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龍 張嘉琪
朱英誕素喜自然風(fēng)物,對其體察之精微,感悟之幽深,在詩人中獨樹一幟。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皆在詩人巧思妙語間,被賦予人格,化為詩中意象??v觀朱詩豐贍的詩意園地,飛鳥頻頻點染為意象,其數(shù)量之多、種類之豐是現(xiàn)代詩歌中是首屈一指的。詩人無疑鐘情于對飛鳥的吟詠與書寫,但他不囿于物象的描摹,而是融入人生際遇和知性思考,展現(xiàn)詩性思維過程,彰顯文化心理積淀。此外,朱英誕深諳古典詩歌傳統(tǒng),以古為新,飛鳥從與古典詩歌意象的互文情景中走出,更多地被觀念意義賦形,注入現(xiàn)代哲思,彰顯獨特的人生況味與審美意趣。
1932年,年僅19歲的朱英誕只身前往古都北平,暫居于親戚的老屋;一年后,便舉家從天津遷至北平的寓所,即西單舊刑部街38號。詩人喜靜,更喜城居而享鄉(xiāng)居之樂,于北平一住便是四十多個春秋。在漫長而單調(diào)的歲月里,詩人孤居于一方斗室,獨飲纏綿病榻的困頓,深夜難寐,沉吟思索。時年70,喜得王森然先生《雄鷹展翅圖》一幅,感慨萬千,題詩以自慰:“杜鵑香囀越巖墻,風(fēng)外雞啼海上桑。/曾撫澗松望山月,我知愧怍作鷹揚!”①朱英誕:《梅花依舊——一個“大時代的小人物”的自傳》,《朱英誕集》第9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572頁。年逾古稀的詩人,抱此殘病之軀,卻始終渴慕著翱翔天際的自由,求索著詩意人生的真諦。
朱英誕常自嬉,“家在江南也在江北;我個人卻生長于津沽與北京——我家寄籍是宛平”②朱英誕:《神秘的逃難》,《我的詩的故鄉(xiāng)》,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03頁。,身處“北平”、心系“江南”的朱英誕感受著生存體驗與文學(xué)版圖的錯位。一方是生于斯長于斯的家園,一方是魂牽夢縈的樂土,面對著“在故鄉(xiāng)”與“去異地”的現(xiàn)實矛盾,詩人自喻為青空之鳥,翻山越嶺,直抵夢中的氤氳水鄉(xiāng)。江南是春光明媚、萬象更新的,“畫眉鳥兒啊花瓣作巢/裊裊的竹竿曬上衣裳/東風(fēng)盤旋著解凍的歌/江南的春天是江南夢”①⑥朱英誕:《江南》,《朱英誕集》第1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02頁。;江南是惠風(fēng)和暢、草長鶯飛的,“思路如天外寒鴉招來的如遠方有幸福的家?!雹谥煊⒄Q:《秋晚》,《朱英誕集》第1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77頁。對朱英誕而言,江南,便意味著詩意的棲居,靜謐的歸宿,它是鳥兒飛倦的港灣,溫暖的窠巢;同時,現(xiàn)世的江南恍如一場春夢,了無痕跡可尋。詩人在冬日里思忖著,“逡巡到江南了/海鷗在煙波間哀鳴”③朱英誕:《枯樹》,《朱英誕集》第1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0頁。;在春寒中寂寞著,“打更的鳥兒,像我的沉默/越過我們的家鄉(xiāng)多遠又飛回的呢?”④朱英誕:《春寒》,《朱英誕集》第1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591頁。無枝可依的飛鳥,穿過窗欞,越過家鄉(xiāng),無聲又不息地飛動著,獨自徘徊。它為何不擇佳木而棲?為何不達樂土而止?這或許是“故鄉(xiāng)不可見”⑤朱英誕:《懷江南江北故鄉(xiāng)》,《朱英誕集》第2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57頁。,又或許是“驀地失去了無限江山”⑥,迢迢江南便如鏡花水月,純美易碎而又神秘虛幻。
