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高巧林
圖 肥嘟嘟
夏忙前幾天,一直在家看護我的老阿婆突然去世了。
那時我才三歲,不太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還懵懵懂懂地覺得:眼前這白幡悠悠、香燭繚繞的靈堂是那么的熱鬧,那么的好玩。再則,家里來了許多人,擺開一張張桌子,聚在一起吃飯,桌上的飯菜也比平時多了許多。
喪事辦畢后,我才怔怔地凝視著掛在墻上的老阿婆,悠悠地想,老阿婆能從墻上走下來嗎?而墻上的老阿婆呢,也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馬上要投入到夏忙中去的媽媽呆呆地望著我,嘆息說:“這孩子誰來看護呢?”
對于媽媽的這一憂慮,我依然茫然無知。也就是說,我一點兒也不會想到,夏忙里的大人們每天都得起早摸黑去田頭干活,根本沒時間照看孩子。
隨后聽說,跟我差不多大小的云生和紅根也是無人看護。
一天,大人們聚集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談論看護孩子的事。
我站在一邊,似懂非懂地聽著,看著——
生產隊長說:“辦個臨時托兒所,選派一個婦女留在家里,看護好這三個孩子,好不好?”
眾人覺得這辦法是好,但擔心,夏忙里勞力非常緊張,抽調一個婦女后勢必會影響搶收搶種進度,最終耽誤農時。
怎么辦?
“要不,讓我家女兒小梅試試?看護好這三個孩子?!闭境鰜碚f話的人是孫家嬸嬸。
眾人覺得這主意挺不錯。小梅勤快,懂事,會做飯煮水,但又擔心,小梅才九歲,本身也是個孩子娃,能行嗎?
一時間,眾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有說話。
“我行!”不知什么時候擠進大人堆里的小梅姐昂起頭,大聲說。
生產隊長一邊樂呵呵笑著,一邊愛撫地摸著小梅姐的頭,問:“小姑娘,你真的行嗎?”
“當然行!”小梅姐據理力爭說,“我在鎮(zhèn)上阿姨家時,上過幼兒園,知道怎樣看護小孩子,讓小孩子們開心?!?/p>
這下,大人們的眼神如同夜晚里的星星,一閃一閃地發(fā)亮。
第二天大清早,我和云生、紅根幾乎同時被媽媽送到小梅姐家里。當時,天還沒有亮透,所以小梅姐家的舊式客堂里還閃爍著昏黃的油燈,漫舞著蚊蟲和蛾子,灰暗的粉墻上歪歪斜斜地映出長凳方桌們的怪異影子。
小梅姐身穿藍底白花布襯衫,梳著光溜溜的小辮,微笑著從油燈光里迎出來,然后,擺出小老師的樣子,說:“歡迎三位小弟弟!”
只是,我拘謹膽怯,非但沒有回應小梅姐的熱情迎候,還噘著小嘴,僵著身體,牢牢地纏住媽媽的大腿不放。
媽媽不停地哄我:“小興乖,由小梅姐陪著,讓媽媽去地里干活?!?/p>
我哭著說:“不要!不要!”
小梅姐一步走上前來,一邊勸我要聽大人的話,一邊伸出手來拽住我。
誰料,我如同一條被誰激怒的小狗,突然扭過頭,張開嘴,對準小梅姐的手背狠狠地咬了一口。
小梅姐好像遭到蜂蜇蛇咬似的,禁不住哇的一聲驚叫。
“噼啪噼啪”,媽媽的手掌一下一下落在我的小屁股上。
小梅姐緩過神來,勸阻我媽媽,說:“不要打孩子。”
而我呢,竟然一不作二不休,一骨碌躺倒在地上,發(fā)瘋似的打滾,哭鬧。最后,兩只胡蹬亂踢的小腳把放在小木凳上的油燈震落在地??諝饫镱D時充滿濃濃的煤油味。
媽媽來火了,痛罵一聲然后揚長而去。
等我哭罷鬧夠后,一束明燦燦的朝陽正透過漫舞在客堂半空中的塵埃,從東窗里照射進來,然后,不偏不倚地落在我掛著淚痕的臉蛋上。
我羞愧地側過頭,一看,云生正咧著嘴,沖我半諷半譏地傻笑。而紅根呢,仿佛到了自己家里似的,非但一點也不怯生,還蹬上板凳,從八仙桌上取下一個紅色的撥浪鼓,叭啷叭啷地搖得歡快。
小梅姐從灶間屋擰來一把毛巾,趨近我,柔柔地替我擦臉,又輕輕地把我扶起來。
此刻,我那淚花未干的視線縱然有些模糊,但依然能瞥見留在小梅姐手背上的一圈紫紅色的牙齒印。
等到我們仨基本安穩(wěn)下來后,小梅姐又去灶間屋,從水缸里打來一盆清水,挨個地替我們洗手。
我們的手一定很臟,所以,那一盆清水很快就變得渾濁起來。
洗畢,小梅姐特意關照我們:“今后,吃東西前一定要把手洗干凈,否則,會吃下臟東西,肚子里長蟲子的?!?/p>
我怔怔地問:“長什么樣的蟲子?”
