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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欣與姚建明

2021-11-12 07:46劉中華
娘子關(guān) 2021年5期

◇劉中華

一個小時的午覺,然后坐在空調(diào)的涼爽里,安欣戴著老花鏡一針一線地給女兒曼雯繡《富貴牡丹》圖。女兒曼雯在北京工作,房子是安欣和丈夫姚建明送給女兒的結(jié)婚禮。房子在二環(huán)上,不到百平米,客廳大、廚房大,還是學(xué)區(qū)房。

丈夫遠見,女兒大學(xué)未畢業(yè),就在北京買房了。那可是北京啊,有了房子,結(jié)婚便是分分鐘的事。現(xiàn)在女兒快生孩子了,安欣和丈夫又一次達成共識,沙發(fā)背后的墻上需要一幅象征富貴榮華的巨大繡圖來預(yù)示女兒的未來,而且是母親賜與女兒的親手繡品。

十字繡需要嫻靜安然,安欣的退休生活恰恰是幽嫻安逸,且有著年輕時期的歷練。七八十年代,閨中盛行女紅也是繡工。哥嫂結(jié)婚的枕套、妹妹陪送的嫁妝,包括自己與丈夫的結(jié)婚禮服都是自己親手縫制。她的精巧在城區(qū)、在她下鄉(xiāng)的農(nóng)場,回城后的工廠,一直到老。

人前背后老公姚建明對她總也豎著大拇指:安欣,頭份!

想起老公,安欣臉上洋溢著幸福與甜美,她始終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快樂幸運的女人,家庭幸福,婚姻美滿,有省心的丈夫,乖巧的女兒。能不省心嗎?夫妻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起長大,一起下鄉(xiāng),一起回城,一起參加工作,一直都在一起。即使后來丈夫考了大學(xué),當官升遷調(diào)動頻繁,他們的感情始終如一。她以丈夫不變?yōu)闃s,也為丈夫的高薪富足開心,不覺已是30多年。年初丈夫退休,他們早晨一起去打太極,晚上一起跳廣場舞。下午則是自由活動,丈夫去棋牌室打麻將,她在家十字繡,還有下午茶。

下午茶,是十字繡以后的時光。山楂百合茶是老公退休前去山東出差時買的。說常喝有助于預(yù)防疾病,寧心安神,還有補中益氣的作用,更重要的是有美容養(yǎng)顏效果。安欣很看重這一點,她認為不管美丑,容顏很重要,黃臉婆自己都厭看。

終于按計劃繡好了兩朵牡丹,紅牡丹與黃牡丹。安欣直起身來,抻胳膊擴胸活動頸部,然后小心翼翼地剪斷繡品上的線頭再掖進針腳里,確認無漏針出線皺褶之后,重新挺起腰背微笑著欣賞自己的繡品。針線平整勻稱活泛,色彩富麗變化奇特。紅牡丹內(nèi)外有別層層渲染,黃牡丹端莊大方如女嬌艷。在她眼里女兒就是心中的花,盛開芬芳。

輕輕地撫摸繡品,就像撫摸女兒光滑細嫩的臉龐,不覺又一陣心曠神怡,笑靨如花。摘下老花鏡,碼好繡品,關(guān)了空調(diào)向陽臺喝茶的地方走去。

客廳的鐘,5點30分,丈夫的麻將再有一個小時就結(jié)束了,她就該張羅晚餐了。晚餐很簡單,營養(yǎng)粥加兩個包子,一碟小菜即可,老年人少食為宜。

20層高樓離天空很近,那些大大小小,濃濃淡淡,絲絲縷縷,時聚時散的白云從湛藍如洗的天幕里掙扎剝離游走,在空中戲耍窗前飄移。似曾相識啊,30多年前的農(nóng)場天空也曾如此美麗!

陡然間,她兩眼放光,身子陡然一顫,是心靈的震顫,更確切地說是快感,交織了時代情愫的快感讓她渾身舒坦。青春、激情與苦樂,那是楔入骨髓,溶于血液的知青歲月,是一代人割不斷的情結(jié)。她一直認為農(nóng)村的天空藍得清透,農(nóng)村的白云冰魂雪魄。農(nóng)場三年是她無法忘懷的純凈與坦然,山水自然、自然與人、人與人……一切都清透明亮。幾十年過去了,環(huán)境保護,退耕還林,連城市的天空都如此干凈清透了,農(nóng)村的天空如初嗎?不能忘懷的知青生活,苦樂之境啊。

天空沉了下來,西山漸成絳紅,收拾了茶具,她去做晚飯。8點鐘是她和老公去跳舞的時間,不是那種盛行了很多年的交際舞,那種總也掩藏不了曖昧情趣的交際舞不像廣場舞這般無肢體接觸、無年齡區(qū)分、簡單好學(xué)且聲勢浩大還光明磊落,場大場小,你跳我跳,心身俱佳。

飯做好了,丈夫沒有回來。是牌偏有人大輸了嗎?如果有人大輸,輸者提議加圈也是有的。打開電視看新聞,看天氣預(yù)報,快8點了門鎖沒有開動的聲響。樓下廣場上已經(jīng)有人放音樂了,隱約聽見是十六步《一晃就老了》,最近老是有這首歌,老人唱、年輕人唱、連小孩子也會唱,他們跟在奶奶后面又唱又跳:還沒年輕就老了……哈哈,小孩子說還沒年輕就老了,滑稽啊,搞笑。是啊,怎么轉(zhuǎn)眼之間就老了呢……怎么剛剛學(xué)會懂事就老了?怎么剛剛學(xué)會包容就老了?……歌詞唇齒間,酸痛在心頭,老年如夕陽,怎樣快樂怎樣過吧。

感情跟隨音樂迭起。陽臺上的頻繁張望加重了內(nèi)心的煩躁與焦慮,她撥通姚建明的電話,鈴聲在響,沒人接。再撥,那邊說你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怏怏放下手機重新回到沙發(fā)上看電視。老公的電話鈴聲像安神清醒劑,一顆急躁的心頃刻間寧靜了。

農(nóng)村三年,那是三年啊,青澀與夢想,艱難與成長,懵懂與愛情……

她記起北島有這樣一段話:“時間不是直線,它甚于迷宮,如果緊貼墻上的某個地方,你會聽到匆忙的腳步和語音,你會聽到自己從墻的另一邊走過?!彼㈤]雙眼,認真感受自己情緒的跌落起伏,等待內(nèi)心的腳步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從青春走向成熟,從成熟走向衰老。她老了嗎?不!內(nèi)心的執(zhí)著與抗拒讓她還算優(yōu)雅的軀體不由地擺動起來,一雙精致的藍色拖鞋開始在褐色地板上輕盈滑動,那是交際舞的步伐,一個人的舞動,噠、噠、噠,噠、噠、噠……慢三。

肢體轉(zhuǎn)換了心智的角度。她漸感情緒趨好,越來越好,仿佛回到了青春年代。一個人的舞蹈,一個人的世界,一個人的自由、釋懷與欣賞。一曲又一曲,她竟然跳起了巴黎舞……跳累了滑到沙發(fā)前重新坐好,略微整理了一下真絲暗花連衣裙,擦凈額上汗,把遙控器對準電視機,切換,切換,突然,她的眼睛亮了,《偽裝者》!湖南電視臺正在播放靳東主演的《偽裝者》!她認為這是諜戰(zhàn)片中最好的一部大戲,劇情環(huán)環(huán)相扣、表演自然銳利、人物飽滿豐潤、情節(jié)高潮迭起。演員演技好,顏值高,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在偽裝,為了國家利益一個人同時扮演多重身份。高!實在是高!