隨著盧溝橋的一聲炮火,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佇立在異地邊緣的詩人感受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惶恐,江南之夢在風(fēng)雨飄搖中染上黯然的色彩。如果說戰(zhàn)前的朱英誕,雖苦于身心異處的割裂和游子身份的消解,但尚能在渾融著情感經(jīng)驗和傳統(tǒng)文化的煙水南國里棲息的話,當古國傳統(tǒng)文化面臨著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對抗時,詩人穩(wěn)定的地理空間岌岌可危,自如地想象、建構(gòu)精神樂園的情狀難以為繼?!霸诙粚儆凇钡你V囀教幘掣鼮橥怀?,肉體的威脅與理想的匱乏,使得朱英誕無法自持地對“遼遠的江南”展開神往與懷想。江南是他理想的歸宿地,詩人許一顆詩心給展翼南行的北雁,動情地勾勒遠方的樂園。“一道陽光,一道流水,/安得促席,說彼平生,/無驚嘆的贊美吧,/那流水至今還奏著沉哀,/母親,你在那里/那海鷗們在那里/白孔雀的眼睛完全合上了?!雹咧煊⒄Q:《遠水》,《朱英誕集》第2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48頁。江南,花草鮮美,落英繽紛,花樹下佇立的母親,翩飛啼叫的海鷗,構(gòu)筑成靜謐的桃花源境。但是流水鳴奏著沉哀,詩人化用“濮上之音”的典故,暗指家難尋、園難覓,亦真亦幻的江南籠罩著戰(zhàn)火的陰云,夢境終將消逝。
在茫然無向的歲月里,現(xiàn)世的寧靜和煦被戰(zhàn)爭無情打破,江南也好,桃源也罷,朱英誕們動情勾勒的精神家園,宛如空中樓閣,搖搖欲墜。朱英誕的同代人,諸如現(xiàn)代派詩人們,他們并非對樂園夢的脆弱易碎缺乏體認,但因?qū)h方樂土的魂牽夢縈,注定了他們遷徙不斷、漂泊無定的生命狀態(tài)。探訪而無路,求索而無依,詩人們化身往返于人間和天國的樂園鳥,“華羽的樂園鳥,/這是幸福的云游呢,/還是永恒的苦役?……是從樂園里來的呢,還是到樂園里去的?”⑧戴望舒:《樂園鳥》,孫玉石主編:《戴望舒名作欣賞》,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1993年版,第245頁。晝夜不歇、四季不止的鳥兒,不得不面對家園荒蕪,樂土難覓的生存困境,于那青空中負起永恒的生之行役。無論朱英誕書寫無根流浪的南行鳥,還是戴望舒詠嘆荒原跋涉的樂園鳥,鳥兒盤旋、徘徊的姿態(tài)與時代苦悶、躁動的氣息相吻合。何其芳、李廣田、卞之琳等現(xiàn)代派詩人詩文里也呈現(xiàn)出與之同構(gòu)的意象,如“異鄉(xiāng)的倦行人”(《道旁》)、“被放逐的流浪人”(《樹蔭下的默想》)等,以抒發(fā)無所不在的孤寂和悵惘,暗示孤立無援的精神失落。至此,朱英誕詩歌的飛鳥意象,不僅暗示著以詩還鄉(xiāng)的心理情結(jié),而且包蘊著縹緲虛無的生命體驗,成為時代的一種符號。
幼年喪母的朱英誕,曾自稱“失恃之子”,典出“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①孔一標點:《蓼莪》,《詩經(jīng) 楚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6頁。面對著人世的滄桑變遷,孤苦無依的詩人如失群之鳥漂泊無向,他無限渴望在詩歌的國度里,再次“抓住母親的衣襟”②朱英誕:《風(fēng)雨歸舟》,《朱英誕集》第4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58頁。,如雛鳥在詩夢中歸家回巢,一盡對母親的懷想。但烏鳥私情,再難表露,母親便是佇立在南國云樹之下,冷清而迢遠的“伊人”,可望卻難即?!澳贻p的母親/你到哪里去了呢/生命樹沒有陰涼/因之也沒有光明啊/拋棄你手種的年齡/如一個木馬或喇叭/對未來常如往昔而沉思著/一只留鳥又叫著了?!