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祖康俞《據(jù)幾曾看》（簡稱《據(jù)幾》），近年為據(jù)幾?？粗畷?/p>

此書20世紀40年代在江津著成，輾轉(zhuǎn)大半個世紀，方始于內(nèi)地付梓。字字句句，一鱗一焰。今因研務(wù)，再讀手稿。當年先祖甫過而立，工楷自書，其間沉郁氣象，皆時代銘刻。

隨2003年，北京三聯(lián)書店首版面世以來，此書學術(shù)價值已有方家公論，便不贅述。今日見《范用存牘》①一書，收入?yún)敲厦飨壬路豆偶?。此函不長，《據(jù)幾》付之梨棗去脈來龍，見諸其間。并言及祖父生前交游并我葛氏與皖南幾家族之血脈淵源，片語相接，讀來仍自唏噓。

此信寫給范公與王世襄先生，二位均為祖父生前摯友，皆見背多年。筆者曾在《北鳶》自序中，追念二位凋零，并錄暢安先生致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郭臨生一函“亟望老友遺著學術(shù)佳制得以傳世”。其以耄耋高齡，為先祖作品出版奔走兩岸，與出版家范公共玉成《據(jù)幾》，造就佳話，至今令人念念。孟明大伯去此信，攜先君兄弟以示謝意。信中談及抗戰(zhàn)期間入蜀之事，亦為此書肇始。其年先祖，“況難中無以給晨夕，且問日筆數(shù)百字，略記平生清賞。遑言著錄，用識過眼因緣，以慰他時惜念”。

因此，書中除闡發(fā)畫理，并可見去鄉(xiāng)之思。甚而由賞鑒書作言及家事歷歷，筆者讀來，便平添一重溫度。字里行間，則時見歲月印痕。如其中鄧完白公隸書聯(lián)，聯(lián)文為：“尋孔顏樂處，為羲皇上人?！弊娓笇懙溃骸奥?lián)向為余家藏，今不知流轉(zhuǎn)何所矣。念余齔齡，已知愛賞。先府君以病居鄉(xiāng)，蕭齋小園，朝日照幾案。輕易不次張此聯(lián)于壁間。坐我膝下觀之，指教聯(lián)中文字，講說先朝。因知余有是奇外公也，余小人虔敬而已。入夜家人傳燈來，吾父卻之，誠恐煙煤渝紙色也。明日早學回，覘之，吾父收卷書廚中矣?！?/p>

先祖以家藏記述幼時教養(yǎng)所成。其對金石書畫之愛，耳濡目染，自曾祖葛溫仲先生。而文中這幅舉家極珍惜之作，則書自祖父的外祖鄧石如公。鄧公工四體書，篆隸工夫尤極深奧。及至晚年，行筆雄渾蒼茫，臻于化境。其隸書因長年浸淫漢碑，以篆意寫隸，獨樹一幟;而至于草書，《據(jù)幾》評：“完白公草體通篆隸而進于草，從所未有。如醉象無鉤，猿猴得樹。蔡君謨散筆作草以來，又一進也。”足無愧于清書壇“國朝第一”之譽。

先祖身為鄧公六世外孫，稚齡流連家藏，此后強記博聞，鑒賞之境，以為奠定?！稉?jù)幾》中所屢提及“鐵研山房”，又名“鐵硯山房”，以兩湖總督畢沅所贈鐵硯命名。其為鄧氏祖宅，亦為先祖幼學成長之地。舊年筆者攜母返鄉(xiāng)，見其青瓦飛檐，氣象猶在，頗覺感慰。而祖父書中憶錄羅聘《完白山人登泰山日觀峰圖》，“自幼即見此圖庋之鐵研山房西樓”。所指已非原處可見，今收藏于故宮博物院。

