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治立

(隴東學(xué)院 歷史與地理學(xué)院，甘肅 慶陽745000)

牛運震(1706—1758)，字階平，世稱空山先生，滋陽(今山東兗州)人，曾任秦安知縣等職，悉心向?qū)W，后罷官歸居，“閉門治經(jīng)，搜考金石，所著經(jīng)義、史論、文集及《金石圖》，皆行于世”[1]13022。到三十歲的時候，開始對群史展開正偽糾謬的工作，“搜羅逸籍，恢廣誦覽，博引旁達，錯綜其事，漸覺黑白開朗。通所考稽,《三國志》六十五卷，《宋書》一百卷，《魏書》一百五十卷，《南史》《北史》各八十卷，《唐書》《五代史》凡三百卷”[2]。他“以經(jīng)、史、古文鳴康、乾間”[3]380，所作《讀史糾謬》圍繞史實、史體、史法、史德等問題，對歷代正史做出獨特的評斷：“間評《史記》，即賞奇而析疑；歷覽史編，復(fù)正偽而糾謬。成書具在，卓然名家?！盵3]378從內(nèi)容看，《讀史糾謬》受到吳縝《新唐書糾謬》的影響，意在指摘瑕疵。瞿林東先生認為，該書是中國史學(xué)批評史上有意義的一頁，有必要做進一步的梳理和評論[4]121。

在《讀史糾謬》卷四中，牛運震對《三國志》各卷分別做出評斷。其中，對《蜀書》部分所發(fā)表的評斷共117條，包括《劉二牧傳》2條，《先主傳》11條，《后主傳》8條，《二主妃子傳》6條，《諸葛亮傳》16條，《關(guān)張馬黃趙傳》11條，《龐統(tǒng)法正傳》8條，《許麋孫簡伊秦傳》7條，《董劉馬陳董呂傳》7條，《劉彭廖李劉魏楊傳》12條，《霍王向張楊費傳》5條，《杜周杜許孟來尹李譙郤傳》10條，《黃李呂馬王張傳》3條，《蔣琬費祎姜維傳》6條，《鄧張宗楊傳》5條。有關(guān)《諸葛亮傳》的評斷在數(shù)量上最多，超過《三國志》中篇幅最長的《武帝紀》評斷數(shù)(13條)，幾乎是辯駁《先主傳》與《后主傳》之和(19條)。不僅如此，牛運震在其他傳中多次涉及諸葛亮其人及《諸葛亮傳》本文。本文結(jié)合《讀史糾謬》對諸葛亮其人其事表述的評斷，管窺牛運震的史學(xué)批評觀念。

一、史法之得失

所謂史法，主要指史學(xué)著作的表述方法，具體分為字法和句法。牛運震所要討論的史法，主要是章法結(jié)構(gòu)，偏向于表現(xiàn)形式。他認為，“作史之法，貴文省而事該”[5]270。要實現(xiàn)文省，就要在字省和句省上下功夫。劉知幾對于史文煩省的基本準(zhǔn)則是尚簡，“敘事之省，其流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6]。牛運震繼承了這種觀念，在《讀史糾謬》中提出了相應(yīng)的要求，并在對《諸葛亮傳》及全書有關(guān)諸葛亮事跡的辨析中，體現(xiàn)出了這一點。

簡指用字的簡約，即盡可能以最少的字數(shù)表達最全面的意思，力求做到篇無剩句、句無余字。在字法的要求上，牛運震尚簡，因此對于史書表述的繁簡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蜀人追思諸葛亮，因此對其子諸葛瞻也予以很高的禮敬：“每朝廷有一善政佳事，雖非瞻所建倡，百姓皆傳相告曰：‘葛侯之所為也?！且悦缆曇缱u，有過其實。”[7]932牛運震認為，“‘美聲溢譽，有過其實’，此二語贅文，可刪”[5]189。牛運震對圖讖迷信非常反感，在《南齊書·祥瑞志》條下指出，“雜引圖讖歌謠，以為受命符應(yīng)，鄙誕極矣”[5]300。對于諸葛亮等人在《勸即帝位》表中濫用圖讖祥瑞提出了批評：“諸臣《勸即帝位》二表，征引圖讖、符祥等事，鄙瑣之甚，不及《請進漢中王》表多矣，或非武侯所為?！盵5]185-186《請進漢中王》表指建安二十四年(219)秋諸葛亮等上書漢獻帝請求封劉備為漢中王的奏表，該表以事實說理，簡約明了，言辭懇切。在指責(zé)圖讖、符祥的同時，牛運震還闡明了自己的疑點，即這些勸進表可能并非諸葛亮所作。