雹壑煊⒄Q:《失恃之子》,《朱英誕集》第1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360頁。詩人以懵懂無知的孩童視角與母親展開對話,失去涼蔭庇護的詩人不斷追問母親身處何處,進而由孤苦伶仃的現(xiàn)實聯(lián)系到世事無常,前途未測,“留鳥”喃喃“像號角,還零落著哀音?!雹苤煊⒄Q:《風(fēng)雨歸舟》,《朱英誕集》第4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58頁。巢,是孕育生命的搖籃,是雛鳥棲息的家園,也是夜夢里呵護詩人入夢的港灣?!捌茣詴r,月如一個鳥巢,/夜作了我的搖籃,誰呀拍我安眠?/鳥唱的風(fēng)里,無邊的和平,/也拍撫著流水享有一個美麗的秋睡?”⑤朱英誕:《流水》,《朱英誕集》第1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343頁。母親輕柔的拍撫,巢穴溫情的庇護,鳥兒啁啾的鳴唱,構(gòu)成了詩人遠離現(xiàn)實戰(zhàn)亂的精神旨歸?,F(xiàn)世的求而不得,迫使朱英誕于縹緲的夢鄉(xiāng)里筑巢懷母,但彌散于幻境里揮之不去的無定性和虛無感,終究使其陷入與母親“兩處茫茫皆不見”的無可奈何。
在動蕩的年代里,朱英誕遠離廣場與中心,格物致知,于山川草木間汲取靈感,“感覺自然的呼吸,窺測自然的神秘,聽自然的音調(diào),觀自然的圖畫”,于是“風(fēng)聲水聲松聲潮聲”都成為“詩意詩境的范本”⑥宗白華:《新詩略談》,《藝境》,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版,第24頁。。在心靈與自然、現(xiàn)實與虛幻的神秘互動中,朱英誕煢煢孑立,苦吟結(jié)思,他善于捕捉富有暗示性的意象,賦予個體生命的幽深情韻,并以靈魂為出發(fā)點,不斷深挖詩意的井,營造深邃的境,生發(fā)出古今互涉的詩情理趣。
意象是景與情的和諧統(tǒng)一,是心與物的渾然交融,正如鐘嶸《詩品》所言:“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雹咄跏遽鹤骸对娖房傂颉?,《鐘嶸詩品箋證稿》,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7頁。在中國古典傳統(tǒng)浸潤下的朱英誕,深諳“瞻萬物而思紛”的詩意生發(fā)過程,尤其明了心物相融的意象思維方式。一方面,詩人摒棄一切外在紛擾,收斂感官,睹物而興情?;蛳杌驐蛱浠蚰镍B兒,與心靈不期而遇,構(gòu)成了誘發(fā)詩人感悟、想象的機緣;另一方面,以我觀物,物以情觀,“物皆著我之色彩”。在詩人凝神觀照之際,物我會通,日常的自然飛鳥與詩人的生命體驗相融合,新鮮的詩情與知性的詩思相交織,構(gòu)成詩歌意象,呈現(xiàn)詩歌本真之美。
朱英誕久宿世俗樊籠,渴望著御風(fēng)而行的自由舒放,勾勒著自然飛翔的“物象”之鳥,望鳥生情,抒己心胸。當啁啾的鳥語闖入詩人敏感而緊閉的內(nèi)心世界,他便以窗為臨界點,觸景而生情,觀景而興意,反復(fù)吟詠、描摹、點染小小鳥雀,化入詩行。詩人臨窗佇立,感知自然,狀眼前之景,聽耳畔之音。西窗外“滿院的陽光和楊柳/鳥兒整日歌唱”⑧朱英誕:《西窗》,《朱英誕集》第2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604頁。,小園里“一只美妙的黃鳥/落在小園花樹的枝頭/向川田的窗子里窺視諦聽”⑨朱英誕:《小園的春天》,《朱英誕集》第5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33頁。,日出時“陽光掛在枝頭,鳥兒的歌,像一條河/橫在我的眼前了”⑩朱英誕:《日出》,《朱英誕集》第1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27頁。,狂風(fēng)中“窗外的鳥已唱得嬌好”[11]朱英誕:《狂風(fēng)的春天》,《朱英誕集》第1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24頁。。這些自然“飛翔”的物象之鳥,大多融在清新明麗的小園環(huán)境里,山川草木與飛鳥鳴禽情景逼真,相映成趣。面對多元的物象,慧心智靈的詩人善用全身的感官,精心地感受物象之鳥的聲色光影,醞釀充沛鮮活的詩情,營造鳥啼花落的靈妙詩境。
