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遇上喬川煙之前,我與拂云是寶音館里不能以真容示人的琵琶女。喬川煙的出現(xiàn),讓我們?nèi)缤笙倚∠野阆嘁老嘟坏拿\變成彼此利用的笑話?;ㄩg樹影里,我愿將自己一身晦暗都托付給這個瞳眸清澈的男人。然而這囚禁我青春美貌的寶音館,不止是金絲樊籠,更是有人在花團錦簇的冰冷里,用心血為我撐起的半生安穩(wěn)。
1.?調(diào)弦
我與拂云都是四五歲時被買到寶音館學(xué)藝的琵琶女,同吃同住著長到了十六歲。
我們穿著制式相同的裙子,礴著代表技藝等級的寶音帽,日復(fù)一日地練習(xí)、演奏,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將頭上寶音帽的琵琶銀片換作金片、玉片。因為只有戴上玉片寶音帽的樂姬,才能被長公主舉薦入宮,成為禮樂司的樂師。
拂云很小就立志要進宮當(dāng)樂師,所以學(xué)琵琶時總是十分用功。但我從一開始就很討厭這頂帽子。雖然它以琵琶形的銅鎏金掐絲銀片作冠,輕薄透光的香云紗作帷,外面綴著一整圈金線流蘇覆面,看著極為精致美麗,但每日用膳、沐浴、睡覺,都要與一眾樂姬們排隊等著教習(xí)嬤嬤為我們解開帽繩上的小銅鎖才能摘下帽子,這讓我有種自己是被人用鏈子豢養(yǎng)著的牲畜般的感覺。
音空大人說,給我們戴寶音帽為的是讓演奏樂器的我們,和欣賞樂器的客人們都忘卻帷帽下的色相和周遭一切干擾,感受音樂的純粹和美妙。
音空大人是寶音館的主人,也是當(dāng)年禮樂司的全能樂師。琴箏笛簫,他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在宮中極受喜愛音律的帝后青睞。正因如此,作為可以繼承他衣缽的我們,常常被嬤嬤們耳提面命:“須知你們一抬手,便代表了長公主和駙馬爺?shù)念伱?,切不可躲懶懈怠。壞了寶音館的聲名,便是損了皇家的體面!”
拂云從小就對長公主和音空大人的關(guān)系很是好奇,長大之后變本加厲。近來更是隔三岔五便要感慨一番:“你說,是不是只要是天家女兒,就能想嫁誰就嫁誰?要是我也是個公主的話,興許也能找我那說一不二的父皇討個恩旨,嫁個心儀的郎君,歡歡喜喜,白頭偕老了!”
她說這些話時,俏臉緋紅,儼然少女懷春的模樣。
我十一年如一日地潑她冷水:“這些風(fēng)花雪月的事,與我們這種人有什么干系?”
她惱得沖我翻白眼:“你怎么老是這樣?你就一點兒也沒想過自己將來會不會喜歡上什么人?”
我正整理琴弦的手微頓了頓,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一張俊朗溫柔的臉,耳尖不由自主地發(fā)起燙。
不用等將來,我其實已經(jīng)知道我會喜歡上什么樣的人了。
2.?起調(diào)
據(jù)說,那位新近常常出入寶音館的喬先生是音空大人的友人之后,從小精通樂理,此番進京是特意來向音空大人討教琴藝的。
為了入鄉(xiāng)隨俗,他在寶音館出現(xiàn)時也戴了副面具。雖然至今沒人瞧見過他的真容,但他很愛到我和拂云的點珠園聽曲兒。每回來了也不說話,只要一壺清茶,只影形單地遠遠看我和拂云練琵琶。
有一回拂云夜間貪嘴,去廚房覓食后滿面緋色地回來,神秘兮兮同我講,她路過園子時,遠遠看見空音大人在與喬先生談心,喬先生沒戴面具,遠遠瞧著眉目楚楚,叫她驚為天人。
我當(dāng)時不以為然,只當(dāng)她少見多怪。
誰知,轉(zhuǎn)天我便親自體會到了拂云說的“驚為天人”是哪般風(fēng)采。
當(dāng)時,我被院中的蟬鳴聲吵得無法入眠,卻見拂云敞著肚皮仰面睡得正香,恰巧院中管事的林嬤嬤又因中了暑氣去看大夫了,我索性搖著小團扇跑到點珠園外的小花園里,去那假山中避暑氣。
當(dāng)時,我手中的團扇被搖得呼呼作響,寶音帽上的金線流蘇都被風(fēng)帶得飄至耳旁。我隔著眼前一層素色帷紗,瞧見了假山蔭涼處,綠蘿藤下坐著的男人。
許是天氣太熱,他沒戴面具。那年輕俊秀的臉上修眉鳳目,五官比例好得宛若畫中的工筆謫仙。當(dāng)時他正拿了支剛削的湘竹在專心致志地打孔,見我突然出現(xiàn),他明顯也愣住了。
我嚇得轉(zhuǎn)頭便要逃走,他卻比我反應(yīng)更快,繞到我身前,長臂一伸,攔住了我的去路。
他說:“我認得你,你手背上有顆朱砂痣。每回聽你們的琵琶,都覺得你調(diào)門不高,曲意卻自有一股心天比高的嬌矜傲意?!?/p>
“先生過譽了!先生是長公主的座上賓,奴婢當(dāng)不起這樣的謬贊!”我謹守本分,低垂著頭目不斜視,眼底卻似乎還殘留著方才驚鴻一瞥下的那張臉。
“長公主的座上賓?”他似是咀嚼了一下這個稱呼,“可這只是我在寶音館的身份,并不是真正的我。我首先是一個人,有名有姓,然后才是誰誰誰的什么人,對吧?”
