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宏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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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疑的男孩
→陳宏偉
女人的臉上總是掛著微笑。不是故意裝出來奉迎人的笑,而是輕風拂過水面一般,在臉上蕩漾開來,久久不散,恬靜而神秘。村里人很少聽到她說話,偶爾吐出幾個字,短促的外地腔飄忽而過,也無從判斷她從哪里來。她用微笑代替了語言,而且她皮膚很白,像是沒遭過風吹日曬的城里姑娘。她看上去很獨特,與村里矮胖而潑辣的婦女格格不入。那年春天她一出現(xiàn)在村里,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她,想將她看透。
無論她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來到村里都算重大新聞,因為她是跟著陳光本一塊回來的。那可是村子里的異類。而男孩被她吸引住,則是由于她胸前戴著一只紅心佩。白色的塑料底襯上,鑲著一顆水晶般的紅心,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耀著奪目的七彩之光。男孩盯著她看,其實是偷看她的紅心佩。
女人從大道上走過來,手里提著一只搪瓷缸。走到稻場邊,她駐足看了看,然后坐在了一棵楓楊樹下。她將搪瓷缸放在路旁的草地上,摘掉頭上的白色旅游帽,當扇子慢慢地扇著風。她好像不大喜歡和村里的其他婦女扯閑話,而寧愿坐在稻場邊看慶芝、慶華和慶喜學騎自行車。那時村里人將加重自行車稱作“洋驢子”。孩子們到了十歲左右,就要開始學騎“洋驢子”。如果自家里沒有,就在稻場趁別的孩子騎車時,湊過來見縫插針地學。反正跌跌撞撞,摔摔打打,練一陣子就會了。但是男孩還不會,他太小,實在難以駕馭笨重的“洋驢子”。
慶華家的“洋驢子”很難騎,右腳蹬的踏板壞了,只剩下中間一根尖細的鋼棍,磨得明晃晃的,而且男孩聽慶芝說車把比較死,稍有不慎就一頭栽到田溝里。三個人里面,慶華騎得最熟練,他能夠像大人那樣瀟灑地后邁腿。慶喜個子矮一些,不會后邁腿。他左腳踏上踏板,滑行一段,然后迅速地將右腳從車子中間的三角區(qū)伸過去,踏住右邊僅剩的鋼棍,嘭嘭嘭地蹬幾個半圈,車子順利前行之后,就開始蹬滿圈,這叫掏腿。男孩很羨慕掏腿的動作,他雖然不會騎,但知道學騎車必須先學會掏腿。慶芝是他倆的姐姐,人卻最笨,一直沒學會。她既不后邁腿,也不掏腿,而是直接跨到車座上去,讓慶華和慶喜從后面扶著車尾架,推搡著幫她前行。男孩興致勃勃地在后面追著車子奔跑。慶華的力氣大,慶喜的力氣小,他兩個在后面的推力不均衡,慶芝手里的車把就一會兒向左拐,一會兒向右拐,像扭麻花一般。