以前在安欣的詞典里“偽裝”是貶義詞,因為《偽裝者》,偽裝變了詞性。必要的偽裝還是要有的。

電視自動切換,整點新聞……10點了?她慌忙又撥了建明的手機,對方已關(guān)機。

怎么可能?關(guān)機?

安欣撥通了姚建明麻友王志強的電話,那頭說,麻將早已散場,而且他下午就沒有來,根本沒見過。

能去哪兒呢?怎么關(guān)機了?是手機丟了,還是……胡亂猜測著,不知怎么她想起了前段時間鄉(xiāng)友李勇之死,他是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輛貨車撞倒,救治無效,兩天后走的。是建明和幾個當年知青幫忙安葬的。還有隔壁老王突然心梗,剛送醫(yī)院人就不在了。對了,建明最近老說頭疼,老是拼命地吸煙,難道?或是?還是?……越想越怕,不行!我得去找找……

人員密集交通繁雜的西馬路上紅綠燈交織,車水馬龍,一如既往。她走在斑馬線上四處張望,向左是實驗小學(xué)校,右邊是南山公園,廣場上納涼、閑談,更多的人在跳舞。她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在跳動的人堆里尋找,萬一他被朋友拉在這兒跳舞呢,這可是全市人員聚集最多的廣場,很多有身份的人都在這里跳,有廣場舞,也有交際舞。建明帶她來過一次,不少人還和他打招呼呢。

好多面孔像是認識,又像不認識。她走在一個像是熟人的老者跟前問:師傅,請問,見過姚建明嗎?

老者問:姚建明是誰?

她做了形容:瘦高個,長臉,戴一眼鏡……就是外貿(mào)局……不等說完,老頭一句,不知道!轉(zhuǎn)身走了。

她緊跟一步問:這條路下午沒出事吧?就是有沒有交通事故?

老者先是一愣,然后不耐煩地說:咋說話呢?會不會說話呀?

啊,不、不是……安欣的臉一下燒得厲害,半晌才對著遠去背景說:對不起啊,我找人。

下一個目標是哪里呢?醫(yī)院!安欣在人民醫(yī)院的外科內(nèi)科與急診室四處打聽,并在病房里查問,均無信息。按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一向安靜的安欣還是失了理智,又累又急。身上汗流浹背,心律快速跳動,走了的更年期又回來似的。她氣喘吁吁,走路急急,不看紅綠燈,不走斑馬線,以致差點被汽車撞翻。她為退休半年的老公不回家不打電話,還關(guān)機發(fā)怵,她堅信,如果不是意外,這絕不是姚建明所為!

如果他有不測……她想20層高樓下面便是她的去處。

安欣拖著一身疲憊一家一家敲開了親朋好友的門,都說沒有見,姚建明退休后他們就很少聯(lián)系了。明知關(guān)機,她仍然求他們給建明打電話,也是關(guān)機。

妹夫林海說:回吧嫂子,回吧。老姚沒事。關(guān)機就是沒事,退休了能有什么事?

當年知青王秋菊安慰她說:姚隊長是好人,姚隊長沒事,那天打發(fā)李勇還見著他了,忙前忙后的,看著身體還行。沒事,肯定沒事。

建明的副手劉富卻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她問:最近沒有人找他談話什么的?比如紀委……前幾天快70歲的某某……

安欣終于忍不住在走出最后一個單元后放聲痛哭,建明——你在哪呀?

晨熙微露。

客廳的鐘敲響5下,疲憊不堪的安欣終于困倦漫洇合眼入夢。

高崗?fù)燎瘘S沙飛揚,一群十七八歲的青年在開山鑿坡,平溝造田。他們的任務(wù)是把村西小山丘的黃土挖出來,用小平車運輸?shù)綎|面的溝里。一條寬四米深十多米的河溝填平了,就成了大寨田。

隊長在喊話,三十多人手中的鎬锨一下頓住了,大家直愣愣看著隊長的臉。隊長姚建明穿一身寡白舊軍服,同樣寡白的舊軍帽檐朝后扣在頭上。姚建明不是退役軍人,衣服是幫食堂打了一個月煤泥跟炊事班長老唐死乞白臉討來的。老唐是退役軍人,在部隊是炊事班長,到了農(nóng)場也是炊事班長。穿了老唐的衣服,姚建明像是比一般知青年長幾歲,老也擺出前輩模樣,以長者口氣說教。

他提起手中鎬頭往地上咚咚地敲,他說:“大伙聽著,就這個山丘,三天的任務(wù),如果兩天把它鏟平了,干掉了,第三天回家!”

回家?哇!回家!

知青們自覺劃撥成幾個小組,彎腰屈腿、挺身揚臂,像機器一樣一鎬一鎬地刨,一鍬一锨地往平車里裝土,塵土在他們的頭上身上肆無忌憚,眉毛厚了,鼻孔黑了,他們的眼睛在地下與平車上兩點一線。要不是有女生的紅圍巾耀眼,黃沙滿天的工地真不知是山在移還是人在動。三天的活,兩天干完,他們就可以回家了。這種好事,以前也有過,看似不可能,真就干完了。農(nóng)場距城里60里路,如果兩天干完,前一天可回去,第二天早上趕回來,能在家住一天。見了弟妹,吃上母親的飯菜,如果運氣好還能去東方紅影院看一場好電影……如果一天半干完,那就要再提前半天呢,一天半啊……想想都開心。

嚓、嚓、嚓!安欣的額頭汗水如流。

來,我來!姚建明推回了空車,拿過安欣手里的鐵锨替她裝車。

嚓、嚓、嚓!車子很快裝滿,建明剛直起腰來,知青小林遞一支煙過來并跟他討要火柴,就在他們對火的時候安欣架起了重車向東而去。

她想讓建明趁著抽煙略微休息一下,他太累了。隊長嘛,不是白當?shù)模嗷罾刍钭匀皇菦_鋒在前了,而且只要有空就幫她干,她心里雖說暖暖的卻也不落忍啊。

開始坡度不大,車速能控,后來坡度大了,她明顯感到臂力不足,車把像上緊的彈簧一跳一跳往上躥,硬要把她挑起來一樣。她緊緊地抓住車把使勁往下按,往下按,即使腳尖離地也絕不放手。那會兒的她沒有怕的概念,不光她沒有,知青都沒有。平車像掙脫的野馬撒歡地跑,車速與慣力讓她瞬間主動變被動,完全失去掌控力的時候,平車拖著她狂奔起來,然后翻著跟頭從她身體碾過去。

建設(shè)工程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交叉施工的現(xiàn)象,這在建設(shè)生產(chǎn)過程中是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在建設(shè)過程中,為了節(jié)省施工時間,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不按施工規(guī)定流程的流程進行規(guī)范操作的現(xiàn)象。如鋼筋結(jié)構(gòu)綁的不夠結(jié)實,物體存放和使用不規(guī)范等等,都有可能對施工人員自身和他人帶來安全威脅。

塵土滿天,黃沙飛揚。她感到來自外力的重壓,她知道自己被黃土掩埋了。

感知來自蠕動,來自體外的壓力與溫度,疑惑間那團“溫熱”從她身體右側(cè)滑下了,她被大家從地上拽了出來,一眼看見與黃土一起蠕動的人,那團塵土包裹著的寡白……建明——姚建明!