裴松之說《三國志》失于簡，而牛運震卻認為這正是其優(yōu)點，在與《后漢書》的比較中特別值得注意。如《后漢書·袁紹傳》“似未剪裁之文，其簡勁處不如《三國志》多矣”[5]152；另如《后漢書·劉表傳》“‘徐陳臨行之言’不成句，不如《三國志》略之為老”[5]152。以此為準(zhǔn)則，《讀史糾謬》批評《諸葛亮傳》有煩冗之處。如劉琦和諸葛亮游觀后園，“共上高樓，飲宴之間，令人去梯”[7]914，牛運震認為無須詳細記述過程，“此數(shù)語殊冗俗，且此事本無須詳悉如此”[5]188。這樣的論斷“往往在理，即史文既要表述明白,又不可繁(煩)冗、蕪雜”[4]125。

《魏書·董昭傳》中大段使用四字句，如“時郡界大亂，賊以萬數(shù)，遣使往來，交易市買。昭厚待之，因用為間，乘虛掩討，輒大克破。二日之中，羽檄三至”[7]436-437。牛運震對這種呆板的表述非常反感：“《董昭傳》敘事處多用四字排疊句，此漢以后史法之病也。此篇尤見縋重，不能運動。”[5]173在《魏書·任城陳蕭王傳》中，曹植回答曹操說：“言出為論，下筆成章，顧當(dāng)面試，奈何倩人？”[7]557牛運震同樣指出，“四字句堆排無氣”[5]176?！吨T葛亮傳》的論贊部分稱贊諸葛亮“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辭巧飾者雖輕必戮”[7]934。牛運震認為，這類堆砌的句子“硬排四語，板拙之極”[5]189，與上述幾處一樣犯了史法之病。

黃叔琳《史通訓(xùn)故補》中說：“省句、省字，固不可一概論也?！盵8]劉咸炘則在《史通駁議》中進一步指出，“尚簡貴要，要在剪裁，非徒刪字節(jié)句。……但知刪節(jié)以求簡潔，必至事跡不明，甚至舛誤”[9]。牛運震反對語言表述的煩瑣累贅，但也不是一味地以簡要為宗旨。他在《史記評注》中說：“繁而不殺，復(fù)而不省，正古文拙重處，故知以省文減字為古者，非古也?！盵3]22在敘事中過于追求簡略，就無法反映重大事件的來龍去脈。諸葛亮入蜀后，所做的幾件突出大事就應(yīng)該大書特書，而在本傳中卻簡言略過。諸葛亮治理蜀中、北攻漢中、南平南中是其重要的貢獻，本傳僅用“領(lǐng)益州牧。政事無巨細，咸決于亮”[7]918以及“率眾南征，其秋悉平”[7]919寥寥數(shù)字帶過，不能反映諸葛亮治蜀的業(yè)績和智慧。南宋時張栻?qū)Υ嗽缫烟岢鲈戨y，“予每恨陳壽私且陋，凡侯經(jīng)略次第與夫燭微消患、治國用人、馭軍行師之要，悉暗而不章”[10]。牛運震深有同感，“取漢中，治蜀郡，定南蠻，皆武侯功績之大者，《傳》悉略之”[5]188。諸葛亮出祁山，大敗司馬懿，本傳卻不予記載，還說“應(yīng)變將略，非其所長”[7]934，使后人無法了解諸葛亮的將略，有掩蓋事實的傾向。牛運震指出，“壽于武侯出奇制勝之略，皆闕而不記，宜其謂‘應(yīng)變將略，非其所長’也”[5]189。諸葛亮治蜀業(yè)績在正文中說得不夠充分，卻在附錄上《諸葛集》表中做了全面的概括：“于是外連東吳，內(nèi)平南越，立法施度，整理戎旅，工械技巧，物究其極，科教嚴明，賞罰必信，無惡不懲，無善不顯，至于吏不容奸，人懷自厲，道不拾遺，強不侵弱，風(fēng)化肅然也?！盵7]930牛運震認為，“此段頗悉武侯治蜀條規(guī)，何不填入本傳”[5]189，這段概述很好地體現(xiàn)了諸葛亮的治蜀條規(guī)，如果放在正文中充實本傳，效果則會更好。

