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大人,龍德正中,吾聞其語,今見於公。
惟公之德,智園行方,忠不近名,信不泥常。
李郭無文,韓范無武,公也兼之,吉甫召虎。
九牛在肆,良庖趑趄,公徐碟之,游忍有余。
大棟將傾,見者栗懾,公徐正之,退無德色。
桓桓世廟,緯武經(jīng)文,公媚天子,耆定策勛。
……
不忘者壽,不朽者名,百世之下,視上刻名。
——太傅吏部尚書襄毅楊公志銘? ?張居正
我少時便認識楊波。白袍,長髯,站在舞臺上,與臺上臺下的人對話。認識他,是因為他是父親的另一種樣子,不穿袍不戴髯時,就成了父親。多數(shù)時候,并不知道他不停地上場下場是要做什么,伴隨著鑼鼓聲就在戲箱上睡去,直到他又成了父親的模樣,把我拎回去。
等我經(jīng)過歲月,把山河繪在心上,再見到他時,他已不叫楊波,成了楊博。
不須轉(zhuǎn)換,烏紗帽、紅袍、革帶、皂皮靴,他從明朝萬歷二年出發(fā),走了四百多年。我輕衣簡從,從山西長治一個小山村的戲臺上出發(fā),走過潞州、并州、汾州、解州,用了四十多年,終于到達蒲州。蒲州古城殘破的城墻在蒲草的搖曳中挺立,城墻視線落下的地方,是黃河。
我們一起站在了黃河邊。
1
我竟然記不得什么時候看懂了楊波他們的故事。
父親扮演的楊波,奔波在萬歷初年。
明穆宗駕崩,太子年幼,太子生母李艷妃抱太子臨朝聽政。李艷妃之父李良,眼看女兒坐在朝堂之上,太子又那么小,就對江山有了覬覦之心,憑借三寸不爛之舌,李良說動女兒讓位于他。李艷妃知道外國來朝,擔心他們看見女王坐朝,誘發(fā)戰(zhàn)爭,竟然就應允了李良。李良拿著御賜的尚方寶劍命眾臣畫押認定,朝臣紛紛依從。只有兵部侍郎楊波與定國公徐延昭不予畫押,二人入宮進諫,李艷妃不聽,談不攏,二人被逐出朝堂。
李良看到這種情況,心里的忐忑也沒有了,定于八月十五登基。登基前先封鎖了李艷妃居住的昭陽院,使得昭陽院內(nèi)外隔絕,篡位之象已顯,李艷妃這才發(fā)覺到李良的野心。楊波為此緊急搬兵,徐延昭到先帝陵前哭訴,正在感嘆時,聽到人歡馬嘶,竟然是楊波搬兵到此。
徐延昭大喜,勉勵楊家兒郎要殺敵保國。徐楊二人二次進宮,苦諫,歷數(shù)外戚篡權(quán)之禍。李艷妃見情勢如此,為保住皇權(quán),將太子交予徐楊二臣,委以重任。楊波抱太子登基,李良被擒獲。
一場宮廷鬧劇畫上句號。
一場錯位的權(quán)力游戲,雖然要經(jīng)過一番波折,終歸是要回到正常秩序的。
2
