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仁
曾經失去的鼓樂之聲,是最初也是最終的結局,無人破解。任何黑白之間的撞擊,都會緊緊地裹進寬大火熱的胸懷,或者因狂歡而褶皺,或者在烈火中熊熊消亡。我時常沉湎于落幕之時,暢想著一首山水詩浮游于晚霞。有時,也會陷入紛繁的糾纏中不可自拔。亦同驟風卷進屋檐,掀翻石階上的最后一片青瓦,在離亂的日子里,墜落。像黑夜里一件妝臺的裙裾,從孤苦的灘涂上駛過,戛然而止的曲子,探測著失卻太陽之后的冷漠。之后,以月亮的名義尋找離散的黑島,以此銜接我們有限的空間。驚醒睡夢滄桑的夜鳥,終于蕩開斑駁的思緒,將滿含秋天的光芒,嵌進永恒的話題,細細咀嚼著,只有一個人的承諾。
默默地,等待清脆的歌吟;默默地,站在一個人的晚秋。昨日的韻光蕩然無存。我的筆尖,給了你詩意的歌舞與金質的焚音。似乎窗外的輕風,都是你的余絮。似乎漫長的黑夜,都殘留著你的溫存。你的北方,在我的記憶里是一種沒有阻隔的寄托。我的灘涂,在你的心靈里是一扇沒有敞開的秋天之門。就這樣,站在黑色的土地上,讓昨夜曾經熟悉的細語,隨河水一起流淌。那些沾滿各自泥土的句子,總有無數(shù)個沉甸甸的秘密在掙扎。如今,我的天空云層很厚,很厚。已逝的情節(jié)與燈影,隨同這狹長的凄迷往事,于恍惚中,斑駁成向晚的心路。在陽光紛射的日子里,已找不到固守不變的虛幻與悲傷。只剩下深刻而純粹的光芒,依舊這么靜美,這么濃重。
我時常在一個靜夜忽然醒來,看悄然的黎明和顛泊的回憶,在一池碧水中溶解成泥土,把內心的閃亮,一點一點,嵌進橘黃色的老屋,清晰著我的詩書之旅。深入平原的野菊花,叼著思念的長線,在輕拂的淺草黃花中,被遠方的一句問候,裹得清柔而芬芳。所有消瘦的時光,一一跌進幽邃的心間,被澎湃的思緒拉得鼎沸而漫長。殘存在圣潔玉枝里的鳥的羽翼,企圖在某個角落,隔著空氣,隔著不同情感的風采,可以隨手翻來。還想有那么一次,讓心靈的囈語融入無言的月光,天天漾在平靜安詳?shù)暮?,在浸泡過的一杯菊香里持續(xù)地洶涌。
緊緊地從詩里到詩外,把眷戀的情愫定格在淚水濺濕的路上,再次體味蹣跚的足底,回旋著動蕩的音符。那傾斜的枝條,可是你纖纖的小手?那蟄伏的欲念,可是你盈盈的情懷?如今,在微醺的懶散與孤獨中,在大地原野的邊沿,你明月似的回眸,緘默般的歌吟,時時觸及我清冷的面容和日漸憔悴的內心。我已把一朵觀望的流云,延伸至那塊神秘的花地,企求在一張潔白的彩箋上,寫滿你的畫聲。讓暗夜里的唧唧妙音,一些遭遇,甚至一首深秋的贊歌,在瑰異的日影里,感受著無限的蔥郁與生機。
就這樣,太陽底下,向風而立的陽光花園,一棵高大年輕的銀杏樹,靜靜的,如同一支內心煌煌的燈燭,向主人訴說著慈愛的吉語。向南的窗戶敞開著,外孫們可愛的小臉,常常在我的養(yǎng)拙堂里出現(xiàn),他們在巷道里嬉,在桂花樹下飛跑。枝頭上的小鳥繞著他們旋轉、吟唱,曲調親切而甜蜜,孩子們清脆的嗓音,彌漫在祥瑞的空氣中,像媽媽的歌一樣悅耳。這是長著翅膀的童聲。紛紜繁復的雪花,從天穹飄落人間,像點點銀星照臨。此刻,我能聽見他們急速如風的翅翼。多少次,我恍惚神游于故鄉(xiāng),母親那首古老的催眠曲,一直在我的記憶里回蕩。還有那哀怨的囑托和溫情的凝視,依舊在耳邊喃喃細語。如今,孩子們的喜與樂,身與影,不時掠過我的心頭。有幾分是悄然逝去的歲月,也有幾分是虛幻的寒來暑往。有一些情景墜落了,沉入內心。今天,從重溫的繽紛舊夢里,我又覓見自己的童年,有種聲音一直在曼聲輕詠,有一些細節(jié)雙頰失色,有一些畫面雙眼模糊……
