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俊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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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的溫柔
→喻俊儀
農(nóng)歷七月十四,傍晚。桌上燃著香燭,擺了飯菜、水果、茶與酒。我站在桌前,凝視我的親人。他們在相框里,是我的父親、母親和外公。其實(shí),在我外公那個相框中,應(yīng)該還有一位,我的外婆。外婆去世得太早,我沒有見過她,她也沒有留下一張照片。她與我外公同在一個相框里。沒準(zhǔn)就是這樣,我外公拍這張照片時,已經(jīng)將我外婆一起拍了進(jìn)去。
我外公這一生,只拍過這一張照片,那是他去世前一年的冬天拍攝的。那時他已經(jīng)七十九歲,他在那一年將自己的房子交給我舅舅賣掉,自己搬去與他們同住。我外公并沒打算要在那天照相。那是一個陰天,太陽鉆進(jìn)云層里不露臉,到了下午,外公像往常一樣去鄰居家與老伙計(jì)打骨牌,他的老伙計(jì)總是不斷地抱怨自己牌運(yùn)差,我外公就借故起身,打算早點(diǎn)回去做晚飯。他一回到舅舅家,外面就來了一個走村竄寨的照相師傅。照相師傅走到舅舅家的禾場上,站在一棵柑子樹下朝四周吆喝。我外公走到堂屋門口,看了看堂屋正中的墻壁,然后就搬了一張長條凳,靠著堂屋外面的木板墻坐下來,示意照相師傅過來給他照相。
照相師傅吆喝出上半句,下半句在喉嚨里打了個滾,咽了回去。他張嘴望著外公,似乎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因?yàn)槲彝夤葲]問價,也沒說要洗多少寸多少張。這不符合他平時做買賣的程序。照相師傅走上階基,也朝堂屋正中的墻壁上看了看,二話沒說就拉開了架式。舅舅家堂屋正中的墻壁上掛著兩張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人是我大外公、大外婆,他們是我舅舅的親生父母,我舅舅是我外公的養(yǎng)子。墻壁上的大外公眼光呆滯表情麻木,而大外婆則雙目緊閉,身上蓋著被單。大外婆的照片是躺在棺材里拍的。
相框里的外公,仍然是那個下午的外公。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將棉衣的下擺扯抹平整,端端正正地坐在長條凳上。他身后的木板墻壁呈現(xiàn)出淺淺的木紋,上面還有兩處較深的木結(jié)。這張照片的規(guī)格與現(xiàn)在身份證照片一樣,頭部占了照片尺寸的三分之二。當(dāng)然,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張照片就是我外公的身份證。照片上的外公戴著寬沿棉帽,額頭上有兩道深深的皺紋,眉毛疏淡發(fā)白,雙眼稍稍下凹,下眼瞼有些松腫,胡子也沒來得及刮,這張照片拍得毫無準(zhǔn)備,它只拍出了我外公當(dāng)時的形,沒有拍出我外公的精氣神,沒有拍出他的超然與睿智。但是照片上,他的鼻梁仍然是挺直的,他的嘴角含著一抹隱約的笑,這讓他清瘦的臉上溢出靜逸儒雅之氣。他的眼光略略上抬,望向右前方。
以前看這張照片時,我會為外公的眼睛沒有看鏡頭而有些遺憾,但是今天,我突然發(fā)覺,外公的眼睛一定是看見了什么,照相師傅當(dāng)時也一定是要他看鏡頭的,他在照相師傅按下快門的那一刻將眼光挪向右前方,他一定是看見了別的什么。那會是什么呢?是外婆嗎?一定是。我想起來了,每一次,只要提到外婆,外公就是這樣略微抬起頭,眼光看向右前方,眼神里,有著溫暖和悅的光。
