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效民

2017年12月至2018年12月，我第二次訪問臺灣大學，其間有幸對臺灣的太極拳進行了一些實際的了解和具體的交流。

“你怎么知道人家里面是咋走的？”

臺大體育館里有很多太極拳培訓班，學員主要是本校教職工，同時也對校外人員開放。一學期交1000臺幣（約合220元人民幣）就可以任意參加大部分培訓班的太極拳課，但高級班是按月收1000臺幣。我同時參加過臺大3個班的學習：兩個普通班偏套路、基本功練習，一般由老師領著大家一起打拳和練功；高級班側(cè)重推手、發(fā)勁訓練，老師多數(shù)時候挨個兒給每個人進行指導。

培訓班上的學員多的有二三十個，少的有十來個，上課時氣氛融洽，老師都很平易近人，一堂課中間總會詢問大家?guī)状芜€有沒有什么問題。有時候到操場草地上練習，學員或兩兩組合推手打輪，或獨自站樁、盤拳，或三五成群交流一下練拳體會，老師也不時講一些太極拳的歷史典故、名人軼事，那氛圍更是輕松愉悅，青草依依，微風習習，其樂融融。

看楊澄甫先生的拳照，手掌直立豎起與小臂幾乎成了直角，而他的十大弟子之一的鄭曼青在臺灣卻又獨創(chuàng)性地提出“美人手”的概念，即手掌沿著小臂方向自然伸出，要非常放松，不許手背上的血管暴露出來，從而達到氣血通暢之目的——這也成為鄭子（鄭曼青）太極拳的標志性動作。有一次，我特地問老師，根據(jù)“美人手”的要求，楊澄甫豎起的手掌豈不阻礙了氣血的運行？老師淡淡地答曰：“你怎么知道人家里面是咋走的？”

這讓我頗有點醍醐灌頂之感。是啊，太極拳重內(nèi)不重外，不管是以外帶內(nèi)，還是以內(nèi)催外，重要的是內(nèi)部的通暢順遂、神滿氣足。我在臺北科技大學還參加過一個時中學社的鄭子太極拳班，該班的老師總是不厭其煩地提醒大家：“低，不重要；沉，才重要?！币饽苤泻?，形自超逸，行為悅目，神為賞心，隨心所欲，不逾矩正是大師的風范啊。

“你學這么雜，怎么能學好我的太極拳！”

高級班的師傅年逾七旬，十分健談，經(jīng)常和我交流兩岸的歷史、文化、軍事等話題。一次聊起太極拳，告知他暑假期間我同時參加了4個太極拳班的學習。本以為會得到一句表揚之類的話，沒想到老爺子把臉一板：“你學這么雜，怎么能學好我的太極拳！”——真正讓我吃驚的是他話中的“我的” 二字，這太極拳果然是法無定法、“十人十太極”啊。

另一回上課前，老師傅挺神秘地招手把我叫到一旁，說要傳給我一句秘訣。我受寵若驚，趕緊抓過紙筆一字一句認真記錄下來。此處不敢藏私，公布出來與廣大太極愛好者共享：

“所謂發(fā)勁者，即非發(fā)勁，是名發(fā)勁，我若做是念，我在發(fā)勁，即不名發(fā)勁?！?/p>

看得我一頭霧水，問師何意。答曰：此話仿自《金剛經(jīng)》，具體意思他也說不太清楚，讓我自己練拳中慢慢領悟即可?！鞍抵凶杂星逑阍冢皇怯娜瞬坏弥?，太極之道非強求可得也，還是隨緣吧。

該高級班在臺北一所中學還有一個專門的推手發(fā)勁訓練場地，承蒙師傅及學員的美意，我去觀摩了3次。推手場地設有幾個可以調(diào)整角度的“門板”一樣的設備，前面鋪有厚墊子，可以在不同的距離上把人發(fā)放到“門板”上，發(fā)勁時冷脆剛猛，并以聲助威，頗使人震撼。這類推手訓練設施我在北京傳統(tǒng)太極拳場地從未曾見過，可見臺灣對推手技擊的重視，該高級班學員私下也挺自豪地告訴我，他們是臺灣“最能打的”太極拳。

太極拳乎？太極操乎？

2018年秋季，我還觀賞了一場在臺北小巨蛋舉辦的“第七屆世界杯太極拳錦標賽”。偌大的體育館里分了6個比賽場地，我圍著場地轉(zhuǎn)圈看了一下午的比賽。該時段都是套路比賽，還有不少外國選手參加，不出所料，基本上和大陸的太極拳比賽相似，即動作幅度越大、難度越高則得分也越靠前。冠軍者均是分腳過頭、蹬腳上肩，其間還有一些高難度的跳躍動作，確有西式體操“更高、更快、更強” 之美，但顯然有違傳統(tǒng)太極拳“起腳不過腰”的攻防兼?zhèn)涞募夹g規(guī)范，也與中正平和、守中用中的基本原則相抵觸。