我少時看到的是家鄉(xiāng)戲,是一個地域并不寬廣、興起于漳河流域的小劇種——上黨落子。之后的四十多年里,聽到無數(shù)個劇種在唱,京劇、徽劇、贛劇、漢劇、婺劇、甌劇、臺州亂彈、滇劇、豫劇、宛梆、平調(diào)、越劇、川劇、湘劇、曲劇、東西中三路秦腔、山東梆子、河北梆子、蒲州梆子、中路梆子、上黨梆子等各有特色,而最典雅最規(guī)范的當屬京劇,那是類似于古代鐘磬之音的雅正之聲。
真好聽呀。
京劇里,此劇也名《大探二》,即《大保國》《探皇陵》《二進宮》三出組成,第三部分《二進宮》,青衣、花臉、須生輪番演唱,獨唱、對唱、輪唱、合唱交替,能用到的唱法這里都用了,唱腔運用得精到,變化無窮。僅二黃腔就用到了慢板、原板、散板、導板、回龍、搖板等板式,三人三行當同唱一個調(diào)門,如同雨滴落在瓷盤上的聲音,滴滴答答,叮叮咚咚,劈里啪啦,那真是聽覺上的絕佳享受。
在這樣的感官刺激中,無一句道白,劇情卻能順利推進,敘事得到了音樂上的表達。
據(jù)傳,上世紀四十年代,譚富英、王泉奎、尚小云會演此劇,鏗鏘和鳴,酣暢淋漓。后有金少山、奚嘯伯、張君秋合演,也是金玉之聲。我們現(xiàn)在多見的是于魁智、李勝素、孟廣祿版本,也極好。說到上黨落子,常聽的是李明娥、傅永亮版本,鄉(xiāng)音中有少年記憶,或許藏著無法言說的情緒。
讓人奇怪的是,這個戲本來就子虛烏有,卻大受歡迎。
汪曾祺曾在《人間有戲》里寫到:這是一出找不到歷史根據(jù)的戲,而且很多詞都不通,甚至不知所云,但是這出戲久演不衰,很多人都愛聽,包括文化程度很高的人,原因就是唱腔聽起來過癮。外國人把這個叫中國歌劇。
翻轉(zhuǎn)明史,萬歷初年(1573年),明穆宗駕崩,這個皇帝的死因?qū)嵲陔y以啟齒,主要是縱欲過度,有一次折騰一夜,準備上早朝時卻暈過去了,為此整整休息了兩個月,不惜身子的顛鸞倒鳳,結(jié)果就是年紀輕輕的,才36歲,只做了6年皇帝就完蛋了,好在,在此之前立了太子。
大概是隆慶六年五月,明穆宗(隆慶帝)把高拱、張居正、高儀三位大臣叫到病榻前,對他們說:東宮幼沖,以屬卿等,且協(xié)輔,遵守祖制,則社稷功也。又對太子說:朕不豫,皇帝你做,你要依三輔臣并司禮監(jiān)輔導,進學修德,用賢使能,無事荒怠,保守帝業(yè)。
也就是說,隆慶帝把太子托孤給三位顧命之臣。
兩個月后,隆慶帝病逝。
太子登基,這就是萬歷皇帝,這一年,萬歷已經(jīng)10歲。
萬歷帝之母李貴妃,原為一普通宮女,受隆慶寵愛,封為貴妃,隆慶死后,萬歷賜封母親為“慈圣皇太后”。 這位太后對萬歷要求極為嚴格,對娘家人也多有約束?!睹魇贰ね馄萘袀鳌分杏羞@樣的記載:太后之父李偉封武清伯,再進武清侯??梢?,并不是戲中的太師,武清伯也是閑職,李貴妃也不可能有讓位一說,而萬歷皇帝的輔政大臣主要是張居正。
這么一對比,便可知,傳唱久遠的這么一出戲,原本即為杜撰。
3
人們?yōu)槭裁炊抛诉@么一部戲,而且傳唱了上百年?