從一捧黃土的身體里溢出,有如荒涼困乏的田野,驟然之間,凝成神妙的詞句,把內心的痛苦一一披露。有時,她像我們的思想,以蒼白的讖語,躑躅在憂郁的天穹,盡管無聲,卻時有雪花飛舞。倘有一天,我們的目光無法握住美麗的魚,不如讓風盛開。我能隱約記得,一張張憔悴的面孔,透過星星點點,總想讓自己瀟灑幾分,盡管鴿哨不怎么嘹亮。一首古老的民歌,長時間占據(jù)濃云密布的心頭,向著枯黃而光禿的林木抒情,我開始奔波,瞻望,從容不迫地藏起淚水,用繁密的音節(jié)澆鑄。就這樣,當疾飛的候鳥消失在黑夜,它的光芒依舊從高空落下,將我團團圍困。此刻,我瞥見了潔白無瑕的榮光。
遠看,晚霞彩繪的凸窗,正以沉思的步履,巡游小溪與河川相遇的地帶,不久,孑身凝佇的少女,卸去香艷的盛裝,挽著雙飛的諾言,在春天,重溫一場掩飾不露的戀情。真想擁有屬于自己的一塊凈土,在親手開墾的土地上,慢慢變成沉默的老人,如同紆回層迭的山石,遠遠地望著。仿若望著清晨和黃昏剛剛露面時的愛情。此刻,我站在她的背后,距離很近,她沒有回頭。我恍如看到一位圣賢,兩頰蒼白,佇立著。盡管他的眼睛蒼茫,盡管前方的燈火已悄然熄滅……
潛伏在大海視野里的褐色眼睛,在我唯一的桅桿上靜聽。所有因愛情釀造的嘹亮歌聲,不由自主地站在河川與湖泊交叉地帶,召喚前世未曾遇見的光明。那些滾滾流淌的平凡之吻,總是立于滔天巨浪的邊沿,堅定,沉著,似乎又從容不迫。她已經在這里度過萬千不眠之夜。那游蕩的霧雨,那悠遠的暮色,那遠航的蝴蝶,正越過彩石與沙礫,拯救昏冥黑夜里閃現(xiàn)的黎明。莫非你瞥見了陰郁云層下的那只孤雁,在天邊暗紫的殘霞暮靄里飛行?寂莫與痛苦陳列在礁石上,讓太陽曬黑一個個夏天。我已聽慣了閃閃發(fā)光的雷鳴。此時,海風刮得威猛而暴烈。只有漁夫的小屋,雪白,明亮,像海鳥振動的雙翼,撲打著殘破的窗欞。我看到大片大片的雪浪漫過堤岸,漫過梨花盛開的春天,傾瀉無韻的抒情詩行。直到最遠的距離充滿心靈,直到洶涌澎湃的激情布滿我的周身。
溪水從山上流下,在風中揚起詩歌的旗幟,在眼前無盡地晃動、延伸。陽光溫婉和陰雨淋漓的日子,我為每一朵淡黃或鮮紅的花朵祈禱。雖然,我長久地跋涉在飄雪的季節(jié)。邈遠的天空,曾多久喚醒最早盛開在發(fā)鬢上的春花。那晚,許是分別后的第一個月圓之夜,我沿古壁仰望蒼穹,如同一個人的邊游邊唱,用清新甜美,用執(zhí)迷不悟,注滿虛狂苦澀的旅程。日夜星輝,并沒有迎來晨光閃射。我走過古老的長街上,只覺逝去的是那么遙遠。故鄉(xiāng)九月的原野,再也聽不到古銅色的歌聲。瀟瀟的雨水連綿不斷。幻覺中,仿若聽到昨夜的噠噠蹄音,斷裂成江鷗垂落時的繽紛一瞬。我問自己,莫非這就是夢境?我驚愕。山巒從楓岸上向上延展。這歲月的古陌荒阡,已化為虛無,刻入心田。我的思緒在茫茫水面上漂浮。在采蓮女的裙裾上叮當,叮當。