慶芝一邊騎一邊“啊啊、呀呀”地驚叫著,男孩覺得她的力氣沒用在腳掌上,而是用在了嘴巴上。她在稻場只騎行了小半圈,車把就猛折幾個來回,轟地一聲栽倒在地。不僅慶芝摔倒了,連慶喜也被帶趴在地,慶華則狡猾地跳開了,而自行車的后輪轂還唰唰唰地旋轉(zhuǎn)。男孩殷勤地跑過去,使出全身的勁兒將自行車扶起來。慶華接過車把時,男孩怯生生地說,我也騎一圈吧?慶華撇著嘴說,你有車把高嗎?男孩臉一紅,想爭辯什么,卻沒有說出來。慶華一邁腿跨上自行車,說,等你長得有車把高了再練吧!男孩就畏畏縮縮地退到一邊。
那個女人面帶淡淡的微笑,不聲不響地坐到旁邊觀看,慶華忽然來了瘋勁兒。他讓慶喜和慶芝歇一會兒,自己開始表演般地騎行。他不僅可以后邁腿,也可以像慶喜那樣掏腿,還可以像慶芝那樣跨上去硬騎。尤其是他模仿慶喜的掏腿,自行車雖然搖搖晃晃,車輪卻旋轉(zhuǎn)得順溜,在稻場上劃著一個又一個圓圈,像水塘里亂竄的白魚條一般歡快。女人一直笑瞇瞇地看著他們,她不說話,笑容里卻包含著欣賞與贊嘆。慶華越騎越快,仿佛絲毫不覺得累。
男孩有點落寞地坐到女人身旁,他又看到了她胸前的紅心佩,凸起的紅心圓潤飽滿,像一只可口的鮮桃,男孩的心情愉悅起來。他從沒見到附近村子里其他人戴過那么漂亮的紅心佩,男孩知道一定是女人從外地帶來的。
女人忽然問男孩,你幾歲了?男孩說,八歲。女人笑著說,你太小了。男孩有點害羞,低聲說,我媽說我不小了。女人笑得雙肩直發(fā)抖,她揭開搪瓷缸的蓋子,從里面拿出一只煮熟的紅薯,朝男孩遞過來。男孩說,不要……女人笑瞇瞇地說,吃吧。男孩咬了咬嘴唇,遲疑了一會兒,接在了手里。他非常喜歡吃紅薯,還記得那種綿軟的甜味兒。本地只種水稻,沒有人種紅薯。去年秋天北方人開來了一輛拖拉機,拉著滿滿一車紅薯。北方人用紅薯換村里人的白米,二斤半紅薯換一斤白米。男孩那時候吃過一次紅薯,一吃就喜歡上了。他問過母親,為什么我們家不種紅薯?母親說,北方是地,只有地才能種紅薯,我們這兒是田,田只能種水稻。男孩沒見過北方的地,不知道田與地有何區(qū)別,聽得似懂非懂,但從此記住了紅薯的味道。男孩咬了一小口,甜味兒在嘴里化開,他覺得像牛奶糖一樣好吃。他沒舍得再吃,而是握在手里。他覺得應該帶回家讓母親看看。紅薯在手里有點黏黏的,他感到手心直冒汗。
男孩覺得他可以猜出女人的心思,大膽地說,你是在等陳光本吧?女人的眼睛明亮地閃了一下,看了看男孩說,是啊,你真聰明!男孩知道陳光本去掏黃鱔去了,他是村里最會掏黃鱔的人。他將黃鱔鉤別在后衣領上,腰里系個蛇皮袋,天不亮就出去,傍晚時回來,蛇皮袋里就會有好幾斤黃鱔。他之所以要走到外面去,是因為附近池塘和稻田里的黃鱔快被他掏完了。
男孩看著總是面帶微笑的女人,拋出了一個憋在心底的問題,說,你這個紅心是在光山買的吧?女人低頭看了看胸前,說,差不多吧。男孩說,寨河鎮(zhèn)上沒有賣的。想了一想,男孩又說,我媽說只有光山縣城才有這樣的紅心佩。女人捂著嘴哈哈大笑了起來。男孩有點不好意思,但在女人的笑聲里,他的膽子像是變得更大了,忽然問道,你知道陳光本以前的女人嗎?唔?女人沉吟了一下,說,知道。男孩又問,你知道她的名字嗎?女人笑著說,周鳳枝!男孩點了點頭。她連名字都知道,看來女人應該知道一切,男孩覺得他沒什么問題了。
