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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街的門

2021-11-28 06:18陳春瀾
山西文學(xué) 2021年11期
關(guān)鍵詞:賈梅臨街素素

陳春瀾

1

蘇家父親那晚出事時,他們家年方十四的小女兒蘇小丫正伏在桌上,肩膀一聳一聳的,抽抽噎噎哭個不停。窗外,小鳥嘰嘰喳喳,聒噪個沒完。

蘇家有個臨街的門,這個門就像長在她腦門前的青春痘,沒有一天,她不希望能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消滅。在曠日持久的對峙后,她決定各個擊破,先對門下手。于是,她背著父母,捧著一手絹零花錢,找到了六叔。六叔是泥瓦匠,有本事把門變成墻。

六叔,你不是說最親我嗎?要是真親我,就幫我把我家那個臨街的門堵了。

六叔愣了一下,笑笑。這樣孩子氣的請求,純屬小破孩過家家,鬧著玩呢,他當(dāng)然不能參與其中。六叔一直笑,笑過之后,就把這事當(dāng)玩笑講給蘇小丫的父親。

蘇父聽了臉先是漲得通紅,后又陡然變白。這是他努力了很久,才用一間房換到的兩間房。之前,他們家住城北邊迎新街,離市中心遠(yuǎn)不說,房子還小,只有一間。蘇母每天都皺著眉說,屁大一點地方,擺下兩張床,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晚上,他們夫婦擠一張床,兩個女兒大丫和小丫擠一張床,中間擋塊布簾,夫妻倆想說個暖心話都得捂住半張嘴。

新搬的這套房子就不一樣了。地處太原市中心帽兒巷,出了巷子,北面是省政府,過去是閻錫山的督軍府;南面是鐘樓街,古時候,鐘樓都設(shè)在城市中軸線上,可見它的中心位置由來已久。“花花鎮(zhèn)定府,錦繡太原城”,這錦繡就圍繞鐘樓街繪制而成。蘇家在帽兒巷的房子,近水樓臺,當(dāng)在這錦繡之列。

當(dāng)然,在蘇父眼里,除了地段錦繡之外,這套房還有兩大好處。首先,兩間房全部臨街,院里一個門,街上一個門,出入方便自不必說。更難能可貴的是,地方寬敞了,而且有兩間屋子,這就從根本上解決了晚上睡覺的尷尬。蘇父逢人就說,他現(xiàn)在好活得不會活了,感覺就是在天堂上活著呢。

天堂怎么會有兩個門?就是有,也不會隨便開在大街上。小丫反對父親的說法。她的反對,不只是言語,還有行動。自從搬進(jìn)這套房子,蘇小丫就開始和臨街的門過不去,好像它不是門,而是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寧肯舍近求遠(yuǎn),也要繞道走院里的門。

蘇父對小女兒這種固執(zhí)的堅持,憤怒已久,覺得這不僅是小資產(chǎn)階級愛面子思想在作祟,也是對他成功換來這套房子的公然否定。六叔不經(jīng)意間講的玩笑,引爆了蘇父的憤怒,六叔前腳走,他后腳就奔到火爐邊。蘇父拿起捅火用的鐵火鉤子,對著小丫,舉了又舉,蘇母在一旁伸著手,擋了又擋。

在蘇母的干預(yù)下,最終,火鉤子沒有落在女兒身上,而是在空中畫了個美麗的弧線,然后,準(zhǔn)確地降落在火爐上。蘇父接連敲打了三下火爐后,推開門,氣勢洶洶地走出去。沖著蘇父的背影,蘇母一反常態(tài)柔聲叮嚀,消消氣就回來。聲音聽著和風(fēng)細(xì)雨,有種異乎尋常的關(guān)切。之前,蘇家夫婦也經(jīng)常吵嘴,蘇父也經(jīng)常憤而出走,每每這時,蘇母總是跺著腳氣急敗壞地叫罵,有本事,走了就別回來。

那天,在母親如音樂般溫柔語調(diào)的喚醒下,蘇小丫快步跑了出去,拖拽著父親衣袖說,爸,我錯了,你回來!淚水涌出眼眶,順著蘇小丫的臉頰流了下來,她知道自己在做夢。那晚的實際情形是另一個版本。母親對父親不同尋常的關(guān)切,撲滅了蘇小丫心中的希望之火。母親的聲援向來有局限,這次也不例外,僅限于阻止火鉤子的進(jìn)攻,至于堵門,母親旗幟鮮明,和父親站在同一戰(zhàn)壕。面對自己的孤立無援,蘇小丫如史前化石般一動不動地長在椅子里,任憑父親遠(yuǎn)去的腳步,漸行漸遠(yuǎn)。

果然,蘇父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后,蘇母伸出食指,指著小丫的鼻子問,是不是臨街的門讓你覺得難為情了?是不是覺得生在我們這樣的家里,丟你的人了?小丫不語。蘇母轉(zhuǎn)著圈地罵,“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好端端的一個門,開在大街上多方便,可你不走不說,還想瞞著我和你爸堵,人不大,心倒不小,我看你就差上天了。

誰想上天了,誰又嫌這個家窮了,不就想堵臨街的門?只要堵了臨街的門,以后生火、做飯、洗碗這些家務(wù)活,我全包了,再不和姐姐因為干活,惹你們大人生氣。

還好意思提你姐?你姐比你大,可她多會兒像你一樣挑三揀四,走這個門不走那個門,只要臨街那個門開著,她什么時候走過院里的門。

那帽兒巷臨街的房子多了,誰家的門不是藏在院子里。就咱家特殊,像當(dāng)街探著個腦袋似的,生怕人家不知道你家住哪。

住哪怎么了?羨慕人家住宿舍大院,你看誰家要你,你去!媽不瞎眼,也會算卦,不就是怕同學(xué)說你住街巷。

是又怎么樣,就算你們大人不讓堵,我也只當(dāng)它堵了,永遠(yuǎn)不走那個門。蘇小丫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下來。

蘇母嘆口氣,扔下一句,你愛走不走,沒見過你這么個咬糙糙。說完,披上外套,從床上抓起丈夫的一件半長夾襖,開門走了。蘇母走后,蘇小丫的婉轉(zhuǎn)哭聲化作悲愴誓言,堵不堵由你們大人,走不走由我!我就是不走,一次也不走。

好,好,中國人民有志氣。一直躲在門外的蘇大丫,推開門,拍著手,走到妹妹面前說,想不到?。∠氩坏?,我們家居然出了個王二小,寧死不屈??!

你就會諷刺人。

不識好歹是吧,這不是諷刺,是表揚(yáng)。

蘇大丫說完又往前走了一步,蘇小丫習(xí)慣性地抬手護(hù)住額前劉海。她的劉??刹皇瞧胀▌⒑#撬脑O(shè)置的遮羞布,布下是青春痘,蘇小丫使勁壓著劉海,手指不停地抖著。姐姐退后一步,學(xué)著小丫的腔調(diào),朗聲念道:“別人的青春痘只長在頭上,我是頭上也有,心上也有。心上的這顆,就是我家那個臨街的門?!?/p>

你偷看我日記?

別人的想讓我看,本姑娘還懶得看呢。

蘇小丫氣得轉(zhuǎn)過身,不理姐姐。蘇大丫繞到她臉前說,看在你剛被爸媽輪番修理的份上,我就聽媽一次話,“欺人不欺帽,欺帽不禮貌”,這次,我絕對不碰你的頭發(fā)。蘇大丫說話算話,果真唱著歌,從臨街的門上出去了。

2

屋子里,又留下蘇小丫一個人?;旧倥赜械穆淠蜔?,像被月光浸染過的哀傷,雖然淡淡的不著邊際,卻也鋪天蓋地,它們是那樣不可捉摸,從四面八方席卷了她。臨街的門和她過不去;父母看她不順眼;姐姐故意氣她;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對;叫她如何不傷悲。她索性撲到床上,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就在她三行鼻涕兩行淚哭得正起勁時,她們家院里的門開了,老少院鄰神色肅穆,像洶涌的潮水,一下子涌了進(jìn)來。

小丫,快跟我們走!

去哪?蘇小丫邊問邊從床上坐起,同時背轉(zhuǎn)身,抬起手背,偷偷擦拭著臉上殘留的淚痕,她可不想讓鄰居們看見她哭。李嬸可顧不上看她哭不哭,心想一會有你哭的時候。她伸出開公交車的雙手,一把就拉起蘇小丫,說了句跟我走,拽著她就往街上跑。

蘇小丫被李嬸拖到街上時,潮水般的人群,正一浪一浪涌向巷子北口,胡亂喊叫著,出事了!出事了!李嬸拽著蘇小丫穿過吼叫的人群,徑直向出事地點跑去。蘇小丫邊跑邊問,李嬸,出什么事了?李嬸不答,只是更緊地拉住了她的手,更快地向前跑著。

又跑了大約五六十米,蘇小丫目光所及之處,人群圍成了一個不太規(guī)則的大圓圈,圓圈中間停著一輛淡咖啡色的中型面包車,蘇小丫想起三年前她第一次見識面包車的情景。也是這樣一個初秋的夜晚,她和隔壁院的一群女孩迎著習(xí)習(xí)涼風(fēng),跑向迎澤賓館,去看在電影《閃閃的紅星》里扮演潘冬子的小演員。蘇小丫他們那代少年崇拜英雄,影片中的潘冬子就是小英雄。

賓館的大門敞開著,但是,不讓她們進(jìn),看門人用手做成喇叭,高聲喊著,閃開,閃開,都退到一邊去。包括蘇小丫在內(nèi)的一群街巷小孩,聽話地退到賓館大門外。她們擠成一堆,在秋天的涼風(fēng)中,不知疲倦地等待著。大約過了兩個多小時,人群中突然響起了激動人心的歡呼聲——“來了,來了”。緊接著,蘇小丫看見一輛拉著白窗簾的淡咖啡色面包車,從她的身邊呼嘯而過,她眼睛都沒來得及眨,車子已經(jīng)開進(jìn)了賓館的大門。

無數(shù)雙稚嫰的小手,指著遠(yuǎn)駛的車尾激動地高喊,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有個女孩激動地說了又說,說她從掀起一角的窗簾后,看到一張臉,她確定那張臉就是電影里冬子的臉。

你看到了嗎?同伴把嘴附在蘇小丫耳邊小聲問。

蘇小丫誠實地?fù)u了搖頭。她可以向毛主席保證,她什么也沒看見。那天晚上,她看清并記住的只是那輛呼嘯而過的面包車。對那輛車的記憶,像刀刻般留在了她心里,以至于事隔兩年之后,她再看到這種同款的面包車后,神情有些激動。她指著停在遠(yuǎn)處的面包車,看著身邊的李嬸說,我見過這種車,上次演冬子的演員就是坐著這車。李嬸裝作沒聽見,依然不理她,繼續(xù)拉著她往前跑。

跑著跑著,蘇小丫突然站住不動了,人群中傳來一粗一細(xì),兩個女人的哭喊聲,粗聲是母親的,細(xì)聲是姐姐的。這是她最熟悉的兩個嗓音,她時常怕在街上聽到它們。有次放學(xué),她和同學(xué)們相跟著回家,當(dāng)她貓腰低頭想繞過臨街的門時,母親和姐姐恰好從門上相跟著走出,倆人你一聲、我一聲大聲喊她。她滿臉通紅,走到她們面前小聲責(zé)備說,別叫了,行不行?