我被這話一下戳中心中最大的隱痛,忍不住抬起頭望向了他。
寶音館里的人自買來便由音空大人分別贈名,但這些名字其實鮮有人用。嬤嬤們只叫我們琵琶,客人們從不關(guān)心我們姓甚名誰,仿佛我們只是兩個化了人形的琵琶精。
“我叫喬川煙,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這是我自有記憶以來,唯一一次有人這樣鄭重其事問我叫什么名字。
隔了寶音帽的紗帷,我覺得他精致的眉眼像點了睛的青龍,在我心上騰躍而起。
然而,教習(xí)嬤嬤們說得最多的那句“出入寶音館的都是高門王孫,若有人不知死活私下結(jié)交客人的,一旦發(fā)現(xiàn),即刻杖斃,絕不姑息!”立時如緊箍咒般在耳邊回響。
“奴婢拂云!”只是心念一轉(zhuǎn),我撒了個謊,硬生生將已到嘴邊的“掬月”二字咽了回去,又心虛地沖他屈膝施禮,“先生若無旁的事,奴婢要告退了!”
我急急忙忙打算逃離,卻又想起一件頂重要的事,忙扭頭乞求道:“還請公子切勿將今日此時在此見過奴婢的事說出去,否則嬤嬤……”
“放心吧!”他打斷我的話,舉起右手宛若立誓,“這是咱倆的秘密,我誰也不會告訴的!”
聽了他這曖昧的話語,我頓覺臉頰微熱,轉(zhuǎn)身剛走幾步,卻聽他低低喚了聲:“拂云!”
我腳步一頓,遲疑片刻,還是忍不住扭頭,卻見他微微一笑:“下回我再去寶音館的話,你能不能偶爾看我一眼?”
我愕然不解。只見他白皙的臉龐泛上一抹可疑的赧色:“你但凡朝我看一眼便會發(fā)現(xiàn),我一直是在看著你的!”
我心頭像被什么重重蜇了一口,微微一麻,然后心臟便撲通撲通狂跳起來,當(dāng)下倉皇逃離。不知是跑得太快,還是什么其他原因,直到躺回自己的床上,心臟仍是囂張狂跳。那句話如同一句有魔力的咒語,不停在腦中縈繞回響。
春天走到末尾的時候,是皇帝的壽誕。
音空大人與長公主自是要進宮賀壽的,我們一眾樂姬提前準(zhǔn)備了一首合奏的賀壽曲,準(zhǔn)備壽宴當(dāng)天在御前演奏的??墒桥R進宮前一夜下了場雨,我身上一夜之間竟長出些細密紅疹,整個人也昏昏沉沉,有些低熱。
宮中向來忌諱將病氣帶進去,林嬤嬤稟報了長公主后,我被留在寶音館養(yǎng)病,不必隨眾人前往宮中。
寶音館除了幾個粗使下人,幾乎所有樂姬都被派了出去。我在床上躺著,身上只搭了條薄毯,迷迷糊糊中被雨打窗欞的聲音驚醒,只覺得口渴,便喊了聲嬤嬤。
帳簾一動,有人端了茶盞在床邊坐下,空氣中卻浮動起一抹似曾相識的竹木淡香。我猛地睜開昏沉的眼睛,果然對上喬川煙漆黑的瞳眸。
后來的無數(shù)個深夜夢醒時,我都覺得那天發(fā)生的一切像場夢。
那是我頭一次,不用隔著寶音帽瞧他,也是他第一次看見我帷紗后的臉。
我們像飽蘸濃墨的狼毫,終于被命運的手高高提起,于青天白日里,就著虛掩的門中飄來的桂花微雨,將自己揉碎掰開,一骨腦兒送給了對方。
喬川煙在激狂的溫柔里一聲聲地喚我卿卿,我心里暗自慶幸,這樣的時刻,還好他叫的不是拂云。
雨歇風(fēng)住時,他擁緊我的肩,吻著我的發(fā)頂,似誘似哄:“拂云,跟我走吧!出了寶音館,天大地大,我們匯進萬千人群,沒人能找得到我們的?!?/p>
我看著帳頂?shù)娜缫夂苫ò翟萍y盤纏錯落,心里明明有一個聲音在冷冷地告誡自己,泥足深陷,猶不知死,可轉(zhuǎn)眸對上他眼底清澈明亮的光,鬼使神差便應(yīng)了聲“好”。
自此,南院一間放置廢舊琴箏的暗室,成了我和喬川煙的幽會之所。我們相擁著躲在布滿蛛網(wǎng)與灰塵的斗室里,只身下墊著外袍的一方凈土,他細致周到地籌謀著如何帶著我安全逃離這固若金湯,耳目繁雜的金絲籠。我推敲思忖,最終點頭應(yīng)允。
那日,我?guī)е簧碇衲鞠隳_步輕悄地回房,卻在慘白月光里一眼看見坐在我床邊的拂云。
“你真的要跟他走?”她開門見山,聲音冷得一如滿地霜月。
“你跟蹤我?”我腦中一片空白,既怒且憂。
她沉默片刻,臉上閃過各種情緒,但我實在太過慌亂,甚至沒來得及仔細分辨,便聽她又開了口:“這么大的事,你瞞我,防我,我不怪你,也不會告訴任何人。但,掬月,寶音館是什么規(guī)矩,你不會不懂。你忘了我們剛到寶音館那年,長公主當(dāng)著我們的面挑斷那個想逃出去的箜篌女腳筋的事嗎?”