女人和男孩的對話,吸引了慶華的注意,他騎車過來停住,看了看男孩手里的煮紅薯,說,春生,你想騎一會兒嗎?男孩心里一喜,連忙跑過去,剛到自行車邊,他想起手里還握著那只紅薯,于是四處逡巡,他覺得應該將紅薯放在路邊的草地上。慶華指著身后的村莊說,你看那是什么?男孩一回頭,瞬間感到手被猝然一擊,那只紅薯掉在了地上。男孩回頭看到村子里有人在做飯,一股藍色的煙從煙囪里冒出來,他沒看見是什么東西撞擊了他的手。一愣神的時候,慶華哈哈大笑著邁腿跨上了自行車,他一邊騎車一邊大叫著,沾著灰啦!不能吃啦!男孩看了看跌落在地上的紅薯,已經(jīng)摔得塌軟了,牢牢地吸在地上。他鼻腔一酸,差點兒哭了。
如果見到陳光本在村邊的池塘里掏黃鱔,男孩準會跑過去看,他對陳光本的動作非常著迷。黃鱔鉤像一根織毛衣的鋼針,一頭是彎鉤,另一頭繞個圓環(huán)。陳光本將彎鉤穿上蚯蚓,慢慢伸進黃鱔洞里,然后另一只手扣住食指,貼著水面往下彈,彈出一種類似黃鱔吃食的“啪啪”聲,就可以引誘洞里黃鱔吃鉤。等到鋼鉤略一顫動,陳光本就將鉤順勢往里一探,鉤住黃鱔的嘴,將它的頭拉到洞口,另一只手的中指猛地掐住黃鱔的脖子,活蹦亂跳扭曲著身子的黃鱔就被俘獲了,整個過程像變戲法一樣。
男孩也想學掏黃鱔,但他沒有黃鱔鉤,而且他害怕洞里有蛇。陳光本說水面之下的是黃鱔洞,水面之上的是蛇洞,但池塘邊的大多數(shù)洞穴剛好和水面持平,男孩就分不清了,不知那些潮濕的洞穴里面到底是黃鱔還是蛇。當然,除非黃鱔吐泡泡。男孩知道黃鱔產(chǎn)卵前會吐泡泡,如果有洞口聚集一堆細小的泡泡,就說明洞里面肯定有黃鱔,而且還不會太小。但就算如此,男孩也總是無法捉住它。因為黃鱔的洞有兩個出口,稍一驚動它,就從水底另一個隱秘的出口迅速逃走了。
男孩的爸爸經(jīng)常不在家,爸爸一出門,他就在村子里瞎逛,到處都有他的影子。母親說他無天管無地收,誰家有個屁大的事兒,哪怕僅僅是中午吃了一頓肉,男孩都能知道。他一會兒在村東的德河家,一會兒又竄到了村西的德剛家。但他很久都不敢去陳光本的家了。因為陳光本家里死過人。去年秋天他的女人周鳳枝喝藥死了,什么原因男孩不知道,棺材在家里停了許多天,周鳳枝娘家來人鬧事,不讓抬出去安葬,后來整個村莊都聞到了死人的臭氣。從那以后,男孩再不敢去他家里玩了。男孩原本喜歡玩他家的壓水井,在村子里逛渴了的時候,就去壓一壓,捧一口清涼的井水喝。男孩覺得陳光本挺倒霉的,因為他女人喝的毒藥是他親手配制的。他一到秋天就出去偷狗,將毒藥埋進饅頭里扔給外面的狗吃。村里人說那種毒藥的名字叫“三步倒”,狗吃了以后,只走三步就會倒下。男孩走路時嘗試過那種感覺,只走三步,一、二、三就倒下,真是太快了。陳光本沒有想到,他女人周鳳枝竟然吃了他用來毒狗的饅頭,而且她還挺著大肚子,據(jù)說再過一個月就要生孩子。那一陣子男孩嚇得幾乎不敢出門,他聽母親說,這就叫報應,害人害己!