現(xiàn)在,大庭廣眾之下,蘇小丫又聽到了母親和姐姐的呼喊,只是這呼喊不同于以往。以前的呼喊里盛滿了期待、希望,還有等待回應(yīng)的喜悅,眼前的呼喊空洞、絕望、撕心裂肺。這呼喊,就像寂靜的深夜,突然傳來火車長鳴的聲音,讓從沒出過遠(yuǎn)門的小丫,感到自己陡然置身于一種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中,心一下子就懸在了空中。她感到自己雙腿發(fā)軟,腿肚子先是抽筋,后又不自主地亂顫,身體像被冰水浮起的紙片,又輕又薄又冷。

姐姐尖細(xì)的嗓音在風(fēng)中飄蕩,爸,啊,爸!母親粗重的聲音也在回響,我的人??!我的人!

走啊,孩子。見蘇小丫愣在原地不動,李嬸更緊地拉住她的手催促道。李嬸開道,眾院鄰斷后,拉扯著蘇小丫機(jī)械地往人堆里走。人群里盡是老街坊,他們看見蘇小丫,自動閃開一條道,同時高喊著,讓開,讓開,人家家里人來了。

肇事面包車停在路中間,蘇父就躺在車的旁邊。他的頭發(fā)亂糟糟的,緊靠著右后邊車輪,身上蓋著一件半長的深藍(lán)色夾襖,夾襖的袖子拖在地上,被地上的血染得鮮紅一片。蘇小丫眼睛盯著被血染紅的袖口,嘴唇哆嗦著不知道應(yīng)該喊爸,還是喊媽。

這件夾襖,她認(rèn)得,那是母親剛才出門時拿的。夾襖不夠長,只蓋著父親的上半身,他的腿和腳都露在外邊,一只腳上穿著鞋,另一只腳上的鞋已不知去向,只有打著補(bǔ)丁的黑色尼龍襪還套在父親腳上,蘇小丫從沒見過如此僵硬的雙腳。

人群中有人小聲低語:“男怕穿鞋,女怕戴帽”,鞋丟了就不是好兆頭。又有人接話道,可不是,這輛面包車開得太快,一下就把人撞飛了。剛才還有氣,聽說是等他們家的小女兒。

那不是,來了。人們對著蘇小丫指指點點。她怎么不哭?。】此憧薜?。此話一出,人群中看蘇小丫的眼神里,就有了幾分責(zé)備。人們紛紛議論,這么大的孩子,也該懂事了,怎么像個木頭人似的,不動也不哭。

事實上,蘇小丫頭腦里一片空白,被父親的死清空了。那天晚上,她只看了父親一眼,就不敢看了,雖然父親看上去就和睡著一樣,但她知道這個睡,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睡,是長睡不醒,是死了。她害怕死人。

蘇小丫九歲那年,她的同桌,一位姓梁的女同學(xué)得了重病,臨死的前一天,蘇小丫去醫(yī)院探望。梁同學(xué)的母親在病房外擋住她說,你還小,她隨時會咽氣,回去吧,別嚇著你。梁同學(xué)病逝后,班上流傳著好多關(guān)于死人的可怖傳聞,害得小丫天天晚上求大丫,姐,明天,我替你洗碗,你看我睡著,你再睡。

站在蘇小丫身邊的李嬸抬起腳,在她的兩個膝蓋窩上用力踢了一下,蘇小丫“撲通”一聲跪在了父親穿著襪子的那只腳邊。父親襪子上的補(bǔ)丁是小丫給補(bǔ)上的,這是她生平做的第一件女紅,那天恰好有父親的同事來串門,同事夸父親,享上姑娘的福了,父親聽了高興地咧著嘴,笑個不停。

蘇小丫心里一熱,突然有種沖動,她想把目光再轉(zhuǎn)到父親臉上,再看看爸爸的臉。她希望爸爸的臉上,除了對她堵門的氣惱,還殘留著她給他補(bǔ)襪子時的欣喜。她想伸手把這種欣喜和父親一道抓回來,可是,她不敢。她的兩只手像長在腿上似的,想動,但動不了。她大腿內(nèi)側(cè)的褲子濕了一片,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尿褲子了。

蘇母和大丫看見小丫呆楚楚的,哭得更加撕心裂肺。李嬸在小丫后背上用力打了兩巴掌,說,小丫,哭??!你爸養(yǎng)了你一場,你該和你姐一樣,大哭著送他上路。

蘇小丫何嘗不想像母親和姐姐一樣嚎啕大哭,可她越想哭,越哭不出來,眼里一點淚也沒有。她已經(jīng)哭一晚上了,盡管現(xiàn)在才是真正應(yīng)該哭的時候,但她的眼淚哭完了。小丫麻木的表情激怒了大丫,姐姐在她肩上狠狠地擂了一拳,淚人一般對著蘇小丫大吼,都是你害了爸爸,爸爸都死了,你還生他的氣。

蘇小丫嘴唇緊繃著,只是搖頭,沒有誰比她更想放聲大哭了,可就是哭不出來。圍觀的左鄰右舍見蘇小丫這個樣子,不住地嘆氣,隔壁院才死了男人的年輕小寡婦,抬起袖子不停地抹淚。蘇母伸出攔過火鉤子的手,又?jǐn)r住大丫的拳頭。她和小丫說,給你爸磕個頭吧!

3

蘇父走了的第二天,蘇小丫就變了。從不走臨街那個門的她,開始走臨街的門了,而且走得比母親和姐姐都勤。對面院子門洞里坐的那幫老太太們誰也不敢再憑經(jīng)驗妄下斷語。

蘇母搖著頭感嘆:“老子不死,兒不大?!彼J(rèn)為小丫這是有意為之,以此向父親謝罪。在全帽兒巷的人都表現(xiàn)出驚詫時,蘇母倒很漠然,覺得小女兒轉(zhuǎn)變得有理。如果蘇大丫是個有心人,她就不會同意母親的觀點。她應(yīng)該能回想起妹妹第一次走臨街門的緣由,和母親嘴里所謂的悔過相去甚遠(yuǎn)。

那是在蘇父剛出事后的第二天早上,每天來喊蘇小丫一起上學(xué)的素素,在那天早上七點十分,照例準(zhǔn)時敲響了蘇家院里的門。和以往不同的是,蘇家門里靜悄悄的,沒有聽見誰喊她進(jìn)去等,也不見蘇小丫出來。素素和蘇小丫雖是同班同學(xué),但她不住帽兒巷,也不知道蘇父昨晚出了事,她以為蘇家人沒聽見。

素素更用力地敲著門,同時高聲喊,小丫,快點,今天輪我們組值日。門里還是沒有回應(yīng),小丫躲進(jìn)了臨街那個門的屋子。家里出了這樣的事,她不知道怎樣和人啟齒,哪怕這個人是和她最要好的素素。她搖著蘇大丫的手低聲說,姐,我緊上廁所了,你去和素素說。

你去哪上廁所?素素就在院里的門上。

那時的帽兒巷,每個院子都有隸屬于自己的廁所,當(dāng)時不叫廁所,叫茅房,打掃茅房的值日牌是院鄰串門的重要媒介。后來,帽兒巷有了公共廁所,就蓋在蘇小丫家臨街門的對面,兩扇灰磚砌成的鏤空大窗戶讓蘇大丫感到喜氣洋洋。她倚在臨街門上,叫著小丫的名字,大聲說,看這個公廁蓋得多氣派,再不用上院里的破茅房了。小丫在屋里寫作業(yè),裝沒聽見。心想,那是你,不是我。

就像不走臨街的門一樣,蘇小丫也不上街上的公廁,只上院里的茅房。盡管街上的公廁,既通風(fēng)又明亮,而院里的茅房別說窗戶,連個通風(fēng)的小天窗也沒有,白天都是黑洞洞的,還得打手電筒。但蘇小丫就是要上院里的茅房,和她只走院里的門不走臨街的門一樣,蘇家誰也拿她沒辦法。

每次手電筒里的電池耗完后,母親讓大丫去買,大丫都要不情愿地嚷嚷,都是小丫用完的,應(yīng)該讓她貢獻(xiàn)出她的零用錢,要不,也太不公平了。小丫果真捧出了存錢盒,大丫才要伸手接,蘇母開言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爸還沒發(fā)話呢!這事,輪不上大丫你個孩子說長道短。

現(xiàn)在,主事的父親躺在冰冷的太平間里,蘇大丫不再糾纏妹妹上茅房浪費電池的事。穿一身毛邊白孝服的大丫,看著同樣也穿一身毛邊白孝服的小丫,鼻子一酸,問,你要去街上的公廁?

蘇小丫點頭,雙手捂著肚子,不等蘇大丫答話,人已經(jīng)像耗子似的從姐姐的身邊溜了過去。臨街門響亮的開合聲,讓蘇大丫驚詫地瞪大了眼睛,以至于她沒有能夠聽到或者是忽略了被關(guān)門聲掩蓋住的另一個聲音。

那天早上,蘇小丫其實根本不緊上廁所,她之所以說要去廁所,起先是以此為借口躲避和素素的面對面。好端端的家里,平地一個驚雷,出了這樣的事,她不想見人,確切地說是不敢見人,生人還好說,越是熟悉的人,越怕見。

就在蘇小丫以上廁所為借口,求姐姐去和素素說的過程中,她意外地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那是街上過汽車,司機(jī)在按響喇叭。這原本很正常的鳴笛聲,在那天的那一刻,是那樣敏銳地刺激了她的某個神經(jīng)觸角,這個觸角在她腦海中竄來竄去,竄出一個怪異的念頭:“必須上街看看這輛車,必須!”