據(jù)墨遺萍所著《蒲劇史魂》載:《忠保國》一劇,系蒲伶為老楊博“祝壽”之作。
戲中楊波,原型便是楊博,山西蒲州人,官至兵部尚書、吏部尚書。
戲中事,歷史上并無,但楊博真實地存在。
明正德四年(1509年),居于蒲州普救里的楊家,人們忙忙碌碌地進進出出,更多的是臉上添了喜色,因為楊家夫人田淑人要生娃了。
說起楊家,也是名門,出自唐叔虞之后,后來有一支相當著名,即為弘農(nóng)楊氏,傳承到元代末期,有一楊氏族人名楊覺,在河東夏縣任主簿,年邁想歸鄉(xiāng),沒想到卻在走到普救里時倒在路邊去世了,后人就把他安葬在這里,之后,楊覺這一支便定居在這里了。這是蒲州楊氏一脈的始祖。楊氏住下來以后,以餳為業(yè),也就是制作和出售麥芽糖為生。
這次要生的這個娃,是蒲州楊氏的第五代。
這是五月的一天,田淑人做夢夢到虬云繞著自己的房屋游過去了,然后就感到腹部有異動,胎動一夜后,第二天(即正德四年五月二十四日)生下一個男孩,長相奇特,不同于凡人,生下來,不哭也不叫,河目???,虎頭燕頷,穎顙豐下,龍章鳳姿,村里的鄉(xiāng)紳說,這個男娃以后可了不得呀。
男娃的父親名楊瞻,官至四川按察僉事,也是飽讀詩書,給這個兒子起名為博。
楊博就在家鄉(xiāng)讀書,17歲考中舉人,20歲中了進士,22歲任職陜西周至縣令,24歲調(diào)任長安知縣。長安知縣任上,被大學士翟鑾看中,任兵部武庫司主事。
翟鑾慧眼,自此楊博的軍事生涯開了掛。
楊博31歲時,從兵部一個小主事升為司馬尚書郎,隨翟鑾巡視九邊,東到叆陽,西至張掖,幾乎是從大明朝的最東邊走到最西邊。楊博是個有心的人,這次巡視行程有幾萬里,他就像徐霞客一樣,隨行記下了沿途的山川地形、風俗習慣、士兵強弱、戰(zhàn)馬戰(zhàn)車、防御工事、所耗經(jīng)費等情況??蓜e小看這一紙記錄,自此他對明朝的邊防了如指掌。
除了翟鑾,楊博也得當時的兵部尚書張瓚和毛伯溫賞識,每有軍事疑問,他們都會詢問楊博,楊博總是能提出合理化建議,這樣慢慢也就得到了嘉靖帝的賞識。
楊博38歲時,升右僉都御史,巡撫甘肅。在甘肅期間,屯田、墾荒、修墩臺、興水利、辦教育,施仁政,由此,甘肅得到很好的治理,楊博升右副都御史。
楊博45歲回蒲州為母丁憂期間,升任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丁憂結(jié)束,負責薊遼、保定軍務,在京城阻擋了蒙古俺答的侵犯,升太子太保。
因蒙古的一再擾邊,楊博奏請,九邊沿線要加固城墻、墩臺、附墻、瞭望臺,每個邊堡都要加駐兵馬,一時邊境肅然。等蒙古的把都兒、打來孫率十萬鐵騎攻打時,楊博披甲執(zhí)銳,在古北口城墻上坐鎮(zhèn)指揮,一場戰(zhàn)役打下來,雖有犧牲,大明朝還是勝了,楊博升右都御史。
楊博46歲時,擊退蒙古再次進犯,升兵部尚書。
在兵部任上,楊博一手抓北方邊防,一手抓海防御倭寇。
楊博50歲時,本來丁憂守制在家,卻被緊急召到大同,蒙古俺答又來侵犯了,可是讓人意外的是,俺答一聽楊博趕到大同時,馬上就退兵了。嘉靖帝聽到戰(zhàn)報,很高興,御賜楊博二品大紅沙衣。大同事畢,楊博又被召回京。那些年,在氣候上,這個王朝正經(jīng)歷一個被稱為“明清小冰期”的低溫多災時期,中原地區(qū)災害頻發(fā),草原一樣無法生存,蒙古人只好南下?lián)屄?,這種情況被游牧民族與農(nóng)耕民族雙方總結(jié)出了規(guī)律,而明朝雖然都城北移,卻因臨近雙方拉鋸戰(zhàn)的前沿,就更造成了邊防吃緊,不停的攻防中,皇帝就離不開楊博了。
