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娟,李佳琪
(煙臺大學 人文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0)
自1977年高考制度恢復以來,高考便成為寫作者尤其是其中的親歷者所無法忽略的寫作因子,通過高考返城、進城,實現自我與家族的救贖,高考與知識愈被推向拜物的道路而漸行漸遠。走進新世紀,高考作為一項選拔考試制度在逐步穩(wěn)定的同時,其自身所固有的弊端在時代整體大環(huán)境的滋養(yǎng)下也逐漸顯露,更是形成了“一考定終身”的“唯高考”的社會價值觀,將高考這一社會事件推向風口浪尖,成為每個家庭的頭等大事。反映在文藝作品的敘事中,高考題材已經被更多的創(chuàng)作者所關注,作為青春代名詞的高考幾乎成為懷舊類青春影視的必備要素,如雨后春筍般出現的校園青春影視千篇一律地將高考作為故事背景,在高考的大帷幕前講述著少年們五味雜陳的友情、愛情與師生情誼。除了青春的情感屬性外,高考所具有的對個體正面的積極意義也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被不斷上演
——通過高考實現個人的理想價值以及對自我及背后家庭的救贖。而在如今知識經濟的浸染下,由高考自身的各種屬性——青春、理想與救贖,所衍生出的一系列社會倫理,正在逐漸走入人們的視野。
在有關青春的文學寫作及影視傳媒方面,高考已成為一個不可或缺的因子。這不僅因為它發(fā)生于一個人生命中最青春洋溢的時期,是十二年校園生活的目標和主題,更標志著稚嫩青蔥時光的終結。而在高考為背景的校園敘事中,青春的主旋律——友情、愛情、師生情等便成為時光留下的重要寶藏。
鑒于高考的相對公正性與不可替代性,使之成為普通學子晉升名校、實現人生理想最便捷的途徑,或者說,也是相對唯一的一條道路。成千上萬的青春個體聚集于一個充滿著試煉與競爭壓力的“修羅場”,卻彼此碰撞出獨屬于青春最燦爛絢麗的火花。但無論高考如何殘酷,與之相關密切的中學生活在他們眼里仍是多姿多彩、富有詩意、令人終身難忘的。正是在青春的美好氛圍下,高考的殘酷性被一定程度地掩蓋,成為一種宏大背景來突出青春的主題,即校園內發(fā)生的各種情感糾葛。
友情,幾乎是所有校園青春類影片都會涉及的主題。由于一個共同的目標——高考而聚集在一起的年輕個體,情感上的交流溝通成為一種必然敘說的對象。在高考的主旋律下,影片中人物的友情可分為并肩作戰(zhàn)友誼長存型與分道揚鑣型。相較而言,前一種類型最為常見?!赌愫?,舊時光》以林楊、余周周兩人為核心,他們的陽光正能量聚集起奔奔、米喬、凌翔茜、蔣川等不同類型的人物,各人之間真摯的情感交流譜寫著純真時代最無憂無慮的友誼篇章:片中米喬患有心臟病,卻因為不想讓朋友們擔心,而選擇隱瞞;在凌翔茜預謀作弊被發(fā)現后,余周周放棄保送考試和朋友們一起尋找出走的茜茜……這種純真的校園友誼不摻雜任何利益,也是最能體現“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一段青春時光。后一種分道揚鑣的友誼類型在本劇中也有所體現:轉校而來的宏志生辛銳是一個敏感自卑、缺乏自信的女生,最初在余周周的幫助下,逐漸與集體相融,成功留在了振華中學,兩人之間也逐漸產生友誼。而后卻因為過度張揚自我的主體性以及對林楊的情愫,將余周周視為自己的敵人,在高考的角逐戰(zhàn)中不斷與之較量,也終于在喪失自我的道路上逐漸迷失,最終雖然保送成功卻失去了與余周周等人的友誼而愈加孤獨。在一部基調溫暖的劇集中插入辛銳這一冷調的人物形象,似乎有些不和諧,但也正因為友誼的多樣性存在,才顯出青春的可貴與豐富性。
在以高考為背景的各類青春敘事中,愛情也是繞不過的主題之一?!赌愫门f時光》中的余周周與林楊,《最好的我們》中的耿耿余淮,《夏至未至》中的立夏與傅小司作為各劇集的官配,承擔著青春中朦朧的愛情主題。在一個視早戀為大眾公敵的時代,校園中的戀情雖然是不可避免的青春荷爾蒙,更多的時候則以一種朦朧的狀態(tài)呈現,并給予其青春向上的正能量。比如《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中,柯景騰因為對沈佳宜的愛戀情愫,在她的鼓勵監(jiān)督下,成績直線上升,并最終考取了不錯的大學。雖然這段校園愛情并沒有得到圓滿,但是他們學會了彼此相互祝福,也因為對方的存在改變了自己的生命。這種富有正能量意義的影片,較于那種披著“學生”的外衣,過多書寫成人愛情的影片更能演繹青春的含義。
