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破窯
這些年
我不愿回到家鄉(xiāng)
怕看見破敗的村落
怕看見低矮的房子
怕看見光禿禿的樹椏
更怕看見村里的老人與孩子
我本該熟悉的一切,又是那樣陌生
房子的臉依然冷峻
樹也是麻木的表情
有些人長大了,有些人出門了,有些人回來了,
有些人老了,有些人死了
每次回到家鄉(xiāng),總會有孩子問起“他是誰?”
老人也要在記憶的深處打撈好久
“哦”了一聲,依稀想起
村里——好像是有這么一個人
但他,是他嗎?
村子的東頭
成片成片的麥地
還有剛剛起薹的油菜籽
綠色的河流在寒風(fēng)中流淌
幾處荒冢很突兀地隱藏
矮矮的土堆,枯黃的草
顯得比村子更加荒涼
我知道,有一個冢里住著我的母親
每當(dāng)看見母親的冢
我,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
就會羨慕那些草
它們可以依偎在母親身旁
聽她絮叨瑣碎與日常
那矮趴趴的土堆
像蓋在母親身上的破舊棉被,
枯黃的草是粘在被子上的稻草
我要把它們一根根祛除
再將一抔抔新土培上
這樣,母親在里面就不會感到寒冷
我還要坐在母親身旁,訴說我的成績,
我的快樂,還要說說她孫女的學(xué)習(xí)情況
只有艱辛、委屈、淚水,不能讓母親知道
這樣她在里面會徹夜難眠
以前,我常打電話回家
那么幾句簡單的話,我愿意講給母親聽
如果幾天我沒有打回去,母親會打過來
她怕影響我的工作,總在半夜里打來
靜夜里響起的鈴聲,
像一條冰冷的蛇在我經(jīng)脈里游走
母親走后,我常在安靜的夜里發(fā)呆
期盼那鈴聲再次突然響起
我和父親一直沒有話說
母親走后,我會主動打電話給他
我不知道說些什么
父親也不知道說些什么
我說了一些破碎的話語,像一粒粒的佛珠
串在一起,就成了父親能聽懂的經(jīng)文
我們要半天才掉下一粒佛珠,有時
還來不及串起
就匆匆掛斷了電話
即使這樣,我也會打電話回家
聽一個聲音,遲緩地響起
那時候,父親是一頭健壯的牛
在菜地里愉快地勞作
太陽從他褲管的露珠中爬起,
爬到他的大腿、腰間、肩膀、頭頂
夕陽來不及告別
被他一鋤頭刨在腳下
白菜,蘿卜,大蔥,茄子
被父親的大手
滋養(yǎng)得十分囂張
它們簇?fù)碓谝黄?/p>
欺負(fù)向田埂邊逃竄的小草
這時候,父親是一頭蒼老的牛
常一個人坐在菜地邊打盹
忘記了吃飯,忘記了回家
家里的人在等他,菜地的菜也在等他
牛筋草、刺薊菜、三棱草、節(jié)節(jié)草、鐵莧菜
如醉漢握筆在紙上放縱,筆勢連綿潦草
那些和父親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菜
有的想著心事,有的陪父親一起打盹
剛過完春節(jié),村子就老了
到處都是頭發(fā)花白的老人
目光呆滯地望著遠方
臉上的褶皺,一層覆蓋一層
一笑,就露出了空洞的牙床
老榆樹皸裂的樹紋像老人的臉
蒼老的軀體有嬌嫩的綠芽鉆出
綠色會將它覆蓋
到了冬天,它只剩下幾根枯枝
那些綠葉就像年幼的孩子被父母接走
只剩下老房子、老牛、老狗和老人
村子越來越老了,很少聽到笑聲
從村子這頭走到村子那頭
總能聽到一聲聲嘆息和哭泣
母親在時,我特別謹(jǐn)慎
有時犯錯的不是我,母親也會指責(zé)
她的責(zé)罵、哭泣,總讓我愧疚不已
于是,沒錯的我也學(xué)會了認(rèn)錯
活著真不容易,我越來越小心翼翼
前方的路,坎兒太多了。
明的,暗的,深的,淺的
一不小心,就絆一個跟頭
母親走后,我才會說出實話
沒有了傘,才敢在泥濘中奔走
沒有了那份牽掛,這世間的一切
已不能使我害怕
這個時候,氣溫降下來
讓人們慢了下來的手,有一個正當(dāng)?shù)睦碛?/p>
天空更加湛藍,白云是遲暮的佳人
暗自神傷地向遠方飄蕩
偶爾能看見一只鳥、兩只鳥,
在樹上想心事
似乎在追憶什么,然后
歇斯底里地向大地訴說
路上的行人突然多了。步履匆匆,
臉上刻畫著不可言說的秘密,一眼就能洞穿
他們在想家里的女人、孩子、老人,
還有待耕的大地
這一天,每個人的內(nèi)心是埋頭疾走的姿勢
不管路程是遠是近,方向是南是北
他們的靈魂在這一天都要回家
這是千百年立下的契約,像烙在心中的金印
一棵棵枯瘦的白楊樹、一個個碩大的鳥巢
只剩下憑空生長的孤零,沒留下一片思念的
葉子
幾只鴉鵲在樹上跳來跳去
叫聲被大地吞噬,四周一片寂靜
鴉鵲抑郁不歡,安坐在晃動的枝條
像打坐的僧侶,目光黯淡虔誠
它們多像留在老家的父母
孩子們長大,都離開了
只剩下他們,佝僂著身子
在那幾間老房子里,尋找孩子成長時的聲音
和足跡
也許,只有到了我這個年齡,
才能聽到鴉鵲的心跳和嘆息
才能理解鴉鵲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