在男孩心目中,陳光本是個壞人,很不好惹,但他卻這么快就從外面帶回一個新的女人。女人那么愛笑,還舍得給他煮紅薯吃。男孩覺得那女人挺好,他雖然討厭陳光本,卻有點喜歡那個女人。陳光本眼睛細細的,總是瞇縫著,留著一撮小胡子。男孩覺得他看上去像個丑八怪。
男孩雖然不會掏黃鱔,但他掏螞蟻很厲害。在田埂上看見圓圓的小洞,抽一根狗尾巴草,將新鮮濕潤的草莖插進洞里,過一會兒看到毛茸茸的草頭微微顫動幾下,拔出草莖來,下面就會掛住一只黑螞蟻,像變魔術(shù)一樣神奇。男孩正在稻田邊的田埂上玩耍時,聽到西邊傳來了一個女人的呼喊聲。男孩丟下狗尾巴草,沿著田埂跑過去。村子的最西頭有一片土丘,是陳德剛家的菜園。土丘下面有一口魚塘,陳德剛在里面養(yǎng)魚,塘埂外面拉了一道木柵欄。男孩看見陳德剛的胖女人正站在土丘上,朝著村子的方向大聲呼喊,她一邊喊叫,一邊揮舞著雙手,遠遠地看上去,像在大聲呼救。我操你媽×!誰偷我家的魚你聽著,你短陽壽,你生孩子沒屁眼,你全家不得好死……女人的聲音像刀子劃破天空,聽得人心驚肉跳。男孩看到陳德河,還有慶華的爸爸也聞聲跑過來,圍著魚塘指指點點。陳德剛跳進了水塘中央,水淹沒了他的腰際。他正一聲不響地用抄網(wǎng)撈魚,不過他撈出來的都是僵硬的死魚。男孩知道那些魚都不能吃了,撈起來也沒有用,他覺得陳德剛像在賭氣,非要弄清楚池塘里面究竟有多少死魚似的。
蚊香炒米。陳德河指著池塘埂上散落的米粒說。他從地上撿起了幾粒,放在鼻子前聞了聞,然后肯定地說,是蚊香炒米,還兌了酒。
男孩聽人說過,偷魚賊是將蚊香和米放在一塊炒,炒得香噴噴的,趁夜晚撒到池塘里。魚兒們吃了炒米,就像喝醉了酒一般,一條條浮出水面,慢悠悠地游來游去,任人用抄網(wǎng)隨便撈。
男孩跨過木柵欄,也學著陳德河的樣子,從塘埂上撿了幾粒米,放在鼻子前聞了聞。米有些發(fā)潮,聞著并不香,但的確有股酒味。
春生別吃!陳德河叫道,有毒!
我知道,男孩笑嘻嘻地說,還用你說。
陳德河說,你是你家的獨苗,若將你毒死了,郭尿包就完蛋啦!
郭尿包是男孩爸爸的小名,本地人叫作“廢名字”。如果喊成年人的“廢名字”,是罵人的意思。男孩用眼睛翻了翻陳德河,說,你才是尿包。
滾!陳德河臉色一沉,當心我給你拿拿龍!他說話的時候,雙手做了個猛地一掐的動作。
拿龍是指將自行車的輻條緊一緊,但村里人將揍人也稱為拿龍。男孩看了看虎著臉的陳德河,膽怯地不敢說話了。他離開陳德河,沿著塘埂走向另一邊。陳德剛用抄網(wǎng)在塘底撈出了許多魚,一條條地拋到塘埂上。有鯉魚,鯽魚,還有草魚,更多的是胖頭魚。他每拋上來一條魚,男孩就聽到慶華爸爸吸一下嘴巴,像黃鱔吃鉤的聲音一樣。看到扔上來的魚越來越多,他的胖女人叫喊聲比先前更加尖厲瘋狂,她拼命地扯著嗓子,像是要讓村子里角角落落的每一個人都能聽見。誰偷我家的魚你聽著,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是個絕戶頭……她的聲音慢慢地有點變形,雖然她很用力,但男孩感覺她的吼叫聲其實越來越小。她的嗓子好像被撕碎了,聲音在空氣中飄飄忽忽的,如同破棉絮一般飛舞。
男孩走到塘埂的另一邊,忽然看到了一片亮光,像一面鏡子躺在地上。他拾起來一看,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他的手微微顫抖,幾乎拿都拿不穩(wěn)。它那么可愛,那么漂亮,男孩心儀已久。雖然是從地上拾起來的,但它非常潔凈,非常鮮亮,閃爍著神奇的光芒。男孩緊緊地攥住它,他回頭看了看池塘里的陳德剛,還在悶聲不響地撈死魚。陳德河正在和慶華爸爸蹲在一起抽煙。水面靜悄悄的,漂浮著一些死魚和垃圾,一切都很正常,誰都沒有注意到他。男孩不聲不響地離開塘埂,脫離了他們的視野之后,男孩撒開腿往家里跑去。一股既緊張又激動的美妙感受從他心里升起,甜蜜蜜的,美滋滋的,他覺得像是要飛起來了。
慶華迎面跑了過來,他大約才聽到動靜,去魚塘看熱鬧,而且他爸爸還在那兒。見男孩急急忙忙地往回跑,慶華一把抓住他,問道,你干什么去?