安欣,安欣,欣,我在!安欣的夢魘被丈夫喚醒。

建明,我不是有意的,我想讓你休息一下……安欣的思維還在夢里,她還在解釋那次翻車,因為救她建明壓斷了兩根肋骨……

沒事,沒事,欣你做夢了……建明撫摸著她的頭,輕輕地說:閉上眼睛再睡一會吧,我給你按摩一下頭就舒服了。

同樣的夢境,同樣的寬慰。

安欣思緒迷離又清晰,你嚇死我了,你嚇死我了……你去哪啦?你去哪啦?我找不到你了呀……她把建明的手攬在懷里唔唔地哭。

欣,我在,我在。建明的小臂托著她的頭。

在,啊,你在。她手也去撫摸他的頭。

頭挨頭靠著,誰也沒說話。

停了一會兒,她放開建明,掀掉身上的蠶絲被走下床來,說:我給你去弄飯。

剛走兩步忽覺頭重腳輕,恍惚中被建明一把扶住,怎么啦?沒事吧?她頓了頓,定神微笑,說我沒事。

少頓,她出得臥室向廚房走去的時候一個在客廳沙發(fā)上玩布娃娃的小女孩子讓她愣怔的同時神情一下清醒了,好奇地近前問道:小姑娘,你是誰?怎么在我家里?

小姑娘抬起頭來,園園的臉上兩只黑眼睛清澈如水,她抱著布娃娃奶聲奶氣地說:這是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安欣看著她可愛的樣子,笑了?;厣韺Ω诤竺娴恼煞騿枺航鳌@是誰的孩子?

哦,她是……,喂,這怎么弄的?建明附身撿起了掉在地板上的沙發(fā)墊重新鋪好。

她是誰家的孩子呀?這么可愛。

安欣喜歡孩子,建明知道。他搓著兩手說:你要喜歡就是你的孩子唄。

我要喜歡就是我的孩子?真的嗎?那我可就要了啊。她附下身去親了一下女孩紅撲撲的小臉問:你叫什么?

小蘭。

幾歲了?

2歲。

媽媽呢?

小蘭說:不在了。

???什么意思?

建明迎著安欣的目光說:不在就是沒了。

爸爸呢?

也沒了。建明低著頭說。

安欣的臉上露出不解與憐憫,???怎么可能?孩子這么小……,建明,也沒了是……她把死字卡在了喉嚨里。

建明抱起小蘭說,讓阿姨,不,讓媽媽給你做飯好嗎?

安欣再一次怔了一下,立刻微笑了。這么老了,突然有一個可愛小姑娘叫她媽,那是多么奢侈的事啊。她的心里別提多開心了,她癡癡地豎起耳朵等待那一聲甜美的媽媽!童聲里的媽媽是醉心的歌謠,它能喚醒全部的母愛??墒切√m抿著紅嘟嘟的小嘴,胳膊摟著建明的脖子,只歪著頭看她,眼睛一眨不眨地,那種清盈純凈讓她想起小時候的曼雯,她也愛這樣看她,靜靜地,然后就笑了,女兒如花嘛。

安欣猛地捧起小蘭的臉,親了一下說:你等著,我給你煮雞蛋。

早餐端了出來,她準備喂小蘭吃,建明說,讓她去洗漱。

鏡子里的她臉色灰白,神情疲憊,兩個發(fā)黑的大眼袋像兩個提不起來的布袋。一個晚上,只一個晚上就像白菜蔫了,茄子糗了……老了,真是不經(jīng)折騰啊。拍了水,敷了精華液,然后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緒,想起昨天尋夫與今天女孩子的到來,腦子一片混亂。

建明,你昨天到底去哪了?幾點回來的?她誰的孩子呀?父母怎么一下都沒了?不會是誰的孫子吧?家人有事托你照顧幾天?還是……她是什么時候來的咱家?

坐在餐桌前的她向老公提出一連串問號。

建明面有難色,說:有些事情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

咋回事,怎么說不清楚了呀?你一點一點地說呀。

哦,是,是……

建明,你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她……我不知道咋跟你說,反正是挺無辜,挺可憐……

然后呢?

我說以后她就住咱們家了。

以后也不走了?

嗯。

她的父母真的?沒有其他親屬了?爺爺叔叔什么的?遠親也比咱們近呀。

沒有了。

那也還有孤兒院呀。

我答應(yīng)別人不讓她成為孤兒。我也不想讓她成為孤兒。

答應(yīng)別人?誰?

她爸。

她爸是誰?

別問了。建明很不耐煩。

建明,不會是你吧?

想什么呢?吃飯。

……

建明怎么顯得猶豫不安,又怎么有點煩躁?不像是他了……安欣夾一根咸菜放嘴里慢慢地嚼,心里充滿了疑惑。停了一會,把聲音放低了像悄悄話一樣,說:建明,你真是幸運啊,這種事咋就讓你遇上了?

建明邊吃邊嗯了一聲。

安欣的心緊了一下。

來,喝點湯。建明喂小蘭喝湯的時候,安欣看見他手里的小碗是雙層不銹鋼碗,小勺子也是新的。

還帶著碗呢,準備得很充分呀。她說。

我給她買了一套小杯子小碗。挺好的,不怕燙也不怕摔。

是啊,你很細心。安欣意味深長地。

建明的嘴角翹了一下。

有些人很會裝。比《偽裝者》還會裝呢。安欣用了極平靜的語氣,像在說電視似的。

建明說:有時看電視看癡了,看什么也是假的。

據(jù)說,人如果活到70歲,至少說謊話9萬句吧?安欣把目光逼向建明。

又是哪來的?

電視里說的。

建明不再說話。

有意思嗎?不累嗎?安欣語速突然加快,她用冷颼颼的目光射向建明。

建明低下頭快速撥拉著吃飯。

無論怎樣告訴我真相,我想要真相!

先吃飯!

安欣,你看你臉色發(fā)灰,兩眼塌陷,像60歲一樣。

我本來就快60了。

我洗碗吧,你去睡一會兒。飯后,建明的情緒平靜了。他張羅著收拾碗筷,擦桌子。

沒事,做個面膜就行了。她和建明在廚房時,又問:我只想知道這到底咋回事?她什么時候來的?

昨晚。

你?

是。

她和你,有關(guān)系嗎?

一點沒有。

那是咋?

建明說:安欣,我真的不知怎么跟你說,你相信我吧,

我還能相信你嗎?安欣問。

我原來咋,現(xiàn)在還咋。放一百個心。

真的?