這個念頭來得突然而強(qiáng)烈,像決堤的洪水一樣不可遏制地沖向她,瞬間就摧毀了她的理智,她的身體被這股洪流裹挾著,完全不由她的大腦控制。蘇小丫就是從這天開始,不再顧忌走臨街的門,因為她要從臨街的門上出去看汽車。

那天早上,從臨街門上沖出去的蘇小丫,焦躁不安地站在大街上,目光怔怔地盯著一輛開進(jìn)巷子里的汽車,那是輛拉著黃色燒土的大卡車,而且是全世界開得最慢的一輛大卡車。素素一會就會從院里出來,蘇小丫多想現(xiàn)在就跑進(jìn)馬路對面的公廁,但她不敢。突然入侵于心的魔鬼獰笑著,強(qiáng)迫她要盯著這輛卡車看,直到看不見。她跺著腳,眼睛聽話地盯著那輛卡車,直到它拐了彎,她才躲進(jìn)廁所。躲進(jìn)廁所的蘇小丫,以為這事至此就結(jié)束了,沒想到噩夢才剛剛開始。之后,只要街上有汽車過,她就得趕緊跑出去看,并且要堅持到看不見。

沒有人洞悉蘇小丫心中有多憎恨突然降臨在她身上的這種古怪行為。她想管住自己不去看,但她做不到。她心中好怕,她不能不這樣做。好像這樣做了,父親就能活著回來,更好像只有這樣做了,天下才會太平,家里每一個人才會平平安安。

蘇父走后,蘇小丫做得最多的夢就是父親沒死,夢里父親總是笑著對她說,弄錯了,弄錯了,出事的不是他,是他們單位姓李的會計。她經(jīng)常被這樣的夢半夜驚醒,醒來后就再也睡不著。她睜大眼睛,靠著窗簾縫隙中射進(jìn)的微光,審視著姐姐和媽媽熟睡的面孔,她得確認(rèn)她們的健康安好。

在一個沒有月光的雨夜,蘇小丫跑到蘇母床前,手放在母親的胸脯上,母親胸脯的一起一伏,讓她心里很是落實。她想,要是父親也能讓她再感受一次這樣平穩(wěn)的呼吸,要是生活能回到從前,父親就是再開一個臨街的門,她也不會反對了。母親突然翻身,蘇小丫抽回自己的手。她轉(zhuǎn)過身,想回到自己的屋子,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母親拉亮燈,看著站在自己床前的小丫,問,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覺,站在這干啥?

我,我餓了,想吃個二面饅頭。蘇小丫靈機(jī)一動,想起母親睡前蒸的那鍋饅頭,金黃色的,一半玉米面,一半白面。父親走后,母親就不再蒸白面饅頭了,省下的細(xì)糧票都換了雞蛋。

蘇母繃著臉,翻身下地,把尿盆端起來,“嗵”地一聲,放在女兒腳邊,尿灑了出來,濺得蘇小丫腳上和小腿上全是。蹲在尿盆上的母親不滿地數(shù)落著,我這是上輩子造了什么孽,還說你爸走了,你就懂事了,結(jié)果為一個饅頭,半夜就到我屋里折騰。

蘇母罵了一會,又上床睡了。裝睡的蘇小丫,看著窗外黑漆漆的夜,心里找不到一點亮光。父親生命的倏忽不見,讓她的心里裝滿了驚恐,失去親人的痛苦和害怕再失去的恐懼,猶如兩道無情的繩索,緊緊地箍死了她,上街看汽車成了她掙脫這兩道繩索的唯一的隱秘方式,盡管她是那么憎恨這種方式。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帽兒巷作為緊靠鐘樓街的繁華小巷,雖然車水馬龍,但這個車不是汽車,是自行車、拉燒土和煤球的平車、還有鄉(xiāng)下人來送菜的馬車。馬車后面常常尾隨著一群提著籮筐撿馬糞的小學(xué)生,蘇小丫就兩次擔(dān)任過全校收糞組組長。

那個年代,汽車還是稀罕物,不要說住街巷的尋常百姓,就是單位,也是拉貨的大車多,坐人的小車少。這些大車一般都在市區(qū)外的公路上跑長途,輕易不會出現(xiàn)在市中心的帽兒巷。唯其如此,蘇小丫才能做到逢車過必看,而且,不被人發(fā)現(xiàn)。

那天早上,在蘇小丫鉆進(jìn)廁所的同時,身穿一身白布重孝的蘇大丫站在院里的門上,神色凝重地和素素轉(zhuǎn)述了突然降臨到她們家的不幸,并請素素代妹妹和老師請個假。

素素是個守口如瓶的好女孩,在蘇小丫因打發(fā)父親請假的日子里,班上的同學(xué)無不好奇地問她,蘇小丫為什么不來上學(xué),她們家出什么事了?素素先是不答,問急了,就一句話,等她來了,你們就知道了。在素素看來,這種事就不該發(fā)生在她身邊人中間,更不該發(fā)生在和她最要好的蘇小丫身上。

在為小丫難過的同時,素素自己也好像一下子就長大了。那幾天,她一放學(xué)就往家跑,不再像往常一樣躲在外面跳皮筋、打沙包。回家后,主動幫著姥姥照料弟弟、妹妹,同時,像小大人似的叮囑家里每一位長輩,出門要當(dāng)心汽車。父母詫異地看著她,她裝做若無其事地走了開去。素素覺得為小丫保密是做朋友的責(zé)任,她用三緘其口分擔(dān)著小丫的喪父之痛。

4

按太原的風(fēng)俗,死人下葬后,還要過七個七,七天為一個七。頭七過后,蘇母把兩個女兒叫到跟前說,死的已經(jīng)死了,活的還要活,你們倆明天都去上學(xué)吧!

蘇小丫返校的第一天,是和素素相跟著走進(jìn)教室的。同學(xué)們清亮的眼神和蘇小丫左臂上黯然的黑紗,形成了巨大反差。看著蘇小丫黑布鞋表面縫上去的白布,同學(xué)們面面相覷,他們恍然想起了素素的話,等她來了,你們就知道了。

同學(xué)們懵懵懂懂的心里也明白,也不明白。明白的是蘇小丫家死人了,他們自己家里也死過人,但死的是祖父輩甚至是曾祖父輩的耄耋老人。這些老人走了后,他們并不穿白鞋,就是佩戴黑紗,也只是出殯當(dāng)天戴一下,黑紗上還要特意縫上一小塊紅布。

他們的父母會指著這塊小紅布平靜地解釋,老人高壽走了,這是喜喪。蘇小丫的黑紗上少了這塊熟悉的紅布,她是班上第一個戴這種純黑紗的同學(xué)。在同學(xué)們有限的人生經(jīng)驗里,只有長成父母那樣年紀(jì)的大人,才可以穿蘇小丫腳上的白鞋,戴蘇小丫臂上的黑紗。他們對蘇小丫過早地穿戴上這樣的行頭,感到既陌生又膽怯。

那天,他們班的早自習(xí)出奇地安靜,死亡的重錘把同學(xué)們像釘子一樣,釘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不再有人沒事找事亂串座位,連交頭接耳小聲說話的聲音都被死亡沒收了。寂靜的教室里,偶然會有人抬起頭來,把同情的目光偷偷望向蘇小丫。

寂靜顯示出的友善,讓小丫對素素充滿了感激。今天早上,她繞了好遠(yuǎn)的路,專門去素素家喊上她和自己一同走。她覺得想憑自己的一雙腳,往學(xué)校走是困難的事,她需要身邊有個人做依靠。剛才進(jìn)教室門時,蘇小丫把素素拉到一邊小聲說,你先進(jìn),我不敢進(jìn)。

素素沒答話,拉起她就往進(jìn)走。把她送到桌位上后,附在她耳邊叮囑,小丫,大大方方坐好,又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姥姥說了,誰家門上也沒掛無事牌,后路是個黑的。聽我的,別怕,誰笑話今天的你,就是笑話明天的她。

那段時間,蘇小丫時時黏著素素,她覺得離開素素,自己寸步難行。有天早上,素素又來喊她上學(xué),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和素素說,我好想變成你。

素素挽起她的胳臂問,又做噩夢了?

也不算不好的夢,又夢見我爸沒死。你說,我爸是不是真的像夢里說的那樣,根本就沒死?

開玩笑。素素表情嚴(yán)肅地看著她說,你不是讓我問我姥姥嗎?我問了,我姥姥說了,人親鬼不親,老夢見你爸,就是不好的夢。

可我沒辦法不夢。

我有辦法。

進(jìn)了教室后,素素走到蘇小丫課桌前,把一張白紙放在桌上說,我姥姥告訴我化解噩夢的辦法了,快點,我說,你寫。

蘇小丫順從地拿起筆,素素小聲念道:“夜夢不祥,寫在南墻,太陽一照,化為吉祥。”素素寫完后搖著頭說,不行,是寫在南墻,不是寫在紙上。

傻瓜,我們就是要往南墻上貼的呀!素素說著蹭地從書包里掏出一小瓶糨糊,在蘇小丫面前晃著說,一會全靠它了。

放學(xué)后,蘇小丫亦步亦趨,跟在素素后面。素素昂首挺胸,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每一堵南墻都是她考察的對象。最后,在一個十字路口,素素抬著頭,東西南北辨別好方向后,指著一面高大的灰磚墻說,就它了,我們過去貼。

倆人拉著手走到灰磚墻下。小丫掏出那張祈求吉祥的小紙片,把沒字的那面翻過來,雙手捧著。素素往上抹糨糊,抹好后,素素又看了眼那面墻,用手一指說,你過去貼吧!

蘇小丫順從地走了過去,她站在墻根下,抬起腳后跟,虔誠地舉著那張紙問素素,快看,正不正?素素退后一步觀察著,還沒回答,突然看見蘇小丫跑了,那張祈求吉祥的紙,也掉在了地上。

那張小紙片在風(fēng)中如柳絮般飛舞,眼看就要飛到下水道了,素素眼疾手快,一把就把它搶了回來。她吹著紙上的土說,真是的,這么重要的東西,你都能弄地上,差點讓風(fēng)刮跑了。

蘇小丫像沒聽見似的,用力推開素素,面朝馬路,怔怔地張望著。素素伸手在蘇小丫臉前來回晃著說,嗨,看什么呢?

