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子奇
五千年。或更久遠(yuǎn)。
黃河邊的村莊。
低低的茅屋里。只有漏下來的星星知道,祖先們夢中的
幸福。
現(xiàn)在。黃河還在。
泥土上的麥子,還在。
祖先們捧過的陶碗呢?斑駁的彩紋里,有了裂痕,好讓盛滿的滄桑,流經(jīng)
我們居住的樓房。
一片土地,應(yīng)該有自己的村莊。
如果在倒塌的斷墻邊,站著更多新的屋舍,在凸起的墳堆前,站著更多的子孫,
生生不息。這片土地上的生長,就是整個大地的生長。
這個村莊的繁衍,就是整個民族的繁衍。
五千年后。我是子孫中的一個,在秋天的下午,看到了已經(jīng)生銹的鐮刀、鋤頭、骨針和被炊煙熏黑的土墻上,泛著歷史的紅。
豐收的玉米,正在抖落著打濕滄桑的雨水。
雨水淅瀝,正在打濕不遠(yuǎn)處,玉米一樣蓬勃的樓群。
一個村莊,已經(jīng)成為一座城市。
生長高樓的地方,都生長過豐收的麥子。
麥子成為記憶。就像我們看到數(shù)千年前的陶片,已經(jīng)暗淡的彩紋。
秋天,是為收獲者準(zhǔn)備的成長。
像我們,在高高的千璽樓頂,看到了森林一樣的樓群,燈火迷離的路上,所有的車輛都無法停下自已的奔跑。
只有湖水,擁抱了天空,截取了岸上的歷史。
一個村莊,成為一個城市。
一片麥子,成為一片樓群。
很短的時間,來不及驚訝,歷史已經(jīng)翻新。
多少年后,鄭東偏東,還有更多的故事。
路過的人看到,燈火依舊,一群寫詩的人,因為興奮,寫下了文字,被沉默的湖水,留下了背影。
生長莊稼的土地,也生長著思想。
就像幾千年沒有斷流的黃河,不肯回頭,是因為有不竭的源頭。
御風(fēng)天空的老人,一定
看到了黃河的源頭,看到了挖山不止的愚公,看到了后羿沒有射落的太陽
正在西沉。他把思想埋進(jìn)了泥土,讓它
高過了莊稼,去接近天空。
秋雨瀝瀝,我站在老人御風(fēng)而起的土地上。這是千年之后,被風(fēng)沙聚高的土臺,又被歷史的風(fēng)暴吹平。
風(fēng),還在吹著,有多少塵世的野火都被吹滅,了無痕跡。
那個御風(fēng)而去的老人,已經(jīng)隨風(fēng)走遠(yuǎn)了,只留下思想的燈,在歷史的天空亮著,照著
一個村莊成為一座城市后,更多的靈魂。
1
幾千年前,那個站在城頭的人,一定看見了大鳥展開的翅膀。
城墻再高,仍在翅膀之下,城頭的人,望不到大鳥要去的遠(yuǎn)方。
遠(yuǎn)方,是遙遠(yuǎn)的。沒有翅膀的人,只能站在城頭,遠(yuǎn)望。
2
遠(yuǎn)望的人,一定聞到了棗花的芳香。蜜蜂正在辨認(rèn)著花朵。
春天撥高了生長的事物。田野里的人,穿著蠶絲織出的衣裳,正在辨認(rèn)著禾苗和雜草。他們知道,那一棵禾苗會結(jié)出更大的谷穗,必須在來年把它們埋進(jìn)泥土。這個秘密已經(jīng)公開,知道的人都露著勤勞的微笑。
3
萬物蓬勃。站在城頭的人,看到了翅膀印在大地的掌印。
翅膀在暗示著未來。
打開城門的人,領(lǐng)著族人尋找著掌印上的國家。
他們騎著虎豹的時候,所有的敵人,都在退逃。
他們找到文字的時候,每個人的心里都烙上了印記。
他們用竹竿或者用泥土燒成的陶器,吹出了和群獸不一樣的聲音,大地都安靜下來,讓聲音在草尖上顫抖。
他們找到了可以控制疼痛的植物,用它們止住了傷口的血。
他們在沒有河流的土地上,打井,看到水在井里長高,碰到干渴的嘴唇。
他們把火燒旺,溶化巖石里的銅,按照自己的意志,成為鼎,成為不可溶化的尊嚴(yán)。
他們遠(yuǎn)離了鄭州偏南的地方,在翅膀下奔跑,以飛的狀態(tài),落在高高的泰山,整個黃色的土地在山下展開,黃色彌漫,給整個民族終身的皮膚。
他們看到了天穹上降臨的萬匹金鍛,大地被天空落下的光點燃,天地一色,龍支撐起飛的風(fēng)暴,讓那個打開城門帶著大家遠(yuǎn)行的人,起飛到更遠(yuǎn)的地方。
幾千年,那條會飛的龍一直沒有落下。
4
現(xiàn)在。棗樹還在。依戀棗花的蜜蜂還在。
蓬勃的莊稼到了遠(yuǎn)方,想念莊稼的人還在。他們在流水線上,正像撥掉一顆雜草一樣,拿掉一件不合格的產(chǎn)品。