男孩想起紅薯被打掉在地上的事情,他認為肯定是慶華搗的鬼。男孩本不想理會他,但他實在太興奮了,將手中的寶貝掏出來閃了一下。在慶華一愣神的片刻,男孩使勁掙脫了他的手。
慶華的眼睛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吃驚地問道,你從哪兒弄到的?
男孩回頭做了個鬼臉,笑嘻嘻地指了指身后的池塘,在那兒撿的。男孩說完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往家里跑去。
春生!春生!男孩聽到慶華站在身后大喊。
天快黑的時候,村子忽然陷入了一片喧鬧之中,但男孩對大人們的事情沒有興趣。他蹲在屋后的池塘邊,仔細地察看他所知道的洞穴。他想看看那些洞口最近有沒有泡泡,如果洞口吐出泡泡,就說明里面躲藏了黃鱔。盡管男孩沒有把握能夠捉住它們,但他還是想試一試。
發(fā)動機沒有能量是不會自行轉(zhuǎn)動的,肌肉沒有能量就不會收縮,人也就無法運動。我們的一日三餐實際上就是人體能量的來源,食物經(jīng)過消化、吸收,其中有一部分轉(zhuǎn)化為葡萄糖貯藏在肌細胞里。
母親突然推開廚房后門,氣沖沖地走了出來,沖著男孩吼道,你個小寡子子,過來!
男孩看到母親臉色直發(fā)青,心里一緊。母親生氣時,臉色就會發(fā)青,這往往是他將要挨打的前奏。
男孩剛站起身,母親就一把擰住他的耳朵,將他牽回到院子里。男孩很吃驚,他家的院子里來了幾個人,有陳德河,陳光本,還有陳光本的女人。那個愛笑的外鄉(xiāng)女人,此刻臉上沒有一點笑容。她臉很白,但此刻好像比平時更白了。
男孩很糊涂,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這些人平時很少到他家里來。他感到有一種古怪的氣息在黃昏的院子里飄蕩、游移,他不知它們來自何處??諝庵行刃鹊?,像魚的氣味,又臭臭的,像是黃鱔的氣味,讓人心神不安。
陳德河的褲子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池塘里上來不久,而且他還光著腳,褲腿挽了起來。見到男孩,他用柔和的口吻說,春生,慶華說你撿到了紅心佩,是不是?
男孩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回頭看了看母親,但母親鐵青著臉,眼睛狠狠地瞪著他。
男孩吞吞吐吐地說,不是……不是慶華的。
陳德剛點點頭,笑著說,我知道不是慶華的,是你撿到的,是不是?
男孩又回頭看了看母親,他正想說話,母親“叭”地扇了他一嘴巴,吼道,我抽死你!你個小寡子子!
男孩覺得眼前金光一閃,鼻涕和眼淚一齊奔涌出來了。陳德剛拉住母親的手,說,你別打孩子,不關(guān)孩子的事兒,只要說清楚就行。
男孩結(jié)結(jié)巴巴地哭喊道,我撿的……
母親伸手擰住他的耳朵,說,在哪兒?拿出來!
男孩抽抽答答地哭泣著,朝屋里指了指。母親像是明白了什么,快步走到屋里,從供桌柜門里取出男孩的麥乳精盒,揭開蓋子,一下就翻出了那只紅心佩。母親拿著它走到院子里,朝幾個人揮了揮,又扇了男孩一記耳光。
陳光本見到那只紅心佩,立即接了過去。他認真地看了看,回頭低聲對他女人說,是的,是我們的那只。女人捂著臉哭了起來,她很瘦弱,像是要暈倒的樣子,陳光本從背后扶住了她。
那女人一邊哭,一邊哽咽道,我洗完衣服在院子里曬……這只紅心佩在衣服上沒摘下來……才一會兒就不見了……
陳光本的臉色不像母親那樣發(fā)青,而是發(fā)暗,發(fā)黑,看上去有點嚇人。他彎腰問男孩,春生,你好好說,是不是你在我院子里撿的?你是小孩,我不怪你。但你要想好,老老實實地說實話!