蘇小丫一臉嚴(yán)肅,拿開素素的手,繼續(xù)盯著馬路看,素素隨著她的目光,也看向馬路。一輛東風(fēng)大卡車在兩個女孩的眼前一晃而過,隨著這輛車呼嘯而過的還有一位高大帥氣的男孩,是他們班的體育委員程錕。他騎著一輛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緊貼著那輛大卡車飛馳而去。

素素指著程錕的背影說,原來你在看他。

蘇小丫搖頭,接過素素手里的紙片,轉(zhuǎn)身又回到墻根下,自己比正,貼上。貼完往回走的路上,倆人誰也好半天都不說話。過了一會,素素才說,你不告我,我也知道,你剛才就是在看程錕。難怪班上的同學(xué)都說你們倆好,那一刻,你眼里只有他,那么重要的紙都被你扔在地上。

眼淚從蘇小丫眼里奪眶而出,她哭著喊道,我沒有看他。她拉起素素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說,你摸,心不說謊。蘇小丫激烈的反應(yīng),讓素素覺得自己說錯話了,就是全班都說小丫和程錕,她也不應(yīng)該說,她們是好朋友,她應(yīng)該相信小丫,不能和別人一樣捕風(fēng)捉影傷害朋友。

素素從小丫手里抽出自己的手,用力摟住她說,別怕,誰再說你壞話,我替你出頭,別忘了,我哥在高中部。

雖然素素不解自己心中的滋味,但她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俠氣,還是感動了蘇小丫。她由衷地說,有你這個朋友真好。素素,以后放學(xué)后,我們不要馬上回家,就留在教室里,我?guī)湍銣亓?xí)功課,高中我們還要在一個班。蘇小丫說這話是真心的,一半是真的不想和素素分開,另一半是害怕回家。教室深藏在校園深處,就是街上的汽車首尾相接,一輛接著一輛過,就是司機(jī)把車?yán)绒魻€,那令她發(fā)瘋的聲音也傳不進(jìn)她耳朵里。她多想白天黑夜都有素素陪伴著,留在這個讓她無比心安的教室里。

從那天開始,蘇小丫和素素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都背起書包和同學(xué)們一起走出教室,然后,佯裝上廁所,等同學(xué)們都走光后,再悄悄地從窗戶上跳進(jìn)教室。她們的教室在一樓,征服不高的窗臺對年少的她們來說輕而易舉。窗臺進(jìn)窗臺出的日子持續(xù)了不到半個月,第十二天頭上,蘇小丫想在學(xué)校多待一會是一會的想法,隨著素素的輟學(xué)無奈地破滅了。

那天放學(xué)后,蘇小丫手指窗臺,詭異地給素素遞眼色,素素沒有像以往似的報以心領(lǐng)神會的一笑。她走到蘇小丫桌前小聲說,今天我得回家。

又讓你看弟弟妹妹了?

不是。素素看了眼四周,小聲說,我要退學(xué)了。

退學(xué)?蘇小丫吃驚地高喊著,聲音里充滿了恐懼。父親的早逝,讓她害怕突發(fā)之事,她已經(jīng)失去了想好事的能力。小丫驚恐的表情把素素逗樂了,她笑著說,看把你嚇得,為我高興吧!是好事,但現(xiàn)在不說,路上我再告訴你。說著,挽起小丫的胳膊,不由分說就把她拽出教室。

離別的惆悵讓蘇小丫心緒全無,她機(jī)械地跟著素素,走在回家的路上。原來,素素的爸爸托人給她辦了當(dāng)兵。素素家兄妹多,她排老二,按政策將來留城的只能是她頭上的哥哥。她就算上完高中,也只能去農(nóng)村插隊。所以,能去當(dāng)小兵對素素來說,就是眼前最好的出路。

素素,不去不行嗎?你和你爸媽說,不要去當(dāng)兵,我?guī)湍悖愕膶W(xué)習(xí)會好起來的。沒有一點先期征兆,素素的說走就走,猶如突發(fā)惡疾,一下子就把蘇小丫擊垮了,她臉色蒼白再三懇求素素別走。素素把目光移向遠(yuǎn)處小聲說,小丫,對不起,我走定了。小丫不語。素素又伸手指著天空起誓,她沒有故意瞞朋友,是家里突然辦好的,事先也沒和她說。

你不想和我一起學(xué)習(xí)了?小丫搖著素素的胳膊懇求著,別走,只要我會的,我一定也教會你。

教不會,這段時間,我就是為了陪你,其實,你講半天都白講了,我什么也沒學(xué)會。

聽了素素的話,蘇小丫心虛地低下了頭。其實,她早就發(fā)現(xiàn)自己就是再不遺余力,素素也是長進(jìn)不大。往更深里說,她的學(xué)習(xí),別人不知道,自己心里很清楚。看汽車帶來的焦慮,讓她上課老是集中不了注意力,給素素講父親沒出事前學(xué)的還行,再往后講,就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這段時間,與其說是她教素素學(xué)習(xí),不如說是素素犧牲了帶弟弟妹妹的時間,在陪自己。

秋天的風(fēng)呼呼地刮著,樹上的落葉在她們腳下簌簌作響,蘇小丫看著路邊成堆的落葉被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心想,人也一樣,終究有分開的一天。誰說這些各奔東西的落葉里,沒有兩片曾是最要好的朋友,從春到夏再到秋,都是你挨著我,我靠著你,不離不棄地長在一起,可是,到了深秋時節(jié),還不是該分開就得分開。

素素走的時候,蘇小丫又捧出一手絹平時攢的零花錢,買了一把口琴和一個墨綠色的筆記本。筆記本里的插畫全是關(guān)于草原的,素素當(dāng)兵去的是內(nèi)蒙草原。素素說,小丫,要是上海就好了,我不想去內(nèi)蒙,可我爸說能走就不錯了。蘇小丫搖頭說,上海不好,車多。還是內(nèi)蒙好,草原上只有馬,肯定一天也過不了一輛汽車。

素素大笑,什么邏輯,有馬就好,有車就不好?馬再多我也不敢騎,有一輛車我也敢坐。素素說的沒錯,蘇小丫知道自己的觀點是病態(tài)的,便不再做聲。素素見小丫臉上又露出了異樣的神情,方想起小丫的父親是車禍走的。她趕緊轉(zhuǎn)移話題說,等我學(xué)會吹口琴,一定躺在草地上,望著藍(lán)天白云,吹你最愛聽的《桃花紅杏花白》,拍好多照片寄給你。

別往家里寄,寄到學(xué)校。小丫急急地說。

好啊,讓同學(xué)們也看看,我們的友誼是沒有距離的。

蘇小丫笑,沒說話。其實,她不想讓素素寄到家里,是因為她沒有告訴媽媽和姐姐,她還送了素素一個口琴。大丫曾叮嚀她,你又不掙錢,送素素一個筆記本,意思到了就行了。

小丫當(dāng)然不能聽姐姐的,同學(xué)們送的都是筆記本,她和素素最好,不多送個禮物,怎么能體現(xiàn)出個最字。素素想要口琴,蘇小丫跑了好幾趟商店,直到湊夠錢,才買下這把口琴,最后的二分錢,還是她賣牙膏袋所得。

素素接過口琴,高興地又蹦又跳,摟著小丫說,你真好,比我姑都好,她都掙錢了,我讓她送把口琴,她還不舍得。

如果你能留下,我情愿再送你把口琴。

就是送一箱口琴,我也得走。

5

素素當(dāng)兵走后,蘇小丫一時找不到可靠的同伴和她一起爬窗臺,就是再怕回家,她也沒有勇氣獨自在學(xué)校逗留了。好在蘇父走后,蘇母對兩個女兒的管束松懈了很多,姐妹倆回家早晚,母親也不多計較。

本來就愛跑的蘇大丫,有事沒事都比蘇小丫回家晚。單獨待在家的機(jī)會,讓蘇小丫喜憂參半,喜的是看汽車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憂的是這個毛病什么時候才能改掉。

每次聽到街上過汽車,她都在心里對自己說,管住自己,不去看,堅決不去看!這次真的不去看了??墒?,越這樣想,越管不住自己,往往在最后一刻,因怕汽車開過去看不上,倒像個瘋子似的一次比一次跑得快。

雖然臨街的門給了蘇小丫跑出去的便捷,馬路對面的公共廁所給了她借口,但在一個全家都休息的星期天里,蘇母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她憂心忡忡地看著一會跑去上一趟廁所的小丫問,你是不是吃壞肚子了?

沒有,是小便,不是大便。

蘇母聽了,大驚失色。有個患糖尿病的年輕姑娘,曾是她的同事,這個姑娘就是一會去廁所尿一次,年紀(jì)輕輕先是腿和眼睛出了毛病,后來,整個人都沒了。這個姑娘死后,蘇母才聽人說,這個病越年輕得,越厲害。

蘇母把小丫拉到跟前,盯著她的兩只眼睛問,你眼睛難受不?

不難受。蘇小丫眨眨眼說。

那腿呢,疼嗎?走走,媽看看!

蘇小丫在母親面前輕快地走了兩個來回。蘇母長出了口氣,喃喃自語道,沒病就好,沒病就好,你爸走了,你和你姐都得好好的,媽是再也承受不起一點打擊了。蘇母以道聽途說的醫(yī)學(xué)知識,給蘇小丫做了自以為是的經(jīng)驗診斷后,就不再多關(guān)心她去不去廁所的事了。

母親的放任和姐姐的不操心,客觀上給了蘇小丫看汽車更大的空間,素素走后,她一放學(xué)就往家跑??雌嚨拿〔坏珱]戒了,反倒比先前越發(fā)加重了。蘇小丫越恨自己改不了這個毛病,就越想素素。她天天都在盼著素素的來信。素素走的時候答應(yīng)她,如果有再招女兵的機(jī)會,她一定央求她爸,把小丫也招去,她倆做伴。可素素走了都快兩個月了,一點消息也沒有。

等到學(xué)??旆藕俚臅r候,雖素素那還沒消息,但另外一個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彌補(bǔ)了沒收到素素來信的遺憾。有傳言,學(xué)校要組織她們?nèi)W(xué)工。不等老師正式通知,蘇小丫就開始拆洗被褥。聽高年級同學(xué)講,他們?nèi)サ墓S很遠(yuǎn),要走半個月,還要在那住。既然要住,被褥自然是要拆洗干凈的。