同類型的還有《同桌的你》中的林一,《青春派》中的居然,他們的高考命運與懵懂的情愫緊密相連,也許更多的校園戀情因創(chuàng)作意識形態(tài)的因素并沒有“修成正果”,也恰是這種不完滿的淡淡憂傷豐富了青春的色調。
教師作為高考大軍的領航人,在校園青春文學中占據著不可動搖的地位,各類型的師生情也成為眾多影視劇集爭相描寫的對象。其中,教師形象也是多種多樣,或嚴肅刻板,如《小歡喜》中的李萌老師,《青春派》中的撒老師;或滑稽幽默,如《十八歲的天空》中的古越濤老師,《夏洛特煩惱》中的王老師;或循循善誘,或文質彬彬,盡管類型眾多,但卻有一個相同的特質——守護著學生們的高考事業(yè),師生們情感的延伸也多以此為基點,以高考為中心,拓展出無數交集的領域,如學生的家庭、友情,甚至是被視為“大敵”的早戀。一般來說關于師生的情節(jié)都是轉換型的,轉換型情節(jié)指情節(jié)由一種情境轉換為相應或相反的另一種情境[1](137),即師生關系由最初的對立逐漸轉換成為高考統(tǒng)一戰(zhàn)線以及生活上的良師益友。如《全程高考》中的范義本老師最初是“刺頭”學生秦鵬挑戰(zhàn)的對象,但他用匪夷所思的手段維護了自己的尊嚴。在四位學生處于人生難關時,以自己的知識、涵養(yǎng)、原則、能力和獨特的人格魅力將四個家庭的問題一一化解,在地痞面前勇救學生的情節(jié)更是堪稱中國版的“麻辣教師”。
高考在以校園為空間主體的青春敘事中,退居為宏大背景,將舞臺讓給上演著一幕幕友情、愛情、師生情的青春戲碼,亦像一根主線,串聯起青春的點點滴滴,成為不可或缺的青春代名詞。
理想,是對未來事物的想象或希望,和空想、幻想不同,是有根據的、合理的。理想又可分為個人理想與集體理想。集體理想在“十七年時期”的文學中表現尤盛,那種張揚集體大我、壓抑個人小我的革命犧牲精神在作家筆下逐漸成為一個時代的符號。而改革開放時代工作重心的轉向,加之1977年高考制度的恢復,集體性革命理想逐漸被個人獨立奮斗的小我理想浪潮所掩蓋。在經濟社會的不斷改革中,知識和腦力勞動逐漸擺脫“小資”的黑帽成為人所追逐熱愛的對象,更是關乎一個人在經濟社會中的角色定位。擁有知識者成為大眾所尊崇的對象,尤其在1977年之后,知識與高考掛鉤甚至產生了某種必然的聯系。
個人理想關乎天性,是一個人擁有相對自由的表現。自由又可以分為現實與精神層面?,F實生活中的人身自由受法律保護,神圣不可侵犯,而精神層面的自由則無時無刻不受到外界環(huán)境的影響。改革開放時代的經濟發(fā)展先行,促進了人們對于物質文明的追求,金錢擺脫了“十七年時期”的反面定位,以正面形象出現在公眾面前并成為人所為之瘋狂的對象。當然它不僅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等外在生活,也影響著人生價值觀的形塑。陳村的小說《少男少女,一共七個》就塑造了一批追求金錢享樂,而放棄以高考這種傳統(tǒng)方式尋找人生出路的生活模式,背后體現出的是在新的時代環(huán)境下80年代青年逐漸覺醒的自我意識與獨立精神。
這種擺脫革命集體理想而逐漸覺醒的個人意識在“80后”作家群的筆下得到更加鮮明的呈現。在他們的筆下,青春文學中的主人公在時代因素的影響下往往有著自己鮮明的個性,對于學校應試教育制度的反抗也尤為強烈,個人理想的實現往往與高考無緣,更多的是擺出一種逃離校園的姿態(tài)。但除卻類似韓寒這樣的叛逆者,大多青年人在校園的單一空間中度過他們的青澀年華?!扒啻浩谑莻€體認知發(fā)展的形式運算期,由于抽象思維能力的發(fā)展而進入了一個形而上學的時期,會處于在頭腦中建構現實的必經階段。”[2](17)在此階段,青少年由于生活經歷的限制,對于社會更多局限在內在的想象,而其個人理想恰是基于這種對社會的想象性認知而形成的,因此有時具有一定程度的脆弱性與可易性。高考是他們實現自己“個人理想”的一條重要途徑,但這種自由屬性的“個人理想”更多時候出于非主觀因素被各種外界環(huán)境扭曲變形,使其失去了最初的純真性。在不少的影視劇的敘事中,高考已成為理想的替身,抽空理想的所指,使之成為僅有著光輝外殼的一場考試。