二、史文之曲直

論史須公允，不可濫用曲筆，更不能顛倒是非。作史要取信于人，除了“事核”，還必須“文直”，于史書裁斷之處，做到不隱惡、不虛美，是是而非非，懲惡而揚善，才是大雅之道。如果拘于私情和偏見，曲意護短，不能表彰賢能，“扶明義教”，則必為“顛悖”的丑行。街亭之戰(zhàn)失敗，諸葛亮對馬謖進行嚴厲的處罰，而在《諸葛亮傳》中卻稱“戮謖以謝眾”[7]922，似乎有推卸責(zé)任的嫌疑。牛運震對這種表述很不贊成，“按武侯之戮謖，所以申明軍法也，《傳》云‘以謝眾’，似借戮謖以文過者，此語病也”[5]188。

《讀史糾謬》根據(jù)《后漢書》的相關(guān)記載，認為陶謙與闕宣的聯(lián)合，只是權(quán)宜之計，“謙因賊勢盛以計取之，初與連和而后遂并之也。今直云‘謙與共舉兵，取泰山’云云，殆枉筆也”[5]161。這類“枉筆”在《諸葛亮傳》中也時有體現(xiàn)。如關(guān)于“瞻、厥、建統(tǒng)事”，對姜維在外用兵多有顧忌，還與權(quán)臣黃皓共同遏制姜維的記載[7]933，就有“誣善”的嫌疑：“壽稱瞻、厥等‘將護’黃皓，‘無能匡矯’，又云‘建不與皓和好往來’，牽曲游移，誣善之文宛然，或指壽嘗為瞻所辱，因以歸惡，諒不枉耳?！盵5]189陳壽的“枉筆”引發(fā)了后人的指摘，這種指摘對于陳壽來說“不枉”。

三、史體之是非

牛運震所說的“史體”，主要是指體例、體制及體裁等。

對于確立孫劉聯(lián)盟的倡導(dǎo)和推動者，不同的地方說法稍有出入?！吨T葛亮傳》記載，“先主至于夏口，亮曰：‘事急矣，請奉命求救于孫將軍?！瘯r權(quán)擁軍在柴桑，觀望成敗，亮說權(quán)”[7]915；《魯肅傳》記載，“(肅)到當(dāng)陽長阪，與備會，宣騰權(quán)旨，及陳江東強固，勸備與權(quán)并力。備甚歡悅。時諸葛亮與備相隨，肅謂亮曰‘我子瑜友也’，即共定交。備遂到夏口，遣亮使權(quán)，肅亦反命”[7]1269。兩傳說法的不一致，早已引起裴松之的質(zhì)疑：“劉備與權(quán)并力，共拒中國，皆肅之本謀。又語諸葛亮曰‘我子瑜友也’，則亮已亟聞肅言矣。而《蜀書·亮傳》曰：‘亮以連橫之略說權(quán)，權(quán)乃大喜?！缢拼擞嬍汲鲇诹痢Ｈ舳饭?，各記所聞，競欲稱揚本國容美，各取其功。今此二書，同出一人，而舛互若此，非載述之體也?！盵7]1269牛運震認為諸葛亮到江東游說孫權(quán)，“魯肅招之也”，《魯肅傳》中記載魯肅奉勸劉備“與權(quán)并力”，《諸葛亮傳》中則強調(diào)諸葛亮以縱橫之計說服孫權(quán)。出現(xiàn)這樣的不一致，是因為“二國史官各欲揚其本國之美，故載記不同耳。陳壽因之，未有更益也”。至于裴松之所言“非載述之體”，牛運震不以為然，他認為陳壽這樣處理，“要在后人參互觀之耳”[5]203。