周五下午,學(xué)校照例放半天假。蘇小丫挽起袖子,坐在洗衣盆前,邊在搓板上搓拆下來的被面和被里,邊想象著工廠的好。這個將要去的工廠,雖沒有素素去的草原遠(yuǎn),但一定很大,離馬路也很遠(yuǎn),只要是不過汽車的地方,就都是好地方。她相信,環(huán)境變了,她看汽車的毛病定然就跟著改了。那個下午,街上出奇的安靜,沒有聽見過一輛車。蘇小丫高興極了,覺得這是個好兆頭,在院里晾洗好的被面時,全院人都聽到小丫又唱起了《桃花紅杏花白》。

拆洗好的被褥和一條薄毯捆成卷,外面裹著塑料布,放在床旁的板凳上,嚴(yán)陣以待,只等學(xué)校一聲號令??墒?,心急火燎地等了十多天,趕正式接到學(xué)工通知時,準(zhǔn)備好的行李派不上用場了。新?lián)Q的班主任賈老師不緊不慢地說,工還是要學(xué)的,以學(xué)為主,兼學(xué)別樣嘛,只是地方變了,原定的工廠去不了了,改為學(xué)校的校辦工廠。

校辦工廠太近了,近到足不出校,就在校園里,緊靠學(xué)校后門。在學(xué)校后門的左邊,有一排臨街的平房,就是他們的校辦工廠。校辦工廠雖然臨街,但門不開在街上,開在校園里,門前的空地上是一片筆直的楊樹林。走過這片楊樹林,是個小操場,小操場上最醒目的是兩個籃筐,正對著學(xué)校的后門。這個籃球場專供校籃球隊用。蘇小丫所在的晉陽中學(xué)男籃很是了得,在全國中學(xué)生賽事中都拿過不錯的名次。

學(xué)工的第一天早上,蘇小丫和同學(xué)們排成三行,被老師分了六組,十個人一組,她分在第三組。一位戴著藍(lán)色袖套的工人師傅,對著蘇小丫他們這邊大喊,一到三組的同學(xué)都跟我來。接著,蘇小丫和其他同學(xué)就被領(lǐng)進(jìn)了一個鐵門里,門不算大,里面很大,是打通的六間房,房里整齊地擺放著二排車床,體積和縫紉機(jī)差不多大小。

因為初次學(xué)工,同學(xué)們一臉興奮,東瞅瞅西看看。蘇小丫也看,不同的是,大家看的是車床,她看的是窗戶。臨街的三個大玻璃窗,猶如達(dá)摩克利斯之劍,明晃晃地對著她,她的心“咯噔”一下,手腳瞬間變得冰冷。天哪!這么大的三個窗戶,只要開一個,就和臨街的門異曲同工。這日子可怎么熬?

嗨!那位女同學(xué),想什么呢?往前站一站。領(lǐng)他們進(jìn)來的工人師傅,正在給大家講注意事項。講到一半時,發(fā)現(xiàn)站在人群外發(fā)呆的蘇小丫,就大聲招呼她。蘇小丫的心在高懸之劍上,竟沒聽見師傅在喊她。

剛被任命為學(xué)工三組組長的女生賈梅,三步兩步從人群中竄出來,跑到蘇小丫跟前,小聲但嚴(yán)厲地說,蘇小丫,快跟上,別一來,就給咱們組丟臉。說完,像揪犯人似的把她揪回人群中。回到人群中的蘇小丫,如眾矢之的,同學(xué)們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向她,她臉紅脖子粗,難為情地低下頭。等同學(xué)們不再看她時,她的眼睛又不自覺地轉(zhuǎn)向了窗外。

還好,窗外的街道寧靜如水,只有幾個匆匆行走的路人,不時地從邊道上走過,馬路上并沒看見一輛車。蘇小丫松了口氣,學(xué)校后門外的這條街道也不太寬,和帽兒巷一樣,不通電車,也不通公共汽車。

雖然沒有電車和公共汽車等交通工具通過,但想一天不過一輛車,也是件困難的事。蘇小丫清楚地記得,學(xué)工的第一天過了三輛響喇叭的車,她忍住了。第二天,過了四輛,她也忍住了。

每過一輛車,她都要和控制她的心魔說盡好話。原諒我,不是我不去看,這不是在我家,求你別計較這些,這里沒有臨街的門,再說,當(dāng)著同學(xué)的面,我也不能老跑出去。

他們的任務(wù)是把已經(jīng)制成成品的螺絲按不同的規(guī)格和數(shù)量,分裝成盒。窗外的喇叭聲一響,蘇小丫手中的螺絲就沒了數(shù),原來數(shù)到哪了,根本記不得,只好重頭再數(shù)。工間時,賈梅來檢查,她不滿地訓(xùn)蘇小丫,你看看別人裝幾盒,你裝幾盒,成心拖咱們?nèi)M后腿不是?

對不起!我錯了。

光認(rèn)錯頂什么,你得快??!

挨了批評后,蘇小丫堅持不喝水,中午吃飯也只吃一點點,怕上廁所耽誤時間。別人午休,她也加班干,一天下來,并不比其他同學(xué)出的活少。原以為學(xué)工的日子會這樣風(fēng)平浪靜地熬過去??墒?,人算不如天算,小心來,小心去,最終還是出了事。第三天早上,賈梅一進(jìn)車間,就看見體育老師和帶他們的工人師傅站在車床邊小聲說著什么,之后,就聽見體育老師沖著剛進(jìn)門的程錕說,我和師傅給你請假了,從今天起,你就不用學(xué)工了,到?;@球隊報到,參加集訓(xùn)。

去哪集訓(xùn)?程錕問。

能去哪?還在工廠那邊的籃球場。體育老師說完,拍了拍程錕的肩,先就走了出去。接著,程錕禮貌地和站在賈梅身邊的一組組長說,咱們組要少一人了,我得去集訓(xùn)。說完,抬起兩條大長腿,就向門口跑去。

程錕往門外跑,蘇小丫往門里跑,倆人在門口結(jié)結(jié)實實撞了個滿懷。同學(xué)們哄堂大笑,只有賈梅不笑,她惱怒地沖著大家高喊,笑什么笑!然后,沖上前去,一把就把蘇小丫從程錕的懷里拽了出來。蘇小丫感激地看了眼賈梅,小聲說,謝謝,本來想早到的。

早到了,能撞到人家懷里。賈梅冷笑著回了一句。蘇小丫自知理虧,沒敢吭聲。今天,她出門并不晚,但因在路上看汽車耽擱了幾分鐘??雌嚥荒苷f,更不是遲到的理由,她沉默地走到操作臺前。

說來也巧,程錕離開的這天,正好是校辦工廠規(guī)定的取貨日。窗外提貨的工具車,來了一輛又一輛。蘇小丫在心里勸自己,忍住,你已經(jīng)成功忍兩天了,今天就是再過多少車,你也要忍住,哪怕晚上回家后,就一直站在大街上等汽車過,現(xiàn)在也要忍住??伤罱K到底沒忍住,來提貨的司機(jī)中有位年輕師傅,別人都是開的工具車,他偏偏開的一輛面包車,還是淡咖啡色的,和撞死蘇小丫父親的那輛車一模一樣。像專門針對她似的,這輛車正好就停在蘇小丫工位正對的窗戶外面。

表面鎮(zhèn)靜的蘇小丫和心里緊張到極點的那個自己說,不看它,不看它,它不是那輛車,不是。它和撞死爸爸的那輛車半分錢關(guān)系都沒有,對,半分錢關(guān)系都沒有,這點,你是清楚的。

就在蘇小丫努力不去關(guān)注這輛車時,這輛車的年輕司機(jī)走到蘇小丫正對的玻璃窗外面,不停地敲著玻璃。領(lǐng)班的師傅走了過去,打開窗戶沒好氣地說,再敲也沒用,你的車只能裝那么多貨。

要這么說,我就不走了,我不走,看誰的車能走成。

你這個年輕人說話怎么這么不中聽,就給你裝六箱,愛走不走。師傅不高興地轉(zhuǎn)身走了,窗戶也忘了關(guān)。

年輕司機(jī)吹著口哨,脫下白手套,從窗戶外扔了進(jìn)來。之后,罵罵咧咧轉(zhuǎn)身坐回車?yán)?,真的賭氣不走了。停在他后面的幾輛工具車,不停地摁喇叭,一聲接一聲。聲聲都像為蘇小丫定制的重型炮彈,炸得她的心膽皆碎夢神不守舍。又一聲轟響后,蘇小丫猛地從工位上站起,扭身就往外跑。賈梅沖著她的背影高喊,蘇小丫,你去哪?怎么不請假?

蘇小丫不理她,更快地跑著。先是跑過小樹林,接著又跑過小操場,最后,才跑出校門。跑出校門后,邊喘氣邊向排成長隊的車輛行起了注目禮。有位年長師傅給那位年輕師傅遞了支煙,不知又說了些什么,面包車開走了,其它裝滿貨的工具車也一輛接一輛,從蘇小丫的身邊魚貫而過。

之后的情況堪比決堤的洪水,完全不在蘇小丫個人意志掌控之內(nèi)。她借口拉肚子,又是逢車過必跑出去看,賈梅很負(fù)責(zé)任地跟蹤了她,發(fā)現(xiàn)她根本沒有去廁所。那天下午收工后,賈梅突然大聲喊著,大家等一下,我有重要事情宣布。蘇小丫用懇求的目光看著賈梅,賈梅不看她,她的眼睛是號角,要對大家吹響。同學(xué)們,我想揭發(fā)我們組的蘇小丫,她的思想有問題。來的第一天,她就受了工人師傅的批評,今天更是不得了,和我說去廁所,結(jié)果,一出車間的門,就往操場那邊跑,而誰都知道操場那邊根本就沒有廁所。

有個和賈梅關(guān)系不錯的女生尖聲附和道,賈梅,這事明擺著,程錕今天去操場上打球,蘇小丫偏偏今天就鬧肚子,哄誰呢?