我很想聽外婆的故事,但是外公并不愿意過多提及,我只能借助親戚鄰居們的講述得到一點(diǎn)零星認(rèn)識,我無法借此拼湊出外婆的完整形象。
根據(jù)親戚鄰居們簡略的描述,我從中提煉出兩個詞,可以說明我外婆的容貌與品德。它們是“美麗”和“賢惠”。這兩個詞極其普通,拼湊起來就是一個鄉(xiāng)間女人的傳統(tǒng)美好形象。但是在我外公心中,這兩個詞是遠(yuǎn)遠(yuǎn)超出本義的。外婆的美麗不容置疑,我母親的眉眼身形、笑靨語態(tài),就是一個最有力的實(shí)證。對我外公來說,她們母女的美麗,不只是字表這一層含義,而是涵蓋了太多太多的事物,是由一些密實(shí)的、細(xì)微的事物組合而成的長卷,在我外公思親至重想念至深的時候,這幅長卷就會悄然展開,雖然無聲無息,卻足以支撐我的外公在他獨(dú)自撫養(yǎng)女兒長大,以及在后來的歲月里養(yǎng)育一雙遺孤時,都能保持內(nèi)心的柔暖與豁達(dá)。
鄰家阿姨敘述過一個細(xì)節(jié),她說我外婆嫁過來后,每天清晨做好早飯熱在鍋里,就開始打掃家里的衛(wèi)生。我外婆總是快速地將房間庭院打掃干凈,然后就爬上樓梯,打掃樓上的走廊。那個時間掐得很準(zhǔn),總是在她剛剛爬到樓上的時候,我外公就正好走出家門。走到禾場邊,外公停下腳步,回頭右側(cè),朝自家樓上看一眼,就跨著大步邁過小橋,匆忙地走了。我外婆倚著樓上的木欄桿,手握掃帚,斂著一臉的幸福,目送外公向村外走去。待外公的身影在拐彎處消失,她才轉(zhuǎn)過身來抿嘴淺笑。這幅圖畫,一定是那幅長卷中最為動人的一幀。
外婆嫁給外公之前,曾經(jīng)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據(jù)說她的前夫是一個富裕的鄉(xiāng)紳,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嫁過去就可以坐享其成。那是一個過分勤貪苛刻的富紳,事必躬親,新婚的妻子也不能例外。后來上小學(xué)時,老師在課堂上講解課文《半夜雞叫》,我在臺下就老是走神,因?yàn)槲铱偸菍⒄n文里的周扒皮與我外婆前夫的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事實(shí)上,我外婆的前夫可能比周扒皮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妻子顯然無法達(dá)到他嚴(yán)苛的標(biāo)準(zhǔn)。這個美麗卻不夠壯實(shí)的女人,不是他需要的妻子。這一段婚姻很快就結(jié)束了。
與之前的那段婚姻相比,我外婆嫁給我外公是幸福而滿足的。她雖然在泥沼里趟過一回,但她后來遇上的這個男人,仍然將她當(dāng)成一朵清水里的芙蓉。她得到了她鐘情的男人的疼愛。那個梳妝盒的存在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diǎn)。
那是一個普通的木制梳妝盒,它的面上刷了一層土漆,跟外公房間里的大箱籠一樣,是略暗的棗紅色,雖然已經(jīng)是幾十年前的舊物,卻仍然光鑒照人。在我的記憶里,它從來沒有蓬頭垢面的時候,如果要說它有什么不一樣,那就是,它的盒蓋上,似乎永遠(yuǎn)都放著外公的《康熙字典》。
我對那個放置在外公書桌上的梳妝盒甚感好奇。我常常趴在書桌上,盯著這個木盒子,一盯就是好半天。我的心情既肅穆又疑惑,還有一絲糾結(jié)與愧疚。這個盒子沒有上鎖,我若想打開也是隨時可以打開的。里面存放的物品,我也曾經(jīng)看到過。它們是一把牛骨梳,一把密齒篦子梳,一只巴掌大的腰型瓷盒,一只直徑約兩寸的小瓷碟,一面圓鏡,一個銅制挖耳勺,一串已經(jīng)枯干了的黑色小珠子,還有幾塊碎瓷片。