陳壽是最早研究諸葛亮并著手編纂《諸葛亮集》的學(xué)者，還首尾完具地將其所作《諸葛氏集目錄》和《上諸葛氏集表》收入《三國志》。這些材料的史料價值是毋庸置疑的，但“此段標(biāo)諸葛集目而綴以表文，大非史體”。牛運震也不是堅決反對收錄此表，只是認為放置的位置不恰當(dāng)，建議附載于論贊之后：“上《諸葛集》表可刪去，或附載評語之后，另作一則。”[5]189

《讀史糾謬》反復(fù)強調(diào)史書表述的連續(xù)通暢，而如果中間突然夾雜一段贅述，就破壞了行文的連貫?！赌淆R書·高帝本紀》卷上以“史臣曰”的形式載入大段的煩瑣論述，對此牛運震指出，“于本紀中間硬列史臣論斷，大非體制”[5]295。牛運震分析了行文中橫插《上諸葛氏集表》造成“夾贅隔裂”的“文格之害”：“《諸葛傳》本佳，橫插此段，夾贅隔裂，不成體制，文格之害，亦不悉矣。”[5]189由于《讀史糾謬》旨在指瑕，對于“本佳”之處沒有做出論述，但是在《晉書·宣帝紀》糾謬中，對這個問題做出了很好的回應(yīng)?！缎奂o》大段記述青龍二年(234)蜀魏渭南對壘[11]7-9，除了因襲舊史枉詞，與《三國志·諸葛亮傳》不同的是，不僅回護的傾向更加明顯，而且將一些注文轉(zhuǎn)入正文，使史體更加乖離。裴松之注引《漢晉春秋》曰：“亮自至，數(shù)挑戰(zhàn)。宣王亦表固請戰(zhàn)。使衛(wèi)尉辛毗持節(jié)以制之?！盵7]926唐初史官將這些記述用于《宣帝紀》正文中。牛運震指出，“司馬周壘不書，實畏蜀耳，表請決戰(zhàn)，乃其偽也，《本紀》竟以實事紀之”[5]214。裴松之注引《漢晉春秋》《魏氏春秋》《魏書》《晉陽秋》等書中的六條材料增益正文，牛運震對這些注文未置一詞，表明他對《諸葛亮傳》正文的記述還是認可的。

《諸葛亮傳》記載：“及軍退，宣王案行其營壘處所，曰：‘天下奇才也！’”[7]925胡三省說，陳壽此語頗含深意，“或曰此皆極愛惜推崇之意，何云承祚有不足于武侯邪”[12]768。而《晉書·宣帝紀》則謂，“帝以窮寇不之逼，于是楊儀結(jié)陣而去。經(jīng)日，乃行其營壘，觀其遺事，獲其圖書、糧谷甚眾?！返匠喟叮酥了?。審問，時百姓為之諺曰：‘死諸葛走生仲達?！勐劧υ唬骸岜懔仙?，不便料死故也’”[11]8-9。牛運震對雜糅《諸葛亮傳》正文和注文而成的記述很不滿意：“‘帝以窮寇不之逼?！衷啤蹖徠浔厮?，曰：“天下奇才也?！薄衷啤分脸喟?，乃知亮死。審問，時百姓為之諺曰：“死諸葛走生仲達?！钡勐劧υ唬骸拔岜懔仙槐懔纤拦室??！薄矗捍藬?shù)節(jié)雜亂顛倒，自相矛盾，甚失紀載之體，史家法例于此掃地矣?！盵5]214從對《晉書·宣帝紀》敘事“史家法例掃地”的評斷，反映出牛運震對《三國志·諸葛亮傳》“本佳”的首肯。