在兵部尚書任上,楊博把糧餉、墩堡、募兵、戰(zhàn)馬、火器、賦稅、練兵、隘口、秋防等事宜,事無巨細,都安排得妥妥貼貼的,尤其注重選賢任能(戲中說他能搬兵,倒也不差,有多少將官是他提拔上來的,還真不好計數(shù)),論功行賞。
楊博54歲時升柱國,58歲時,改任吏部尚書。
楊博是個精神巨靈,從他所做之事中,可以分析出,他的精神氣質(zhì)有平靜中的深邃、矜持中的傲岸孤獨中的崇高,堅忍中的血性,人性中的溫暖,這都給對手和同僚造成巨大的壓力,楊博靠自己的能力活成了一個軍事上的必需品。
楊博不僅武能安邦,居于復雜的朝廷中,一樣能妥善處理各方關(guān)系。隆慶帝即位后,楊博出面調(diào)停了徐階和高拱的矛盾(據(jù)說戲中徐延昭原型便是徐階,明顯不對,徐階不是定國公,只是文臣,他們的交界,便是同朝為官,楊博對徐階有幫助)。萬歷登基后,楊博又調(diào)停了張居正與高拱的矛盾。楊博應付朝廷的人事關(guān)系,很是嫻熟,與各方關(guān)系都極好。
楊博61歲時,曾因龐尚鵬案發(fā)而致仕,63歲時又被隆慶帝召回朝,以吏部尚書之位掌管兵部事宜。
這回楊博殫精竭慮處理戰(zhàn)事,一直到萬歷元年病重歸家,第二年,即萬歷二年,病逝于故鄉(xiāng)蒲州。他去后,萬歷為其輟朝一日,贈太傅,謚號襄毅。
張居正為其做墓志銘:
晉地表里山河,其人瑰瑋多大節(jié),能以功名自顯,往古無論。自余登朝,則見故少師太宰楊公,心竊向慕之,公亦與余為忘年之契……
張居正歷數(shù)楊博之功績,也說他為人之公明。
明史以“博魁梧豐碩,臨事安閑有識量,出入中外四十余年,始終以兵事著”為他蓋棺定論。
4
由此可見,用地方戲演地方文化和地方名人,早已有之,那也是屬于當時的現(xiàn)代戲呢。
這樣一位兵事奇才,可以讓我們驕傲的是,他是蒲州人。
京劇本子從不諱言是傳自山西梆子,在山西省戲劇研究所保存的山西幾大梆子《忠保國》的抄錄本中,蒲州梆子本子最為久遠。劇中唱詞言明,楊波是山西蒲州人,李艷妃是山西翼城人(這是另一篇文章了,留待后續(xù))。其中“探皇陵”一節(jié),趙飛(楊波義子)搬兵時,歷數(shù)從京城到蒲州古道所經(jīng)山西各地的地名和風物。
《蒲劇史魂》也講,嘉靖年間,蒲州楊博、王崇古、張四維先后入朝,跟隨人眾,外帶了蒲伶也隨之入京,蒲伶?zhèn)儽阌眉亦l(xiāng)戲塑造楊博形象。
大戲不虛,小事不拘,如此改編也有可能。但我存疑的是,此劇不可能產(chǎn)生于京城。戲中既說萬歷事,當屬萬歷登基之后的事,不可能產(chǎn)生于嘉靖和隆慶兩朝,而萬歷元年,楊博從京歸蒲,萬歷二年八月即病故,若此戲是祝壽之作,也頂多產(chǎn)生于萬歷二年五月楊博生日之時。
以此推算,這出戲唱了四百多年,楊博以楊波的形象又活了四百多年。
5
這些考究并不重要,我們不妨跟隨楊博游覽他的故鄉(xiāng)。
楊博在故鄉(xiāng)長至17歲,之后為母丁憂、為父守制回來兩次,與隆慶產(chǎn)生罅隙致仕回家一次,再次回家就是病重歸鄉(xiāng),六十多年里,他四次回到故鄉(xiāng),在他活著的這些年里,他的家搬遷過三次。