我之所以再不敢輕易打開這個梳妝盒,是因?yàn)槲以执蛩榱四莻€腰型瓷盒的蓋子。這個白色的腰型瓷盒樣子十分別致,它有大概一寸的高度,正面繪有梅花圖案,枯枝瘦朵,淡彩淡墨。大部分時候,它只是用來盛放外婆的發(fā)卡發(fā)夾和針頭線腦,但我外公將它買回來的初衷,卻是希望我外婆用它來制作染料涂飾指甲。我外婆拿它制作染料的次數(shù)其實(shí)非常有限,你想想,一個艱難度日的農(nóng)戶人家,哪里有閑心去擺弄那些小情小調(diào)?根據(jù)我的推測,這只瓷盒的出現(xiàn),完全是因?yàn)槲彝夤x過幾年私塾,骨子里有一股子書生情懷,他在古書里讀過很多麗女佳人的故事,懂得女人皆有愛美之心,于是,我外公便在一次外出做小生意的途中,買下了這個小器物。
想到外公買那個腰形瓷盒的初衷,就不難理解他為什么對鳳仙花情有獨(dú)鐘了。外公家的鳳仙花開得特別好,每年六至九月,房前屋后開得擠擠密密,紅黃粉紫,艷美絢麗。外公說,古時的女人用鳳仙花來染指甲,所以也叫指甲花。這些盛開的指甲花,總是讓我忍不住生出遐想。在我無法回望的歲月深處,是不是出現(xiàn)過這樣一個下午,我外婆騰空腰型瓷盒,摘來大紅的指甲花瓣,擱在瓷盒里,加點(diǎn)鹽,懷著一腔悠柔的情懷,細(xì)細(xì)地將花瓣掏成碎泥。吃過晚飯,外公去菜園子里摘來豆角葉,等外婆收拾妥當(dāng),染指甲的工作就不緊不慢開始進(jìn)行。外婆的指甲上敷了紅色的花泥,外公就用豆角葉將那尖尖的十個指頭包好、系緊。待到第二天,清貧的農(nóng)家小院里,就有了一個指甲艷紅的嬌美女人,她好像是一個新婦,一舉手一投足,就有了與平日不一樣的氣象。我這樣想象的時候,手里正捧著那個腰型瓷盒。想著想著,我就想看看自己的手指甲,結(jié)果一失手,盒蓋滑落下去,一聲脆響,碎成了幾片。外公沒有因?yàn)檫@件事情責(zé)罵我,他默然拾起那幾片碎瓷,放進(jìn)了梳妝盒。我一個人跑到屋后,蹲在一叢指甲花旁,默默落淚。我閃著淚光,看到那些艷紅的花瓣,變得更加美艷動人。從此,我就再也沒有打開過那個梳妝盒。每當(dāng)我再看到它,那幾片碎瓷,就會從我心上劃過。那聲脆響,如同一聲突兀的嘆息,在我耳邊響起。
想象終歸是想象。其實(shí)我外婆的雙手,早已因?yàn)椴俪稚?jì)而變得粗糙,它更多的時候是在燒火做飯、洗刷縫補(bǔ),一個鄉(xiāng)村女人需要做的一切,她也要一樣一樣地承擔(dān)。雖然她只給我外公生養(yǎng)了一個獨(dú)生女兒,我外公又因?yàn)槟軐憰?,可以做點(diǎn)小生意貼補(bǔ)家用,一家人的日子也還過得去,但是我外婆娘家的日子卻過得極其艱難,免不了讓她常常惦念。
今年春天,外婆娘家的侄媳婦輾轉(zhuǎn)尋到我家。我與她素未謀面,連她姓甚名誰都沒搞清楚,可是她一坐下來,張口就說起了我的外婆。這個話題立刻拉近了我與她的距離。雖然她描述的那些細(xì)節(jié)都是出自她去世的公公婆婆之口,但是連她這個侄媳婦都對從未見過的姑姑懷有一腔特別的情意,這就足以說明我外婆在她娘家人的心目中,是一個讓人緬懷與感念的親人。據(jù)說外婆做出來的酸腌菜、酸豆角,她腌制的蘿卜條、西瓜皮,她用舊被單改做的棉衣夾襖、單鞋棉鞋,還有她侄兒侄女從我外公家挑回去的紅薯玉米,一次又一次地,溫暖了她娘家人青黃不接的日子。
我外婆的娘家哥哥孩子生得多,嫂子又多病,一家人的吃穿是個大問題。孩子們餓了,就會想起幾十里外的姑姑。每一次,挑著一對空篾籮去姑姑家,回來時,總要挑回大半籮筐衣物吃食。這種習(xí)慣,一直保持到他們長大成年。即使是我外婆去世之后,他們也會隔段時間就來一次,挑回外公菜園里的應(yīng)季蔬菜。我也有記憶,表舅表姨來了,會和我一起跳房子、滾鐵環(huán),那一天的飯桌上,會有平時吃不到的臘肉和小魚干。
