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奴
葡萄,于我一直是神秘的存在。
纏綿爬行的藤本植物、甜美的果實,充滿無數疑問的、動物明眸一樣的顆粒。
淺笑、深醉、出離憤怒、喜悅溢于言表……這些都可以用葡萄表達。
葡萄單純而復雜,每一粒,都飽經風霜,卻保持了自己豐盈的本色。
(2002年晚秋,沿著尼亞加拉河,都是葡萄的領地,間或有藍莓、迷迭香,都不可以與葡萄平分秋色,她們只能讓葡萄的味道更甜美馥郁,在鄉(xiāng)間公路上遠遠地就可以聞得到。)
1625年,歐洲探險者雷勒門特第一個寫下了這條大河與瀑布的名字。
7000年或者25000年,尼亞加拉存在的時間,或許永遠無法確定。但是,那些巖石應該與地球同生,水流的激情澎湃,喚醒了這片沉睡中的大地。
后來者借印第安人的母語,描述和贊美。
我奢望著借這些贊美,盛下水的契闊,若前方早已約定,我也還是愿意敗走一回,讓那些果實從青澀的米粒狀開始,不回頭。
速度與落差成就流水,也成就人生。
冰葡萄是德國北部的一個錯誤,這個錯誤在北美洲已經修煉成熟。
熟透的,甜蜜的,心無旁騖的葡萄,等待破冰,開啟新生。
我的決定,是錯誤之一。
我不解釋,葡萄一樣紫色的執(zhí)拗和癡迷?;婚_的情結。
琥珀金
紫紅變成琥珀金,有秘訣,也一定有神祇。你遠渡重洋而來,此前的猶豫、糾纏、困惑,都在風雨飄搖里不見了。我堅定地走向你,琥珀金的眼神和情調,意味著新生。
輕輕地,落地。甜美的嬰兒和處子都在熟睡。
我如育嬰師一般,手法嫻熟,掌控溫度和濕度,區(qū)分木質和金屬,同緯度的北中國,我的生命再次接受眾神檢閱。
這是我的莊園,深秋收進橡木桶,封嚴。非洲菊錯開在人來人往的鄉(xiāng)間小路,我來不及糾正她們,只要她們安靜,舉止端莊,她們就會被留在北美,而我要做的事,是讓黃昏重生,并且學會密咒,將琥珀金色的黃昏盛入隨身錦囊。
尼亞加拉水汽磅礴;
鄉(xiāng)間的葡萄一架連著一架;
一萬種甜,要去同存異,釀成單一的風情。
絕不同于楓糖的濃烈,也不同于COWS冰淇淋的粘稠。那用瓶狀的魔法容器收藏的汁液,她呈現的仍然是飽滿、豐沛、珠圓玉潤,并笑看粉身碎骨。
一顆葡萄修煉成琥珀金色,用最久的冰雪間的孤獨,鎖住了生命的尊嚴,在她身后迸發(fā)出蜂蜜、杏仁、桃、芒果、密瓜等香味;醞釀后,口感甘甜醇厚。
從果實到酒漿,這是時間的熔煉。
秋。
中年。
黃昏。
我一直說著,不見不散。
2002年,多事之秋。
我不確定體內是否還蟄伏著悲喜,蝴蝶肯定早已離去,蛹的空殼懸掛枝節(jié)之間,她是用來盛放山風和霧氣的,即便墜落,也是輕的,區(qū)別于玻璃的墜地有聲。
我堅持選擇,清脆、易碎、透徹。
堅持亭亭玉立、穿公主裙,兩只高腳杯的華爾茲,單調而喧囂,大提琴一直無法給忙碌的日子配上音樂;我穿梭于玻璃之間,美語與漢語之間,海河與天津港之間,亞洲與北美洲之間。
一杯一杯,我的解說中有了字母文字的優(yōu)美線條,她們要匯聚成河,呈現尼亞加拉。