他出生時,家在普救里,也即生活在鶯鶯塔的佛影下,之后遷蒲州北關(guān),嘉靖三十四年,陜西發(fā)生地震,余震波及蒲州(很多人因蒲州震動嚴重,以為震中在蒲州),蒲州遭受大災,房倒屋塌,因此楊家又遷新樂莊。這三次搬遷也不是重點,重點在于他的家,始終圍繞著一座古城,不過是在古城北東南的關(guān)系,先在城東,后是城北,再是城南。
而蒲州古城,雖因蒲坂的關(guān)系,早就有人往來,真正興起卻在大唐,那時這里是大唐的中都,人們在長安與洛陽之間往返,要在蒲州過蒲津渡,這里因此喧囂繁華,蒲州城成為一個文化重心。那時的城里,各種建筑連綿,物產(chǎn)豐富,最著名的便有讓文人雅士心向往之的鸛雀樓,雅士們在這里揮灑才情,與落日齊輝。李世民來過,楊貴妃回來過,顏真卿還在這里寫下了著名的《祭侄文稿》。更讓人心動的是,城里有一個“綠莎廳”,各色人物在這里聚集,談天說地,產(chǎn)生思想,也產(chǎn)生藝術(shù),這讓人想起當年的稷下學宮,真讓人驚喜。
宋代,都城南移,長安不再是都城的時候,中都也失去了原來的光澤。
到了元代,有一個愛到處溜達的家伙,來到了蒲州,這家伙是意大利人,叫馬可·波羅,在元朝生生折騰了17年,大部分的時候,他都滿中國東跑西顛。
馬可先生是受元世祖之命到處溜達的,他第一次巡視就路過山西,他是離開平陽,經(jīng)解州到蒲州的。“離開解州堡寨,騎行約二十英里,就能看到一條大河,河面寬闊水深,不能建浮橋,此河就是聞名世界的黃河。黃河岸邊建有城池,城墻雄偉,周圍有很多村落,其地出產(chǎn)生姜和絲織品,商業(yè)非常茂盛。這里野生鳥類眾多,三只野山雞相當于威尼斯銀錢一枚,臨河附近種植有大片竹林,滿目蔥綠,竹子粗壯挺拔,大多數(shù)直徑都在一英尺以上,甚至還有超過一英尺半的。抵一名貴城市,居民皆是偶像教徒。城中商業(yè)茂盛,藝業(yè)繁榮,土產(chǎn)之中,饒有絲、姜、高食姜、唇形科植物及吾國未見之其他不少香料?!?/p>
馬可為我們記下了元朝的蒲州,在馬可筆下,這是一個名貴城市,且很大,臨河,物產(chǎn)豐盛。
那元朝的竹子若還在,蒲州該有怎樣的林下之風。
元明戰(zhàn)火,蒲州城毀,到了明代,洪武二年重新筑城。新城九里,城高三丈八,建有城門四座,分別為蒲津、迎熙、首陽、振威,門上有樓,名為景虞、鳳儀、卿云、鍵光。城內(nèi)有庫房五處,窩鋪五十七座。城四角建有角樓,東南北三面有十丈寬、一丈五深的護城河,城西是天險黃河。隆慶元年,磚石砌起城墻。
說起來,明代城池可謂是金城湯池,這也得益于楊博。隆慶年間,楊博主管吏部,多關(guān)照災區(qū),恰那些年蒲州總有災情,嘉靖年間一次大地震,又是黃河泛濫區(qū),故鄉(xiāng)的情況他都是擱在心頭的,他往蒲州派去的官員都是好樣的。
隆慶元年,進士宋訓任職蒲州,“以鳩工庀材,基以巨材,悉加磚甃,增建樓櫓”,蒲州更壯麗。
隆慶三年,進士許希孟任職蒲州,治理蒲州有功,史說許希孟清廉第一,戇直無二。楊博正致仕在家,便褒揚了許知州,并以此鞭策河東群臣。
后有進士梅友松任職蒲州,德威并著,受人稱揚。
能臣仁人多年對蒲州的治理,使得明代的蒲州可謂是人文薈萃,物阜民豐。
這樣的過往是屬于楊博的故事。
當我尋來時,蒲州古城已成廢墟。
雖然東南西北四座城門還在,卻也成殘軀,城墻已消失大半,東城墻只余土垣,曾經(jīng)禮儀如旌的鼓樓也殘留下底座。
作家王西蘭說:閱讀廢墟,就是閱讀歷史,從發(fā)黃的歷史典籍里和破敗的古城廢墟上,可以讀出蒲州的文化構(gòu)成和特色。蒲州廢墟成了驕傲的存在,廢墟也是一種美,不用修復,盲目修復了,連廢墟也不是了。蒲州廢墟,它是中國的羅馬角斗場,是中國的龐培。