鄧氏外家于先祖影響之深遠。石如公之后，另有一位長輩，便是祖父的三舅鄧以蟄（叔存）先生。叔存先生是中國現(xiàn)代美學重要的奠基人，與同時期的宗白華有“南宗北鄧”之稱。其有另一身份，便是兩彈元勛鄧稼先的父親。筆者手邊保存著鄧先生在清華大學執(zhí)教期間，寄給祖父的二十余封書信，最早一函寫于甲申年三月，1944年，亦即先祖執(zhí)筆《據(jù)幾》一書次年。收信地址為“江津德感垻小屋基”，正是祖父軍興避亂之地。信的內(nèi)容為鄧先生手錄林志鈞為王世襄《中國畫論研究》所作序言。第二封時間為是年中秋，內(nèi)有鄧先生中國大學《中國美術(shù)》一科的油墨印刷講義，旁注“辛巳病余錄不全稿寄，康俞存覽，三舅手?！保瑸橹v義的另一冊，則是印有鄧先生名章的《六法通詮》;而最后數(shù)封信，寄往赭山安徽學院。據(jù)先祖所遺安徽省立學院聘書所示，其為該院聘為藝術(shù)科教授，為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八月至次年十月。也就是說，在20世紀40年代，這短短數(shù)年間，叔侄間鴻雁頻仍，談文論藝，兼及家事。其中不乏就書畫共相賞鑒考訂的內(nèi)容，可與祖父書中互見。其中一信，即查考項城張伯駒所藏散佚之品，“吾甥暇中希為一查”。而其對祖父藝術(shù)才華的激賞，在信中亦時見。如“前日接來信并畫三幅，幾為欲狂，畫無不精妙，尤以雪香居之密樓聽泉最為可貴，攜之此間愛好國畫共賞，無不叫絕，足見你成就之高”。談及彼時剛完稿的《據(jù)幾》一書，其更是催促“擇地印出以便裁一份寄我一看為快”。雖為郎舅，字里行間頗有忘年伯牙子期之音。先祖對這位舅氏的尊敬與仰佩，在《據(jù)幾》中亦可窺，屢見致敬之意。如談《顧安拳石新篁》曰：“蟄舅言畫家始于用筆，真千古名言哉?！痹u《梁楷潑墨仙人冊》則曰：“乃知古人畫繪非一事，舅氏以蟄著《六法通詮》，言繪為隨類賦彩，畫為骨法用筆。潑墨之得謂繪，以其不見筆蹤。蓋取象同以面而非線故?！痹u《長江萬里圖卷》曰：“吾舅氏鄧以蟄以藝史稱之，擬于詩史，豈不然哉！”評《趙左仿楊升沒骨山水圖》：“然吾舅氏鄧叔存以為若就繪畫發(fā)展言，則隨類賦彩與山水之設(shè)色又為一貫。何者？由隨類賦彩進于應(yīng)物象形，則筆法出焉。”由此可見，先祖在藝術(shù)識鑒層面，所受蟄舅潛移默化之影響。

“予自北平舅氏歸，乃知書畫有益，可以樂吾生矣。日課讀畢，向晡更習字畫，或研著錄，公私有書畫，必就展看，每不能忘?！贝猴L化雨，浸潤有時?！稉?jù)幾》中《趙群臣上壽石刻》一章，先祖寫道：“江津鄧氏安葬仲甫先生于鼎山之桃花林，余往為鐫墓碑，獲見此石刻懸之于鄧氏康莊堂上?！弊娓哥Y刻碑文原稿，仍存于我葛氏族中，“陳獨秀先生之墓”六字介于篆隸之間，具完白公遺風。

