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云
·老? 軸·
“早啊?!背赃^早飯的人開始向球場集結,向他打招呼。
他把掃帚往地上一杵,笑著點點頭說,早啊早啊。
他再掃視剛剛打掃的草綠色門球場,限制線外的水泥坐臺,在漸明的晨光中,處處都清潔如新。通往球場的水泥路上,連個煙頭紙屑也看不到。
“還沒吃早飯嗎?”
“這不還沒叫嗎?!?/p>
嘴上對人說是叫,在他心里那是請。他在家里是有位置的人,老婆子不叫,還能自己去吃飯?人們即使不說,誰家里啥情況都清楚,只是人們的行事方式不同,興趣愛好也不一樣罷了。比如來打門球的,和他幾乎同齡,還有比他大的,他心里都接受。比他小的近來也扛著球桿來,他故意大力掃地,面上強裝著笑向他們點頭,招呼說早啊早啊。
前些年去城里做工,看到城里的老人打門球,有的把球往門里搗,有的踩著一個去搗另一個,他就嘿嘿笑。他和同去的人說,看看吧,城里人真會搗蛋。同去的人就說,你兒子讓你進城,你也去搗蛋吧。他說,老鼠鉆進磨道里就成大尾巴騾子了?咱是干活兒的,手里有活兒心里才踏實。
同去的人呵呵大笑,說,怪不得叫你老軸,還真軸。
軸怎么了?他鼓起眼睛,佯裝生氣地說,我喜歡。
他知道老軸的意思是固執(zhí),一根筋,不活泛,不是個好意思??伤J為這是好詞給糟蹋了。他曾和兒子理論過。那天他點上煙,猛吸兩口,待煙裊裊升起,他才慢悠悠地說,你讀過書,你說說,到底啥叫軸?
兒子一聽,無奈地說你先不抽煙好不好?抽煙不好,我們聞二手煙的更受害。見拗不過父親,就掏出手機,皺著眉頭在屏幕上戳了戳,劃拉上來又劃拉下去,突然眉頭一展:
《列女傳·母儀》說,服重任,行遠道,正直而固者,軸也。
又突然眼中放光:
《漢書》說,當軸處中,括囊不言,容身而去。
兒子扭頭看他皺著眉頭聽得認真,于是莊重地說,這意思是好意思,真的,都說位置很重要。沒聽唱戲的說嗎?誰誰才是壓軸的,那位置是角,那叫厲害!
他點了點頭,仿佛早就很明白,依然拿著模樣,我早就說嘛。
不管怎么說,城里的活兒漸漸沒有他們這年齡的人的位置了,反倒是城里人玩的事興到鄉(xiāng)下。飯后遛彎兒走路,女人們跳起廣場舞,音響不比城里低。村里也修起門球場,老不老的扛著球桿來打球成了正事。
退下來的村主任成了村里的門球協(xié)會會長,叫了他好幾次,說:老軸,該歇就歇吧,來就給你發(fā)根球桿,免費的。他頭搖得像撥浪鼓:別介,饒了我吧,能讓我打掃打掃衛(wèi)生,不給錢也行。
不給錢哪能行?這也是個位置。上頭要檢查考核呢。老主任說,愿意干你就繼續(xù)干著,反正地里沒活兒了,這可不是欺負你。
欺負?我燒高香求著挨欺負。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
陽光越來越亮。走向球場的人越來越多,他頻頻點頭。他看到人們臉上的笑,就很自豪??吹奖人昙o小的過來對他格外恭敬地笑,說真干凈啊,他就覺得他們不那么討厭了。他掂著手中的掃帚,像關云長手提青龍偃月刀。他眼前一片云淡風輕。
來到大街通門球場拐角處,他把掃帚往國槐樹身上一靠,拍拍手在石凳上坐下,四處看了看,發(fā)現(xiàn)其他幾個打掃衛(wèi)生的開始忙活起來。村里打掃衛(wèi)生的不光他,還有幾個,是按街道區(qū)域劃分的。他知道檢查衛(wèi)生的快來了。他嘿嘿一笑,早一點兒也不至于手忙腳亂,哼,臨陣磨槍。
他負責的這塊是比較難打掃的,還是必查項目。有人鼓動他多要點工資,他笑笑不說話。每天天不亮他就來打掃,直到打掃得像狗舔的一樣。
他抹了一把臉,手不自覺地掏向口袋,已經(jīng)觸到那方方的東西了,呼吸一下子停止了。那是他瞞著老婆子藏起來的。突然想起兒子說的“抽煙不好”,他的手哆嗦了一下。他四處看看,又把手拿了出來,順勢拍拍褲腳的塵土。
“你個死老頭子,再不吃飯都涼了。”
陽光似乎在加持著老婆子的威風。
“吃,吃,就知道吃?!彼钠鹧劬Γ盅b出兇巴巴的樣子。
他猛地站起來,腳往掃帚根部一踢,一顆小石子骨碌碌滾起來。
·老? 東·
都叫他老東,他卻是打門球的人里面最年輕的。
這也正是讓老軸最看不上眼的。
“搗蛋!”老軸心里有些憤憤,總想起前些年他說城里那些人的話。每當老東走到正在掃地的他跟前時,他會假裝格外用力,仿佛要把堅硬的水泥路面也刮下一層來。
“嗯,掃得挺干凈!”老東說。
“干凈?”他鼓起眼睛,把掃帚使勁拍了兩下,故意騰起一層灰塵,“你看看,這還有干凈的時候?”