回來問在臺大教太極拳課的一位教授：“不是說臺灣很好地保留了中華傳統(tǒng)嗎，怎么你們的太極拳表演也同樣是體操的路子？”教授笑呵呵地答道：“這都是跟你們大陸學的啊，1990年北京亞運會以后就逐漸變成這個樣子了。”

“溫和是一種力量”

相對于西方體操崇尚不斷挑戰(zhàn)動作的高難度，給人以“刀尖上跳舞”的驚險與刺激，太極拳給我們帶來的則是中正安舒之享受：沉穩(wěn)內(nèi)斂，靜如山岳；隨形就勢，雖緩則圓；外柔內(nèi)剛，中和含蓄等等。2018年，在臺北國父紀念館我看到一幅孫中山先生的畫像，柔和、安詳?shù)拿嫒莺湍抗鈪s透露出堅毅、不屈的品格，給人帶來一種精神上的震撼與洗禮，畫像下的解說詞畫龍點睛般地描述出了孫中山先生的領袖魅力：“溫和是一種力量?！?/p>

是的，與“更高、更快、更強”的奧林匹克之人類極限運動相比較，傳統(tǒng)太極拳的沉穩(wěn)、緩慢、柔和何嘗不同樣是一種美、一種力量。太極拳行云流水、連綿不絕的動作，純?nèi)巫匀?、周身一家的氣質(zhì)，日久出天然、隨意見天真的神態(tài)，陰陽相濟、柔中克剛的中庸之道，無不盡顯大雅風規(guī)，給人帶來輕靈超逸、一片神行的中和之美及精神享受。

臺北社區(qū)也練24式太極拳

訪臺期間還應朋友的熱情邀約，參觀了一個臺北社區(qū)太極拳的晨練活動。與北京公園里的健身太極拳活動比較類似，參加者多是上了年紀的退休老者，并以女性居多。先是熱身準備活動，然后練幾個套路，再后太極刀、劍、棍依次登場，真有點十八般武藝輪番上陣、高手果然在民間的場景。

有意思的是，他們的太極拳套路練習中除了鄭子37式以外，居然還有大陸版的簡化24式，可見24式太極拳的傳播真可謂深入人心，無遠弗屆。我好奇地問他們：既然會打37式了，為什么還要練簡化了的24式？答曰：大家都挺喜歡24式的，就不妨一起練一練——聽上去頗有些“技多不壓身”的意味兒。

“我需要重新認識太極拳了?！?/p>

2019年6月，在臺灣大學開設太極拳課的方教授專程來北京考察民間太極拳，我和朋友帶他分別參觀了紫竹院公園、元大都芍藥居、陳式太極拳館、北京武協(xié)、北京大學、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等幾個傳統(tǒng)太極拳的練功點。通過實際的推手切磋，方教授有了不少新的切實體驗和感悟。

對于芍藥居的太極揉手，方教授印象尤其深刻，民間師傅“手極輕而彼不得動焉”的真實功夫令其心悅誠服，也顛覆了他以往對太極拳的認知。在隨后的聚餐聊天中，方教授很認真地說：“我需要重新認識太極拳了?！薄@無疑也反映出當今學院派太極拳與民間太極拳相互之間存在的隔閡與鴻溝。這位臺大教授能夠走進民間太極拳深入交流、虛心請教，其開放、謙遜、真誠的心態(tài)令人敬佩。

“倒干凈。坐下去。享受生活?！?/p>

這三句話是一位臺北的太極拳師傅送我的臨別贈言，他曾略做過解釋，當時印象并不深刻。隨著我練習太極拳的深入和感悟，慢慢也有了一些體會。

“倒干凈”：太極拳也被譽為“文人拳”“哲人拳”，理解太極拳需要一個文化范式的轉(zhuǎn)換，才能進入太極獨特的思維和習練范式，生搬硬套一些所謂現(xiàn)代、前沿的理論解釋，可能反而會畫蛇添足、緣木求魚。“靜則能感，虛則能受”，學太極拳者，首先要做的應該是拋棄以往的慣性思維，以澄明、虛靜之心接納太極拳。

“坐下去”：俗話說太極拳要坐著打，上面要立身中正，下盤要沉穩(wěn)靈活，通過“坐”使上下貫通，腰胯成為全身運動的中心，達到周身協(xié)調(diào)成一家的目的，從而實現(xiàn)一動而無有不動、太極不用手卻渾身皆是手的，可以收到既整體和諧、又處處靈動的效果。

“享受生活”：太極拳源于生活，許多的動作源自日常生活，并不推崇“更高、更快、更強”的極限之挑戰(zhàn)，而是走中庸、自然的平和之路?！叭站贸鎏烊?，隨意見天真”，練到高處，生活無處不太極，太極之理圓融無礙，“舉手投足皆太極”， 修身養(yǎng)性在其中，道亦寓其中矣。

沒有想到的是，回來后約一年，居然傳來這位師傅因患急病而突然去世的消息，驚愕悲痛之余，謹以自己對該師傅這三句話如其人、大道至簡的臨別贈言之實踐感悟作心香一炷，權為紀念吧。