作為高考人,他們的個人理想或悄然不自知地由應試性教育環(huán)境定義,或由受社會環(huán)境整體氛圍影響的父母所扭曲干涉。從當前社會整體的就業(yè)環(huán)境來看,學校與專業(yè)可以直接與未來的職業(yè)選擇掛鉤,也就衍生出所謂的冷熱門專業(yè)。或是出于對愈加嚴峻就業(yè)形勢的考慮,父母往往對學子的個人理想強加篡改,使之迎合社會的現實而罔顧個人對自我理想的追求?!缎g喜》中的喬英子一直生活在媽媽的掌控下,在“唯高考至上”的生活中,個人的自由與愛好天文的興趣受到極大壓抑,房間的那一面特制的玻璃小窗尤其體現出母親對她的監(jiān)督與掌控。在這樣“高壓”的環(huán)境下,英子雖然有著不錯的成績,卻無法說服以清華北大為高考目標的母親,報考自己心儀的南大天文系。直至英子壓力過大產生抑郁,甚而出現輕生的念頭,其母親才放開“捆綁”,得以如愿入學南大天文專業(yè)。喬英子母親宋倩作為女兒實現理想的“發(fā)送者”,即阻礙主體實現其目標的一種力量[1](148),是不少影視劇中父母形象的縮寫,這也是囿于代際隔閡及時代大環(huán)境下的一種“非常態(tài)”。這種對個人理想的篡改與剝奪壓榨著主體的生命意志,也愈加將高考推向“拜物”的道路。
有的人服從社會現實,自覺不自覺地改寫理想,而有的人則堅持自我,在理想與現實的交鋒中,堅守初心與自由的靈性,用一種“非高考”的方式實現自我?!度歉呖肌分小按填^學生”秦鵬極賦寫作才能,卻對當下僵硬刻板的應試教育不滿——“求學不是求分數,讀書不是讀死書”,盡管最終高考成績落得個查詢無果,但卻通過另一種途徑——成為出版社的簽約作家,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與理想,為理想道路的不唯一性提供證明與借鑒。同樣,《誰的青春不迷?!分械母呦枰彩且粋€“問題學生”,在一次素質教育調查中,他揭出學校加課與晚自習的現象而被廣大師生攻擊,也正是厭惡了虛偽刻板的應試教育,他選擇離開學校,開始自己欣然以往的冒險生涯,同樣以非高考的方式實踐著自己的真心。
而實際上,相比富有虛構性與戲劇性的“青春校園”,現實則要嚴峻得多。當今“知識經濟”的時代對個人素質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腦力勞動愈受崇拜,知識在社會生活中被賦予了權力屬性。如同阿爾文·托夫勒所說,暴力、財富、知識是三種在不同歷史時期依次替換的終極權力形式,暴力壓制伴隨著抵抗,財富的征服依賴于對方的認可和對它的稀缺上,而隨著知識經濟的產生,只有掌握知識的人才能掌握經濟權、政治權和文化權[3](204)。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留給個人的選擇也越來越少,屬于個人精神領域的理想也與知識或者說經過高考驗證的“知識”愈加密切。如何處理好個人理想等精神領域與高考制度等社會環(huán)境的關系,仍是當下文藝的一種重要題材與現實社會理應關注的熱點。
1977年高考的恢復,打破階級斗爭中的“出身論”,將不同階級身份的學子置于同一起跑線,為知識正名。誠如電影《高考1977》中一句臺詞:“恢復高考,比高考本身更重要。”有了晉升改變命運的途徑,越來越多的學子投入高考大潮中,希望通過高考,實現對自己以及身后家庭的救贖。