如此，便提及這另一位舅氏，因《據(jù)幾》一書的創(chuàng)作起點，幾乎疊合其人生末途的蒼涼。準確地說，陳獨秀先生為先祖母姜敏先之二舅，即先祖妻舅。《陳氏宗譜》②載，陳獨秀父陳衍中，“生女二：長適吳向榮，次適邑庠事姜超”。對于這位舅舅，祖母晚年遺下自傳，文字雖樸白，但頗能表達彼時心境：“我在外婆家住時，我的大舅父很早過世。二舅在外革命，我的父親不許我們兄弟姐妹與舅父接近。我在二十歲左右時常欲脫離家庭隨舅父去讀書，但自己受了封建思想的影響，認為做子女的總不應(yīng)該違反父親的意志?！币虮Ｊ氐募彝キh(huán)境，抑或是因性別之限，盡管仰慕舅父，祖母并未如愿打破人生拘囿。當然，她與祖父的結(jié)合，從某種意義而言，稍彌補了這種遺憾。在談及與先祖父訂婚一事，祖母寫道：“康俞是學中西畫和研究美術(shù)理論的，以后可與他學畫，我自己想或可有進步?！睙o可否認，陳先生的存在，在家族中始終未可標榜。一如筆者在《北鳶》中所寫以其為原型的那位硬頸的叔父。一只皮箱，一頂傘，是個昂然而緘默的叛道者的背影。而與之相對的是，先祖從這位舅父身上所受的教益，則較妻子要豐盛許多。這或許來自一種同道者對于后輩的移情。如此，便需再次說到筆者的曾祖父葛溫仲先生。先曾祖父諱名襄，為清翰林葛振元長子，鄧繩侯之婿，安徽省立中學之始安徽全皖中學首任校長。筆者手上保存著一張照片，雖年代久遠，但仍可清晰看到照片上五君意氣風發(fā)的神情。照片的背面是曾祖手書：陳獨秀、周筠軒、葛溫仲、趙聲、潘璇華（光緒癸卯年攝于日本東京）。

先曾祖父青年時代，就讀于張之洞設(shè)立在南京的江南陸師學堂，系統(tǒng)學習現(xiàn)代軍事，同學有章士釗、汪希顏等人。1902年春，曾祖與首次赴日歸來的陳獨秀在安慶姚家口藏書樓發(fā)起愛國演說會，以“牖啟民智”，開啟了安徽近代革命的序幕。③二人革命活動不見容于清廷，遭兩江總督端方通緝，故而東渡。在日留學期間，葛溫仲參加東京留日學生的拒俄運動，探索救國圖存之路。先后加入興中會、中國同盟會，并與陳獨秀籌組創(chuàng)辦安徽愛國會。上述照片，正是在這一期間所攝。1905年，曾祖回國，由陳獨秀介紹加入岳王會。并力主將青年勵志學社的兵式操練納入尚志學堂的教學。在曾祖與陳先生的影響下，尚志學堂為此后安徽革命培養(yǎng)人才無計。

然而，與其父不同，先祖性情澹和，終生無意于政治。難得的是，卻與陳先生這位長輩保持著藝術(shù)上的默契。安慶一藏家收有一幅陳獨秀大隸手書條幅，胡寄樵稱之“其字拙樸蒼勁，甚得漢碑遺意”。此關(guān)乎一樁軼事。應(yīng)是緣起祖父為陳先生整理書籍，在書帙中發(fā)現(xiàn)一幅未裝裱的書法。陳先生憶起是在日本時李大釗手跡，將之贈與祖父，并以該條幅記下緣由?！按死罹筢撔衷缒昱紶栍螒蛩鶗敃r予喜其秀麗娟潔，攜歸以壯行笥，蓋民國紀元前于神戶事也。忽忽垂十余年，事隔日久，已淡忘之矣”，而“今康俞……愛好之情見乎詞色，與予曩昔有相類者。以其同好，乃舉贈之”。該條幅的落款是“民國十五年秋九月”，祖父民國元年生，此時不過志學之年。陳先生在這少年身上看到自己往昔的影子，并有愛賞之情。此時不見其鏗鏘身影，更多是來自長輩的溫存。