那個騎在龍背上的祖先呢?我是舉著他的夢想行走的人?,F(xiàn)在,站在他曾經(jīng)打開城門的地方。
歲月掩埋了城。高高的城墻被歷史摁進(jìn)了泥土。留下的那截泥土上,我撥開雜草,已無法找到那雙堅實的腳印。
5
現(xiàn)在。除了那截土墻,在流失著歷史的血肉,所有的事物都長著現(xiàn)代的羽毛。
呼嘯而過的高鐵,挾著速度的風(fēng)暴,在跑。
流水線上的傳輸帶,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放下鋤頭的人們,正在貼著最后的標(biāo)簽。
失去的村莊,長出樓高的樹林。高高的樓上,白胡子的老人,找不到千年前的古槐。樓前的廣場上,跳舞的人,被現(xiàn)代節(jié)奏所淪陷。鼓點響起,萬家燈火,正依次點亮每一層樓窗。
長長的跑道上,長著鋼鐵翅膀的大鳥起起落落。它們的翅膀打開。南太平洋上,露出水面的鯨魚受到了驚嚇,吹出了高高的水注。無邊的荒漠中,一臺又一臺的磕頭機,伸著鋼鐵的手臂,正提出烏黑的油,裝進(jìn)翅膀下的管道。地中海岸的花朵開著,披散著金色長發(fā)的姑娘,正在仰望著翅膀上落日的光。乞力馬扎羅山的雪亮著不肯溶化的白,此刻,正被翅膀的影子按出黑黑的花朵。
更多的翅膀正在回旋。長長的列車,拉響汽笛的時候,鄭州偏南,已裝好了新的貨物,就要向整個世界出發(fā)。
6
現(xiàn)在的冬天已經(jīng)不能讓萬物蕭條。我站在先人出發(fā)的門口,旁邊的菊花還在開著。
天穹高遠(yuǎn)。來來往往的翅膀,正從遠(yuǎn)方飛來,或飛向遠(yuǎn)方。
幾千年前,那個望到大鳥翅膀的人,在這里,他一定想到了飛,他的子孫一直在想著飛。
我是他的子孫。我看到了這樣的翅膀,這樣的飛。在鄭州偏南,許多的大鳥正在匯聚,正在打開翅膀,正在飛。
1
每一個夜晚,都是一層塵土,在埋著自己。
2
我來這個世界之前,已經(jīng)有深深的黑夜,烏云般堆積。
我是在陽光下啼哭的,那時,已經(jīng)有人在夜晚哭過,我并不是害怕這個世界,而是有著與生俱來的悲傷。
3
人生詭異的是,出發(fā)即是歸途。
我出生的時候。母親一個人孤獨地剪去了和她聯(lián)系的臍帶,讓我微弱地哭著,她走下士炕,點燃了炊煙。
而我,渾身的血跡,正被陽光一點點擦干。
4
人,帶著上帝打上的善印而來。
悲哀的是,我們在行走的路途中,被惡所迷惑,讓我們出發(fā)的時候,帶上了原罪。
我?guī)е?,多少年,善和惡在肉體和靈魂中撕裂著。我不能平衡,也不能獨善其身。
湛藍(lán)的天穹下,巨大的烏云展開了手掌,拍著我,讓我?guī)е?,在陽光下狂奔?/p>
5
誰也無法抗拒歲月的滄桑。
我們站在喧囂的路口,歲月無言早已通過。我們發(fā)呆的時候,世界正在變化。
變化是大地上最不可抗拒的規(guī)律。
6
失去故鄉(xiāng),在城市的繁榮中,我已走得太久。
夜色的飄落,一層層,覆蓋了青春。而城市是輝煌的,那些無處不在的燈,無時不在撕碎著不肯安睡的靈魂。
7
如果,人生真的有什么期許。
請從云層中抽出閃電,
在黑黑的天空亮起星盞,
從下垂的天穹剝出棉花般的雪,
而雨水,請在大地干渴的時候落下。
我要與這個罪惡和美好糾結(jié)的世界和解。
請在我的歸途布滿荊棘,
刺我流血,刺我傷痕累累,
把所有肉體中罪惡釋放,保持上我靈魂的
純凈。
8
現(xiàn)在。陌生的都市。
燈光拉長著我疲憊的背影,這是從不棄我的存在。
在喧囂的孤獨中,讓我懺悔。
我熱愛的,請鮮花般盡情開放。
我傷害的,請伸出帶刺的手掌,
傷害我的,請浮云般掠過。
多么復(fù)雜的人生和過往啊。這個時候,我忍不住的淚水,讓黑暗遼闊地包容吧。
9
多年來,我喜歡黑夜。我聽到黑色的塵土墜落的聲音。
但是,上帝給我光的鏟子。整個世界都睡了,就像現(xiàn)在,許多夢都已停止了飛翔。
我把光的鏟子拿出來,刨開深深的黑,挖出被掩沒的自己。
10
雨水滂沱。不能洗去我身上的黑。
萬物安睡,我已上路。
我聽到了有人在扭動著門軸。開啟了光的門縫。
燦爛還在遠(yuǎn)方。仿佛聽到最初的啼哭,我不能停下手中的鏟子,就要挖出啼哭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