嗯。

一個上午小蘭都粘著建明,不是要他抱就是要他陪著玩拍手歌,一會兒喝水,一會兒尿尿。建明做這些事細致入微很周道,特別是喂孩子吃飯,一手端碗,一手拿小勺,還不時用紙巾給她拭嘴。那種貼心與干練讓安欣的思緒又一次惶惑了,一會兒是建明喂女兒時的畫面,一會兒是爺爺?shù)哪托呐c慈祥……孫子,有了孫子爺爺就成了孫子。大家都這樣說,看來是真的。等女兒曼雯生了孩子,建明可是好幫手啊。

建明這個集同學(xué)、知青、愛人、摯友于一身的丈夫,安欣很愛他。他的事便是她的事。

小蘭,來,我哄你睡覺。安欣在午飯后為小蘭找出了女兒曼雯用過的小枕頭,小毯子。這些東西已經(jīng)保存很久了,每年春節(jié)都會拿出來晾曬,并放上薰衣草。

不!我要爸爸。

好香啊。她抱著小毯子故作姿態(tài)誘小蘭。

小蘭說:不!

建明,這孩子跟你挺親的,好像你的孩子一樣。安欣補充,我是說好像啊。

誰養(yǎng)誰親,以后跟你也一樣。

建明抱小蘭放在床的中間,然后靠邊上睡下,另一邊放著安欣的枕頭。

安欣在孩子身邊也躺了下來,沒想到小蘭用腳丫揣她,鬧著說:不要跟你睡覺!不要你在。硬把她從她和建明一直以來沒有分開的床鋪上攆到女兒曼雯的臥室。

幾次的試圖親近被拒,安欣覺得很無趣。小蘭對建明的依賴與熟識度,看來也并非一天兩天所致,她,到底是誰?心中的狐疑再次升溫。更嚴重的是,從此,他們夫妻再也沒有同床而眠,直到陰陽兩隔。這是多年以后,安欣平生最悔。

一夜難眠。

早晨,她聽見建明出門的聲響,然后是回來換鞋進廚房,再然后是小心翼翼叫她吃飯的溫柔,就像剛結(jié)婚,她在被窩里喝姜糖水一樣……女兒曼雯的到來她就變成了他。不是說結(jié)婚是墳?zāi)?,奴隸變將軍嗎?這將軍與奴隸也是兩相情愿,要不何來恩愛一詞?

安欣的感激在臉上生花,她癡迷地看著湊在近前男人的臉,她是那樣的愛他,當然也知道建明愛她。他們的愛是眾所周知。

在這吃嗎?我都聽到你肚子叫了。建明的手指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

她扭動脖子搖著頭,還是那種習(xí)慣性的撒嬌。

他扶了一下,拉了一把,她就跟著走出臥室。

廚房里有新鮮蔬菜,帶露珠的青菜,紅黃綠彩椒,還有肉,餐廳的飯桌上擺著油條、豆?jié){、雞蛋,還有兩個小菜,牛肉與調(diào)三絲,黃瓜胡蘿卜與金針菇,都是安欣的喜愛。

問題沒有出在建明精心喂小蘭吃飯的耐心上,也沒有出在他教育小蘭怎樣自己吃飯,怎樣在沒有大人照顧的情況不被餓死,他和小蘭的所有親密,安欣只當沒有看見,自顧自低頭吃飯。問題就出在中午時分,門鈴響了,安琪爾糕點鋪的服務(wù)生送來了生日蛋糕。

安欣說送錯了。

服務(wù)生很執(zhí)著,說沒錯,就是你家。

我家沒有人過生日的呀。

服務(wù)生說,是姚先生電話訂購的,說有人過生日。

惶惑,深層次的惶惑浸漫全身,張口結(jié)舌的她僵在那里。

眼睜睜看著建明走到門口接過蛋糕,送走服務(wù)生,然后關(guān)好房門,一臉欣慰地看著包裝精美的蛋糕,打了一個響指,然后對安欣說:奶油,補充能量,舒緩心情,有助睡眠。來吧,吃蛋糕!

意識恢復(fù)后的她問:時不時,晌不晌的?你在干什么?

不是愛吃蛋糕嗎?為了老婆嘍。

安欣的嘴角扯動了下,想擠出一絲笑意,這時小蘭撒嬌的聲音響起:爸爸,我要吃草莓蛋糕。

蛋糕盒里一抹水紅映入眼前,安欣的心里咯噔一下,香蕉才是她的最愛呀。

午飯時分,安欣對吃著草莓蛋糕的小女孩問:今天小蘭過生日嗎?

小蘭肯定地點著頭。

你記得自己的生日?

爸爸說的。

爸爸?你爸叫什么?

小蘭指點姚建明:爸爸。

7月2日?安欣努力回想去年七月……建明在山東出差半個月,回來時給她買了養(yǎng)生茶……前年七月好像也不在家……

她陰陽怪氣地問:蛋糕不是給我買的吧?

大家都吃嘛。

建明,你可是連自己的生日都得靠我記。

哦,是,是……我記性不好。

今天?

恰好,恰好。

她是誰?你咋知道她的生日?

什么嘛,為一個小女孩子生日,至于瞪眼睛?快吃快吃,再不吃沒有了。建明重新切了一塊蛋糕放在安欣盤里。

安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的臉,再一次回重口氣:她的生日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你生的嗎?

不是。她爸爸說的。

她爸是誰?

這個……就是她爸。

不會真是你吧?

說什么呢?你更年期還沒過去吧?

安欣坐直了身子,一字一板地說:姚建明,我問你,這個叫小蘭的孩子今年幾歲?

兩歲。

是兩周,對吧?好,我再問你,前年的今天你在哪?

這么長時間了,誰記得?應(yīng)該是在家吧。

姚建明!你連哪天上學(xué),哪天下鄉(xiāng),哪天回城,哪天給我買什么東西都記得……對了,你等著。

安欣站起來,飛快地走進書房拿起一個綠色小盒子,從眾多單據(jù)中抽一張出來,放在建明眼前說:好好看看日期。

中國山楂之鄉(xiāng)山東,山楂百合茶,2012年7月……眼到之處建明的記憶回來了,他說:是啊,我是去過山東,沒想到你還留著這些呀……老婆夠細心的。

前年今天你去山東干什么?

出差呀。

只是出差?還有更重要的吧?安欣的臉上寫滿詭異。

完全是工作上事,沒必要跟你匯報。他站起身,語氣一冷,硬硬地說,我姚建明一生清白,你不知道呀?像審犯人一樣,你至于嗎?

安欣一字一句地說:至于。

你,不可理喻!建明不再吃飯,回到客廳,打開電視看。小蘭手拿一塊小蛋糕跟過來說:喜羊羊,喜羊羊……

喜羊羊與灰太狼開演了,懶洋洋說,幸福就是每天吃飽了撐著睡……

安欣在飯桌前坐著,直愣愣看著蛋糕發(fā)呆,又一會過后,她聽到了灰太狼說,英雄不能靠蠻勁,還要照顧好身邊的人……

安欣一下想到,建明還沒吃東西,憑她幾句話就把飯局攪了。自知不該逼得太緊,于是走到客廳用緩和的口氣說:工作上的事我不管,先吃飯吧。

建明說:好好的,你說你瞎想啥呀?沒事找事。不要當著孩子的面。遲早你會知道的。我說過了。

一個兩歲的小孩子……

現(xiàn)在的孩子,什么不知道?

包括對別人叫爸爸?