“我當(dāng)然沒忘!”我打斷她的話,“但今時不同往日,那時候,寶音館還不叫寶音館,只是長公主的別苑。她是孑然一人,插翅難飛。可我,我有喬郎!”
拂云壓低嗓音,惡狠狠道:“有什么區(qū)別?普天之下,莫非皇土!長公主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喜怒無常,佛口蛇心,只要她還是長公主,便是一句話就能決斷我們生死的人!”
我竭力維持素日的冷靜,力證自己還保持著清醒:“長公主跟音空大人成婚多年卻無兒無女,與其說音空館的嬤嬤們是看管我們的,不如說是監(jiān)視音空大人的?!?/p>
我們心里其實都很清楚,每個姑娘的院子都有個如林嬤嬤這般,面容冷肅,手段厲害的嬤嬤。她們給我們戴上寶音帽,遮住年輕美麗的臉,給我們穿雷同的衣服,讓我們看起來千人一面,毫無例外。而這一切,不過是為了安撫長公主那顆多疑善妒的心。
而我和喬郎算計的,正是要利用寶音館這死水潭般的按部就班,攪出一片亂象。
拂云見我梗著脖子一言不發(fā),也沉默了許久。
良久,她幽幽嘆了口氣,將床邊一個紅木盒子放在我的枕邊:“你總說,對出不去的我們來說,這些寶珠玉環(huán)都不過一堆破銅爛鐵。如今,你要出去了,索性便將這破銅爛鐵都一并帶走吧。”說完便生怕自己下一秒會后悔般,迅速鉆回自己的床上,放下了帳簾。
我看著那只紅木匣子,想起她上次生病高熱不退時,抱著這匣子喃喃嚷著“我還有錢,我還沒買過自己喜歡的胭脂,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要拿了玉牌離開這里”的執(zhí)拗模樣,終是心頭一軟,跟著鉆進了她的床帳。
那夜星稀月明,點珠園里,我頭一次對她坦露心扉。
我說,拂云,進皇宮當(dāng)樂師又如何呢?不過是從一個樊籠到另一個樊籠??!
我還說,拂云,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不愿我涉險,但喬郎為了我甘愿涉險,我總歸是要博一把的!
最后我借著月光側(cè)頭去看她,發(fā)現(xiàn)她閉著眼,呼吸均勻,已是沉入夢鄉(xiāng),不由得啞然失笑。
她不會知道,喬川煙至今還以為,要同他私奔的人是拂云。我如此篤定一切,是因為所有我能自己把握的一切,都在我的計算之中。
至于由旁人把握的那些,都與我無關(guān)。即便他朝事敗,與喬川煙私相授受的,不過是那個叫拂云的琵琶女。
這也是我愿意真誠柔軟一回的最大原因。
因為,倘若他朝事敗,她會成為我推出去的擋箭牌。
我和喬川煙約定八月初九那日,先以蒙汗藥迷倒大部分人,等夜深人靜時再伺機出逃。若我出逃不順,他便在寶音館的柴房放一把火,趁四鄰左右都跑來救火時,我趁亂混進人群逃走。
我們約定事成之后在一街之隔的蕪花街碰頭,那包蒙汗藥則在清晨,被我從花園的假山太湖石下取了出來。
拂云聽完我的計劃,皺著眉道:“你鮮少出入后廚,就這樣突然去廚房,只怕會惹人生疑?!?/p>
“總歸要試一試的!”我抿緊了唇,有些忐忑地握緊了那包蒙汗藥在屋里來回走了兩遍,不無后悔道,“早知道,平素你拿好話巴結(jié)廚娘們討吃食時,我該多和你一起去走動的。”
她遲疑片刻,像是下定決心般一臉不耐煩地從我手里拿過那包蒙汗藥:“還是我替你去吧,省得你出師未捷身先死!”