小梅姐想了想,說:“像白蚯蚓一樣的蟲子,會咬腸子的?!?/p>
我一聽,害怕了,并一遍遍地叮嚀自己,吃東西前一定要把手洗干凈。
不一會兒,小梅姐端了三小碗白米粥和一碟切成碎片的腌黃瓜,拉著聲調招呼我們:“吃早飯啦——”
我們猶如餓壞了的小狗,爭先恐后地跑向小梅姐?;艁y間,差一點兒把粥碗拱翻。
小梅姐厲聲教育我們:“不要搶,要學會排隊?!?/p>
我們眨巴著眼睛,對“排隊”一詞感到非常陌生。
事實上,小梅姐是很難管住我們三個小頑童的。因為,我們還不太聽小梅姐的話,只顧一刻不停地玩耍,追逐,打鬧。譬如:我們常常在爭搶那個紅色的撥浪鼓時,把整間客堂間鬧得桌傾凳倒,塵土飛揚。而特別令小梅姐擔憂的,應該是我們在胡亂爭搶時,會頭撞桌子腳磕凳,甚至會抓傷臉皮扯破衣。
一次,我跟云生爭搶撥浪鼓時,被云生順勢一個猛推,我猝不及防,跌了個狗吃屎。這不要緊,可怕的是,我的鼻孔里流出了鮮紅的“汁液”。
我第一次見到從自己鼻孔里流出的鮮血,非常害怕,就豬崽般地尖嚎起來。
小梅姐伸出手來,緊緊地捂住了我的鼻子。
我的尖嚎被捂住了,可就是無法捂住我的鼻血。
鼻血猶如雨天里的檐溝水,通過小梅姐的指縫,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直至滴濕了碗口大一塊泥地。
小梅姐急了,慌了,跟著我一起流淚。
云生和紅根嚇壞了,哀鳥似的躲在墻角里。
一時間,十來平米的客堂間仿佛成了一條瀕臨沉沒的航船。
我顫抖著,緊緊地抱住我心目中唯一的保護神——小梅姐。
小梅姐急中生智,轉身跑進里屋,扯上兩個橄欖核大小的棉花團,蘸上涼水后直往我鼻孔里塞。
慢慢地,我的鼻血一點點地凝斂,客堂里的緊張氣氛一點點地緩和。
晚上,小梅姐捧著五六個雞蛋,由她媽媽陪著,到我家來。
我大致能聽懂——小梅姐跟我媽媽說了一遍鼻血的事,然后向我媽媽賠禮道歉。
媽媽連聲說:“不怪小梅,孩子頑皮,難免會打打鬧鬧、磕磕撞撞,別太放心上?!?/p>
正聽她們這樣說著時,云生的媽媽也來我家了,而且,手里也捧著幾個雞蛋。
我看到這么多雞蛋,禁不住慶幸地想——這下可是賺了。
……
鼻血事件后,小梅姐仿佛長大了許多,甚至真有了小老師的模樣——除了不讓我們爭搶撥浪鼓,還不讓我們將剪刀、針棒和竹尖之類的東西捏在手里,不讓我們往河岸邊跑、往桌凳上爬,不讓我們……
而讓我們感到特別開心的是:小梅姐或從灶上烤得一只只香噴噴的煎油面餅,讓我們吃得津津有味;或讓我們靜靜地圍坐在客堂間里,聽她講一個個好聽的小故事,教我們唱一首首優(yōu)美的兒歌;或領著我們來到她家的竹園邊,采得一朵朵五顏六色的小花,然后一一教我們數數字,認顏色,等等。
仿佛轉眼間,大人們的夏忙結束了。
小梅姐也將去鎮(zhèn)上阿姨家,正式上學念書了。
生產隊長又召集開會。會上,大人們爭著夸獎小梅姐。
散會后,三個媽媽來到小梅姐家,準備把各家孩子領回家。
誰料,我們猶如雛雞戀著雞媽媽一般,緊緊地偎依在小梅姐身邊,一副永遠不想離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