高考,曾是下鄉(xiāng)知青返城,以及后來鄉(xiāng)下人進城的一條極為重要的途徑。電影《高考1977》主要講述了1977年恢復高考的政策頒布后,下鄉(xiāng)知青為返回城市而爭取參加高考的故事。當知識分子上山下鄉(xiāng)革命運動的余熱散盡,切身面臨的白水黑水耗盡了青春熱血,返城便成為下鄉(xiāng)青年的渴望。高考制度的恢復正為這樣一群人打開了道路,片中知青們?yōu)闋幦「呖嫉臋C會而絕食抗議,因為他們深知考上大學就能離開這貧瘠的土地,返回象征著現代文明的城市,實現自救。而后城鄉(xiāng)分治政策的頒布以及城鄉(xiāng)差異的客觀存在,通過高考進城,成為農村知識分子脫離土地改變命運進而“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有利途徑。路遙的作品如《平凡的世界》《人生》,劉震云的《塔鋪》等作品中的“進城”敘事都繞不開高考這一關節(jié)。通過高考有的人因此命運發(fā)生轉折,進城成功,將自己與家人救贖;而高考失敗的一大批回鄉(xiāng)知識青年,其命運又重新與土地聯系在一起,如路遙小說中的孫少平,莫言的《歡樂》《球狀閃電》等小說中塑造的高考失敗者形象,不僅沒有對自我及背后的貧窮家庭救贖成功,他們身上知識分子氣質與農民身份的沖突更是將其推入一種錯亂的精神狀態(tài)與尷尬的生存境遇。
轉眼至近期的文藝作品,高考的救贖性在電影《少年的你》中也有所體現。影片以胡小蝶跳樓自殺引出校園暴力的敘述主題,而將其故事發(fā)生背景置于即將參加高考的高三學生群體身上,這一故事環(huán)境的設置值得探究。電影主人公陳念是一個學習努力、成績優(yōu)秀的女孩,卻因為對胡小蝶遺體的善意舉動將自己卷入到校園暴力中。當遭受到魏萊等人的惡意侮辱并反抗失敗后,她除了尋求小北的保護,就只能以不影響高考為由默默忍耐。從片中的細節(jié)可以看出,以“全國最好的大學”——北大、清華為目標的陳念視北京為最終目標與拯救:通過高考考到北京,就可以脫離魏萊等人的校園暴力;母親可以結束東躲西藏賣“三無”產品的艱難生活,一起去北京營生;而她自己,也可以變成所謂的“大人”??v觀片中可以尋找到兩條故事線索:高考與校園欺凌,并且兩條主線相互交纏,富有深意。
在臨近高考的高三學生群體身上設置校園欺凌這一故事情節(jié),可以更深層地揭示出高考制度所滋生的暴力與冷漠。影片中很多鏡頭給了高考:上下學路上學生們耳機里一遍遍的英語聽力,每一次大考后根據排名更換座位,臨近高考的高三誓師大會,高考入場前的緊張與喧嘩,考場外家長們的翹首以盼以及考場上考生細膩的神態(tài)……影片將這些細節(jié)穿插在一個個鏡頭之中,在大銀幕上還原了高考這一緊張殘酷的大事件,也呼應了“唯高考至上”的社會現象。高考像一柄利刃懸在每個學生的頭上,“兩耳不聞窗外事”,在“一考定終身”的緊張氛圍中已是自顧不暇,對他人的生死與遭遇只能抱以冷漠。而陳念也是其中一個,對于胡小蝶的遭遇視而不見,對于他人的欺凌,為最大限度地不影響學習而選擇尋求小北的保護,因她深知高考對自己及母親的救贖意義,只要考入北京,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蛟S正是由于對北京的希望與看重,使她對魏萊沖動錯殺,而這也讓她與自己的夢想擦肩而過。
本影片并沒有給高考的救贖功用一個完美的結局,而事實上,高考的救贖性也并未在它的每個信仰者身上實現。方方的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就講述了一個知識不能改變命運的故事:從大山里走出的涂自強通過高考進入城市,不管在學習還是工作上,他都比更多人努力,卻從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最終將生命耗盡在城市快節(jié)奏的社會生活中?!八麖奈此尚?,卻也從未得到”[4](346),這是對“涂自強們”生命的真實寫照。不管在文藝作品還是現實生活中,人們總是將關注點置于高考的結果,將“北大”“清華”等名校視為自己與家族的救贖,卻甚少關注這個過程中孩子們所經歷的心性歷程以及通過高考走出去后的后續(xù)生活??傊^多地關注高考功利性的“救贖”作用,無疑將會產生更多的冷漠與扭曲。
在如今“知識即權力”的年代,高考被推向神壇而備受社會關注,文藝作品也承接主潮在“高考”這一題材上有所創(chuàng)新與突破,在表現其青春性方面已成績不淺。但在理想與救贖這兩方面的敘事還稍顯欠缺,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對高考題材的挖掘深度尚待加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