是。

小蘭,親,你也叫我媽媽,叫媽媽,我聽聽。

安欣的態(tài)度轉(zhuǎn)換連她自己都驚訝,曾幾何時,她也學(xué)會了裝相?學(xué)會了在小孩子面前諂媚?一身雞皮疙瘩。

仨個人回到飯桌前,開始吃飯。

建明和小蘭在比誰先吃完。邊吃邊往小蘭的小碗里放菜,還一再鼓勵她吃得干凈。

小蘭嘴角、腮邊、飯桌上全是米粒與菜渣。建明一點一點為她擦拭,極其用心。

安欣眼睛看著他們,手中的筷子機械地往嘴里塞吃,在咀嚼的過程中她明顯感到了壓抑和因壓抑產(chǎn)生的無名火一股一股往上躥。有人說,忌妒是女人的天性,無理是女人的權(quán)利。只要是同性,不問年齡。

可她還得裝輕松,甚至對他們擠出一絲絲的笑來,好難受?。∷皇菚b的人,她也不愿裝呀。裝與憤情,不融合的情感夾雜像炸彈,有時能摧毀人的自信與控制力。

啪一聲!她終于把碗摔在飯桌上。端起水杯仰頭喝下,然后將一大塊蛋糕塞進嘴里,像野獸吞食。

小蘭睜著受驚般的黑眼珠看她,然后像躲灰太狼一樣一頭鉆到建明的懷里,手上的蛋糕弄在建明的衣服上。

安欣,你嚇著她了。建明一邊沖她吼,一邊撫摸著小蘭的頭安慰,不怕不怕啊。

安欣瞪大的眼睛憤怒悲情,她低沉著,又像是自言自語吼道:為什么?為什么這樣?

建明把孩子抱回客廳的沙發(fā)上,然后去擦衣服,再回到飯桌后,抽一塊紙巾給她,心疼地說:你看你臉色都灰白灰白的了,小心血壓升高。

安欣盯著他的眼睛,好一會兒又問:為什么?

你先吃飯好嗎?一會兒跟你說。

一會兒?你的一會兒到底有多長?

不當著她好嗎?建明的聲音再一次低沉有力,這是他在局長職位上練就的,一般用這種語氣時,證明他已經(jīng)很認真了。一般人都會不再說話。

但是,安欣根本就停不下來,她喊:姚建明!別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當我傻嗎?百分之百信任你嗎?我說過,自從看了《偽裝者》我都懷疑自己的智商了。我是那么的相信你,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赡隳茏屛蚁嘈艈幔课夷芟嘈拍銌??

停了一會兒又說:這個世界,其實很虛幻,很多人都在裝,這我也能理解,有時偽裝也是必要的。但,它不應(yīng)該出在你我身上吧?人還有沒有感情,有沒有信任了?她的聲音干澀堅硬,身體像剛進行過一場馬拉松比賽,渾身軟塌乏力。

建明的臉由紅轉(zhuǎn)白,又由白發(fā)青,他看著她發(fā)紅的眼睛說:安欣你心里沒數(shù)嗎?這么多年我和你……我對你……你真的沒有數(shù)?

是,這么多年,以前沒數(shù),現(xiàn)在有了。她緩了緩氣息,軟軟地說:以前你回來跟我是沒完沒了的話,連打麻將誰贏誰輸,誰半路替換了,摸了幾把我都知道。你看你這次,下午沒打麻將,去干啥了?晚上不回家去干啥了?憑空家里多了一個孩子,不想跟我說點什么嗎?

建明被她冒著火焰的目光直視,幾次欲言又止。

說我兩眼深陷,灰色發(fā)暗,你咋也是,鐵青的像一張死人的臉。咋?你也失眠了?想了一夜?想好理由了嗎?編好完美謊言了嗎?一切與她有關(guān)吧,她是誰?是你外面的野種吧?

安欣!

她就是你在外面的野種!對吧?

安欣!他揚手把桌子上的玻璃杯重重地掠在地上。

隨意一聲炸裂的脆響,安欣發(fā)出了幾聲毛骨悚然的冷笑:我說著了,對吧?如果不是你發(fā)什么火?如果不是為什么不給我一個解釋?從昨天到今天已經(jīng)28個小時了。

她猛地起身將桌子上一盤青椒炒肉也一把擼到地上,瓷器碎裂的聲響伴著歇斯底里的喊叫:別以為我傻,別以為我好騙,其實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想到了。你!還在裝!

聲嘶力竭的沉悶讓眩暈加重,安欣頭發(fā)散亂,虛脫地跌坐椅上,面無血色,右手微顫。

欣,你怎么了?你這是怎么了……去床上躺會兒好嗎?

建明嘶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反感地閉上眼睛。

他怯怯地,像做錯事的小孩小聲嘟囔: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哪樣?這會兒你不會編一個故事給我,說他是你朋友的孩子吧?是你見義勇為或者說她就是一個棄嬰……她的聲音尖利刻薄,像要刺穿他的心一樣。

他把一個字從牙齒間嘣出:是!

建明你!你想活活氣死我嗎?絕望在安欣的悲鳴中呻吟。她無力地閉上眼睛,不想再看他一眼。

我扶你去休息一下吧。

安欣扭動肢體將他放在胳膊上的手甩掉了。

寧愿承受絕不乞憐。這是安欣的自虐與倔強。

建明擰緊雙眉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顫抖著摸起煙盒,抽一支點上,咝咝地猛吸,然后是劇烈的咳嗽。說實在,從小到大他還真沒見她這么痛苦過、憤怒過、絕望過,農(nóng)村的艱苦、工廠的輪崗、內(nèi)退、打工,包括不能生育……這次卻……而且因為他。他該怎么辦呢?說還是不說?矛盾與糾葛咀嚼著他的心,他覺得他是那么的壞,那么的不配做人夫,他在心里說:我真該死!

爸爸,我要喝水。小蘭站在門口怯怯地喚他。

建明掐了煙頭,抱起小蘭回屋去了。

安欣的憤怒再一次變成了自虐,她瘋狂地風卷殘云般吃完了桌子上的蛋糕與飯菜,喝完了所有的飲料,直到肚子發(fā)脹發(fā)疼,又點燃了桌子上的香煙,一團白色的煙霧伴著劇烈的咳嗽在餐廳漫延,然后吐得滿地污垢……

她覺得一個小孩對花甲人叫爸真惡心!

媽媽,干啥呢?為啥不接電話。手機里是女兒曼雯甜美的聲音。

安欣的眼淚一下子如斷線的珍珠撲啦啦從臉頰掉落,她的憤怒、委屈與痛苦在心底翻涌蒸騰,憋疼得她大張嘴說不出話來……多么想像麻袋倒西瓜一樣把心中的苦水說出來,多么想讓女兒認清姚建明這個可惡男人的嘴臉,多么想把小蘭這個可惡的女孩的事說出來……可又怎么說呢?這事怎么說得出口呢?說她爸有外遇、有私生女還領(lǐng)回了家?曼雯怎么接受?更讓她憤怒與憋屈的是他不承認……他不敢承認!

安欣為難著,思忖著,喉嚨壓抑哽咽讓她不敢說話,她怕情緒失控,怕女兒會問為啥?怕女兒會因此不安,不!這事不能牽連女兒。

匆忙壓了電話跑進衛(wèi)生間,關(guān)起門打開水龍頭,在嘩嘩的流水聲中暢快淋漓地哭了一通,然后擦干眼淚她回到臥室。手機急切地響,她按了接聽鍵,躺在床上用懶懶的低音說,雯,咋?