哄誰呢?有個男生捏著鼻子,學(xué)著這個女生的腔調(diào),陰陽怪氣地學(xué)說著。說完,隨手摘下旁邊一個矮個女生的帽子拋在空中,惹得同學(xué)們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蘇小丫臉上青一陣紫一陣,我沒有看誰!這句話憋在她嗓子眼里,想喊,可幾次鼓足勇氣,都沒有敢喊出來。這次面對的不是素素一人,是根本不了解自己心事的一群人。她松開緊握的拳頭,把這句話咽回肚里,流著淚低下頭,大氣不敢出。賈梅大叫,蘇小丫,你別想用眼淚蒙混過關(guān),賈老師說了,我們這次學(xué)工就是要出大力流大汗,用勞動改造資產(chǎn)階級思想??赡銋s裝病,逃避勞動。

蘇小丫仍然低頭不語,眼淚先是弄濕了她的雙頰,接著,又流到脖子上,后來,鼻涕眼淚齊下,把衣服的前襟也弄濕了。她哭得酣暢淋漓,仿佛不是在哭眼前的倒霉處境,而是在哭父親。父親走的那晚,她沒有流淚,父親入土之時,她還是沒淚,現(xiàn)在,她把欠父親的眼淚當(dāng)眾都還上了。

賈梅還在逼問她,你不是想第一批就入團(tuán)嗎?這下你的活思想全暴露了。

賈梅慷慨激昂地批評著蘇小丫,同學(xué)們沉默地聽著,沒有一個人敢往蘇小丫的身邊靠,他們自覺不自覺地站在了賈梅這邊,從形式上對蘇小丫構(gòu)成了圍攻之勢,畢竟蘇小丫有錯在先。

突然,窗外又傳來一陣汽車鳴笛聲,蘇小丫大吼一聲,躲開!正在興頭上的賈梅愣了一下,還沒反應(yīng)過來,蘇小丫已經(jīng)推開她,沖了出去。同學(xué)們都看呆了,仿佛他們眼前出現(xiàn)的不是柔弱的女生蘇小丫,而是一股迅猛的颶風(fēng),突如其來,勢不可擋。蘇小丫駭人的速度,并沒驚到在操場上訓(xùn)練的程錕,因為此時他正好去廁所了,根本沒在籃球場。倒是賈梅跟蹤她那兩次時,程錕都在,只是賈梅注意到了,蘇小丫沒注意,她在意的只是汽車。

沖出校門看過汽車之后,蘇小丫掏出手絹,擦干眼淚,轉(zhuǎn)身往校園走去。進(jìn)了校門后,她腦子里汽車的形象變幻成賈梅的形象,后者阻止了她前進(jìn)的腳步。她拿不定主意,回車間去?還是不回去?蘇小丫靠著樹干站了一會,扭身出了校門。寒風(fēng)中,身著藍(lán)色列寧裝的蘇小丫,胳膊上戴的米黃色袖套,一甩一甩的,甩出個讓她自己都吃驚的決定:不學(xué)工了,學(xué)也不上了,到內(nèi)蒙投奔素素去。

6

不管找什么理由,說服母親同意她退學(xué)去內(nèi)蒙,都是件困難的事。父親走后,母親的眉頭就沒有舒展過,皺得像座山,憑空給這座山上,再壓上這么一塊意想不到的大石頭,蘇小丫沒有這個膽量。夜里,她幾次想推醒睡在身旁的蘇大丫,讓心直口快的姐姐把自己的心事輾轉(zhuǎn)說于母親。畢竟父親的死,和姐姐沒有干系,姐姐在母親面前,自然比她多幾分理直氣壯。但蘇大丫會不會幫她,她拿不準(zhǔn)。

熬到快天明時,蘇小丫試探著推了推蘇大丫,小聲說,姐,你醒醒,我有話和你說。

蘇大丫翻了個身,把被子往緊裹了裹,不理她。蘇小丫不甘心,又伸手推了把蘇大丫說,姐,我真的有事。

蘇大丫揉著惺忪的睡眼,嘴里嘟囔了一句,你正常點好不好,有話白天說。說完,背轉(zhuǎn)身就又自顧自的睡去了。

算了,不說也罷。就是蘇大丫愿意幫她,也會打破砂鍋問到底。賈梅整她的事,好說。但憑什么整她,就不好說了??雌囘@事,蘇小丫是打死也不會說的,這是她和魔鬼訂的契約,萬萬說不得,如果這事端不到桌面,程錕的事就是再冤枉也說不清。

他們班挺封建的,男女生涇渭分明,非必要不說話。她和程錕也一樣,在學(xué)?;緵]說過什么話。程錕老去打比賽,在校的時候少,打球的時候多。但他們在校外有過交集。那是個夏天,蘇大丫學(xué)農(nóng)住在鄉(xiāng)下,蘇小丫排隊搶購了二十斤西紅柿,一手提十斤,吃力地往家走。半道上,遇見騎自行車路過的程錕,容不得她拒絕,她手里的兩袋西紅柿,就被程錕搶過,掛到了他的車把上。程錕好像知道她家住哪是的,不用她指路,推著西紅柿就往帽兒巷方向走,蘇小丫只好臉紅脖子粗地跟了一路。蘇小丫不知道背后有眼,那雙眼就是賈梅的眼。

那天,快走到帽兒巷巷口時,蘇小丫說什么也不走了,她不怕累,怕左鄰右舍看見她和男孩相跟,怕這個男孩知道她家有個臨街的門。看蘇小丫都快哭了,程錕不再堅持,直到他騎車拐了彎,蘇小丫才彎腰從地上提起那兩袋西紅柿。之后,倆人到了學(xué)校,再沒提這事,也沒再說過話。

后來,這二十斤西紅柿都裝在輸液瓶里,變成了西紅柿醬。每次做面條炒醬時,父母都飲水思源,要表揚(yáng)一番小丫的能干。小丫想說程錕幫忙的事,但不敢,怕說不清,麻煩。當(dāng)時都怕說不清的事,現(xiàn)在這種時候,更說不清。她想,不說還不行嗎?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到內(nèi)蒙,找素素去,如果自己也參了軍,母親一定會原諒她的不辭而別。

第二天早上,蘇小丫裝做若無其事照常去學(xué)工的樣子,戴起袖套和蘇大丫一起出了門。姐姐和她不在一個學(xué)校念書,出門后,倆人就分了手,一個朝南,一個朝北,南轅北轍奔向各自的目的地。蘇小丫的目的地,自然不是學(xué)校,她要先去素素家,要素素所在部隊的地址。

素素家在靴巷,雖然也住街巷,但素素家的房子不臨街。她們院是二進(jìn)院,院子不大,很深,長條形的,分前院和后院。素素家住后院最里面的兩間,祖孫三代八口人擠著湊合,遠(yuǎn)沒有蘇小丫家寬暢,素素一直睡在兩個并起來的箱子上。但蘇小丫就覺得素素家比自家好。素素問她,好在哪?她答,你家的房子天生要臉,知道往里面藏。素素聽了,笑得前仰后合。

這天早上,蘇小丫站在素素家地上,等著素素姥姥給她找地址,一會的功夫,她就發(fā)現(xiàn)了素素家房子的另一層好處。多安靜啊!街上的聲音一點也聽不到。再看床上的兩個小腦袋,頭挨頭擠在一塊,睡得正香,那是素素的弟弟和妹妹。她想,如果能把自己家的房子和素素家換一換,就算還住街巷,她也愿意?!巴ピ荷钌钌顜自S”這么深的院子,就是大街上過一百輛汽車,也聽不見。

順利地拿到地址后,就是錢的問題了。蘇小丫不是小鳥,沒有翅膀。憑兩條腿是走不到內(nèi)蒙的,得有錢買火車票。家里的錢就在床底下的紅箱子里,從來不上鎖,但也從來沒短過錢。蘇家夫婦很是以此為榮,深感自己教子有方。不知已然升天的蘇父,其在天之靈會不會做夢,反正蘇母是做夢也想不到,小丫會偷上家里的錢跑了!

小丫跑了?她沒錢往哪跑?母親盯著蘇大丫問。

媽,您是氣糊涂了吧!蘇大丫晃著手里的紙條再次強(qiáng)調(diào),小丫留下的這張紙上,寫得明明白白,她拿上箱子里的錢走了。蘇大丫說著就給母親念了起來:媽媽,對不起,我不是偷,箱子里有三十六塊錢,我拿走十八塊,算我借家里的。我走了。不要問我去哪,以后你們就知道了。

別念了,我不信,不信她敢偷家里的錢,從來沒有,從來沒有。蘇母堅信自己的教育不會出現(xiàn)這么大的偏差。媽,別不信了,趁著現(xiàn)在天還不大黑,咱們快找同學(xué)問問她去哪了。聽了女兒的話,蘇母如夢方醒,帶著蘇大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蘇大丫覺得她們母女倆有點勢單力薄,問母親,媽,要不要喊上院里的李嬸她們和我們一起去?蘇母斷然拒絕,覺得這不是什么好事,找不著再顯眼也不遲。在她看來,蘇小丫根本不會真的跑了。母女倆人,東家出西家進(jìn),接連跑了好幾個同學(xué)家,沒有一個人知道蘇小丫的去向。蘇母這才著了急,她不信任地審視著蘇大丫,你和媽說老實話,是不是你和小丫又吵架了?你怎么就能發(fā)現(xiàn)她留下的紙條?

媽,不是你讓我從箱子里拿錢交水費,我才看見錢底下壓的這張紙條?

蘇母還是滿臉疑惑。蘇大丫感到特委屈,她看著母親又說,家里一出了壞事,就先找我,我好憑無故開那個箱子干啥?

都知道氣我,我怎么不像你爸似的,也讓車撞死算了,小丫要有個好歹,我也不活了。蘇母說著說著,突然站在當(dāng)街放聲痛哭。蘇大丫也哭了,她覺得母親沖自己發(fā)火毫無道理。她哭著辯解,媽,又不是我拿了你的錢,也不是我讓小丫跑的,你有火找她發(fā)去。

天曉得她現(xiàn)在在哪?蘇母覺得錯怪了蘇大丫,口氣明顯軟了下來。蘇大丫聽見母親話頭軟了,收住淚,一拍腦門拉起蘇母說,對了,媽,我又想起一家,咱們快去。

母女倆這次去的是葉紅家,葉紅也是蘇小丫的同班同學(xué),和素素關(guān)系不錯,愛屋及烏,間接地和蘇小丫也走得較近。私下里,她們仨人常聚,都對賈梅頗有微詞。在葉紅家,蘇母和蘇小丫一無所獲,問葉紅什么,她也只說不知道。送出蘇大丫母女后,仨人走到院子門洞里,葉紅突然輕輕地叫了一聲阿姨。蘇家媽媽回頭看葉紅似有話要說的樣子,剛才在她們家她不敢說,怕父母嫌她多嘴多舌。蘇母站住后,葉紅小聲說,快去找找吧,蘇小丫今天就沒到學(xué)校去。

她逃學(xué),沒去學(xué)工?蘇大丫腦子里騰地閃出早上她和妹妹一起出門的情景。千真萬確,我敢向毛主席保證。葉紅為證實自己沒有說謊,索性又說了蘇小丫昨天被賈梅欺負(fù)的事。只是沒有全說,挑揀著說,只說賈梅如何當(dāng)眾羞辱蘇小丫,并不說蘇小丫借口拉肚子光往外跑,更沒提程錕半個字。說到蘇小丫像犯人似的只敢低頭哭大氣不敢出時,葉紅的眼里蓄滿了淚水。