1938年春，先祖與其弟康素由安慶至漢口，專程往武昌雙柏廟后街看望舅父。此時為陳先生出獄次年。磨難歷歷，歲月催人，始顯龍鐘之態(tài)。是年8月，陳君由漢口溯江至江津，寄住鶴山坪石墻院，整理楊魯丞所著《皇清經(jīng)解》。先祖兄弟亦居于德感壩，便常往定省請益。所見舅父寄居楊進士舊居，感懷人生輾轉(zhuǎn)，終有塵埃落定之意，以一小詩相贈：“門前槲樹楊家宅，啼鳥落在谿上行。不見他年陳獨秀，皤然一個老書生?！边@其中之況味，大約也是舉重若輕了。此時的陳先生，確遠非當年斗士形容，言語間依然有激越之意。興之所至，揮筆題寫方孝遠小詩，回贈與先祖：“何處鄉(xiāng)關(guān)感亂離，蜀江如幾好棲遲。相逢須發(fā)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p>

這期間，先祖“終日習書，殆廢寢食”，陳先生曾親書“論書三則”訓示：作隸宜勤學古，始能免俗;疏處可容走馬，密處不使通風;作書作畫，具宜疏密相間。

惜英雄遲暮。在先祖兄弟的陪伴下，僅四年后，這位舅父的人生終走向了凄愴的句點。如祖父在《據(jù)幾》一書中所寫，墓地在江津縣城西門外鼎山之麓。其前往鐫碑慟然之心，可以想見。而碑文亦隸亦篆之風，則呼應(yīng)舅父生前所訓。在《北鳶》中“耀先”一節(jié)，筆者書寫毛克俞與盧文笙師生的初遇?？擞嵛鞒魏叜嫼苫?，與文笙說起明代繪荷的兩位圣手，朱耷和徐渭。文笙談起中國人寫自然愛以畫言志，西人藝術(shù)觀則愛重科學與技術(shù)?？擞嵘钜詾槭恰?/p>

青年愣了一下，沉吟了許久，再看文笙，眼里多了炯炯的光，說道，小兄弟，有道是旁觀者清。說起來，我早年習的也是國畫，半道出家學西畫，只以為是更好的，倒荒疏了童子功。現(xiàn)如今這幾年，中國畫家里也出了幾個有見識的人，都在研究中西合璧的畫法。若說畫出了性情的，林風眠是其一。還有一位潘天壽，道不盡同，是我的師長，我畫荷花的興趣，倒有一半是受了他的影響。藝術(shù)這東西，便是將彼此的長處兩相加減。至于如何加減，以至乘除，那真是大學問了。④

克俞以先祖為原型?！吨袊L畫回顧與前瞻》寫畫象之變，曰，“畫家本自有一段幽情，觸物似而生動，借他人酒杯，澆自家塊磊。”故而結(jié)論，中國繪畫于形似的解釋：“律者，貫通天人之際，應(yīng)會無方，對答如流，是謂自然?！薄白匀?，律之謂也?！边@是祖父重要的藝術(shù)觀之一。可以說，其藝術(shù)格局的養(yǎng)成，家學之外，師承亦是其中重要的部分。祖父遺下杭州國立藝專畢業(yè)證，于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頒發(fā)，照片上是微笑的白衣青年。簽發(fā)校長簽名為林風眠。藝專為祖父母校，為中國美術(shù)學院前身。在中國美術(shù)學院執(zhí)教的王犁教授為筆者寄來藝專的資料。犁兄啟蒙師洪勛先生為祖父同班同學，1928年入讀國立藝術(shù)院專門部繪畫系秋季班（次年藝術(shù)院更名為國立藝術(shù)?？茖W校，仍保持春秋兩季美式招生方式）。同寄來的是林校長攜該屆師生在這年冬日的合影，依稀可見西湖岸畔的蕭瑟氣象。其中李可染、蔣海澄（艾青）等都還是青澀模樣。恰同學少年。很難看出此后的幾十年，他們各自走上了未可預知的道路。身形瘦高的祖父，站在樹下，臉上掛著靦腆的笑容，與日后大學教員證上那清冷自足的神態(tài)，似非同一人。彼時已經(jīng)歷了時代跌宕、離亂與家庭的痛楚，但眼睛中淳明一如既往。