媽!你怎么啦?分明聽出女兒的擔憂。

媽睡呢,哈啊——,她作出打哈欠的聲音,說,剛剛做夢了,夢見我下鄉(xiāng)的地方了……我……

媽,到底怎么了?

按錯鍵了。這不是在做著夢嗎?還想接著夢呢。讓你打斷了。

媽,你哭了?

想起下鄉(xiāng)了,那會多好啊,老了,老是回想過去……

哦,我爸呢?

在,睡覺呢。

我爸也沒事吧?

沒事,好著呢。

媽,不要老弄十字繡了,多累呀,還費眼。多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好,知道,媽知道啦。

安欣應(yīng)著,心里舒服多了,只要女兒好,她的人生就有奔頭,那些爛事糗事和女兒比,都是屁!

重新調(diào)整心態(tài),她用清亮關(guān)切的聲音對女兒進行了一連串的問候,最近孕檢了嗎?喝牛奶了嗎?孩子在肚子里揣你了嗎……

母女間的關(guān)愛是萬劫不復(fù)的修復(fù)劑,一通電話以后,安欣終于睡了一個酣覺。

落日余暉,客廳里的電視放著兒童劇,廚房里有叮叮咚咚的切菜聲。

安欣就那樣躺著,靜靜地躺在女兒曼雯的床上。晚風透過窗紗吹進來,薄如蟬翼的粉簾輕輕晃動著。再有三個月,女兒就要生產(chǎn)了,她就要去北京侍候女兒坐月子了,這個家,這個男人她就算躲開了,眼不見心不煩,還有那個叫小蘭的孽種!他們像蒼蠅一樣在屋子里亂飛,攪擾了她原本的悠閑與安寧……現(xiàn)在,還屬于她的只有曼雯與仍然留有女兒馨香氣味的臥室了,其他均被外侵了。

客廳里再一次傳來建明與小蘭的說話聲,安欣的心猶如無數(shù)根繡花針刺扎一樣,疼痛與憋屈漫延全身,喘不過氣的惡心真想一死了之。20層高樓,跳下去也許連疼痛都沒有。

欣,吃飯了,你去看看我給你做了什么?建明系著圍裙小心翼翼地推門進來,討好地對她笑,那笑比哭還難看,齜牙咧嘴眼睛還抽抽。

安欣厭惡之極。

要不端進來吃?

安欣理都不理地別過臉去。

建明再說,她就去了衛(wèi)生間,回來后門嘭一聲反鎖了。

門外是男人咳嗽的聲音。

她將離婚決定告訴建明是在小蘭來后的第三天,讓她始料不及的是建明早就寫好了離婚協(xié)議,凈身出戶。房子存款還包括小蘭,包括小蘭?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傻了蔫了還是瘋了?你腦子進水了?你病得不輕啊姚建明!小蘭算什么?她是這個家的人嗎?算我們分割的一部分嗎?

建明說:她只有跟你,我才放心。

姚建明,你還真是厚顏無恥??!竟然想讓我來撫養(yǎng)她?你睜眼說瞎話,白日做夢呢?

只當是老二?,F(xiàn)在不是提倡二胎嗎?

60歲生孩子?你惡心人呢?誰信啊。

電視上不是有60歲還了生了雙胞胎姐妹嗎?

呸!人家是醫(yī)生,還是與丈夫生。你讓我……大腦進水了你?

建明的匪夷所思讓安欣哭笑不得。說實話,現(xiàn)時代當官的、有權(quán)有錢的……這事那事爛事太多,電視里、小說中、人們的談笑中,男人有錢就變壞近乎平常,人們對二奶、小秘、情人……也不像前些年那么憤恨了,只要事不關(guān)己,聽聽而已。可是當事情落在頭上,安欣還是不能接受。她始終認為建明不該變,也不會變。如果連青梅竹馬也會變,那么很多很多忠貞不移的愛情難道都是糊弄人的嗎?她還是相信愛情美好,相信人的忠誠。何況建明不是高官,何來弄權(quán)?他也沒有錢,不過是比一般人掙得多一點而已。為女兒在京購房的錢也是早年炒股小利加上多年結(jié)蓄及貸款所成。對她對家對女兒,建明還是很好的,可咋就老了老了出了小蘭這種不能見人的丑事呢?想到丟人現(xiàn)眼,安欣覺得再也出不了門,更別說去跳廣場舞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也許別人早就知道了,她就是最后那個見了棺材才掉淚的人……想到此羞愧難當,恨不得地下有道縫一頭鉆下去,一死了之。她第三次想到了陽臺,那個推開窗戶仰望星空,搬一個小凳一頭栽下即可飛躍的地方……可死也要死得明白。他為什么這樣對她?我不夠優(yōu)秀嗎?還是因為我做錯了事?我錯在哪里?

安欣出生煤城,中等家庭。父親為鐵路電氣工人,母親為小學(xué)語文教師。父親注重技術(shù),母親一手好字。雖不大富,也算豐盈。兄妹仨人,其為長女。母親嚴厲,卻有重男輕女之嫌,父親溫和,喜好讀書聽書講書?!度龂萘x》《水滸傳》《西游記》《聊齋》以及馮德英的《苦菜花》《迎春花》《山菊花》三部曲都是在他鼓勵孩子們學(xué)做家務(wù)及修補物件時講給他們的。學(xué)習(xí)的事他不管,因為他們在學(xué)校都是優(yōu)秀生。夫妻堅信三個孩子都是上大學(xué)的料,可是仨子女都沒有上成大學(xué)。家中唯一的男孩初中畢業(yè)16歲參加工作,長女的高中則是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學(xué)軍,剛一畢業(yè)就都響應(yīng)黨的號召上山下鄉(xiāng)去了農(nóng)村。小女命運亦如是。本來安欣是要扎根農(nóng)村,在農(nóng)場和姚建明結(jié)婚生子,生一大堆孩子,養(yǎng)一大群豬鴨雞狗,過農(nóng)民的生活,做村婦的活。建明和她雙雙在農(nóng)場表了態(tài),寫了扎根農(nóng)村的誓言書,正當他們用一腔熱血改天換地的時候,一場知青大返城將他們的命運來了大逆轉(zhuǎn)。浩浩蕩蕩的青年人像當初下鄉(xiāng)一樣,回城了。留在農(nóng)村,留在田野的是青春、激情和夢幻般的理想。

高考恢復(fù)后,她上了七二一大學(xué),數(shù)學(xué)、幾何、制圖,搞得像技術(shù)員一樣。但是,上大學(xué)的心,她一刻也沒放棄。父親說,身有一技之長,不怕家中斷糧。母親說,女孩子,上了大學(xué)又怎樣,遲早要嫁人。好吧,那就嫁人。但是,姚建明不是媽媽眼中的乘龍快婿,她不同意。嫌他沒有父親,兄妹多,家境不好,說他是拖油瓶,跟著他會吃苦??墒前残罉芬?,她寧可和家庭鬧翻也要嫁他。終究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三年后她成了技術(shù)科長,閑暇時舞文弄墨,篆字隸書常有作品面世。依母親的話,女孩子也算不錯了。是不錯了,愛情婚姻小科長,小成功阻止了大成功。高中畢業(yè)的技術(shù)科長最終被正牌大學(xué)生替代。輪崗、內(nèi)退成為退休前奏。還好,還好,不過是短短幾年。相夫教子,勤勞持家,各方面也算順利的她為啥老了老了卻遭此一劫?