老東沒接腔,扛著球桿徑自過去。
“呸,”老軸頭一歪輕輕呸了一口,“這也想叫兒子說個好?”
老東的兒子到底說不說老東好,老軸并不知道,可老東兒子大棚搞得好,老軸是知道的。
東鄉(xiāng)好幾個村的人開車來到村里,就向他打聽衛(wèi)鋒家在哪里。
衛(wèi)鋒就是老東的兒子。
衛(wèi)鋒家就是老東家,他樂意指給人家。
年紀輕輕的就偷懶搗蛋,在家里還會有位置?
不久他就看見衛(wèi)鋒開著自己的小面包跟著找他的人走了。
老軸聽說衛(wèi)鋒是幫著他們扣大棚去了。
扣大棚,發(fā)展大棚,這幾年又興盛起來。老東以前也種大棚。那些年村里好些人都種。衛(wèi)鋒畢業(yè)后,老東沒讓他到大棚幫忙,反而送到城里打工去了。后來村里年輕人都進城打工了,衛(wèi)鋒卻從城里回來了,還帶回來個俊俏媳婦,說村里照樣可以發(fā)財。
衛(wèi)鋒結婚儀式一過,老東就把大棚交給兒子,連家也交了。說自己老了,不能再插手年輕人的事了。衛(wèi)鋒干事腦子靈光,不光自己種大棚,還經(jīng)常被人請去指導。
當然有收入。老軸聽說,扣一次大棚比他掃一個月大街的收入還多。“兒子有本事也是好事,可也忙呀,老東你幫幫兒子不是應該的嗎?”
也不知老東怎么想的,每天就扛著球桿到門球場,仿佛也是個城里人。
也有例外。有次下了雪,衛(wèi)鋒出去幫人扣大棚回不來,衛(wèi)鋒媳婦跑到球場,等老東把球穩(wěn)穩(wěn)打到立柱上,才說:“爹,幫我到大棚上拉拉苫子吧?”
老東把桿一收,說:“好,咱走?!?/p>
老軸嘴一撇,這還等著叫?啥事得分分輕重,玩比活兒還重要?
看著老東跟著兒媳婦去了,老軸想,這犟驢,得打上遮眼才肯在磨道里老老實實拉磨。老軸笑笑,看你明天還能再來!
第二天,老東照樣出現(xiàn)在門球場上,像沒事人一樣。
一門,二門,閃擊,撞柱,老東像球場上的老把式,竟然引來不少人叫好。
“好?”老軸心里說,“這里好那里不好。人有多少好都是一就的了?!?/p>
然而老東還是那樣,叫好也像沒說他,不叫好還是照樣來。
“來吧來吧,到時候……”
有時老軸坐在街角老槐樹下的石凳上,看著點點頭走過去的老東的后背說。
出乎老軸意料的是,老東的兒子衛(wèi)鋒鼓搗大棚竟然真的發(fā)財了。他在村里第一個起了二層樓。據(jù)說花了三十多萬。起梁時他去看了,鋼筋水泥做的。沒用多少人工,用的起重機。
新樓落成,老東叫幾個球友老伙計過去喝喜酒,也叫老軸去了。老東像大東家一樣,坐在主客位置上,陪著大家喝酒。菜都是兒子兒媳婦張羅,除了常見的農家菜,還上了城里人才上的海參鮑魚。
老軸坐在一邊,酒杯端起來又放下去,喝得也不少,就是沒嘗出什么滋味。也想說幾句,到底沒找出合適的話來。
有一天,衛(wèi)鋒送客人走正好遇到老軸,老軸笑著說:“你小子真能干呀!不簡單!”一手拄著掃帚,另一只手豎起大拇指。
“什么呀,都是大家?guī)鸵r得好?!?/p>
“你爹……就是你爹給你搭不上手,不然……”
衛(wèi)鋒看著老軸,又扭頭看看球場,說:“我爹挺好呀!要不是他放手,我還不知道能不能走到現(xiàn)在?!?/p>
老軸沒想到衛(wèi)鋒會這么說。不幫忙就是放手?
他于是笑笑,心里像失去了點什么。
老軸也扭頭看球場。那里老東正彎腰把一個球撿起,放到另一個球旁邊,用腳踩實,閉上一只眼睛,雙手把球桿握緊掄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