大明的繁盛,我是無法與歸葬故里的楊博共情的。但不妨礙我們來欣賞美。
而我們來到蒲州古城,也并不是只能看到斷墻頹垣,就在古城之外,如今新建起壯闊的鸛雀樓,王之渙昔日的盛景重現(xiàn),鸛雀雖不見蹤影,但依然有各種鳥類棲息于高大的樓層之間,它們比游客更快地感知到黃河與古城的交匯與分離,能更早地感知到朝代的興替,感知到蒲草的堅韌與傳播,也許它們還能感知到元代的竹林,以及唐代綠莎廳的嚶嚶嗡嗡。
古城的西城外,上世紀九十年代,挖掘出了蒲津渡遺址,出土了明代堤壩、渡口,更重要的是,唐代開元年間大鐵牛的現(xiàn)世,四座鐵牛在四個不同種族的人的牽引下,前腿蹬、后腿蹲,矯角,昂首,瞋目,雄壯地支撐起唐代的雄渾和經(jīng)濟實力。城墻外這一景,讓大唐繁華及黃河渡口的繁忙隱約可見。若有閑情,還可以繞到鐵牛背后去,一截城墻中間,露出一塊有字的青磚,“蒲州城”三個字像上天的密語。
就在楊博與我的雙重打量下,蒲州古城,廢墟疊落著繁華,商業(yè)疊印出文化,那是一種河流孕育出的獨特氣息,是獨屬于蒲州的亙古風華。
6
楊博在隆慶元年曾賦詩一首:
秦晉相望雞犬聞,黃河一派就中分。
西連仙掌明初日,東接龍門起暮云。
五老峰前鶴自語,二賢祠畔鹿為群。
琴堂故跡依然在,千古南風仰舜薰。
故鄉(xiāng)之形勝與文韻都在楊博心里,那身依心繞的古城,對面就是陜西,秦晉被黃河中分,只能隔河相望。河的這邊就能看得見華山上的仙掌峰,往東去,聽得見龍門上黃河的吼聲,看得見黃河的濤影。舜都蒲坂,古史有載,舜在這里的琴堂,拂琴而作《南風歌》,南風陣陣地吹,可解萬民疾苦,南風緩緩地吹,可以豐萬民財物。鹽池上的南風教化了一代又一代蒲州子民,包括楊博。
而楊博寫到的五老峰,卻為蒲州勝景。
五老峰包括王官峪、云仙閣、龍頭山、黃河灘岸等六個景區(qū),史稱東華山,海拔1993.8米,丹霞地貌,有6700公頃森林。更是道教名山。五老峰在明清時即為旅游勝地,那時的五老峰“山勢雄秀,有仙洞泉源,庵觀寺廟宮64處,無數(shù)神像,還有茶房?!?/p>
“五老峰無山不秀,無峰不險,無石不奇,無洞不幽”,在作家王西蘭眼里,春夏秋冬四季的五老峰,斑斕亮麗。
那時大約是有鶴的,道教仙人,該與鶴相伴,楊博的意境中,仙鶴旁若無人地私語。
繞過山間的錦繡風光,便能登上主峰玉柱峰,能看得到五座山峰的奇兀林立,山間奇石化作教中神仙,各司其職,極目遠眺,蒲州古城就在眼底,黃河如飄帶環(huán)繞,中條山若如意靜臥。
城與山,山與河,神與人,動靜參差,是一幅3D技術(shù)打印的風光名片。
蒲州的首陽山下,曾有二賢祠,《水經(jīng)注》里便有記載,祠內(nèi)供奉伯夷、叔齊。兩位賢人恥為周民,拒食周粟,采薇而食,開創(chuàng)了隱逸派的先河。自那之后,無數(shù)不得志的文人以隱逸為生存手段,寫下無數(shù)得已或不得已的佳話。
約莫祠前是有鹿的,矯健的四蹄梅花狀起落,一個回合便回到首陽山里了,楊博肯定見過。