男孩嘴巴動了動,他眼前忽然滿是死魚,那些漂浮在魚塘里的死魚全跑進了他的腦子里,僵硬而腥臭,一條條地從眼前閃過,讓他眼花繚亂,而且空氣里也充溢著腥臭的怪味,他有點喘不過氣來。男孩腦子里很亂,一切若隱若現(xiàn),發(fā)生過的事情,他無法描述,好像也記不清了,心里莫名其妙地發(fā)虛。他感到緊張和恐懼,想說自己沒有偷東西,但額頭卻沁滿了汗水,像個被現(xiàn)場捉住的賊。他的心怦怦直跳,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只覺得很委屈。他試圖回憶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奇怪的是那些印象真的已經(jīng)模糊、含混了。
春生你別怕,你是不是在我塘埂上撿的?陳德剛說。
你別這樣問!陳光本立刻插嘴道,讓春生自已說,慶華說的我不信,我就信春生說的。男孩看了看陳光本,看到了他眼睛里冷冷的光。男孩心里緊張極了,而意識卻變得茫然、遲鈍起來。
春生,是不是你拿的?陳光本的女人擦著眼里的淚花,柔聲地問男孩。
男孩看了看陳光本,感到有點恐懼,又看了看陳德剛,也讓他感到慌亂。他欲言又止,不知道他們?yōu)楹芜@樣追著問自己,仿佛自己說什么非常重要,并且將伴有嚴重的后果。而事實上,男孩覺得自己并沒有做錯什么。在嘈雜混亂而又令人窒息的氣氛中,母親一聲不吭地走過來,冷不防抬手“啪啪”打了男孩兩記耳光。打得很重,男孩臉上頓時現(xiàn)出幾條手指印,他先張嘴“哇哇”叫了兩聲,然后哽咽地抽泣著。他的身體不停地哆嗦,嘴唇不住地顫動,一哽一哽地如同嗓子眼里卡著異物,想哭而又哭不出聲。
母親忽然嚎叫了起來,她的叫聲尖銳凄慘,聽了讓人毛骨悚然,脊梁發(fā)冷。她跺著腳咒罵道,你個小寡子子,天天在外面惹禍,這是把大人往死里逼?。∧赣H一邊哭,一邊發(fā)瘋似的抽打男孩的屁股。陳德剛想過來阻攔她,忽然“咣當”地一聲巨響,母親將廚房門口的一只暖水瓶踢飛了,爆裂的瓶膽碎片立刻飛濺出來,院子里的人都嚇得一跳。母親還不罷休,又轉(zhuǎn)身從菜板上拿出菜刀,哭喊道,我要將你的手指剁下來,讓你天天手欠,到處惹是生非,我把你的手剁下來就省心啦!
幾個人都沉默了,而且顯得有點尷尬。在母親瘋狂的叫喊聲中,陳德剛嘆了一口氣,擺擺手說,算啦,算啦,別拿小孩撒氣。
陳德剛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在母親略一愣神的時候,他又回頭說,其實不用春生說,我們都清楚怎么回事,他下午就在我的塘埂上,他在哪兒撿的我心里跟明鏡似的。誰做了見不得人的勾當誰明白!
陳光本的女人又哭了起來,她身材單薄而柔弱,搖搖晃晃地顫抖著,像是隨時可能暈倒在地。陳光本一手扶著她,一手將那只紅心佩遞給了男孩,說,你拿去玩吧,小玩意兒!
男孩看到母親氣得胸口劇烈地起伏,肺好像要爆炸一般。他們?nèi)齻€人離開以后,母親走過去關(guān)上門,回到院子里一把奪過男孩手里的紅心佩,猛地摔在地上,然后“啪啪啪”地踏上幾腳,并且用鞋底將紅心佩碾得粉碎。地上散落的紅色碎片,深深地刺疼了男孩的眼睛。他沒有再哭,眼淚卻無聲地奔涌而出。母親用手指戳了一下男孩的腦門,咬牙切齒地說,等你爸爸回來,一定讓他剁掉你的手!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