為遠離紛擾人世,詩人自覺地“退卻到高高的小屋里”①朱英誕:《寫于高樓上的詩》,《朱英誕集》第1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25頁。,自如悠游于詩歌的象牙塔內(nèi),巧思描摹著幻想飛翔的“心象”之鳥,吟鳥結(jié)思,引之自喻。誠如其所言“現(xiàn)實與幻美如此深妙地交錯,分明是一種單純的怡悅”②朱英誕:《〈春草集〉序》,《朱英誕集》第9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519頁。。當室外的景轉(zhuǎn)物移與室內(nèi)的幻想沉思相匯合,詩人由實見虛,景致與心胸相融,凝神致思,虛實相生。一方面,詩人訴諸身外,馳想于無邊的江南春色,描摹著靈魂的風(fēng)景。朱英誕雖終其一生未踏足江南,但常常動用豐富的想象,化身為飛鳥,經(jīng)過重疊的山水,飛抵春日的江南。另一方面,詩人訴諸己身,對自然萬物進行擬人化想象,賦予人的特性,與之傾心交流。飛鳥或是詩人自我的外化,是迷惘時代里追尋自我意義的精神載體;或是詩人感官的延展,于凝神屏氣之際,物我交感?!皽\睡時如靜水盈盈的/荷花呈獻,共我浮沉/想起是天羅地網(wǎng)/蟲魚鳥獸,我在其中?!雹壑煊⒄Q:《夜(一)》,《朱英誕集》第1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8頁?;秀敝H,舊我開始分裂、破碎、顛倒、變形,重塑一個洗盡鉛華、不設(shè)機心的新我,靜賞靈魂之風(fēng)景。誠如宋人楊簡所詠:“山禽說我胸中事,煙柳藏他物外機。”④羅大經(jīng)撰:《鶴林玉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95頁。物我交流之狀,詩情孕育之況,便于主客相融、物我相忘之際,欣然融洽,回歸本真。
潛心于山水之間的詩人,多默多思,將獨特的感性情思與智性哲思融入對審美對象的觀照之中,再經(jīng)反復(fù)醞釀,轉(zhuǎn)化為詩歌意象,進而呈現(xiàn)出情理盎然的智性詩美。朱英誕認為詩歌的本質(zhì)在于智慧,“我們的時代所經(jīng)歷大概與以往有所不同了,詩仿佛本質(zhì)上是需要智慧的支柱?!雹葜煊⒄Q:《〈盾琴抄〉序》,《朱英誕集》第9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83頁此智慧源自對自然造化、社會規(guī)律的觀察和體悟,它在詩人認知把握外物時,生發(fā)而成。朱英誕由思成詩,落筆成言,其抽象的詩思往往蘊藏在具象的表現(xiàn)里,尤其是經(jīng)情、理點染的山水田園,演繹出由景及理、景理相愜的詩意呈現(xiàn)。
朱英誕常常埋首書齋,或燃燈冥想,或捧卷吟唱,以窗為媒介,屬于自然天地的飛鳥對于靜居室內(nèi)的詩人而言,處于“有距離”的觀賞范圍里,山林間棲息的飛禽染上想象的色彩,真與虛,現(xiàn)實與想象得以角力,進而彌合。詩人以鳥結(jié)思,展開對宇宙與人世、時間與空間、沉默與言說等哲學(xué)命題的玄思冥想?!按粯浜吞炜粘闪撕蔑L(fēng)景,/孤獨者的窗乃多畫意了;/時有飛鳥如浮海的小船,/做一個過客像我走過時間?”⑥朱英誕:《樹》,《朱英誕集》第1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548頁。孤獨的詩人因窗外遼闊的景致而詩意盎然,由窗外現(xiàn)實之景陷入飄渺的沉思,無垠的天空就好似那蔚藍的大海,振翅欲飛的鳥兒如同在碧海浮沉的小船,朱英誕由空間的感知引向?qū)r間的思考,不由得詰問:渺小如同滄海之一粟的蕓蕓眾生,該如何行止?宏大無垠的宇宙與幽深微眇的內(nèi)心,構(gòu)成了強大的張力。個人主體意識化身飛鳥,振翅盤旋于碧落黃泉之間,實現(xiàn)了大我和小我的和諧共鳴。