楊博作此詩時,受命給嘉靖年間遭誣陷的官員平反,同時也考察現(xiàn)任官員,經(jīng)過審查,山西無一人被處分,這就讓人有了疑問,有言官上疏稱楊博庇護鄉(xiāng)人。估計在這種態(tài)勢之下,楊博便想起故鄉(xiāng)的山川形勝,想起二賢祠,萌生了退意。大隱隱于朝,小隱隱于野,仕途不得志,便走入隱逸,自古便是一條路徑,千萬個讀書人都知道這樣狹窄的但卻有效的途徑。到隆慶三年,龐尚鵬案發(fā),楊博曾建議龐留任,這也就成了楊博的罪狀,因此被罷免,諸多官員挽留未果,楊博踏上了回家的路。他從京城宣武門離開時,送出來的朝臣們把道路都堵塞了,他不用衙門接送,不花官銀出門,他自備車駕一路向西南而去。
故鄉(xiāng)的風物自然接納他,在他眼里二賢祠前成群的仙鹿也在等待他,如翹首企盼親人。他為官幾十年,沒有丟了伯夷、叔齊的臉,始終執(zhí)起蒲州古城的高節(jié),蒲州是為他驕傲的。
回家后的楊博其實是痛苦的,這不是他自愿致仕,是和隆慶帝有了牴牾,他游五老峰,逛二賢祠,登鸛雀樓,臨蒲津渡,故鄉(xiāng)的山河撫他身之傷,填他心之隙。逍遙自是逍遙,隱逸真是隱逸。
期間他又作《五老歌》:
曉披五老峰上云,晚釣伍姓湖中鯉。
忽逢漁父三五人,問是五姓誰家子。
自云無姓亦無名,接輩相傳常釣此。
月落天昏駕小舟,從來未見風波起。
得魚心自安,無魚心亦喜。
……
歌中出現(xiàn)了漁父,漁父自屈原始,便也是隱逸派的象征,屈子之魂擴張了中國人的文化視野和情感深度。無須爭論此歌為誰作,當此時,有隱逸之心的,唯楊博一人,且與前詩一脈相承。
他說到了伍姓湖。伍姓湖還在,是山西最大的淡水湖。相傳因舜帝后裔虞、姚、陳、胡、田五姓居住于湖邊而得名。湖邊常年碧波映襯著霞光,水鳥成群,有貓頭鷹、灰鶴、雀鷹、草鷺、黑燕、赤麻鴨、雨燕、家燕、太平鳥等等把這里當成了家。
煙波浩渺的伍姓湖成為楊博的背景,他詩中的鶴從五老峰遷徙到湖里。
伍姓湖上的漁父,成為楊博的化身,與屈原與眾多漁父一起,歸入隱逸派,但這只是楊博人生的剎那,更多的時候,他還是以兵事稱雄于嘉靖、隆慶、萬歷三朝,孜孜矻矻一直到他燃盡了生命的火花。
《五老歌》中還有:
公昔提兵到薊門,單于系頸呼韓死。
頗為飛語輪流轉(zhuǎn),彤云幾付東流水。
東流水,真可笑,何如相將日垂釣。
白云冉冉生,玄鶴雙雙叫,披地與被天。
盡然不知其中妙。
在冉冉升起的白云下,與無數(shù)個玄鶴對視,神游八極,楊博的一生以兵事著稱,可他少年就讀于故鄉(xiāng),我想,他的故鄉(xiāng)就是一個文化風景交相輝映的勝地,他為什么就擅兵事了呢?大概在故鄉(xiāng)熟讀詩書的時候,便知道蒲州城的興衰,北周北齊對峙過,大唐衰落過,金元戰(zhàn)火頻仍過,蒲州大地兵燹戰(zhàn)火從來沒有停歇,因此他年少就知道了兵事的重要,安邦定國,經(jīng)天緯地,早早成為他的志向。翟鑾看上他正中他的下懷,乃至成為鎮(zhèn)邊重臣后,也就分外珍惜手中的權(quán)力。
權(quán)力對于他,不是游戲,而是自覺。
極地與窮天,盡然不知其中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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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伶寫《忠保國》,當有文化人參與,他們熟知楊博經(jīng)歷,知道蒲州名勝,于是借戲之隙,澆胸中塊壘。
只是后來人不知楊博名與事,在每朝每代的改編中,把其中的邏輯打亂了,也就成了后人的不知所云。