我裝出焦灼的樣子,伸手要奪回,她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朝林嬤嬤來的方向努了努嘴。
最后,還是拂云替我在人多眼雜的廚房將喬川煙拿來的蒙汗藥倒進了飯甑。
“你記著,晚膳千萬別用飯,不然誤了事可別怪我!”拂云回來時臉色有些難看,約莫也是緊張得不行。
我點頭,緊緊地握了握她的手,將我腕上自己親手編的金剛結(jié)手繩捋下來戴在她腕子上:“往后你一個人要事事小心,好生照顧自己,別總跟個齜牙兔子似的,沒心沒肺的孩子氣性?!?/p>
她推了我一把,半嗔半怒:“說什么呢,你!”
那晚我前所未有地緊張,在膳堂只喝了幾口湯,一口飯也沒動,眼見坐在我對面的拂云一直低頭扒著桌上那碟她平素從不吃的素藕片時,心下猛地一沉,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視線中的拂云竟一分為了二,多了道虛影。
我一個激靈,猛然意識到什么,奈何眼前的景像卻越來越模糊。我對面的拂云似是察覺到了我情緒的變化,抬起頭來沖我笑了笑,微揚著下巴挑釁似的沖我點了點……
這夜的寅時二刻,寶音館里火光沖天。
等到隔壁長公主府的家仆察覺異狀前來救火時,大火已經(jīng)映紅了洛城的半邊天。
寶音樓毀了,教習(xí)嬤嬤和樂姬死了二十幾個,我醒來時躺在了一間陌生的房中。
屋里充斥著濃濃的藥味兒,我扭扭脖子,試圖看看周遭環(huán)境,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左邊臉上覆著紗布,灼痛難當(dāng)。
“你醒了?”音空大人的聲音忽然從左斜方傳來,語氣一改平日的淡漠疏離,竟略帶了幾分悲憫之意。
長公主的聲音也隨之響起:“你這孩子,倒是個命大的。整個膳廳抬出了二十幾具焦尸,獨你還撐了一口氣,讓不顧一切沖進火場的駙馬拖了出來。這等再生父母般的恩情,你打算如何報還駙馬啊?”
屋里傳來一陣衣物窸窣之聲,我眼角的余光瞧見音空大人起身準(zhǔn)備離開。
“好歹是我悉心栽培多年,說她們是我親手打磨、制造的樂器亦不為過,情急之下一時沖動罷了。若給我些許時間考慮,我未必會為了個物件罔顧自己的安危的,自然也不用指望一個樂器報答了!”
長公主低嘆道:“難為你冒險救她出來,只是可惜了,那么標(biāo)致的一張臉,燒成這副陰陽臉,便是活過來了怕是也不能用了!”
“好在手沒事,不妨礙彈琵琶就行。”音空大人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渾不在意地哼了一聲,見長公主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終于回頭看了她一眼,“走吧,忙了一夜,困了!”
長公主這才跟著起身上前,挽著他的手相攜離去。
他們前腳離開,后腳我便命人拿來鏡子給我看。等我看清左臉上,掌心大的紗布都遮不住的灼痕后,終于忍不住尖叫出聲。
丫鬟低聲安慰我:“姑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而且你看,你現(xiàn)在這樣,其實和以前沒什么區(qū)別,大夫也說你這手并沒有傷著,一點兒也不影響往后彈琵琶的。”
“和以前沒什么區(qū)別?”我喃喃重復(fù)著她的這句總結(jié),忍不住又抬眼看了看鏡中的自己。
怎么會沒有區(qū)別呢?一夕之間,我的朋友、愛人和青春貌美,盡毀了!
機關(guān)算盡,我最終變成了個左臉密布虬痕的怪物。
我陸陸續(xù)續(xù)聽到了不少傳聞。
傳聞中,那夜的大火是與喬川煙私奔的拂云放的,他倆被長公主派去的人抓了回來。但我在長公主府住了一個月,從未聽人提及他們,更遑論見到他們。
后來坊間傳言甚囂塵上,說寶音館被燒死的樂姬們一入夜便出來作祟,夜半更深時常聽得廢墟里傳出凄怨的嘆息和琴音。
但其實人都死了,哪里有什么嘆息和琴聲?那些聲音都是被恨意和疼痛折磨得夜不能寐的我在排解心中焦灼。
長公主府有道耳門,可以直通隔壁的寶音館。不知是音空大人特意交代過下人,還是我現(xiàn)在這副樣子他們也不擔(dān)心我逃跑了,再沒有人限制我的行走。雖然有個丫鬟負責(zé)照顧我,但我要求獨自去寶音館的廢墟處看看時,她從不攔我。
我回憶過無數(shù)次,在這里發(fā)生過的,與拂云、喬川煙相關(guān)的一切,但從未想過,此生還能在這里再見拂云。
她一身乞丐裝扮,衣衫襤褸,幾不蔽體,正在往日點珠園的廢墟里胡亂扒拉著什么,像是想找什么東西。如果不是她手腕上那條醒目的金剛結(jié)紅繩,我實在無法將她與拂云聯(lián)系在一起。
大概是我注視的目光太過灼熱,她在樹下找到一枚不知猴年馬月何人掉落的銀燦燦的耳環(huán)后,似有所覺地轉(zhuǎn)回頭。
“是你?”她看清了傘下的我,立時松了一口氣,
如果眸光有實質(zhì),我此時的視線約莫能在她身上洞穿一個窟窿,尤其是她那張雖然布滿泥污,卻依舊標(biāo)致美麗的臉,讓我覺得在四肢百骸里焚燒了近百日的暗火瞬間燃成了熊熊烈焰。
我扔了手上的傘,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扯住她的頭發(fā),全無章法地與她撕打起來。
她吃痛卻沒發(fā)出呼喊或叫嚷,反而又狠又準(zhǔn)地掐住了我的手背,尖尖的指甲直接扎進肉里,疼得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朝夕相對十一年,這是我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動手打架。
這場撕打最終以我用磚頭在她頭上重重砸了個血窟窿結(jié)束,等我腦中翻涌的恨意平息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滿手溫暖黏膩,而她在我掌下微微抽搐。
在此之前,我們都以為自己是最了解對方的那一個,但其實我們都低估了對方。
這個病得要死都抓著錢,不肯認命的女人,哪里會那樣輕易把自己的全部家當(dāng)拱手送人?
