”。大罐小罐,大箱小箱,草籃子舊盒子,它們從四間房子里悉數(shù)出列,占據(jù)了大半個院落?!D月十五后選個日子,所有房間騰空,大清掃一遍,也是年節(jié)必不可缺少的內(nèi)容。往常,出于小孩子的獵奇,我時有到各個房間無目的東找西尋一番。尤其最東邊堆放雜物的一間。一旦它們?nèi)繜o遮攔在院子里,任我光顧,無疑成為獨(dú)屬于我的盛大時刻的來臨。盡管,高高低低擺放的,都是些灰撲撲、沒有什么出彩之處的普通物什。

懷念老屋,懷念老屋時光,究竟是在懷念再也找不回的一段過活的全然丟失。而那段過活的核心,是父母親和孩子,一大家人共同生活在一起。一個家庭賜予一個人童年時光的寶貴,就在于此了。不管日子貧瘠還是富裕。也不管如何五味雜陳。因為日后,它讓一個人意識到已經(jīng)有記憶的童年時光,成為了時間向前飛速流逝的起點(diǎn),不斷的流逝里,一切都在向前推動,變了樣子。

如此,與其說我在懷念那座我永遠(yuǎn)返不回去的童年的院落,不如說遙遠(yuǎn)的童年的院落,像一面鏡子,照見了我來路的已然蒼茫,以至于現(xiàn)在回首,再去看那時,很多影像的出現(xiàn),都模模糊糊,如在霧中。

如果說幾十年過去,腦海里,第一個院落已顯得近乎虛幻,那么第二個院落,搬離二十四年后,此刻想起它,眼前依然清晰。只要走去,觸接到那對圓形門栓,打開,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它離我如此之近和具體。仿若那個庭院還真實存在,只不過我剛剛走開一小會兒。

“近”,還包含我結(jié)婚后小家的位置,不超它一公里,這物理空間的接近,有了觸手可得的可能。

我常常去別處時經(jīng)過那兒。除了街道還留有少許原來的影子,其他已面目全非。大門口帶有“文化館”三個字的豎長牌匾不見;拐過牌匾,面前就會出現(xiàn)的二層小樓不見;繞到樓后,包括我們家在內(nèi)的前后兩排平房不見。不僅如此,一切裹帶在里面的浮凸或微細(xì)物事皆不見。站在那條東西走向的街道,抬眼,一座方方正正的龐大樓體代替了這些,結(jié)結(jié)實實,擋住了我望向過去的絲毫。

正式擁有那個庭院,是從鄉(xiāng)下搬到城里的幾年后。最初沒有院落,僅小樓旁邊兩小間房子。后來單位又照顧給父親樓后一間。從一間房子里出門,到另外一間房子,要走上二十幾步。再后來文化館統(tǒng)一給住戶加蓋庭院,才有了樓后并排挨在一起的三間,也才正式有了家的模樣。

也像那個家的成形一樣,先是上初中的哥和上班的二姐投靠到父親身旁,然后我,最后大姐、母親,完成一家人的團(tuán)聚。但大姐在這期間結(jié)婚嫁人,并沒有跟我們一起住多久。像一條河的分水嶺,在城里團(tuán)聚的家,開始有了它流動的變化。做代課教師的二姐考取了外地一所中專。緊接著第二年,我和哥分別考取中專和大學(xué)。這同時意味著家庭經(jīng)濟(jì)壓力的驟增。搬離老家,僅有的二分田地失去,收入需要,母親不得不另辟他徑,圈養(yǎng)起一群雞,賣蛋換錢。賣蛋,這對于從沒做過買賣的母親來說,很有些難為情,提著一籃子雞蛋去市場時,母親都會瞅準(zhǔn)館內(nèi)人員還未上班的空當(dāng)走出,免除一份遇到時的尷尬。那些年里,時?!翱┛┼钡碾u群,成為我們家另外的重要成員。寫此文,眼前又出現(xiàn)那個并不大的院落,似又嗅到雨后那種沖鼻的雞糞味。

印象深刻的,哥高考時,午睡,母親就是頂著這種氣味守在雞舍旁,看到雞稍有躁動叫喚,就趕緊揮起手中的枝條唬住?,F(xiàn)在再回頭細(xì)想,加蓋起院落,能略微斂收雞糞味和免不了的聒噪聲,不至于太影響鄰里他人。但之前沒有院落時,雞們被圈養(yǎng)在單位西墻邊處,敞露的緣故,一定給從那里經(jīng)過的人造成過不悅。

拮據(jù)的狀態(tài)下,生活也有它的溫暖處。全家人團(tuán)聚。父親不用再騎著他那輛笨重的“國防”牌自行車,來回八十多里往返于家與單位。母親也擺脫了以前幾乎由她自己扛著的繁重農(nóng)活。我們幾個孩子看起來也在按部就班成長著。搞群眾文化輔導(dǎo)兼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父親,還因為那幾年少了牽掛、精力投入多,常喜形于色遞給我們看他發(fā)表的作品。那時,小院里的生活,簡單又忙碌,進(jìn)進(jìn)出出,都滿攜了生活的熱度和無限期待。我畢業(yè)工作的第一年過年回家,父親去車站接我,告訴的第一件事,是家中買了電視,言談里滿是欣慰,還夾帶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自豪。那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最末一年,黑白電視機(jī)正盛行。那年,我20歲,他59歲。