為啥?

建明眉頭緊鎖,以煙罩之。一根接一根,一口連一口,整個人被煙霧纏繞,早已花白的頭發(fā)像被燃著一樣,絲絲縷縷,青煙裊裊。

安欣打開了所有的窗,一陣咳嗽過后,她悲切地說:結(jié)婚后,你要上大學(xué),我用工資供你,你升了官,我不干涉你的工作與自由,回家多晚我都等著,給你熱飯,鋪被,放洗澡水,女兒的事也從不煩你,我不知道哪里對不住你?你這樣對我?

停了一會,她換了口氣說:你對我對家其實也沒有不好,也是一如既往的好。你說生活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柴米油鹽醬醋財,只要我和女兒好,你就好。剛結(jié)婚那會兒生活那么艱苦,買幾個盤子都是兩人的鋼镚積攢,有了好吃的你也是讓著女兒和我,現(xiàn)在生活好了,舒心了,老了,咋就突然成這樣了?嫌我黃臉婆了嗎?可我也年輕過,像花的年齡也被很多人追過。建明,能告訴我這是為什么嗎?到底為了什么?你讓我的人生輸?shù)靡凰堪 N业淖饑涝谀睦??女兒的尊嚴又在哪里?你讓她在婆家如何再有顏面?/p>

安欣淚如雨下,建明臉色灰白可怕。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他兩眼含淚,用手揪自己的頭發(fā)。

現(xiàn)在怎么辦?她問。

只當我們再次收養(yǎng)?他用試探的口氣說。

姚建明!請你以后不要再說“收養(yǎng)”兩個字。

農(nóng)場翻車事故再一次浮現(xiàn)眼前,那一次不僅讓建明斷了兩根肋骨,還讓她生殖受損,不能生育。曼雯是一出生就被他們收養(yǎng)的……夫妻倆對女兒呵護有加,視為己出??梢哉f,女兒從小到大生活習(xí)慣、待人接物包括思想道德標準都跟他們相近,收養(yǎng)二字在安欣腦海里早就不存在了……在意識里女兒就是她生的。

建明,你這樣做,對得起曼雯一直以來對你的信任與依賴嗎?安欣絕望又期待。

淚水在建明的眼眶里打轉(zhuǎn)。

他也很后悔,后悔沒有顧及妻女的感受,后悔沒有商量就把小蘭領(lǐng)回家,可事到如今,怎么辦呢?

他說:能再緩緩嗎?我再想想。

她媽是誰?

不知道。

你們什么時候開始的?

不知道。

她在哪?

不知道。

安欣差點背過氣去。不知道!不知道本就是“偽裝者”的專用詞。太能偽裝了,偽裝的蹩腳且痞性十足。

還有什么可說的?對這種人只能說拜拜!

她決絕地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了字。

建明劇烈咳嗽,然后彎著腰去了衛(wèi)生間。

小蘭站在門口,哭著叫他抱。

夜間,建明在門外輕輕喚她,問體溫計在哪?

她開了門,拿出家庭醫(yī)藥箱。

她幫小蘭測了體溫,說:38.7℃。先吃退燒藥,明天再去醫(yī)院。

那晚小蘭在她懷里,建明不時地用濕毛巾為她降溫,迷迷糊糊中小蘭把手伸進了安欣的胸口,還叫了媽媽。第二天早上,體溫降了,小蘭又活泛起來,抱著布娃娃在客廳里玩耍。

安欣踏上了進京之路。

星期天下午,安欣又在十字繡。來女兒家這段日子,每天除了給女兒女婿做晚飯,其余時間都在十字繡。孩子們早飯不吃,帶牛奶和面包路上吃,中午單位有飯。她就一整天的繡,她想趕在女兒生孩子前繡好,裝框,然后掛墻上。這個長180cmx77cm的大型《富貴牡丹》已經(jīng)繡了半年,再有幾天就成了。終于要大功告成了,心里卻不是滋味。她的每幅繡品,不,是作品,建明說是作品,第一個讀者、欣賞者、贊賞者都是建明。如今……唉!世事變遷,意外總比計劃來得快。

剛來北京有一種沖出牢籠的解脫,一個月下來,她的心慌慌的像丟了什么、牽掛什么又擔心什么,整天被煩惱困擾,手指頭被扎得像濕疹一樣。

女兒問了幾次,我爸為啥不來看我?你和我爸沒事吧?她都說,沒事,你爸會來的,等你快生的時候你爸就來了。

謊言終究是謊言,要用無數(shù)的謊言來掩蓋。她每天都要撥通建明的電話然后再關(guān)機。晚上女兒一回來,她便像匯報一樣胡說,今天你爸打麻將贏了多少,或者輸了多少,吃了什么,喝了幾杯……

她覺得好累,好累。說謊累,裝得累。

啊——一滴血似一朵花在食指上長大盛開,她竟忘記放嘴邊吸吮了。

媽,又扎手了吧,女兒挺著大肚子在她床邊坐下,用創(chuàng)可貼將食指裹上。說:不要太累了,不要太累了,你就是不聽,手指都扎爛了。

這算什么呢?閑著也是閑著,再說我這手里不是不能閑著嗎?年輕時一件挽花毛衣七天就織起了。做針線哪有不扎手的?

媽,年輕的時候肯定有很多人追你吧?

那是,至少一個連。

就是你們上山下鄉(xiāng)那會兒吧,我聽爸說,你到食堂打飯根本不用排隊,爭著讓你呢。好像有一個人因為你和爸打了架?

安欣說:不是因為我和你爸打架,是你爸打了人家。那事不能怨人家,人家在排房后面吹口琴,又不是只為我,女生宿舍,四五十號人呢。再說,一家有女,百家求。成不成還不是我說了算?我和你爸青梅竹馬,誰能拆得了?沉不住氣。再說了,農(nóng)場三百多青年,你追我趕,年輕人嘛,誰還管住他人暗戀了?讓他暗唄。你爸一鬧,暗的也成明的了,傷人自尊呢。

后來那個人咋樣了?

那以后我就有意躲著他了,回城后就再沒見過。不過你爸他們偶有聯(lián)系,男人們嘛,鄉(xiāng)友聚會,喝個酒什么的。前段時間他出了車禍你爸還去幫忙,跑前跑后的。

哦,我媽不僅有魅力,還有主意。女兒欣賞著老媽說:不過安欣同志還是風韻猶存。

去!哪有逗媽玩的?

哦,對了,還有食堂那個老唐,打菜都多給你兩塊肉。女兒真有點逗樂的意思了。

安欣認真地說:還不是你爸和他拜了把兄弟?那不是對我。

那你和我爸誰先看上誰的?我爸也很帥哦。

從小一起長大,自然就那樣了。

媽媽你們是初戀吧?你們真幸福啊。

安欣無限幸福地微笑,說:自從好上,再沒動搖過。

命嗎?你常說的。

安欣陶醉地點點頭。

可是,這次我爸為啥沒有和你一起來,他已退休了呀,有大把的時間陪伴你,你們該是永遠不棄不離才對。還有,我都快生了,他也不來看我。

女兒曼雯的嘴撅起來,撒嬌的樣子真可愛。

安欣摸摸女兒的手說,有媽陪你還不夠嗎?每天爸、爸的。

不夠!女兒說:你現(xiàn)在就給爸打電話,讓他來北京,立刻、馬上!

