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劍
小有名氣的女詩人芝在銷聲匿跡一年后,又出現(xiàn)在綠城。
作為一個沿海開放城市,大到官員,小到打工仔,高雅到教授,卑賤到從事不良職業(yè)的男女,都走馬燈似的輪換,如同一首老歌里唱的“這幫去了那幫來”,因而,幾乎沒有人在意芝的失蹤。按一般人的世俗觀念判斷,無非是她沒有賺到錢,再也無法忍受貧困、漂泊的生活,或去做了北漂,尋求更大的平臺;或回到了老家,嫁了個平庸之輩,享受鄉(xiāng)愁去了。
但是,熟悉芝的人不能不在意她的歸來,因為綠城很少有去而又返的人,無論是心想事成的還是美夢破碎的。
芝走下奔馳600 轎車,深深呼吸了一下帶有咸腥味的潮濕空氣,從中品嘗出以往慣有的苦澀,但看著那一排排高大英俊的男人般的椰子樹,她又覺得這里的環(huán)境依舊那么誘人魂魄,那么容易產(chǎn)生詩意的靈感。
奔馳轎車是她以每日2000 元的價格從她所住的五星級酒店租來的。曾經(jīng),她為20 元錢而犯難,現(xiàn)在,2000 元錢對于她來說如同掏2 元錢買根冰棍一樣無需猶豫。
她輕輕地捋了一下被晨風吹散的烏黑頭發(fā),拂了一下名牌衣裙上幾乎不存在的塵土,傲慢地邁上幾級臺階,跨進一棟已經(jīng)有點陳舊的寫字樓。這棟樓的第三層有一家影視公司,當初她到綠城試圖改變命運所打的第一份工就是在這家叫做“天涯海角”的影視公司。
她覺得爬上三層樓有點氣喘,一年多來,她連上二層樓都是乘坐電梯的。她不免自責著,確實有點養(yǎng)尊處優(yōu)了。
天涯海角影視公司還是掛著那塊鍍銅的牌子,上面已經(jīng)長出了綠銹,這里充滿鹽分的空氣腐蝕力是很強的,不過,還是比不上那種對人腐蝕的氛圍。到綠城來的人,幾乎沒有不在三個月內就改變觀念的,有的男女甚至在一夜之間就改變了信仰。
她推開玻璃門,發(fā)現(xiàn)里面依然如舊,還是一面屏風、幾張沙發(fā)以及給員工們使用的排列整齊的寫字桌,角落里由鋁合金和茶色玻璃圍起來的一個狹小空間是總經(jīng)理辦公室,一面墻上掛滿了影視劇照,這是天涯海角影視公司成立數(shù)年來唯一的成果:一部描寫海島生活的20集電視連續(xù)劇,據(jù)說因某種原因而沒有獲準在電視臺播出。
見進來一位珠光寶氣、神情傲慢的年輕女性,幾個男女員工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射到她身上。這些目光于她來說都是生疏的,她有些沮喪,因為只有熟人才能將她的過去與現(xiàn)在進行比較,這種比較過后而顯出的驚訝、羨慕才是她舊地重游的目的之一。
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打開了,一個臉上留著一把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和一個穿著一本正經(jīng)西裝套裙而臉上卻不太正經(jīng)的女人走了出來。
她不再失望,因為這是兩個她絕不陌生的人!
男的是總經(jīng)理,女的是總經(jīng)理助理,當然,說是總經(jīng)理的情人也許更為準確些。
就是這個總經(jīng)理,在勾引她上床不成功后,惱羞成怒地告訴她:“對不起,你不適合在我們公司干下去了。你不用驚訝,我可以開誠布公地向你闡明理由。第一,你拉不來贊助;第二,你不會寫劇本;第三,你的相貌雖不差,但還達不到上鏡的要求而成為明星;第四,你上層沒有關系,給公司帶不來任何好處;第五,由于你不愿意接受我的愛,因此最后一點價值也不復存在了。所以,只好請你另就他處?!?/p>
她沒有任何屈辱的感覺,義無反顧地走了。當時她剛到綠城不久,堅定地認為憑自己的能力完全能夠找到更適合自己的工作。而她走后不到三天,和她一同進入公司試工的那個姑娘上了總經(jīng)理的床。
“你、你是……芝?”總經(jīng)理的情人半驚半喜地轉著眼球打量著芝的穿戴。這是無論高雅還是低俗的女人在觀察另一個女人的裝束時的神情。她迅速認出芝身上的黑色連衣裙是正宗的巴黎時裝,手上的翡翠戒面是玻璃種菠菜綠,腳上的皮鞋是意大利工匠手工縫制的,肩上的包包是鱷魚皮的愛馬仕,她一下子便對芝刮目相看了。
總經(jīng)理自然也看出了芝的巨大變化,但他不是從服飾、香水、發(fā)型覺察到的,而是從她高傲的神態(tài)得出的結論,這種不可言說的神態(tài)基本上能夠表現(xiàn)出此人的生存狀態(tài)。他努力使自己鎮(zhèn)定自若,依然故作冷峻,只不過聲音本能地客氣起來:“芝女士,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來我這小地方有何貴干?”