畢業(yè)后，先祖與這些同窗保持著長久的情誼。其遺物存有學弟孫功炎先生的一首詩作。其中有如下句：“半生風義兼師友，沖雨書來又一春。久契澄懷能味道，偶然灑墨六通神。”

國立藝專五年的求學生涯，對先祖此后的道路影響巨大。一如毛克俞對文笙所言，當時中國藝術(shù)，正和西方處于微妙的若即若離。而藝專開放包容的教學氣氛，某種意義上，為此后這批學生的藝術(shù)選擇提供了溫床。借用先祖另一位校友吳冠中先生的評述：“整個杭州藝專的教授們相處都很和諧，盡管各有各自的學術(shù)觀點。信乎這是一群遠離政治、遠離人際糾紛的真正的藝術(shù)探索者?！雹荽艘嗉磪谴笥鹚浮爱嫷廊f千”。最典型的莫過于提倡中西結(jié)合的校長林風眠，和提倡民族本位的國畫教授潘天壽，以各自的胸襟與識見，為后學樹立榜樣。就先祖的藝術(shù)實踐而言，能感受到對潘師見解的部分吸納。尤其在山水的意蘊處理層面，崇尚高古氣象，而佐以清雅豐潤之韻，皴擦折轉(zhuǎn)皆頗為圓靈。先祖論山水，由南北宗摩詰而思訓，歷五代，至宋為最。蓋因“有唐五代丘壑局格既具，至宋事事變古”。荊范董巨二李，溯源流脈，各有其述。而其又獨鐘情郭熙，《據(jù)幾》以專章論《早春圖》，“宋初山水，荊、關(guān)、李、范諸家，屋木相去不遠，山石則面目攸分。郭熙宗李成，而山石不類，能塑影壁，亦宋迪張素敗墻之意也。其寫峯巒崖壑，獨得順機為應(yīng)之妙，宋迪立論，不啻初為河陽而設(shè)也。意大利人達芬奇說畫背境位置，且畧如此。觀其莫娜黎薩畫像之遠景，與郭熙手筆無二致，豈不異哉”。段末以西畫之象，評國畫筆意之境，隱見祖父在藝專時期所積累的圓融東西之藝術(shù)心得。這在《據(jù)幾》中并不鮮見。又如，評價董逌《廣川畫跋則》，談畫中生動氣韻往來，以顧長康之“神儀”對應(yīng)克羅齊之“直覺”，曰：“天地生物特一氣運化爾，其功用秘移。與物有宜，果莫知為之耶。成于自然者，理也，律也。吾人心靈以從事活動者此也?？肆_齊謂物質(zhì)者，為精神所不能解現(xiàn)之實體。見于人心者，莫非聲音顏色。乃一氣運化其功用秘移與物有宜，有待于人之直覺，曰精神活動而做成自己傾向寤以有之也?！痹?0世紀的40年代，如此以百川匯之一海的眼界，令人擊節(jié)。然而，對于彼時在中國藝術(shù)界已出現(xiàn)所謂調(diào)和中西的傾向，先祖持相當謹慎的態(tài)度，甚而表達了反撥的立場。在《中國繪畫回顧與前瞻》，他認為東西繪畫，是不同統(tǒng)系?！皟蓚€統(tǒng)系文化在同一場合下相互交流，則兩個統(tǒng)系文化各有其統(tǒng)系的繪畫，因其各種因素變質(zhì)，當亦隨之相互影響，本是極自然的事，而非得之于接木的辦法。如其說調(diào)和是截長補短，挽救一方的缺陷，看到今日中國畫之空疏，而西畫有其實在，乃相權(quán)取予，此則非為調(diào)和同一。蓋中國有繪畫而內(nèi)容空疏，毋寧說中國沒有繪畫。那么便失去了成其為上述可能調(diào)和的對象，其所謂調(diào)和東西美術(shù)者，將無異乎借尸還魂，強為茍合?！庇纱丝梢?，先祖并不反對中西結(jié)合，而是這種結(jié)合有其前提，便是在各自的發(fā)展中產(chǎn)生良性的互動與對話。其實質(zhì)即倡導民族文化之尊嚴。因此，他也更為強調(diào)要將中國的繪畫體系求本溯源，“吾人要接上宋元的環(huán)，走上中國繪畫的道路”。