四、史實之正誤

對于一部史書來說，敘事真實性是最根本的，以此達到以信史傳世的目的。從《讀史糾謬》中所評論的諸多事例來看，史書敘事的第一要義就是史事的真實性[4]121。

建興九年(231)，諸葛亮興師北伐，給曹魏造成很大的壓力，魏明帝命司馬懿西屯長安。裴松之注引《漢晉春秋》所記，言司馬懿不肯出戰(zhàn)，“賈栩、魏平數(shù)請戰(zhàn)，因曰：‘公畏蜀如虎，奈天下笑何！’”[7]925胡三省解釋說：“懿實畏亮，又以張郃嘗再拒亮，名著關(guān)右，不欲從其計，及進而不敢戰(zhàn)，情見勢屈，為諸將所笑。”[12]767而在《諸葛亮傳》中，僅言“九年，亮復(fù)出祁山，以木牛運，糧盡退軍”[7]925。牛運震認為，這樣簡略平淡的記載，不能反映歷史真相，“按《漢晉春秋》，此年武侯出祁山，屢勝魏軍，司馬為之不出?！秱鳌废ぢ远惠d，殆以蜀勝為魏諱也，其如失事實何”[5]188-189。

重用馬謖，是諸葛亮平生的一大敗筆。“‘謖違節(jié)度，舉動失宜?！创艘嗉s略之詞，非實錄也”[5]188，牛運震認為，馬謖的錯誤絕非“舉動失宜”那么簡單，其危害性很大。對于馬謖之死，《諸葛亮傳》謂“戮謖以謝眾”[7]922，而《馬謖傳》則稱“謖下獄物故”[7]984。關(guān)于“物故”， 裴松之注引高堂隆曰：“物，無也；故，事也；言無復(fù)所能于事也?！盵7]869牛運震在《史記·匈奴列傳》糾謬中說：“‘物故’者，言化為異物就朽故也，《索引》引高堂崇(隆)注，謂‘無復(fù)所能于事’，穿鑿可笑?！盵5]71-72牛運震認為，《諸葛亮傳》的記載更為可信，“二傳不同，必《謖傳》誤也”[5]193。牛運震的說法是有道理的，因為處死馬謖，不僅僅是因為兵敗，在打了敗仗后逃跑則是罪上加罪?！锻跗絺鳌酚涊d，街亭兵敗后，“眾盡星散，惟平所領(lǐng)千人，鳴鼓自持”[7]1049。星散之眾將，也應(yīng)包括關(guān)鍵人物馬謖?！断蚶蕚鳌贩Q“朗素與馬謖善，謖逃亡，朗知情不舉，亮恨之，免官還成都”[7]1010。這里所說的逃亡，當(dāng)指兵敗街亭后的逃跑，趙一清所說甚明，“同時敗者，尚有高詳。又謖之受誅，亦以軍敗而逃耳”[12]807?！度龂炯狻氛J為，“此傳忽稱謖下獄物故，似是獄中瘐死者。然疑‘物故’，是‘誅之’二字之誤”[12]807。

《馬謖傳》中稱諸葛亮一意孤行，“違眾拔謖”[7]984，牛運震認為“深求武侯之短而甚其詞也，其為銜誣之文顯然”[5]193。裴松之注引習(xí)鑿齒所論，認為誅殺馬謖是殺害有益之人，裁之失中：“諸葛亮之不能兼上國也，豈不宜哉！夫晉人規(guī)林父之后濟，故廢法而收功；楚成暗得臣之益己，故殺之以重敗。今蜀僻陋一方，才少上國，而殺其俊杰，退收駑下之用，明法勝才，不師三敗之道，將以成業(yè)，不亦難乎！且先主誡謖之不可大用，豈不謂其非才也？亮受誡而不獲奉承，明謖之難廢也。為天下宰匠，欲大收物之力，而不量才節(jié)任，隨器付業(yè)；知之大過，則違明主之誡，裁之失中，即殺有益之人，難乎其可與言智者也?！盵7]984牛運震不同意這種說法，認為對馬謖的處罰是合適的，習(xí)鑿齒的譏諷之語“未達”，即不能把握事物的實質(zhì)：“武侯之戮謖，未為失也，觀武侯曉蔣琬語知之矣。習(xí)鑿齒乃以為譏，仍為未達?！盵5]193