傳統(tǒng)太極拳師傅參加博士論文開題

我參加的臺大3個班的太極拳師傅相互之間是師兄弟、師徒的關系，一位是物理系教授，一位是體育系老師，一位是退休的企業(yè)員工。體育系的老師正在寫博士論文，主題即是太極拳。按照臺灣大學體育系的要求，博士論文開題需要一位相關主題的技術方面的專家。他邀請自己的太極拳師傅，即那位校外退休老師傅參加開題報告會。但后者因為既沒有博士學位，也沒有學術職稱，按照程序規(guī)定，需要再額外請3位相關專家寫專門的推薦信，以證明其專業(yè)技術（即太極拳）的水平。

該體育系老師邀請我寫一封推薦信，我在驚訝之余，更是感嘆臺灣大學的學術殿堂居然還保留有傳統(tǒng)太極拳的一席之地。我隨后根據(jù)自己的實際學習經(jīng)歷和切身體驗，認真客觀地寫了這封推薦信。部分內(nèi)容如下：

因緣際會，2018年暑假開始，我同時參加了臺大校內(nèi)外4個太極拳培訓班的學習， 主要包括楊式和鄭子太極拳。讓我驚喜的是，臺灣傳統(tǒng)太極拳相對更加純正，而且較少受現(xiàn)代教育制度的制約。

如果說大陸與臺灣太極拳有什么共同的缺點的話，那就是傳統(tǒng)太極拳大多是小圈子里縱向師徒之間的交流，普遍缺乏橫向、外在的交流。本人在北大也曾試圖請傳統(tǒng)太極拳師傅來做講座，在申請場地及演講費用時被相關行政部門以演講者沒有“學歷”“職稱”而一口拒絕，毫無商量的余地，讓人不禁扼腕嘆息：我中華自己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竟被所謂現(xiàn)代教研體系拒之門外。

臺灣大學如果能夠聘請這位老師以運動實踐技術專家的身份參與學術活動（當然這同樣需要嚴格的程序?qū)彶楹屯性u議），我想意義十分重大： 一則，促進傳統(tǒng)太極拳與現(xiàn)代學術的平等交流，使兩者互通互惠；二則更具標志性意義，那就是敦促現(xiàn)代教研制度對自己文化的傳統(tǒng)持一種謙遜的態(tài)度，保留一些“溫情和敬意”（錢穆語）。這也將對太極拳的兩岸交流，走向世界，甚至糾正現(xiàn)代科學文明的一些極端性，具有標桿意義。

古風依舊，太極悠然

時中學社的鄭子太極拳班每周六上課前，都由師姐領著學員排好隊一起向老師鞠躬并齊聲喊“老師早”， 結束時再帶著大家一起鞠躬說“謝謝老師”，老師每次也鞠躬還禮。臺大的高級推手班，每位學員進來后都一定會先走到師傅面前恭恭敬敬地低頭問安，然后才放下背包，開始練拳。在其他班，學員提問前都同樣會先禮貌地請示老師，得到允許后再闡釋自己的問題。師生之間頗有在大陸已經(jīng)很少看到的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的君子之風。

4個班的老師幾乎都對老莊、佛經(jīng)、中醫(yī)等與太極拳在哲理上的相通之處有著獨特而深刻的感悟，在教拳過程中一些源自上述經(jīng)典的文言文經(jīng)常脫口而出、信手拈來，使深奧的太極拳理不僅與悠遠的古老傳統(tǒng)合璧，而且常常取得令聽者耳目一新、境界全開的效果。

在臺北徒步，無論是在城中的社區(qū)墻上，還是山里的景區(qū)石壁上，以及各種紀念館展覽的書法條幅中，時常都可以看見《心經(jīng)》《金剛經(jīng)》《道德經(jīng)》等相關內(nèi)容，其中不少名言佳句均是太極拳老師們時常引用的。臺北廟觀甚多，一些對聯(lián)常常空靈清逸，引人神往。比如一次登觀音山的硬漢嶺，下山到巴里途中經(jīng)過無極宮，大殿柱子上有副對聯(lián)：“無為大道守綱常，極致玄功開覺路?！碑敃r似有所感悟，趕快抄錄了下來。這般古韻悠悠、大雅風規(guī)的環(huán)境，從世俗生活，到自然美景，到宗教圣境，似乎皆與太極拳之隨時修身、悠然養(yǎng)性、本自圓成相通相融也。

返京前，臺灣拳友有的送我鄭子太極拳書籍，有的特地把他們練習的楊式太極拳拳譜打印相贈，并囑我繼續(xù)好好練拳。我把臺灣的拳譜復印給了北京一位楊式汪（永泉）脈的師傅，他看后說道：“與我們打的楊式大架85式?jīng)]什么兩樣，只是文字是繁體字而已?！?/p>

致謝：本文作者訪問臺灣大學及本文寫作得到“北京大學人文基金高級訪問學者項目”的資助。

（編輯/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