蘇大丫早聽得火冒三丈,擼起袖子就讓葉紅領(lǐng)著去賈梅家算賬。葉紅見狀,嚇得直往后退,求救似的看著蘇母,心里直后悔不該不聽大人的話多這句嘴。蘇母早哆嗦成一團(tuán),自己養(yǎng)的閨女自己知道,小丫心思重,最要臉,哪受得了這個。她顧不上葉紅,只和蘇大丫說,快回去,找院子的人,分頭去找。說著,拉起蘇大丫就跑。母女倆跑出老遠(yuǎn)后,還能聽見葉紅在喊,阿姨、大丫姐,和誰也別說是我告訴你們的。

“一家有難,全院支援”,是帽兒巷的傳統(tǒng)。不管平時因為小事小情,有過多少不愉快,遇到大事,誰家也不能含糊,得有集體觀念。那天晚上,蘇家住的院子,家家戶戶都傾巢出動,不管男女老幼,家里有幾個人出幾個人。這時候,只要能動的不動,躲在家里,不僅當(dāng)時會覺得心上過意不去,就是事后也會被眾人唾沫淹死。

蘇小丫的失蹤,讓蘇家院子緊急吹起了尋人集結(jié)號。李嬸的丈夫李叔在部隊做過團(tuán)長,他的指揮才能總是在關(guān)鍵時候讓他脫穎而出。只見他大手一揮就把男女配對,老少都有,分成了三組。組分好后,李叔又簡明扼要,如此這般地戰(zhàn)前動員了幾句。之后,三組人打著手電筒,浩浩蕩蕩的就出發(fā)了。

蘇母是當(dāng)事人,怕有不測,李叔堅決把她留在家里,由李嬸陪著等消息。蘇母起初不干,李叔問她,你想不想第一時間見閨女?她點頭。李叔手又一揮命令道,那你就聽我的,在家等,不管哪組人把小丫找回來,你都能最先見著。

三組人出發(fā)得快,回來得慢,蘇母等得心焦。李嬸端來飯,她搖頭,端來水,她擺手。心里只覺得完了,完了,這個家要完了。到夜里十二點多,三組人陸續(xù)回來,都說沒有找到。迎澤公園、人民公園、五一廣場、開化寺、柳巷、幾乎跑了半個城,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手電筒里的電池也耗干了,就是沒有看見蘇小丫的蹤影。

蘇母推開眾人,要自己跑去公園河邊去尋,眾人攔住她,李嬸說,蘇家的,你是急糊涂了怎的,河水早凍成冰了。你不要自己嚇唬自己。蘇母還是往外沖,嘴里喃喃自語,難說沒有冰窟窿。說這話時,她已打定主意,小丫要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先就鉆進(jìn)冰窟窿里一了百了。到底是李叔見過世面,冷著臉制止了蘇母的冒進(jìn),蘇家的,你給我回來,小丫沒事,別往壞處想。剛才我去過派出所了,報案的時候也打聽了,沒有報不好的事。

蘇母不再鬧著出去了,呆坐在那里,死灰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大家不放心,幾個年長的女人都要留下陪她,蘇母不讓,說有大丫呢。李叔拍板,大家也不再堅持,就都散了。

蘇大丫跑了一晚上,又累又困,衣服也沒脫,歪在床上倒頭就睡著了。屋里漆黑一片,蘇母的心里更是黑洞般看不到一點亮,墻上掛著丈夫黑白分明的遺像,遺像下的老式座鐘仍以自己的節(jié)奏,發(fā)出有規(guī)律的“滴答”聲,蘇母在這惱人的滴答聲中,一分一秒地煎熬著。

熬到后半夜,蘇家臨街的門上,有腳步聲傳來,接著就聽到有人叫門,說是警察。蘇大丫睡得死沒聽見,蘇母聽了個真切,她拍著大腿自言自語,完了,完了,一定是小丫出事了,要不,警察也不會深更半夜找上門來。嘴里念叨著,腳下一點力氣也使不上,想去開門,又怕去開門,橫豎挪不動步。只好推醒大丫,讓她快把李嬸兩口子叫來。

等到李叔李嬸從院里的門上進(jìn)來后,蘇母才讓大丫拉開臨街門的門栓。走在前面的是兩個穿制服的警察,后面跟著灰頭土臉的蘇小丫,腦袋耷拉著,像是在找地縫。蘇母看見小丫后,愣怔了一下,哭一溜,笑一溜,也不讓警察坐,也不問事情的原委,好像傻了一般。兩位警察見怪不怪,其中的一位掏出工作證,讓李叔看了看,問你是她父親?

李叔搖頭,指著蘇母說,這是她母親。

警察轉(zhuǎn)身走到蘇母面前說,大嬸,別激動,孩子回來了,就什么也不說了。

不說,不說。蘇母連聲答應(yīng)著。

不僅現(xiàn)在不說,就是我們走了以后,也不要打罵孩子。

不打,不打。

警察同志,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孩子沒犯事吧?聽李叔這么問,李嬸從心里覺得自己的丈夫就是見過世面,能問到點上,她也心里正犯嘀咕呢。警察笑,沒有,犯事了就送不回來了。接著如此這般地講了起來。原來,蘇小丫買了去內(nèi)蒙的火車票,在候車室等車時,被巡邏的警察發(fā)現(xiàn),仔細(xì)詢問后,才知道她是背著家里人去找當(dāng)兵的同學(xué)。警察就勸蘇小丫先回家。做通工作后,又給她辦了退票手續(xù),怕家里人著急,連夜就把她送回來了。

送走警察后,李叔也怕蘇母責(zé)罰小丫,又重復(fù)了警察的叮囑。蘇母這才覺出唱這一出的丟人現(xiàn)眼,她忍住突然而來的頭痛,和李叔兩口子道過謝后,就把他們送出了門。關(guān)上門后,蘇母不理小丫,只問大丫,媽和他們說小丫拿家里錢的事沒有?

沒有,我們都把這茬忘了。蘇大丫答。

也是,我們家哪出過這種事,背著大人就敢拿錢,這不是偷,是什么?枉費了我們大人的苦心,小時偷針,大了偷金的故事,都講到狗肚子里去了。蘇母心里想著先不說,可管不住自己的嘴。

小丫咬著嘴唇不敢言聲,倒是大丫覺得媽媽說話不算話,剛才還答應(yīng)人家,人回來就好,現(xiàn)在卻罵上個不停。她覺得自己有必要站出來,主持公道。大丫湊到母親跟前說,媽,別說了,鬧這么大動靜,也怪咱們,明明小丫寫得清清楚楚她拿錢了,咱們一開始就應(yīng)該想到去火車站找。

“打架盼人拉,吵架盼人勸?!甭犃舜笈畠旱膭?,蘇母鼻子里哼了一聲,似乎氣順了些。大丫說得對,也怪自己糊涂,不想好,沒沉住氣,鬧得天知地知爺爺知。見自己說話奏效,大丫來了勁,她覺得她有辦法給妹妹撐腰。她給小丫打了盆洗臉?biāo)?,端到她跟前大聲說,小丫,告訴姐,是不是因為賈梅欺負(fù)了你,你才跑的?倒怕了她個小逼崽子!明天姐就找人去你們學(xué)校修理她。蘇大丫沒有吹牛,她不管到哪,屁股后面總跟著一群自發(fā)的追隨者,很有些一呼百應(yīng)的號召力。

蘇母正暗忖著明兒中午回來做點油炸糕,給院鄰挨家挨戶的送送,一來謝眾人,二來也想把小丫的事往回圓一圓。不說小丫拿錢,只說她留了條子,原是同學(xué)讓去,她怕家里不讓,才鬧了這場誤會。腦子里正想著,耳朵里聽到大丫要修理賈梅,剛壓下去的火又冒了上來,她瞪了一眼大丫罵道,按下葫蘆起了瓢不成?都給我睡覺去。大丫吐了吐舌頭,帶著妹妹回了自己的屋。

蘇母也上床躺下,卻怎么也睡不著,頭還是隱隱作痛,反正睡不著,索性不睡了。她起來吃了兩片去痛片,就開始和面做油炸糕。邊包糕邊想,小丫這事,越早解釋越好,況且,勞累了大家,這個人情遲早得還,與其等到中午,不如明兒一大早就還上。

一夜沒睡的蘇母,聽到別人家有捅火做飯的聲音,趕緊披好衣服,把做好的油炸糕放在鋁飯盒里,一家六個,李叔李嬸出力最多,她多加了二個,放了八個。

一圈送完后,蘇母心里越發(fā)不得勁了,頭也更疼了,自己那么努力地解釋小丫的事,人家都好像愛聽不愛聽的,全然沒了昨晚的熱情。好說三道四的王媽嘴角竟然撇了撇,很有些嘲笑的意思。如果自己的男人在,就是出了小丫這事,王媽也未必敢當(dāng)著她的面就撇嘴。想到小丫是沒了爹的孩子,蘇母心又軟了。

她把空飯盒放回柜子里,轉(zhuǎn)身吩咐小丫今天就在家休息,先不要去學(xué)校了。之后,蘇母到巷口的公用電話亭,給單位打了電話,說頭痛請了半天病假。放下電話,徑直就去了蘇小丫學(xué)校。爹沒了,媽還在,賈梅欺負(fù)小丫,她這個當(dāng)媽的應(yīng)該去學(xué)校問個究竟。

在班主任賈老師的辦公室里,賈梅把蘇小丫不好好學(xué)工,老跑出去看程錕的事,說得有鼻子有眼,和賈梅不錯的兩個女生也在旁邊添油加醋。這個賈老師是新?lián)Q的,前任宗老師對蘇小丫不錯,但生孩子休了產(chǎn)假。

臨時換的賈老師,是位三十多歲的青年婦女,和賈梅一個姓,也姓賈,剛離婚。和賈老師結(jié)婚七年的丈夫,也是中學(xué)教師,原以為志同道合可以白頭偕老,誰料生生被他班上的一位女學(xué)生勾搭走了,這個女學(xué)生高三一畢業(yè),倆人就結(jié)了婚。賈老師見過那個女學(xué)生,無他,惟俊俏些罷了。這讓年輕時也沒好看過的賈老師,看長相出眾的蘇小丫,無形中就戴了有色眼鏡,反倒對賈梅這種相貌平平的女生,有種性相近,習(xí)相投的好感。

蘇小丫媽媽,你都聽到了吧?女孩漂亮不見得是好事,我雖然剛接上這個班不久,但早發(fā)現(xiàn)她上課注意力不集中。

可是,賈老師,我閨女她……蘇母強(qiáng)作笑臉,用巴結(jié)的口氣。力求能多解釋解釋,女兒可從來都是老師眼中的好學(xué)生呢。

賈老師冷著臉不讓蘇母說話,你不要說話,聽我說好不好!做家長的,誰都覺得自己的孩子是好孩子,其實不然,尤其是長得好的女孩,更得看緊了。

賈老師說話的口氣,很有些火藥味,眼角的目光既銳利又不屑,似乎面對的不是初次謀面的家長,而是頗有成見的宿敵。蘇母越聽越不是話,本來就頭疼的她,直覺得血往頭上涌,臉上也像發(fā)高燒一樣滾燙的難受,連兩只耳朵都火辣辣的。她用食指摁住突突亂跳的太陽穴說,賈老師,能不能把葉紅和其他同學(xué)再叫來問問?