先祖認為中國繪畫式微，“以圖為畫必不可廢，以寫為畫猶必進取”。進而深入中西藝術(shù)腠理，通過談對藝術(shù)“真實”的把握，指出中國繪畫較之以西方19世紀的寫實畫風，其表意優(yōu)勢?！爸袊L畫之真實非但形態(tài)有其內(nèi)容之真實，即筆墨擒縱亦有其內(nèi)容之真實，此曰意境。在意為奇意，在境為超境?！倍瑫r，嚴謹?shù)摹皞愵悺敝迏s對中國的藝術(shù)的發(fā)展，造成桎梏。蓋因“西洋畫固非無倫類，而無物不可入畫，故有其生發(fā)不窮也。西方文明東漸，吾國舊有之倫類觀念破壞。一時新的倫類結(jié)合不能建立”。因此，應(yīng)該拋開“固有之空陳形式倫類觀念”而應(yīng)該學習西方，建立起“見即能畫”的新式審美理念，才不至“使今之中國繪畫陷入絕境”。

上述觀念，在20世紀中葉，無疑是振聾發(fā)聵之語。其自個性溫和的先祖，可見“中國繪畫于其道路上正走著不正常的步伐，載瞻前途”。痛惜不爭之情，溢于筆端。先祖遺作，精于學識，長于溫度。以《據(jù)幾》作藝術(shù)史論著，其識見為吾輩而仰其項背。難得的是，先祖在文字中時以文學著眼，觸類旁通，亦令筆者忝作文學人心下戚戚。蔡元培先生曾歸納中國畫結(jié)合了文學，西洋畫結(jié)合了建筑，誠哉斯言。祖父以《展子虔文苑圖》，論及明楊以“顧長康、陸探微、張僧繇、吳道玄”為“畫家四祖”失評，曰：“嘗以顧陸張展為四祖展，展子虔也，畫家之顧陸張展，如詩家之曹劉沈謝，閻立本則詩家之李白，吳道玄則杜甫也。”如此，各家之地位風格，可謂一目了然。又及，談董源《龍宿郊民圖》乃畫史名作，董其昌題跋，認為是簞飼壺漿，以勞王師之意，故此得名。明代詹景鳳《東圖玄覽編》則將該畫著錄為“龍繡交鳴圖”。先祖“征之畫中景物，無不甚抵觸也”。他自明人陳繼儒《太平清話》言“錢塘為宋行都，男女尚嫵媚，號籠袖驕民”，以證“龍宿郊民”為“籠袖驕民”諧聲之偽，故此畫“極寫一時之游樂”原名應(yīng)為“籠袖驕民圖”。先祖以文學所記而證繪事，旁征博引，不襲前人，持據(jù)而釋千古之疑。其識見之寬闊，令人撫案三嘆。

此書新版付梓，由吾同輩出版人操刀，既是薪傳，又可見銳進之意。先祖筆下，以丹青為引，可見中國藝術(shù)史如大水浩湯。且進且行，而終歸于海。是為記。

【注釋】

①汪家明編：《范用存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

②《義門陳氏宗譜》，為1947年秋所刻“聚星堂”復修本，毛邊紙印刷，烏絲豎欄，全譜18卷。

③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文史資料出版社，1981，第382頁。

④葛亮：《北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第277頁。

⑤吳冠中：《林風眠與潘天壽》，載《皓首學術(shù)隨筆：吳冠中卷》，中華書局，2006，第253頁。

（葛亮，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