這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捅著我的手肘,問我覺不覺得那位喬先生總在偷偷瞧她的拂云姑娘,原來對我的喬郎也早已暗生情愫。
她趁我怔忡之際,居然還鉚足了勁給了我一記耳光:“你還有臉打我?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你已經(jīng)死在城外了!”
說著,她掀開自己肚子上的衣服:“你那個好喬郎,馬車一出城,就給了尚在睡夢中的我狠狠一刀,然后頭也不回地將我扔在了城外的土匪窩前。”
夜色里,她淡綠色肚兜下遍布青紫,但最讓人怵目驚心的,是一道才剛長出新鮮肉芽的扭曲疤痕。
她氣喘如牛地抬起一只手遮住了左眼,不知在是拭淚,還是在擋雨:“要不是我命大,那土匪窩里的男人見我生得漂亮又沒斷氣,想將我救回去做他的壓寨夫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泥里爛透了!”
“你胡說什么!”我怒極吼道。
“我胡說?”她低低笑了起來,移開手盯住我。
她的目光一如過去,充滿鄙夷與嫌棄:“枉你自以為聰明,竟從沒想過,音空大人知交遍天下,為什么只有他可以在寶音館住下?又為什么你和他幽會那么久,負責(zé)看管我們的嬤嬤都沒發(fā)現(xiàn)一點兒蛛絲馬跡?”
她的聲音明明越來越微弱,落在我耳中卻仿佛一道道驚雷輪番炸響在頭頂。
“這個,還給你吧!”她有些艱難地將那條紅繩從手腕上捋下來扔到我的臉上,然后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
“你到底知道什么?”我聲音發(fā)顫,終于扔了手上的磚,厲聲質(zhì)問。
“你信不信都好,那天晚上,我根本沒有放火,倒是你的喬……喬郎,捅了我一刀后便急急折返回了城?!彼怎咱勠?,幾乎栽在我身上,笑著搭著我的肩,湊到我耳邊,聲若游絲,“聽說,寶音館的火是寅時燒起來的?算算腳程,正好夠你的喬郎從城外趕回來呢!你這個蠢貨!活該你被燒死!活該你被燒死!”
“不可能!”我退了一步,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這不可能!”
就在我神思混亂之際,拂云卻忽然重重捉住了我的手。
她失血的臉慘白無比,臉上的殷紅更為刺眼,被驟然亮起的閃電照得形如鬼魅:“別讓我死在這兒,掬月,別讓我死在這里。我不要死在這里。要不,我做鬼也會纏著你一輩子的……”
她的身體貼著我緩緩倒下去,就像小時候練琴累了,總愛靠著我,嬌聲細細地撒嬌:“好掬月,讓我靠一會兒吧,就靠一會兒……”
“轟——”,一道驚雷在我頭頂炸響,我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良久才垂下手,扯了扯嘴角,眼淚卻倏然掉了下來。
她做錯了什么呢?她不過和我一樣,至死都想逃離寶音館罷了!區(qū)別只在于,我的逃離要仰賴喬川煙,而她,她只能仰賴她和亦敵亦友的我之間,那點兒少得可憐,一戳就破的扶持和信任。
第二天下午,拂云的尸體才被負責(zé)修葺寶音館的泥瓦匠發(fā)現(xiàn)。
丫鬟得到消息回來告訴我時,我正在折我那夜被雨淋濕后自己洗曬過的衣服。
“姑娘可知寶音館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據(jù)說,可能是搶地盤的乞兒鬧得狠了,其中一個砸死了另一個呢!”
我“哦”了一聲,沒接她的話。
丫鬟討了個無趣,眼睛一轉(zhuǎn),又道:“今晚姑娘多吃了一口飯,要不要我?guī)綀@子里走一走?”