與此同時,飛翔馳想的鳥兒不僅間接構(gòu)成觸發(fā)精神遙念的因子,更直接成為詩人求索宇宙奧秘的“客觀對應(yīng)物”。沉吟作詩的朱英誕,思接千載,心游萬仞,“這宇宙的徘徊。/看風(fēng)景的人,/一塊空白。//我在寫詩,這時候?/這時候,你在歸航?//二十世紀的夢寐,/很相像,/于任何別一個世紀,/它是過去或未來的巢?!雹咧煊⒄Q:《飛鳥》,《朱英誕集》第3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9頁。于深邃的宇宙里徘徊的鳥兒,成為詩人哲思的載體。誰是看風(fēng)景的人?誰又成為被看的風(fēng)景?相對性的探究,世紀性的回蕩,詩人不禁發(fā)問:那歸航的鳥兒終究將停留在過去、未來的哪一處巢穴?此外,詩人還面臨著言說與不言的選擇困境,“疏雨落在素手上/一念的無限/云縷為我捕一只白鳥/由學(xué)舌喃喃道無言?!雹僦煊⒄Q:《石像》,《朱英誕集》第1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22頁。由轉(zhuǎn)瞬的一念窺見時空宇宙的無限,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詩人觸雨就好似佛祖拈花,由微小之末感知到世界的本質(zhì),參悟人世之苦,人世之樂,因此便步入欲辨忘言、希聲靜言的境界,不言便是一種囊括萬物的言說狀態(tài),是詩人向內(nèi)自省的澄澈心境。
作為“大時代里的小人物”,朱英誕從未真正入世,始終踽踽山水之間,詩意棲居。于大處茫然,于小處敏感,游目騁懷,縱情山水。詩人以鳥抒懷,古今對話,融知性詩思于山林花鳥間,彰顯平淡清遠的京派趣味。
吟鳥結(jié)詩的傳統(tǒng)由來已久,中國古代詩歌的發(fā)展貫穿著對飛鳥的歌詠和描摹。秉持著“詩近田野,文近廟廊”理念的朱英誕,自覺承襲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寄情山水、物我兩忘的審美趣味。面向傳統(tǒng),化古為新,朱英誕的山水田園詩,自成一格,它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借景抒情之作,而是在詩行間蘊藏深遠意旨。以傳統(tǒng)意象為依托,表達對自然宇宙、時代際遇的現(xiàn)實慨嘆,借助象征性的意象,傳達詩人的智性體悟。
首先,詩人善于化用傳統(tǒng)意象,醞釀新鮮情思。古人常喟嘆道,杜鵑啼鳴,喚君歸去,杜鵑花與杜鵑鳥同音同構(gòu),為凄苦悲愁的象征。像李白的《宣城見杜鵑花》:“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②郁賢皓校注:《李太白全集校注》第7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3263頁。朱英誕愛化杜鵑入詩,古今對話,他常引塞萬提斯的名句入詩,如“‘誰能夠筑墻垣圈得住杜鵑’?/杜鵑鳥啼著杜鵑花,/美麗的過客,/邂逅,夕陽沉沉?!雹壑煊⒄Q:《抑郁》,《朱英誕集》第4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31頁。杜鵑是自由的精靈,美麗的過客,其翔動不息的姿態(tài)與文人漂泊無定的體驗互動共生。傳統(tǒng)意象一經(jīng)轉(zhuǎn)化,便被詩人賦予了獨特的現(xiàn)代意蘊和審美取向。其次,詩人創(chuàng)設(shè)象征意象,抒己之懷?!