萬歷朝,張居正死后,公忠體國的人并不多,一直到明朝滅亡,人們在改朝換代之際,隔河猶唱《忠保國》。到了清朝,梆子戲衍遍全國,這個戲也就隨之風行天下,那時花部興起,此戲名為《龍鳳閣》,常在京城上演,蒲劇名伶郭寶臣進京,也演此戲。尤其到清朝后期,人們對局勢的憂慮更是此劇上演的情由。
史不同于戲,一生鎮(zhèn)邊無法成戲,那便寫他以兵部權(quán)力,力?;蕶?quán)不旁落,力保國家和人民安定肅然,于是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最早的本子,還是兵部尚書,后來成了兵部侍郎,位卑職小,才好映襯執(zhí)政之困難,才能演出戲劇沖突。
《忠保國》越演越久,人們很少去追溯,劇中人楊波是不是真有其人,倒是河南在爭議,言之鑿鑿,說楊波是他們那里人,只是證據(jù)太輕了,實在不足以定論。更少有人知道,戲里的楊波有一個盛大隆重的故鄉(xiāng)曰蒲州。
楊博和蒲州,成了隱逸派,埋首于首陽山下。
事了拂衣去。
深藏功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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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作《五老歌》的那年,楊博在老家為自己看好了墳地,就在古城外王莊村。
楊博死后,歸葬故里,張居正為其料理喪事,極盡榮耀。
楊博墓,東有中條山,西有黃河水,依山傍水,應是好風水。據(jù)載,當時墓地占地百余畝,沿中軸線要過天宮橋、磚牌樓(上書三朝太宰,一代師臣)、山門(明禋門)、木牌坊、石像群、穿廊殿,才能到達他的墓,墳上還有柏樹數(shù)棵,花卉遍地。
只可惜,歲月更迭,如今的楊博墓只留下了一座文保碑,其余建筑和樹木連墳墓也已不見,甚至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蒲州城里的御賜的楊博旌表坊也已不見了,無處可尋。這是楊博的痛,也是蒲州城的痛。也許在印證著那句話,有些建筑似乎從蓋起來的那天起就等待著被下一代人拆毀,這是建筑的宿命。
一代兵部尚書,真的無跡可尋,此刻歸來的魂,該何處安放?
可悲的是,當損毀歸于一個時代的時候,罪過都無法落實到人。
如果不是襄毅莊的楊瞻墓(楊博父)還存留有石像生和幾道石碑,墓堆也在,都讓人懷疑楊博是不是曾經(jīng)到這個世上來過。
所有的故事都已湮沒。
所有的風光,風住塵香花已盡。
目送楊博回歸史書和舞臺,我有漫長而遙遠的嘆息,縈繞了四百多年,傳遞了幾百公里。而歷史上的有些失誤成就了傲視千古的巨大功業(yè)。
若你來,便在蒲州等你。
蒲州,如今名為永濟。
蒲州古城風華逝去后,成為永濟的一個鎮(zhèn)。
那個鎮(zhèn)上,有鸛雀樓,有普救寺,有大鐵牛,也有古城廢墟,廢墟也是美。
【作者簡介】 王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映像》雜志副主編。在《人民日報》《文藝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幾百萬字。著有長篇紀實《天地間一場大戲》以及散文集《沉吟》《關(guān)城懷古》《拈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