幻象紛呈。熙熙攘攘的市廛,無窮無盡的生活在這里,喧鬧,奔涌。我的父親,獨居于西陵園一角,四周畫滿鮮花的圖景。每年的夏天,浩瀚不絕的思緒隨著黃土流云,漫漫無際。升騰,平緩,繼而復又冷靜。心,卻巖漿般熾烈。一輪紅日,在舒展無垠的綠波上朗照。已是仲夏。空氣將它寬綽松散的衣袍,一層又一層地,折疊在一起。我的祈福,已渲染成金光閃耀的詩句,以波瀾壯闊的韻律,在無字的墓碑上,起伏,回蕩。父親當過兵,他始終站在我的背后,護衛(wèi)著我生命的尊嚴。他一生沒有故事,沒有銘言。他是如此仁慈,如此平淡;他是如此快樂,如此悲哀。夕陽西下。在最后的余暉殘照中,總能洞見那只最美的白鴿,睡在瑩白的靈異之城,哺養(yǎng)著在藍天下閃耀著的纖莖、花冠、飾物與我。我的眼淚又一次來臨。像雨水降自云霓,像清風吹過松柏。這里,或許是父親一生最合適的歸隱。包括他的微笑,他的榮譽,他的兒孫。
站在正午的陽光下,等待與你相遇。我愿將一生中被吞噬了的一半駐守,嵌進最后一章短句里,透過殘垣的裂縫,窺視你玫瑰般的美麗。我們是同一朵荷花上綻開的兩瓣紅蕖,低垂著曾經高傲的頭顱,溫柔地漾起生命的本源。大地已經濕透。一連串的疑問,日復一日的輪番表演著。是無望于一閃即逝的田野?還是奮翼在風聲乍起的荒原?一組發(fā)燙的形容詞,坦蕩于字里行間,以一只刻下我名字的彩陶,于折痕處拋開已逝的紀念??傆斜环埏椓说娜f象物候,輾轉于東來西往,守望著一粒種籽從唇紋間醒來。無數(shù)次回憶的車輪,被碾作塵泥,繼而在一杯醬香酒里找到某種哲理。遠游歸來。臉上布滿的吻痕,梳理著她水質的芳心。那些潛伏的林壑山塹,正獵奇般降下偉岸的身姿,在夢魘的畫筆里,相互凝視。我注定是一名騎手,在冰與火的旋律里,看山重水復。
走進幽深的無名巷口,滿腹鮮嫩的心事,在古老的紅豆杉上汩汩流淌。眼前半坡的梨花,含著微笑,在視線的觸點,長成一排密集的鼓點,向天空飛去。隨手摘來的一段往事,緩慢成一生的某個時段,在低處,小心奕奕地望著來風。我仿若看見一支藍色的歌,或攝入她的風景,或站立成夕陽的顏色,在生活的河流中,回蕩。俯首,已不忍面對。踩著時光靜走的聲音,挽著向上伸展的欲望,我的身影開始漸漸縮短。穿透黑夜的云層,不再是不經意間冷凝的目光。我和我的星嶼,多像蜷縮多年的半截月光,那么白,那么薄,顯然它比烙在襁褓上的文字更為遙遠。
淺淺低語的一樹花開,只因被一種燃燒的蟬聲吟誦,漫天飛舞的青絲,正漂泊著一地黃昏。風,揚起她甜潤的嗓子,如此素潔,亦如淡淡的清香飄散著,不知去向。一顆長翅的心,正抵達峰巒迷霧,輕捷地拂過花朵,拂過石頭上的文字,連同青黛色的想象,茁壯成錚錚鐵骨。濺落在墻縫里的露珠,曾經是我兒時的一輪明月,它映出故鄉(xiāng)的一朵梅花,最后定格成一卷宣紙的厚度。夕陽落下。我始終如一的牽掛一刻也沒有消停。這個夏天,你一定會寫下樸素的民風,寫下布谷鳥的啼鳴和午夜里的斜風細雨。萬物聲中,我一直不動聲色。面對收獲或傷悲,我的目光無法握緊會唱歌的兩片薄云。讓風盛開一些吧。那震啞時間的情感,已載不下一個合適的詞匯。此刻,真想打開一本書,看天蒼夜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