帮w鳥”意象是詩人創(chuàng)設(shè)的核心意象,它是生命意識的高度凝合,也是時代氣息的突出表征。“飛翔吧,過去的鳥,/飛翔吧,未來的鳥?!雹苤煊⒄Q:《飛鳥》,《朱英誕集》第3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9頁。詩人心神搖蕩,化身飛鳥,領(lǐng)悟四季更迭、宇宙無垠,彰顯其對生命、時空、主客的別樣思考,最終實現(xiàn)對生命本源的回歸與升華。無論是意象的互文,還是意象的營造,朱英誕都致力于探索古今互設(shè)的意象思維與表達,追求在意象組合中寄托智慧的凝聚,在節(jié)制表達中彰顯情感的變化,構(gòu)筑融化古今的知性山水。
自然山水構(gòu)成朱英誕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之一,大到宇宙洪荒,小到一花一石,都溝通著詩人的心靈世界,與之和諧共振、感性同一。對自然萬物的涵詠與抒懷,不僅體現(xiàn)出朱英誕知性山水的詩學(xué)主張,更關(guān)涉著以朱英誕為代表的京派文人的文化心理,表達著其清淡樸訥的文人情致。
20世紀三四十年代,朱英誕、周作人、廢名等人因厭棄城市的喧囂,現(xiàn)世的動蕩,轉(zhuǎn)而返歸鄉(xiāng)野,隱居山林,安于詩書,秉持靜默和諧的態(tài)度觀望世間百態(tài),試圖建筑自己閑適、理想的詩歌小園。朱英誕的隱居,雖是時代所迫,也是性格使然?!笆朗氯缌魉湃ァ?,“我一直在后園里掘一口井?!雹訇愖由疲骸吨煊⒄Q詩文選·序》,《朱英誕詩文選》,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詩人以此自況,身心俱隱,窮山水之趣,品自然之真,追求著于山水鐘靈中悠游感悟、陶冶心性的處世之道。朱英誕是如此,京派諸文人莫不如此。誠如廢名所言:“自然好比是人生的鏡,中國詩人常把人生的意思寄之于風(fēng)景?!雹趶U名:《悼秋心》,《大公報·文學(xué)副刊》1932年第236期。沈從文同樣凝神靜觀,山水花草、飛鳥蟲魚皆融入特殊情趣,創(chuàng)設(shè)出獨具匠心的自然園地,他如此贊嘆,“對于一切自然景物,到我單獨默會它們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微妙關(guān)系時,也無一不感受到生命的尊嚴。”③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2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20頁。因此,京派文人常性情所至,文思泉涌,建構(gòu)著純美至善的藝術(shù)世界,崇尚人性的本真,呈現(xiàn)出逍遙無拘、自然蓬勃的生命狀態(tài)。沈從文的湘西、廢名的黃梅、師陀的果園城,還有朱英誕的江南,無一不是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一道靚麗的精神風(fēng)景。幽靜退隱的京派文人們,篤定純粹的藝術(shù)追求,摒棄世俗的雜念,擁懷澄澈的心境,欣賞生命的自洽與圓融,最終抵達自由無限的精神家園。正如朱英誕所歌詠“誰能夠筑墻垣,圍得住杜鵑?”思緒蹁躚,化身杜鵑,終將跨越斑駁墻垣,自由翔動,率性而飛。
步入朱英誕詩歌的意象森林里,神秘而晦暗的盡頭不時傳來一二啼鳴,遠處詩意的青空里,劃過飛鳥翔動的痕跡。在現(xiàn)實與夢幻交織的情境下,“飛鳥”不再僅僅作為自然山水間的飛禽而存在,它更多地指向情感與思維,與詩人的生命體驗高度契合??梢哉f朱英誕的一生是精神流浪的一生,也是飛鳥不斷飛動求索真詩與真理的一生,從精神尋鄉(xiāng)、故土失落再到詩國重筑的漂泊軌跡,他終其一生,顛沛流離,在現(xiàn)實深巷里靜聽啁啾鳥唱,在幻想江南中寄托精神遙思,在詩歌小園里挖掘真詩的理趣和人生的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