也會另有深淵,一直隱蔽著入口,垂下多情的藤蔓,挽救絕處逢生的人,或者容納將軍刀劍,全軍覆沒。夜空深處,就連月亮也成了裝滿光明的器皿。
她圓滿,光滑,水分充盈。
逐漸流溢,虧空,消瘦,枯萎成一線縫隙。
周而復始,她們需要再次被緩緩斟滿。
這玻璃的月亮。小兔在杯底一次次偷飲,或者俯瞰大地上自由的青草,那些來來往往的行人。
我們都在杯中陪伴,星星,和碎花之夜。
三兩人久坐,微醺,回甘迤邐。
我們與杯中酒都需要先蘇醒,燕山的群峰醒著,吐納成風;海河與潮白河也醒著,隔著冰層仰望月色。神靈醒著,指揮那些出入夢境的玄鳥。華北平原的冬夜遼闊而黯淡,再璀璨的燈光,都不能照徹彌漫的霧霾藍。
白日里,我陷于奔波勞頓與周旋,去面對人間百態(tài),而習慣性失眠已困擾我很久,我比任何人都看得久,看得透,繁華白日陷入黑夜后的荒涼。
很多人,是深夜之后才回歸自己的游蕩者,你聽,這黑暗里,我把所有嘆息都從空氣里收回,還有青春年少的我頭戴蝴蝶花的影子。我們在失眠之夜,慢飲、追憶、思索,再也回不去的過去,和不可拒絕的未來。
在現實與理想的對照、交鋒、相互妥協的過程中,我愛上水墨,那些日子,我畫過的仕女一直醒著,并手指行云,唱出知音。那走遠的將軍一直醒著,他們在民國,走在青天之下。
我在蘇醒的同時,干癟的雛菊醒著,多少秋霜已經暗含其中,這無眠的雙手撫摩紫砂的提梁,傾倒暖,傾倒不肯離去的一場滔天之水,那必然是命中注定的場景。
葡萄醒著,吹彈即破的是九月的紫。
我的理想主義醒著,從青春開始的,這采不完的果實、揮不盡的汗水淋漓。
一個清醒者,正審視長夜。我自己也辨不清,緩慢搖蕩醒酒器,徐徐不肯放手,是想喚醒沉睡者,還是想撫慰他們,讓他們睡得更酣然?
或者,不同的特質,已經按照慣例,選擇了各取所需。
后來,那些讓我費盡周折、無處安放的橡木桶都空了。
堆積在別墅的院子里,我必須做出選擇:是繼續(xù)灌滿它們,還是就此廢棄?
那個秋天,天津多雨,從九月到十一月,鄰家的柿子樹漸漸落光了葉子,果實在雨水里成熟了,隨時可以墜落下去的樣子。一切秋天的真相都迫在眉睫。
時間累積,具體的冰酒變成抽象的假設和未知,我在窗前打量這些空洞的橡木桶,那些甜美的汁液都去往何處了?
我知道,她們在人間,而我不知道,此刻,她們的方位,以及她們是否會被溫柔相待,更不知她們存在的意義何在?
參與了眾人的群歡,還是私密的喜悅,在世俗的煙火里褒貶不一。
而我不能左右這些新生事物的命運。她們或被贊譽,被請進高閣,成為最早目所能及奢華的一部分。
或被遺棄,被打碎了線條的流暢,碎成鋒利的針尖麥芒,與世界格格不入。
這些高貴的、驚艷的、流淌皇室血統(tǒng)的酒漿,如此委曲求全,輾轉十年,我是個無意的罪者。
雨打橡木桶,如問,如歌,落在我心間。
仿佛,這十年,錯愛一人,因愛,囚禁和羈絆。
我與冰酒,廝守于一個美麗的因緣,她的秋色囤于暗倉,我的春光歲歲蹉跎。
在不甘與心碎之后,雨,停止了敲打和叩問。
我接受宿命里的又一次安排,一別兩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