賈老師抬腕看著表說,沒這個必要!之后,就扭身和賈梅她們幾個同學(xué)說班里的事,把蘇母當(dāng)衣架一樣晾在那里,走不是,站不是,好沒意思。

蘇母哪里受過這種冷遇,從小到大,蘇小丫一直是好學(xué)生,每年都拿獎狀,一張挨一張,貼了一墻。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因為小丫評上區(qū)里的優(yōu)秀學(xué)生,她和丈夫的相片,并排掛在學(xué)校優(yōu)秀家長的光榮榜上。就像吃慣白面,再吃紅面,會燒心得難受一樣,享受慣母以子榮的蘇母,強(qiáng)忍著巨大的心理落差,訕訕地站在那里,期盼著賈老師能準(zhǔn)她再說點什么??墒?,站半天,賈老師仍然把她當(dāng)衣架,蘇母只好把臉裝到褲襠里,硬著頭皮說了句再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出來。

北方的冬天,寒風(fēng)吹在臉上就像刀子一樣,蘇母卻渾然不覺,她迎著風(fēng),邊走邊掉淚。小丫縱有一千個不是,賈老師也不應(yīng)該這樣對待她,她是學(xué)生家長,又不是犯人,犯人還有個申訴的權(quán)利呢!可賈老師連個說話的機(jī)會都不給她。事情不說清楚,小丫怎么再來上學(xué)?對她都這樣,對小丫又能好到那里??磥恚⊙臼欠寝D(zhuǎn)學(xué)不可了??赊D(zhuǎn)學(xué)對蘇母這個失了丈夫的平頭百姓來說,不比登天難也差不多。

思來想去,都是丈夫死壞了,他死后,自己再不舍得打罵這倆孩子,覺得丈夫就留下這么兩根苗??蛇@苗稍不修剪就雜草叢生,硬是往歪了長,往斜里去,小小年紀(jì)就敢搞對象。固然賈老師有可能偏聽偏信,但無風(fēng)不起浪,小丫如果行得正,走得端,不做壞事往他們嘴里送,他們就是想攪舌頭也逮不著說辭。這樣一想,蘇母心里的火騰騰地往上冒,恨不得現(xiàn)在就揪住蘇小丫打一頓才好。

回了家后,蘇小丫趕緊迎上來說,媽,外面是不是很冷,稀飯熬好了,我給你端一碗去。蘇母沒接話,一把推開她,搬了個四角板凳,踩上去,三下兩上就把墻上掛的獎狀,全撕了下來。

媽!蘇小丫又驚又嚇地叫了一句,警覺地感到母親沒有遵守承諾,分明是已經(jīng)去過她學(xué)校了。今天一大早,蘇小丫再三求母親別去學(xué)校,蘇母出門時還答應(yīng)得好好的。

別叫媽,我沒你這么個丟人現(xiàn)眼的閨女。蘇母說著,從板凳上跳下來,把蘇小丫拉到蘇父的遺像前,高聲吼道,對著你爸說,你和程……

蘇母沒記住程錕的名字,只記得是個會打籃球的男生,就改口說,你和你們班那個打籃球的男同學(xué),老實說,到底怎么回事?

沒事,媽,真的,什么事也沒有。

還說沒事,人家打球,你跑去看,一趟又一趟,臉都不要了,羞你先人。

我沒有看他?

那有沒有在學(xué)工的時候,一趟一趟跑出去?

有。說完蘇小丫就低下了頭。

還是承認(rèn)了吧,沒有冤枉你吧?母親說著就扇了蘇小丫一個耳光。蘇小丫不哭也不躲,嘴唇抿成一條縫兒,好像愿打認(rèn)罰似的,倔強(qiáng)地站在那里。蘇母見狀,氣得滿地亂轉(zhuǎn),四處找掃帚。就在這時,門開了,興高采烈的蘇大丫像一陣風(fēng)似的刮了進(jìn)來。她之所以這么早回來,是急于告訴蘇小丫,她已經(jīng)和班上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說好了,如果賈梅再欺負(fù)蘇小丫,她這個當(dāng)姐姐的可就要出手了。

蘇大丫還沒來得及顯擺自己的能耐,就看見母親手中的掃帚把和妹妹臉上的紅手印。她的眼珠急速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悄悄地和小丫扮了個鬼臉,轉(zhuǎn)頭換上一副嬉皮笑臉的表情,看著暴怒的母親說,媽,要文斗,不要武斗哈!說著就去奪母親手中的掃帚。蘇母推開蘇大丫,氣勢洶洶地說,沒你的事,我看她的骨頭硬,還是我的掃帚把硬。說著,高舉著掃帚,又撲向蘇小丫。

蘇大丫左擋右攔,努力不讓母親的掃帚落在妹妹身上。小丫推開姐姐,倔強(qiáng)地說,讓她打,我不怕。蘇母更高地舉起了掃帚。蘇大丫驚恐地看見母親手中的掃帚,隨著她身子的晃動,在空中搖擺了幾下后,“砰”的一聲掉在了地上,同時轟然倒下的,還有昏迷不醒的母親。

7

重癥病房里,腦出血的蘇母比任何時候都睡得安穩(wěn)。深感內(nèi)疚的蘇小丫一刻不停地呼喊著昏迷中的母親,生怕死亡把母親像父親一樣也帶入那個可怕的沒有夢的長眠。蘇大丫起先還充滿憤怒地指責(zé)妹妹,都是你,喪門星!害了爸,又來害媽。后來見蘇小丫沒日沒夜地這么喊著,一刻也不離開母親的病床,她心軟了。說小丫,姐也是急的,有口無心,算我沒說,讓我來替替你,你去睡會。

蘇小丫不理睬姐姐的懇求。不是和姐姐賭氣,她相信,姐姐和母親一樣還是愛她的,縱然上天指認(rèn)她就是這個家的喪門星,姐姐和母親包括走了的父親還是會伸出手,把她從無望的荒野中義無反顧地牽回這個家。她深愛著這個家,盡管少不更事的她,虛榮、自負(fù)、和父母頂嘴、和姐姐吵架,但這些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們?nèi)匀皇窍嘤H相愛的一家人,是無法割舍的血緣關(guān)系用親情的紐帶把他們緊緊地系在一起,并在危難時刻給了彼此忘我的勇氣和自我犧牲的精神。

在蘇小丫堅持不懈的呼喊中,昏迷了整整三十一天的母親,竟然奇跡般地睜開了眼。出院那天,蘇母單位工會找了輛小車,姐妹倆扶著母親,都坐上小車接母親回家。路上,有一輛白色面包車按著喇叭從她們坐的小車旁,風(fēng)馳電掣地開了過去。前面兩輛相撞的自行車,車主爭吵著站在馬路中間,旁邊好多人圍著看熱鬧,擋住了面包車去路。面包車的喇叭聲急切地響著,蘇小丫敢肯定,此刻聽到的鳴笛聲,比她之前看汽車時聽到的鳴笛聲,聲音更高、持續(xù)的時間更長。但她好像突然失聰似的,心中平靜得想哭。

蘇大丫頭伸出車窗外,捂著耳朵說,煩死了,煩死了,這討厭的車?yán)?,響上個沒完。馬路不寬,對面開來的兩輛車,一先一后也停了下來,和面包車司機(jī)一樣,他們也用刺耳的鳴笛聲表達(dá)著急于通過的迫切。幾輛車同時按著喇叭,像交響樂似的,此起彼伏。但它響它的,蘇小丫干蘇小丫的。她雙手摁著暖水袋,專注地給母親暖肚子,直到這幾輛車鳴笛走遠(yuǎn),她都始終沒有往窗外望一眼。

重生般的微笑在蘇小丫的心上如巨浪般翻滾著,她驚喜地回想起,自從母親住院后,自己就再沒看過汽車,一次也沒有。搶救母親的一個月零一天里,除了母親微弱的呼吸聲,她什么聲音也聽不到?,F(xiàn)在,這個久違的不速之客——刺耳的汽車鳴笛聲,不期然再次侵入她的耳膜時,她居然不怕它了。

她以前老跑出去看汽車,潛意識里覺得這樣做是有用的,以為誠惶誠恐的對那個強(qiáng)迫她的魔鬼頂禮膜拜,就能保她們一家人無病無災(zāi)、平安健康。用處是相對于目的而存在的,母親的病,讓這個目的落空的同時,也醍醐灌頂般地驚醒了這個獨自掙扎在心底黑洞中的小姑娘,讓她走出黑洞的同時恍然醒悟之前看汽車的荒唐和無用。

塵歸塵,土歸土。在喜獲重生的蘇小丫眼里,天又變得那么高、那么藍(lán)、藍(lán)天下的汽車不過就是汽車,就算鳴笛聲響亮如海豚音,也嚇不住她了。她活了,蘇小丫活了。她終于打敗了那個糾纏她的魔鬼,活了。

正午的陽光,透過車窗上的白色玻璃,照在蘇小丫臉上、身上,沐浴在陽光中的她覺得一切都是那么從容、明亮和美好。因了這份從容、明亮和美好,她緊緊咬著嘴唇,努力昂著頭,不使自己的眼淚流出來,但大滴大滴的眼淚還是掉到了扶暖水袋的手上。她偷偷瞅了眼前排副駕坐的姐姐,嘴里喃喃自語: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小丫,你說什么?什么過去了?蘇大丫扭過頭問。

蘇小丫想了半天,抬著頭答,冬天,冬天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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