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佳惠
(北京工商大學嘉華學院 北京 101118)
電影不是“對現(xiàn)實為人們提供的感知整體的摹寫”,而是具有約定性的符號系統(tǒng)。《綠皮書》中運用了很多具象符號,這些具象符號又具有了抽象意義,例如黑人用過的水杯,經(jīng)過鏡頭的組合成為了表征20 世紀60 年代美國種族歧視語境的圖像符號;影片多處利用標識牌、字幕、旁白等等指索符號來傳達信息;以“your food,your people,more black,not white not black”等話語符號引發(fā)種族歧視之意指;人物符號所代表的象征意義為種族歧視架構起一種超越對抗、走向和解的反常規(guī)模式??梢哉f,符號建構起《綠皮書》影片嚴密的敘事邏輯,為敘事提供情節(jié)張力,讓敘事思路更為清晰,也深化了敘事主題。敘事的發(fā)展和內涵都與這些符號息息相關,觀眾在對這些符號的編碼中,產生了共鳴。
格雷馬斯基于二元對立的原則創(chuàng)建了“符號矩陣”這一文本分析模式,在這樣一個矩陣中,關鍵在于符號X 的確立以及它的對立項反X 的存在,隨著敘事的發(fā)展,文本中還會出現(xiàn)新的語義素,即與X 相矛盾但并非一定對立的非反X,以及與反X 相矛盾的非X。影片中,黑人博士唐·雪利和其他人物的對立、矛盾或就構成了人物所代表的符號意義象征性的對立與矛盾,即雪利在尋找自我的過程中與他者、與白人群體,以及與重構身份的所指之間的矛盾沖突,直至達到自我身份的追問與回歸,從而建構了完整的矩陣模式。
這個矩陣主要表現(xiàn)的是雪利(X)與托尼(反X)之間的對立關系。在雪利和托尼的二元對立中,托尼(反X)和奧列格(非X)的矛盾為人物主線增添了鮮活的輔線,也為整部影片帶來了強大的情緒張力。雪利(X)與黑人群體(非反X)之間構成了身份符號的能指和所指之間的矛盾,使整個故事形成深層次的沖突與碰撞。
他者是拉康鏡像理論的一個核心概念,在人類“自我意識”的確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自我的認同總是借助于他者,自我是在與他者的關系中被構建的,自我即他者?!焙笾趁裰髁x關于“他者”理論的描述中,占據(jù)著主體位置的白人被稱為“自我”,而其他人種則被稱為“他者”。《綠皮書》影片塑造了黑人銀幕的新形態(tài),具體表現(xiàn)為黑人的身份重構和話語重構,影片中的黑人博士唐·雪利已然不是“白人至上”觀念下的他者,變成了致力于為黑人奮斗的戰(zhàn)士,打破了常規(guī)影片中“失語”的黑人形象;托尼也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主流白人,他代表著美國主流意識形態(tài)新的范式。雪利對自我身份認知的困惑以及自我主體性的確立,離不開托尼這個他者的鏡像反映?!毒G皮書》導演打破了種族影片中的“黑白配”范式中的常規(guī),在雪利代表的身份認同危機以及托尼代表的美國主流意識形態(tài)中都加入了新的元素。
“他者”與“自我”處于一種否定性關系中,“他者”否定“自我”的存在,昭示“自我”的“缺乏”。影片中雪利對自我身份認同的煎熬,很大一部分來自于托尼這個他者的拷問。雪利指責托尼在馬路邊扔骰子賭博不高雅,教托尼寫信,甚至試圖要求托尼改變自己的言辭和姓名,以迎合白人上流社會的禮儀,這些都表明雪利身上的白人屬性已經(jīng)固化成一種穩(wěn)定的精神實體。然而,白人的厭惡和黑人的不解又讓雪利對自我身份中的白人屬性產生了懷疑,只好選擇托尼這個他者,來不斷地確認、充實和完善自我,然而事與愿違,雖然迫于生計,托尼委身接受了為黑人當司機的差事,但他斷然拒絕雪利注意言辭的提議,否認自己為雪利打工的事實,不理解雪利不吃炸雞不聽黑人爵士樂,甚至指責雪利不夠black。這些都體現(xiàn)出托尼并沒有幫助雪利確認身份符號中的白人屬性,反而推動了雪利重構身份符號行為的終結。雪利對自我身份認知的困惑愈演愈烈,最終引發(fā)了對自我身份的追問:not black,not white。圍繞托尼對雪利的評價性話語符號,影片呈現(xiàn)了兩人之間的關系變化,也反映了話語符號對敘事的內在驅動機制。
索緒爾認為符號是一個包含能指(the signifier)與所指(the signified)的復合體,即用能指指明所指。雪利和黑人群體的人物符號,象征著重構身份符號的白人能指和原身份符號的黑人所指。如果說雪利和托尼是自我和他者的對立,那么雪利和黑人群體之間,就是身份符號的能指和所指之間的矛盾。