安欣迎著女兒倔強含淚的目光,無奈地接過她遞過來的手機說:晚上打吧,下午他搓麻將呢。

你不打,我打。

好好好,我打,現(xiàn)在就打。她撥通了姚建明的電話,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音樂響起來,安欣的淚水嘩——流過臉龐,她喃喃地說,我不能聽見這首歌,會想起過去……

對不起,對不起,女兒說,本來讓逗樂開心呢,沒想到一打電話你又……

女兒摟住她的脖子撒嬌的時候,她悄然關(guān)機了。

晚飯剛過,女兒就又催促安欣給爸打電話,說這次讓爸把鈴聲改了吧,換一個歡快的,免得媽傷感。老了,不能老沉浸在過去。

她說不用,他們好幾個知青都是這種鈴聲。

撥通了建明的手機,響了幾下沒人接,她就掛了。

她說,一會再打,也許正忙著做飯呢。

我爸能照顧好自己嗎?還是早一點來北京吧。女兒說。

安欣苦笑,能吧。不是也得看家嘛。

手機響了,那邊電話打過來說:剛才洗澡了。

女兒非讓給你打電話,哦,你和她說吧。

曼雯接過媽媽遞過來的手機:爸,你咋還不來?

女兒聲音顫顫地,眼圈都紅了。安欣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也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建明的聲音不高,說:快了快了,過兩天就去了。你們都好吧?

曼雯說:都好。爸你好吧?

我好我好,好著呢。下午打麻將還贏錢了。

你也不要老打,老坐不好,一個星期打三天就行,多走走,加強鍛煉。

好,爸知道了。

爸,你和我媽說吧。

安欣接過電話,走到自己房間。她一直沒有說話,她在聽,那邊也沒有說話,也在聽,兩人就那樣,北京——陽泉,陽泉——北京,一邊在聽,另一邊也在聽。一通電話30分鐘,卻是沒有一句話,然而他們都很滿足,都聽到了對方的心音。

安欣臉上淌滿淚水。

建明的哽咽在喉嚨里涌動。

兩個月以后,曼雯剛被推進產(chǎn)房,陽泉的鄰居打來了電話,急切地說:快回來吧,老姚不行了!

醫(yī)院搶救室,醫(yī)生護士忙碌著,骨瘦嶙峋的建明又一次從暈迷中醒來。醫(yī)生對哭得不能自制的安欣說,有什么話就說吧。

安欣撲在病榻前一把攥住那雙像枯柴一樣毫無血色連輸液都不能的手泣不成聲,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只要你好好的,小蘭,我不再說了……

欣!……建明無神的雙目在她臉上轉(zhuǎn)動,她把他的手按在臉上,那只手便輕輕地為她拭著流也流不盡的淚水,一抹、二抹、三抹……

安欣的心,好疼,好疼。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她顫抖著。

退休前進行了一次體檢。啞澀的聲音從他微顫的喉嚨里擠出來。

為啥瞞我?

女兒生了嗎?

剛才女婿打電話來,生了,兒子。

好!好!建明混沌的眼睛突然亮了許多。

她的眼前仿佛又看見了光亮,她滿懷信心地說:建明,不要怕,有病我們治,現(xiàn)在的醫(yī)療不比以前了,再說曼雯還等著我們給她帶娃呢。

他說:對不住了,對不住……

沒事,沒事,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淚水從他的眼角里流下來,安欣用手輕輕地為他擦拭。說:建明,我不能沒有你,你知道的,為了我,好好治病好嗎?求你了……

建明的手攥了攥她的手。

我們?nèi)ケ本┳鍪中g(shù)吧,北京肯定行!有人治好了。

多活幾天又有什么用呢?人財兩空的。

不!建明,我不讓你走……咱不怕花錢。

我傷害了你,可我……

淚水流下來,安欣想再一次說出了那三個字“為什么?”可她咽回去了。

我把她送孤兒院了。小蘭,不是我的孩子,他吃力地說:她是私生女,母親難產(chǎn)死了。父親是我們的鄉(xiāng)友,李勇。

李勇?安欣張大了嘴合不攏。

李勇其人,祖籍河北,父親為退役軍人,轉(zhuǎn)業(yè)后來到煤城工作,母親軍屬,專職家務(wù)。孩子多,掙錢少,家境不好。下鄉(xiāng)后由于他個子大食量大,又得不到家庭的資助,老也吃不飽。隊里偶有女生捐贈,均以禮拒之。他生性孤傲,好高騖遠。打飯、吃飯老也獨往獨來,不像其他知青一樣,端著碗圍成圈,邊吃邊說,逗樂玩笑。他愛獨處,愛吹口琴。河岸上、小溪邊常常琴聲悠揚,比如《打靶歸來》《在那遙遠的地方》等等,《喀秋莎》之歌,他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站在安欣的屋后吹的:正當梨花開遍天涯,河上漂著明媚的春光……優(yōu)美的琴聲將屋內(nèi)屋外,農(nóng)場人安靜的夜色攪動了。有女生小聲地跟著口琴聲唱了起來……可是第二天早上,人們發(fā)現(xiàn)李勇鼻青臉腫。此事是司馬昭之意路人皆知,打人者,被打者。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找他們談話,兩人發(fā)了同樣的誓言:追不到安欣終身不娶。

輸贏自然很清楚,李勇也沒有終身不娶,三十二歲時娶了電子局局長的女兒姣姣。據(jù)鄉(xiāng)友評價,他們家是妻子驕橫跋扈,丈夫溫文儒雅。李勇多才多藝,眼界高,行儒雅,當屬潔身自好之人。如今,老了老了,怎么會有這天大的荒唐?

建明常說,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對李勇之托,建明又是怎樣說的呢?

男人,總有托不住的時候。何況跟一個不愛的那樣一個女人,出軌,遲遲早早。

問題是年齡……唉——

唉——

在兩人的唉聲嘆氣中,建明問安欣:你說小蘭留給他老婆行嗎?

不行!堅決不行!

可他又是愛惜名聲的人,怎么辦呢?

安欣拉住建明的手,堅決地說:建明你做得對。戰(zhàn)友情,比血濃!

保密!

一級絕密!

建明從枕頭下面摸出了一個塑料袋,里面有一團帶血的棉球,還有一綹黑發(fā),他說:這是我的血液和小蘭的頭發(fā),如果疑惑,可到祥和孤兒院親自帶小蘭去做DNA。

安欣的愛人因肺癌去世了。她依照他生前遺言,把骨灰埋在了他們下鄉(xiāng)農(nóng)場一處坐北朝南的向陽坡地,后有靠山,前水環(huán)繞,一棵柏樹相伴,大有:春聞柏香、夏望繁星、秋賞明月、冬會初雪之韻味,那片記錄他們青春與愛情的大寨田玉茭茁壯……

小蘭又回到了那個20層高樓里,玩著她的布娃娃。

取名姚曼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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