現(xiàn)在我51,他90歲。時間就這么一晃而過。有次我翻相冊,看到一張我們在院落門口處的合影,爸媽坐前面,我和二姐站在他們身后。我那時大概十五六歲,帶著不自然的笑意。我盯著照片,卻怎么也記不起當(dāng)時的情形,也想不起拍攝者是誰,大姐和哥又為什么沒在里面。還有其他幾張。若不是翻到那本相冊,這些就會永遠(yuǎn)背對我,激不起任何水花地沉到時間長河里了。川端康成《十六歲的日記》里:我發(fā)現(xiàn)這些日記的時候,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日記里所寫的每天的生活,我已了無記憶。那么這些日子我到哪里去了?又消失到哪兒了呢?我思索著這樣一個問題:人是不斷消失在日子里的。

消失了的日子,幸好還恒久著那樣一種書寫,恒久著那樣一種無聲的影像,恒久著書寫或影像里那些時光再也無法遷延的什么。

前年,《院子》里,提到老父老母,我說,父親在院子里坐著,不知不覺,會上下眼皮打架、困倦襲身,繼而垂頭睡著。睡著時的嘴巴,因為牙齒缺失,深深向里凹著。同父親一樣,母親日益的衰老顯露無疑。爬梯到小屋平臺去察看栽種的那些方瓜和葫蘆,于她已成夢想。甚至有天看到頭頂位置一條葡萄藤蔓垂落,想踩旁邊一個很矮的臺凳將它搭掛,都沒能上得去……

他們,相比這第三個院落的日夜廝守,第一和第二個院落,看起來更像父母這代人為趕路討生活而棲身的臨時住所,第三個才算真正安頓的家。

父親離休后第五個年頭,搬到了這方院落。是上級部門關(guān)照離退休人員,統(tǒng)一贈送地皮后的自行建蓋。建蓋房子,于家庭的經(jīng)濟(jì)壓力實屬不小。那時我和哥剛參加工作沒幾年,二姐結(jié)婚成立小家也不久,可見略微喘上口氣的父母的積蓄能有多少。

新的院落建起已二十五年后的如今,于我——一直在它身旁離它最近的我,卻一時不知如何下筆,恰當(dāng),雖意指不同,卻都相存忐忑。在我,第三個院落,日子越往前走,越緩慢下來積聚沉淀成的時光印痕,會無處不在附著于院子里的角角落落,脫漆的門,不再紅艷的窗扇,磨損的桌凳,灰白色的墻壁……同人的日久相融,它們被賦予了生命般,也成為院落里親切的呈現(xiàn)者。繼而陪伴院落一同走來的葡萄樹、香椿樹,甚至院子土層中自己鉆出的某種小花小芽,都讓我心生安寧。親切和安寧,來自它們同老父老母相關(guān),來自老父老母的依然健在,來自他們健在下我還能望得見來路的慰籍。我害怕慰籍終有一天行將消失。

有的院落已經(jīng)消失。鄰居施姨家院落、孟叔家院落、伯父家院落……伯父家那棵山楂樹,果實紅潤時,曾由他或保姆采摘些許,用袋裝了,登門送至分享。母親從施姨家移栽的無花果樹,已長得粗壯,果實累累。孟叔寫得一手好毛筆字,親戚鄰里過年的春聯(lián),都由他執(zhí)筆。

如今,他們皆離世,或大門緊鎖,或外租給他人,所歷,皆成杳茫。

作家龍應(yīng)臺,65歲時,決定回臺灣屏東鄉(xiāng)下,陪伴已失智的93歲母親。她說,我們所有的人,每一分鐘其實都在做一件事情。那個事情就是不斷地離開。你離開你的兒童時期,你離開你的青春,然后你離開你的中年期。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你有沒有那個意識,知道你最親愛的人,他在這個生命的河流里頭,不斷地走開,不斷離開。你一旦有了這個意識,你會不一樣。你會跟你的以前不一樣。而那個親愛的人,不管你在不在他身邊,他會感受到說,你終于有了這個生命的意識。

她也以《天長地久》這本新書,致敬給她還在世的母親。致敬從困頓時代里一路走來的那輩人。

“體恤”。我愿意用這兩個字,為已遠(yuǎn)去的歲月,為遠(yuǎn)去歲月里艱難前走的上一代人,以及,靜下心來想認(rèn)清的我們這一代人,來記錄下點(diǎn)什么作個釋解。不管用何種方式。也不管作何種記錄。

哪怕我這篇小字,因為,三個院落,何曾不是我童年青年中年、亦是父母親青年中年老年歲月里的一個見證。它們把我們帶向生命深處。

責(zé)任編輯 閻強(qiáng)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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