我看了她一眼,她干笑了兩聲,殷勤地看著我。
“也好!”我應(yīng)了一聲,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用寶音帽遮住我如今猙獰的臉才同她出了門。路上恰好遇到個送飯的丫鬟,丫鬟同她邊走邊聊,直到人進了花園最角落的小竹林,還有些意猶未盡地朝里頭張望。
我不動聲色,漫不經(jīng)心道:“那里面看著荒僻得很,還住了人嗎?”
丫鬟看了看四下無人,小聲道:“不是住人的,是地牢。聽說關(guān)著那個拐了拂云姑娘,縱火逃跑的那個男的?!?/p>
我“哦”了一聲,深深地看了竹林方向一眼,才同她繼續(xù)往湖邊走去。
是夜,月色清涼,我對著房中一盞昏燈整了整衣冠,又看了一眼在床邊腳踏上熟睡微鼾的丫鬟,躡足出了門。
一路上,我手中的燈籠被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身旁樹影婆娑,竹影搖曳,沙沙聲響里,如有鬼影無聲隨行,直至我站在那間石室的門前。
石室內(nèi)漆黑一片,只隱約有一股難聞的味道撲面而來。
“誰?”石室中的人顯然沒有睡熟,被突如其來的光亮嚇了一跳,驚聲問道。
是我熟悉的喬川煙的聲音沒錯了。
我彎下腰將燈籠放在地上,隔了柵欄門柔聲喚道:“是我啊,喬郎!”
黑暗中,有人探出頭來,驚疑不定地看了我一眼。
明明已是深秋時節(jié),喬川煙身上卻僅著單衣,單衣上還有縱橫交錯的血漬,蓬散的頭發(fā)上還沾著幾根枯草,形容狼狽至極。
我將手伸進柵欄里:“是我,喬郎!我來看你了!”
像是被我這話刺痛了脆弱的神經(jīng),他幾乎是膝行到了門邊:“我……我是不是又在做夢?真的是你?”
他伸出手來拉住了我的手,似是被我溫暖的掌心安撫,終于相信了眼前的一切:“那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我在蕪花街接到的人不是你?”
我左手拉過他的手湊到臉旁,隔著寶音帽的帷紗和金線,他掌心是熟悉的竹木淡香。
從前我最眷戀他身上這種讓我異常安心的氣息,無數(shù)次在他懷中輕蹭,就盼著多沾染一些帶走??涩F(xiàn)在,這味道卻如火線般鉆進鼻腔,寸寸蔓延開爆裂的火焰,燒得我生疼。
昏暗燈影中,傷痕真假不易分辨,但一個被囚禁地牢這么久的犯人,身上怎么可能還有這樣溫暖的香?如果今晚這地牢相見只是場早就為我布置好的戲,豈不足以證明拂云那番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都是真的!
我右手袖子微抖,袖管中那根特意磨尖的檀木發(fā)簪滑進掌心,手掌一翻,對上他那雙清澈的眼睛時,心中一酸,原本要直接捅向他胸口的木簪到底偏了位置,狠狠洞穿了他的掌心。
喬川煙的瞳孔一縮,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只在劇痛和驚愕中張大嘴,卻馬上抿緊雙唇,咬牙發(fā)出一聲極重的悶哼,倒抽了半天氣,才看著我,以近乎破碎的聲音艱難地問了句:“為什么?”
“這話應(yīng)該我問你才對吧?”我死死捏著他血流如注的手,心也仿佛被自己捅了個窟窿,“八月初九那夜,洛城城外,你親手捅了拂云一刀,將她扔在山賊窩前的事,這么快就忘光了?”
他滿眼茫然,額上的冷汗涔涔落下,嘴唇都失了血色:“那日,我一……一直在蕪花街等你,結(jié)果,遠遠瞧見一個與你身形相似,步態(tài)卻不太一樣的女子來了。我剛想上去看個清楚,便……便被人從身后打……打暈,醒來就被軟禁在一間密室。直到昨天,才……才被扔進這石室,你……你……你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我腦中“嗡”了一聲,頭痛欲裂,卻不死心,咬牙將那只簪子從他掌心拔了出來。
似乎有一股熱流濺在我的手背上,明明是微溫的血,我卻仿佛連靈魂也被灼痛了。
“你還要騙我!”我顫抖著叫道,“我剛才問的是你捅傷拂云的事,你何時知道我不是拂云的?你根本就是居心叵測,刻意接近我的,對不對?現(xiàn)下拂云的尸體已經(jīng)被找到了,你們心里清楚是我殺了她,但你不知道她臨死前同我說了什么,所以故意引我來此,想從我對你的態(tài)度試探我知道了多少內(nèi)情,對不對?喬川煙,你到底是誰?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再不說,我,我真的會殺了你,我真的會!”
我說著,將血淋淋的簪尖抵上他的脖頸,目眥欲裂地看著他。
他緊緊捏住我的手,很是痛苦地低喘了幾聲。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由始至終都沒有松開過拉著我的那只手。
“掬月!”他握著我的那只手,竟是喚對了我的名字,“你看著我,聽我說,不管旁人同你說了什么,都不要相信。你回去,馬上走,就當(dāng)今晚你沒來過。你記住,拂云也好,掬月也好,我喬川煙,由始至終只……只想娶你,帶你離開這里……”他說到這里,呼吸加快,猛然松開手用力推了我一把,“走!”