我與表舅媽相對而坐,共同懷念那個我們從未見過的美麗女人。我們分享關(guān)于這個女人的小故事,但卻不約而同地回避,始終沒有言及她生命最后時刻的情形。是不是不說就是一種尊重?還是一旦言說,就會殘酷地撕開心中的傷痛?我原本選擇不說,選擇尊重我外公的意愿。但是現(xiàn)在,望著相框里的親人,我突然有一種十分強(qiáng)烈的愿望,我要說出來。我無法設(shè)想,一個女人選擇用自己的生命來成全一個男人時,她的那顆心里,究竟裝著幾百幾萬分的熱愛。這份愛,無法用任何東西來衡量。
事情發(fā)生在困難時期,與其他地方一樣,村民們統(tǒng)一在食堂用餐,因?yàn)橹骷Z稀缺,雜糧不夠,外公村子里許多人出現(xiàn)了全身浮腫、手腳無力等病癥。外公早年患有胃病,不僅不能進(jìn)食紅薯等雜糧,還要一日三餐按時進(jìn)食。我外婆找不到更多的糧食,就將自己分得的一點(diǎn)點(diǎn)米飯全部讓給我外公,自己以雜糧野菜充饑。外婆的身體本來就不好,以致一日一日更為虛弱,最終臥床不起。外婆意識到,自己再撐下去只會成為外公的包袱,她便瞞著外公,給自己選擇了一條絕路。
外婆的選擇,讓外公慚愧、內(nèi)疚了一輩子。在他的有生之年,他沒有一刻不在痛責(zé)自己,只是這一切,都隱藏在他的內(nèi)心。
從我記事起,我就跟在外公身后。他編的故事里有冬瓜爺爺、辣椒姐姐、茄子姑娘,但是沒有哪一個角色是叫某某外婆。他去屋后看鳳仙花,我也跟著去,他告訴我大紅的花瓣用來染指甲最好,還告訴我要怎樣怎樣來操作,我想探究他為什么對每一個步驟都這么熟悉,他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將身子略為右側(cè),目光抬起看向右前方,他注視的方向,已經(jīng)不是老屋的二樓,而是一座很高的山峰。他去溪邊洗菜,我在水里抓螃蟹捉蜻蜓,順便采了一捧不知名的草籽粒,他說那個是薏苡,抽掉中間的芯莖,可以串起來做項(xiàng)鏈。我按照他教的方法,做了項(xiàng)鏈和手鏈,玩了幾天,就扔一邊沒管了,等到某一天,突然從哪個角落里再看到時,心中凜凜一驚,干透了的草籽項(xiàng)鏈怎么與梳妝盒里那串干枯了的黑色小珠子一模一樣?我跑去問母親,母親說,那是你外公做的??墒?,外公為什么要做一串草籽項(xiàng)鏈放在梳妝盒里呢?母親沒有再出聲。
外婆去世時,應(yīng)該不到四十歲。推想當(dāng)時艱難的生活處境,一個女人病到絕望,累人累己,心灰意冷走上絕途,是不難理解的。我的外婆走出這一步,除了深受疾病折磨不堪忍受之外,她的心里還懷有一腔深情,懷有深切的愛,正是因?yàn)檫@種深情與愛意,使她將自己的生命當(dāng)成了一種罪過。她越絕望,就越深情。越深情,就越絕望。外婆去世后,五十出頭的外公沒有再娶,也是深情與愛意使然。外公與外婆,他們這一輩子,都在與愛溫柔糾纏。傷痛、深重,讓人唏噓感懷。
天快黑了,得送他們走了。我將目光從相框上收回,拎起事先準(zhǔn)備的錢紙香燭,走向外公的村莊。村口的曠地上,已經(jīng)燃了幾起火堆,火光明滅,紙灰彌漫,青煙飄搖。
面向村莊,我已經(jīng)無法找到外公的老木屋。但是,我仍然能夠看到,房前屋后的指甲花,它們的花瓣,還是若干年前綻放的樣子。那個站在禾場上回身右側(cè)看向自家樓上的男人,那個站在指甲花旁轉(zhuǎn)頭向右凝視某座山峰的男人,那個拍照時目光略略抬起看向右前方的男人,在快門按下的那一刻,他終于看到,他的女人,戴著他編的草籽項(xiàng)鏈,走在村莊深處的黃泥小路上。她趟過泥濘,一步一步,走向他。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