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莎
(武漢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81)
馬克斯·弗里施(1911-1991)是當代瑞士最杰出的劇作家之一,也是當代德語文學的重要代表,他不僅創(chuàng)作了大量哲理豐富、風格獨特的劇作,而且還對戲劇創(chuàng)作有深刻的認識。在梳理和論述弗里施戲劇創(chuàng)作觀的同時,為厘清他如何看待有關戲劇的社會功能問題提供了可能,可達到更深入的理解其戲劇觀和戲劇作品的目的。
“藝術是純粹的”,是弗里施在1964年一次題為《作者與戲劇》的演講中明確提出的觀點。他認為戲劇的本質是藝術,而藝術在他看來是“純粹的”,即藝術創(chuàng)作應該是獨立的,它不應受任何非藝術的因素干擾,藝術家們只是為藝術而藝術。具體來看,弗里施的“純粹”戲劇創(chuàng)作觀又包含了兩方面內容:戲劇創(chuàng)作不以教育觀眾為目的以及戲劇創(chuàng)作不應服務于政治或社會改造。以上看法主要見之于弗里施對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1898-1956)的相關論述的批判性探討。
布萊希特在其文章《娛樂戲劇還是教育戲劇》(1936)中闡明了戲劇應教育觀眾的觀點,他認為戲劇應該“對人們進行教育”。而弗里施并不認同布萊希特的上述看法,他否定了劇作家為教育觀眾而撰寫劇本的創(chuàng)作動機,并表示“(劇作家們)不是人民教育者”,劇作家的創(chuàng)作動機僅為對戲劇或藝術創(chuàng)作的“興趣”。
弗里施不僅不認為劇作家為教育觀眾而進行創(chuàng)作,而且也懷疑觀眾是否能夠被戲劇教育。觀眾(或人們)“無法被教育”的看法在弗里施的劇作中隨處可見:首先他直接以“一部沒有教育作用的教育劇”作為其代表作《畢德曼和縱火犯》(1958)的副標題,以此來表達自己對觀眾因戲受教這一看法的否定態(tài)度;其次,他還在自己的多部劇作中塑造了執(zhí)迷不悟、屢教不改的人物形象,例如他的戰(zhàn)爭題材劇作《他們又歌唱了》(1945)中的“幸存者們”,他們盡管在戰(zhàn)爭中付出了慘痛代價,但仍未從中吸取任何教訓,始終沉浸在復仇的執(zhí)念中。抑或是《畢德曼和縱火犯》中的主人公畢德曼引狼入室,終釀大禍,并葬身火海,但身處天國的他仍舊執(zhí)迷不醒,重蹈覆轍。
弗里施與布萊希特身處同一個政治動蕩的時代,可以說20 世紀西方各種藝術形式都存在對戰(zhàn)爭、革命的反映,戲劇藝術也有一定的政治化趨勢。作為馬克思主義者的布萊希特也在戲劇創(chuàng)作中融入了自己積極的政治主張,他指出劇作家“不但要解釋世界,而且還希望去改變世界”,甚至還針對劇作家的創(chuàng)作提出了新的要求,即“選擇什么樣的藝術手段,只能是我們劇作家怎么樣才能使觀眾積極熱情采取社會行動的問題。一切對此有利的藝術手段,不管是舊的還是新的,都應當為這目的而多方實驗?!眕而弗里施不接受布萊希特的戲劇工具論,一方面他認為劇作家的創(chuàng)作行為不受政治傾向的影響,另一方面他否認戲劇創(chuàng)作與劇作家的社會理想(如改造社會或世界)之間的必然關聯(lián)。
弗里施在闡釋劇作家的戲劇創(chuàng)作與政治動機之間的關系時強調,“藝術不是政治文化的替代品”,在他看來,“作家通過以談論政治的方式來搞政治是一種自我欺騙”。此外,弗里施還指出布萊希特將政治目的作為其戲劇創(chuàng)作的動機也是難以信服的,對此他曾公開表示:“了解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之前的布萊希特的彼得·蘇爾坎普很可能有同樣的看法,他曾說過,馬克思是由于藝術經(jīng)驗才成為馬克思主義者的。這句話想表達的意思是,投身于政治不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啟發(fā),而是文學生產(chǎn)的結果,它是次要的。”
弗里施同樣也質疑布萊希特將戲劇作為改造社會的藝術工具的言論。首先,他不認同社會或世界會因戲劇而發(fā)生改變的觀點,并將其稱為對戲劇的“高估”;其次,弗里施還認為,改造社會或世界的理想從不是包括布萊希特在內的劇作家們進行創(chuàng)作的催化劑,對此他談到:“我不清楚布萊希特實際上對他戲劇的教育功能相信到何種程度;如果人們向他詢問這個問題,無疑會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從他的著作中我們認識到這一點;假如看排練中的布萊希特我們會有這樣的印象:即使是證明戲劇完全無法對社會改造做貢獻的證據(jù)也改變不了布萊希特對戲劇的需求?!痹诟ダ锸┛磥?,盡管布萊希特推崇并相信戲劇具有教育觀眾、并能借此改造社會的觀點,但這并非是他進行戲劇創(chuàng)作的動機及動力;同理,即使戲劇未能產(chǎn)生上述預期效果,布萊希特的戲劇創(chuàng)作熱情也不會因此減少。按照弗里施的觀點,戲劇創(chuàng)作的動機也應是純粹的,它與戲劇可能產(chǎn)生的積極的社會潛能并無直接關聯(lián),因此弗里施強調道:“世界用我們(劇作家們)的戲劇來做什么、不做什么,是世界自己的事情,社會只是我們的素材,并非我們的伙伴?!?/p>