五、史識之短長

牛運震所謂的史識，主要指歷史見解的高下。如陶淵明品行高潔，而沈約將其歸入《隱逸傳》中，牛運震認為如此“實同泛置，此史之無識者也”[5]291。又如《南齊書·祥瑞志》在羅列一些祥瑞之后曰：“今觀魏、晉已來，世稱靈物不少，而亂多治少，史不絕書。故知來儀在沼，遠非前事，見而不至，未辨其為祥也。”[13]牛運震評價說：“此段可謂有識之言?！盵5]301

牛運震的揚蜀抑魏傾向非常明顯。比如，他認為，一如《晉書·載記》的體例，對先主劉備和后主劉禪的傳應(yīng)當(dāng)別有名目。同樣，對于有關(guān)諸葛亮的表述，他也帶有很鮮明的護惜態(tài)度。陳壽在論贊中稱諸葛亮“可謂識治之良才，管、蕭之亞匹矣”[7]934，牛運震不同意這種說法，指出“前人已論之詳矣”[5]189。所謂前人的詳論，指金城郭沖所言“亮權(quán)智英略，有逾管、晏”[7]917，以及張儼《默記》的評說：“余觀彼治國之體，當(dāng)時既肅整，遺教在后，及其辭意懇切，陳進取之圖，忠謀謇謇，義形于主，雖古之管、晏，何以加之乎？”[7]936這些評斷都被裴松之征引到注文中。牛運震借助前人的這些詳論來批評陳壽的論斷“亦非篤評”[5]189。

劉備與諸葛亮的君臣之交已成千古佳話，《諸葛亮傳》僅言“于是與亮情好日密”[7]913，牛運震認為這樣泛泛表述不足以表明其魚水之交：“此通泛語，未盡當(dāng)時君臣相得之情?！盵5]188

上《諸葛集》表中歸述了諸葛亮的功業(yè)和品質(zhì)，是一篇很有分量的文字?！蹲x史糾謬》肯定了表中的大見識，“表稱‘時之名將無城父、韓信’，又云‘天命有歸，不可以智力爭’，皆信然矣”[5]189。在肯定其“信然”的同時，也對其見識短淺的一面進行辯駁：“至謂亮才于‘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當(dāng)時武侯以弱蜀當(dāng)強魏，屢有戰(zhàn)勝攻取之功，其為奇謀，何可少哉？矧戎事以用謀為上，安有奇謀短而猶稱長于治戎者？壽非惟不知武侯，抑實不知兵者，亦適見其見之乖而言之謬也。”[5]189牛運震指出，一個“奇謀為短”的統(tǒng)帥怎能屢勝強敵？軍事活動講的就是謀略，既然諸葛亮短于奇謀，怎么能說他長于治戎？從史識的角度看，這種相互矛盾的觀點反映了陳壽“見之乖”和“言之謬”。

結(jié)語

平心而論，《三國志》是一部優(yōu)秀的史學(xué)著作，雖然其歷史敘事也略有瑕疵，但其貢獻是巨大的。《讀史糾謬》偏重于糾偏指謬，從總體上看這種糾謬不僅沒有減損《三國志》等史書的價值，對它們的傳播反而是有益的。當(dāng)然，書中的有些意見難免有失偏頗，值得商榷。錢大昕在《廿二史考異》序中說：“夫史非一家之書，實千載之書，祛其疑，乃能堅其信，指其瑕，益以見其美。拾遺規(guī)過，匪為龁前人，實以開導(dǎo)后學(xué)。”[14]“以經(jīng)、史、古文鳴康、乾間”[3]380的牛運震在《讀史糾謬》中，根據(jù)史實維護諸葛亮的形象，提出了許多認識歷史的準(zhǔn)則和方法，推動了史學(xué)批評的發(fā)展，既有對史書祛疑堅信的作用，又產(chǎn)生了開導(dǎo)后學(xué)的作用，因此被當(dāng)代學(xué)者稱贊為“現(xiàn)今史學(xué)工作者在史文表述上的‘教科書’”[4]125，其成就是值得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