我看著他那雙溫暖如昔的明凈黑眸,腦中亂作一團。我突然希望我現(xiàn)在是在夢里,所有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個冗長荒誕的夢。只要我閉上眼睛,再睜開,我還是寶音館里的琵琶女,沒認識過喬川煙,也沒有八月初九那場大火,更不用面對此時他眼里深沉濃烈得完全不似作假的愛意。
“到底是誰?到底是誰在騙我?”我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看著他,平生第一次覺得倉皇無措。
毫無征兆地,身后竟傳來一個熟悉又冷冽的聲音。
“不如,還是我來告訴你吧!”
說來奇怪,那個箜篌女,其實我只見過一面。
當(dāng)時,我和拂云才剛被音空大人買回來不久,有一日,有嬤嬤把我們所有人叫到了院子里,說長公主要給大家立規(guī)矩,讓我們都去看看,長長記性。
所謂立規(guī)矩,就是我們十幾個孩子,最小的只有五歲,最大的不過十歲,頂著烈日站在院子里,噤若寒蟬地看著長公主喘著粗氣揮鞭子。
她腳邊有個女人,全身鮮血淋漓,交織著密密的鞭傷,在長公主一聲聲 “你說不說?說不說”的質(zhì)問、鞭打聲中,漸漸沒了生氣。
見她始終一聲不吭,長公主氣極了,命人捏著女人的臉,弄開她的嘴巴,端起亭中小爐上煮得咕嚕嚕直冒泡泡的熱茶硬生生給她灌了下去。
其時那人的慘叫聲并不十分尖厲,可是我在那之后的一年多里,時常會幻覺般聽見那種極度痛苦的鈍悶凄長的嗚咽聲。
“看來,你還記得她!”長公主坐在家仆搬來的太師椅上,夜風(fēng)吹得她披散的長發(fā)飛揚起落,她看著我的眼神卻寫滿得意,“你的名字叫掬月,但你一定不知道她叫什么!她叫心河,姜心河。你們那位一生癡迷樂理的音空大人啊,這一生唯一涉過的心河便是這個女人。而你……”
她眸中冷焰一跳,長指如劍,直指我的眉心,聲色俱厲道:“你是他和那個賤人生下的孽種!”
我全身僵硬,思緒卻驀地清明起來。
我猛然想起,當(dāng)年音空大人為我和拂云取名后,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頂?shù)偷湍盍司洌骸翱v是心河掬月一場空,也能弦上留情唱終生。”
“他都做了本宮的駙馬,那個女人猶不死心,帶了把破箜篌來府中找他。虧得我一直慶幸這賤人找來的時候他不在府中。沒想到,他當(dāng)年離京居然是偷偷找那個女人去了。枉我這些年來都以為他們已是陰差陽錯,死生相隔,卻原來,他為了將你帶回身邊,竟買回了那么多丫頭,還親自做了什么寶音帽來誆騙我,讓我白白替那賤人養(yǎng)了你十一年。他為你處處小心,步步為營,等你成年了,居然還找來喬川煙,想從我眼皮子底下把你帶走……”長公主說到這里,長長的指甲幾乎在太師椅的扶手上掐出幾道深深的痕跡。
我如夢方醒,轉(zhuǎn)頭去看石牢中因為失血過多,無力靠在柵欄邊的喬川煙:“她說的,是真的?是音空大人派你接近我的?”
喬川煙看向我的眸中盡是憐惜,無力地點點頭,又生怕我難過般,低低補了一句:“但見面之后,我對你關(guān)注愈多……愈覺幸運。同你在一起,時……時時刻刻都是情難自抑,從未有過只言片語的欺騙!你信我,好不好?”
他氣力不夠,聲音低如蚊蚋,我卻句句都聽清了,正因如此,心中愧疚和懊悔如潮水般淹沒我。
至此,我心中的疑惑終于都有了答案。
音空當(dāng)年想必是已經(jīng)與我娘在一起了,之后才被長公主看上,被迫當(dāng)了駙馬。可他放心不下妻女,伺機回去,想將她們接到京城,偏偏與進京尋他的妻子錯過。
當(dāng)時還不知妻子進京的他決定先將我?guī)Щ鼐┏?,為了掩人耳目,明正言順地將我?guī)г谏磉叄仲I了另外幾個女孩一起帶回寶音館。他建下寶音館,親自設(shè)計了寶音帽,不過是怕長大后的我,會因為和我娘相似的容貌,引起長公主的猜疑。
而我與喬川煙的感情能那般水到渠成,并非什么良緣天定,不過是我這身不由已的父親,為我半生籌謀,特意覓來良人暗中撮合促成。
只可惜,世事難料,我娘進京,是他這一生最大的變數(shù)。
而欲李代桃僵,卻陰差陽錯替我擋了劫的拂云,則成了我與喬川煙的變數(shù)。
我喉頭發(fā)苦,卻還想死個明白,于是繼續(xù)追問:“長公主是何時知道我與喬郎的事的?”