盡管弗里施認為戲劇創(chuàng)作是基于劇作家純粹的藝術動機,它與作者的政治意圖或社會理想并無直接關聯(lián),但他也不否認戲劇會對觀眾和社會造成影響的可能性。弗里施強調劇作家的創(chuàng)作行為并非完全沒有社會責任,此外他還持有與布萊希特一致的戲劇創(chuàng)作觀,即劇作家有義務激發(fā)觀眾的理性思考。
根據(jù)弗里施的觀點,戲劇的社會功能是有限的,它無法達到布萊希特所設想的高度,但因此就推導出戲劇不對社會帶來任何后果是“不現(xiàn)實的”。
由于戲劇具有直接在觀眾面前表演的特性,相較于其他藝術種類(如小說、詩歌、繪畫等),戲劇給予接受者更強烈的視聽沖擊,因而也彰顯出更多的侵略性和煽動性。弗里施充分認識到,戲劇也許不會輕易讓個人或社會產(chǎn)生良性發(fā)展,但它卻容易產(chǎn)生負面導向,對此他談到:“它們(作品)通過對罪惡的煽動或是對當下罪行的麻痹至少會起到一個災難性的作用?!彼运赋觯瑒∽骷一蚱渌囆g家不是出于對社會的責任而從事藝術相關工作的,卻“是因為他們(藝術家們)成為了這樣的一些人,所以才有了這種責任,劇作家也是一樣”。弗里施在該語境中談到的責任指的是“社會責任”,而不是對藝術作品或藝術的責任。在弗里施看來,戲劇有潛藏的教唆功能,假如劇作家對諸如失德、暴力、犯罪等題材處理不當,將很可能誤導觀眾或是誘導觀眾做出各種不良行徑甚至犯罪。因此弗里施認為劇作家不應在脫離社會責任的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正因為戲劇要面向觀眾,所以戲劇創(chuàng)作絕不僅僅是藝術范疇的工作,劇作家必須將作品會對觀眾及社會造成何種影響納入考慮之中。
與布萊希特一樣,弗里施也認為劇作家應該通過戲劇向觀眾闡釋世界,且更重要的是能調動觀眾進行理性思考的積極性。為達到這一目的弗里施在戲劇創(chuàng)作中吸收和借鑒了布萊希特的寓意?。≒arabelstück)形式,即在劇中構建一個不同于真實世界的模型,借助隱喻、象征和抽象等藝術手法表達與現(xiàn)實世界息息相關的哲理或道理。寓意劇要求觀眾自行尋找和解讀隱藏在表面劇情下的內涵。此外,弗里施還在戲劇創(chuàng)作中大量運用陌生化手法,以此達到阻斷觀眾感情共鳴、喚醒觀眾理性思考的目的。
根據(jù)弗里施的觀點,劇作家應先自己觀察和理解世界,再通過戲劇向觀眾闡釋自己理解的世界。正如前文所說,弗里施生活的時代政治、社會動蕩,其本人也親身經(jīng)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弗里施不僅自己對社會和世界有著深刻的洞察,而且還希望將這種洞察傳達給觀眾。他熱衷于且勇于探討戰(zhàn)爭及政治問題,并創(chuàng)作了一批表達相關主題的劇作。這些作品為戰(zhàn)后瑞士德語文學注入了新的內容,因為此前的瑞士德語文學缺乏政治、社會批判因素,“純文學”占有統(tǒng)治地位。例如弗里施的兩部對二戰(zhàn)進行批判的劇作《他們又歌唱了》和《當戰(zhàn)爭結束時》(1949)在二戰(zhàn)結束后便被搬上了舞臺。另外,他的《中國長城》(1946)和《安道爾》(1957)雖不是直接以戰(zhàn)爭為主題,但它們分別對希特勒集權統(tǒng)治以及二戰(zhàn)中法西斯對猶太人的迫害有明顯隱射。弗里施通過以上劇作向觀眾展示了他眼中的戰(zhàn)爭世界圖景,并試圖借此引發(fā)觀眾對歷史的反思以及對戰(zhàn)爭理性、深入的思考。
相較于以積極的視角看待戲劇功能和戲劇創(chuàng)作問題的布萊希特,弗里施看待相同問題的態(tài)度則更為冷靜,甚至“悲觀”,他否定戲劇的教育魔力,但又肯定戲劇的教唆潛能。因此弗里施認為劇作家雖不應為服務政治或社會改造而創(chuàng)作,但在寫作時有義務規(guī)避可能造成社會負面效應的內容,同時還應該注意激發(fā)觀眾的理性思考,而不應只滿足于創(chuàng)作將觀眾卷入劇情、深陷感情共鳴的劇本。
弗里施戲劇創(chuàng)作觀的形成一方面與其本人熱衷哲理思考密不可分,另一方面也與二戰(zhàn)后風靡西方社會的薩特存在主義思想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二戰(zhàn)后以法國哲學家薩特為代表的存在主義者們在看待有關人、人生以及世界的問題時持悲觀論調,按照他們的觀點,人生是痛苦的,世界是荒謬且不可改變的。身為同時代知識分子的弗里施深受這股哲學思潮的影響,并同感世界的荒謬以及人的無法改變。在他看來,人們在歷經(jīng)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浩劫之后仍未真正徹底醒悟,極端的民族主義依舊存在,大規(guī)模殺傷武器也正威脅著人類的安危。因而作為劇作家的弗里施認為,觀眾僅通過看戲就能受到教育、甚至因此產(chǎn)生改變自身和社會的行動是不現(xiàn)實的。他不妄圖通過戲劇“改變”觀眾,而更多的是希望通過戲劇“喚醒”觀眾,向其傳達自己對世界的理解。
注釋:
①Peter Suhrkamp,系德國出版界龍頭蘇爾坎普出版社(Suhrkamp Verlag)的創(chuàng)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