作為黑人,雪利并不了解自己的黑人同胞,甚至有意改變自己的飲食習慣,對黑人的流行文化也知之甚少。作為一名有白人屬性的黑人,雪利彬彬有禮、打扮精致,也切斷了與黑人哥哥的聯(lián)系,他似乎隱匿了原身份符號的所指。事實上,雪利對自己原身份符號所指的態(tài)度是復雜的。他想隱匿自己的黑人所指,也希望白人能指和黑人所指可以在自己身上共存,并為世人所接受,然而,正如巴爾特所說,能指是一個純關系項,能指與所指的定義無法斷然分開。雪利所重構的只是有能指而無所指的身份符號。
雪利內心深知縱然選擇了白人能指,也無法改變自己的黑人身份。他意識到這種結構的身份符號根本行不通,所以他接受了不能和白人同住一個酒店的事實,也預料到自己的住宿條件可能很差,但當黑人同胞抱怨他高高在上,調侃他是白人管家時,還是給他的內心沉重一擊。在汽車拋錨修理的棉田邊上,當田間耕作的黑人投來異樣的眼光時,雪利其實早已心知肚明,無論是堅守還是放棄黑人身份,自己始終會被“not black,not white”這個身份符號糾纏。
《綠皮書》影片的敘事動力還體現(xiàn)在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上,動態(tài)的人物關系也是該影片敘事成功的一大要素。隨著其他人物符號的出現(xiàn),兩位主要人物之間以及他們與其他人物之間的關系也在發(fā)生變化,雪利(X)和白人群體(反X)的矛盾逐漸凸顯,愈演愈烈,并走向了對立;隨著雪利和托尼兩人之間了解的加深,矛盾逐漸減少,托尼也由反X轉化為非反X,兩人在面對橘鳥酒吧的黑人群體時,真正走向了統(tǒng)一。人物符號象征意義所代表的矩陣式矛盾進一步豐富了敘事結構,深化了敘事主題。
作為生活在特定時空語境之中的個體,在美國的社會語境之中,雪利根本無法擺脫white/black 話語范式的籠罩,無法擺脫、逃避有色人種與生俱來的種族歸屬與階層分類。雪利選擇屈從于美國種族話語的現(xiàn)實,按照綠皮書上的推薦,居住在“指定”酒店,在要求只能在戶外小便的侮辱下,選擇回到住所方便,返回演出大廳時還可以跟白人談笑風生,甚至在白人警察侵犯自身公民權利時,仍選擇不卑不亢,告訴托尼尊嚴高于一切,不要訴諸武力。他希望通過音樂架構黑白種族矛盾的橋梁,最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舞臺上的音樂家、舞臺下的“老黑”。雪利的發(fā)問引發(fā)觀眾對美國“not black,not white”話語范式的反思與美國種族身份問題的深層批判。
托尼指責雪利不夠black,雪利又深知自己只是白人的“玩物”,正是這種社會存在的無法歸屬特性導致他反駁失效,最后只能憤而發(fā)問。影片敘事的核心話語符號就來自于雪利對自我身份符號的追問。雪利的一句“What I am”終結了自己之前辛苦構建的身份符號,他開始意識到自己似乎背叛了原黑人身份符號,卻又對自己新的身份符號沒有自信,他獨自一人生活在城堡里,成為一個無法歸類的社會存在,成為一種無源之水,無論在黑人身份符號系統(tǒng)還是白人身份符號系統(tǒng)中都無法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也正是雪利的發(fā)問讓托尼開始真正了解雪利口中所說的尊嚴。在遭到伯明翰工作人員的侮辱時,托尼選擇和雪利站在一起。當雪利選擇把自己的尊嚴交給托尼時,托尼替他拒絕了演出,兩人之間的關系也由對立到矛盾,最后走向了統(tǒng)一,也推動了敘事走向高潮。
在橘鳥酒吧,雪利沒有被拒絕,底層的黑人們接納了這個身穿燕尾服的高雅“異類”;雪利也不再計較鋼琴是不是斯坦威,不再糾結流行樂還是古典樂,欣然接受了自己的黑人身份,恢復了黑人的身份符號所指;托尼似乎理解了雪利的良苦用心,一句“不要看國家為你做了什么,看看你為自己做了什么”,展現(xiàn)了托尼的理解和態(tài)度的轉變,也讓嚴肅的政治話題多了幾分溫情。雪利與托尼相視而笑,那真實的笑容也象征著雪利在身份符號的操控下開始由茫然、掙扎走向了回歸。
《綠皮書》這部影片的成功離不開符號的大放異彩,鏡頭剪接與場面調度構建了多個物象符號的能指與所指,符號在串聯(lián)故事情節(jié)的同時,既調動了觀眾的好奇心,又讓觀眾在對符號意指行為的解碼中產生共鳴和觀影的快感;話語符號和圖像符號的雙重驅動使影片避免落入線性敘事的窠臼,有限的符號在橫豎雙軸上具備了強大的時空“涵蓋力”,也賦予了影片更多的內涵和藝術魅力;動態(tài)符號矩陣模式下的人物關系,刻畫了飽滿的人物形象,進一步深化了黑人身份認知從困惑到回歸的主題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