“拂云性子張揚,心儀喬川煙,時常偷偷跟蹤他。結(jié)果不僅偷聽到他與駙馬的對話,還發(fā)現(xiàn)了你倆的荀且之事。她嫉憤難平,又聽聞你們密謀私奔,索性向我告了密。原本,于我而言,殺你不過輾死只螻蟻,但我若如此做了,音空必定不惜魚死網(wǎng)破與我決裂。所以我決定為了我這夫君,繞些彎路也無妨?!?/p>
“這么說,拂云因妒縱火,其實是你授意的?”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為了除掉我,居然燒死那么多嬤嬤和樂姬?那些人中不是大半都是你的心腹嗎?”
“你懂什么?”她騰地站了起來,“你和姓喬的在我的寶音館中做出那等齷齪荀且之事,必是有人陽奉陰違幫了音空。向來只有我誆耍旁人,還從沒人敢背叛我,還能落得好下場的!”
“那拂云呢?她明明依足你的吩咐行事,滿心希望出了寶音館的大門可以開始新生活,她甚至到死都以為是喬郎要殺她!她幫著你誆我,害我猜忌喬郎,致使我親手傷了喬郎……”
“哈哈哈!”長公主聽到這里,終于露出了快意的笑容,“她心眼夠壞,可惜腦子太蠢。那晚不過是有個跟喬川煙身高相仿的侍衛(wèi)穿著他的衣服,奉命在蕪花街待命,負責(zé)殺人滅口罷了。不過我委實沒想到,賤人的命都格外硬!你這個賤種明明一只腳都進了閻羅殿,我的好駙馬,居然連自己的命都不顧也要救你。就連拂云那個賤婢也是,都挨了當(dāng)胸一刀,居然還能活著回到寶音館……”
“你布局深遠,以喬郎為餌,斷定我一定會來見他,當(dāng)面問個清楚,所以早早藏在暗處等著看戲,就盼著我們自相殘殺,自己可以干干凈凈地摘出來,繼續(xù)瞞騙駙馬,和他當(dāng)一對相敬如賓的恩愛伉儷。而我,還真的如你所愿……”我喉間哽得厲害,一瞬間,懊悔、內(nèi)疚……百感交集,只能轉(zhuǎn)頭去看喬川煙。
然而這一眼看去,卻見他的頭不知何時已歪靠在一旁,雙眸微闔,竟是連呼不應(yīng)。
我心一陣緊縮,抓住柵欄用力去搖他的肩膀,想叫醒他,可他不僅沒有醒轉(zhuǎn),反倒身子歪倒,一頭栽進了草堆中。
難以言狀的恐懼攫住我的心臟,長公主一聲令下:“還等什么?這賤婢方才不都說了嗎?她惱恨姓喬的害她毀容,夤夜前來殺了姓喬的,打斗中二人雙雙殞命,你們聽不懂嗎?”
身后有紛亂的腳步聲逼近,我惶然回頭,卻正好看見其中一個家仆模樣的男人,從長公主身后走過時,十指翻飛,幾道銀芒掠過,眨眼間長公主頸下便有血線迸射而出。
“雙雙殞命這種事,對公主而言,是不是格外刺激?”家仆開口,卻是音空的聲音。
我頭一次這么仰起臉,認認真真地看他。滿月的清輝襯得他面容溫潤,如上好的古玉。
直至這時,我這才驚覺我彎彎的遠山眉和微微上翹的下頜,原來都是遺傳自這個從小手把手教我拔弦校音的男人。而我,因為一直視他為買我回來,造成我朽木般枯槁人生的罪魁禍?zhǔn)祝瑥膩頉]有給過他一個正眼。
他并不看我,只是扭頭對一眾猝不及防傻了眼的家仆侍衛(wèi)沉聲道:“不想長公主有事的話,開門,讓她走!”
形勢急轉(zhuǎn),我扶起喬川煙要離開時,還有些無措地看向他,猶豫著要跟他說些什么。
音空似是看透我的心思,沖我微微一笑。
那笑容極淡,像稍綻即敗的曇花:“不用叫我爹,我配不上這個稱呼。出了這個門,就忘了這里發(fā)生的一切。知道你娘的下落了,也確定你往后可以安然生活,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好孩子,走吧!別回頭,這爛泥污沼,不是你該留戀的地方!”
那是他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我顫抖著手扶著喬川煙坐上馬車,沖出長公府的那瞬間,風(fēng)里隱約傳來長公主近乎癲狂的,歇斯底里的笑聲,桀桀如同夜梟。
“你看,到頭來,音空,你連死都要帶上我。你逃不掉的!你連死都休想帶上那個女人!”
那聲音愈軟愈遠,而我,緊緊攥著頭上的寶音帽,如同拼命想振落翅膀上的血污的夜鶯,終于嘶聲喊出的一聲爹,卻轉(zhuǎn)瞬被夜風(fēng)撲落在地,了無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