芝從小包中捏出一張燙金名片,遞給了總經(jīng)理,上面印著:亞洲(中國香港) 傳媒企業(yè)總裁——芝。
總經(jīng)理不得不對眼前的芝表現(xiàn)出應有的尊重,連忙把芝讓進辦公室,并讓情人去沖一杯咖啡。
芝坐在面料陳舊的歐式沙發(fā)上,直截了當?shù)卣f明了來意:“我想投資和你們合拍一部電視連續(xù)劇,故事內容是講述一個年輕女人在某城的生活遭遇,最終她活得令人羨慕,但她的靈魂卻沒有了家園?!?/p>
“太好了,這是典型的后現(xiàn)代主義,是當代女性題材的突破,是,是……你準備投多少錢?”總經(jīng)理喜出望外,現(xiàn)在他正面臨經(jīng)濟困境,假如再沒有拍片項目,他可能也會成為綠城悄悄失蹤行列中的一員。
“三千萬港幣,若不夠,還可以追加。”芝淡淡地回答。
“這、這要是有地方政府協(xié)助,拍30集應該夠了,當然,我們對外宣稱是投資一個億。我、我要邀請大腕編劇,哦,不,芝,你有編劇天才,由你來親自編劇,你還可以主演,還、還是總策劃和總制片,你要是想親自導演也沒問題?!笨偨?jīng)理有點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不,我不會編寫劇本,也不能夠上鏡,更不可能導演?!敝]有忘記總經(jīng)理辭退她時說過的話。
總經(jīng)理有點尷尬,但馬上自圓其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何況,我當時也是為了讓你置之死地而后生嘛。哈哈哈……”
芝也笑了,但笑容卻是充滿鄙夷和傲慢的。她覺得已經(jīng)獲得了某種滿足,便站起來:“那你盡快草擬一份合同,改日我來簽。”
她貴婦般走出門去。總經(jīng)理和他的情人忙不迭地相送,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坐進奔馳600 轎車。
芝回到酒店,換上了蘋果牛仔褲和寬松的杭州真絲襯衣后又坐車到了綠城日報社文藝部。她真正成為女詩人可以說是從這里開始的。
在來到綠城之前她就寫過很多詩歌,但從來沒有發(fā)表過,她幾乎認為自己沒有寫詩的天賦了。而在被天涯海角影視公司炒魷魚后的一段時間內,她每天都要購買《綠城日報》,在夾縫和報屁股上瀏覽招聘啟事,以尋找一個更適合自己的工作。于是,每天都有的文藝版自然而然地也會被她掃上幾眼。
她發(fā)現(xiàn),那文藝版上刊登的詩歌大部分都沒有她寫得優(yōu)美感人,在形式上也沒有她寫的更趨于現(xiàn)代和先鋒,一股女性天生的不服氣使她抱著上百首以前創(chuàng)作的詩歌直接到了《綠城日報》文藝部。接待她的是一個半禿頂?shù)呐掷项^,后來她知道這個胖老頭并不老,也知道他就是部主任。
胖老頭對她送來的詩歌看得漫不經(jīng)心,但最終決定隆重推出其中的三首,并表示有可能給她開個專欄,經(jīng)常推出她的優(yōu)秀作品。
她當時半信半疑,而三天后她捧著散發(fā)著油墨臭味的《綠城日報》,看到文藝版上幾乎占據(jù)了半個版面的被介紹為感覺派女詩人力作的三首詩歌時,她覺得生命中正升起一顆渾圓的太陽,這預示著她人生的又一個早晨的到來!
她不再急于找工作,而是每天沉迷于詩歌的創(chuàng)作。她靈魂深處有太多的對生命、愛情的詠嘆,她把自己的詩歌歸結于一個大命題“我要對宇宙說”,然后分為一號、二號、三號……等十三號作品發(fā)表之后,在綠城文學圈內和大學校園里,芝的名字已經(jīng)不陌生了。
她很感謝那個部主任,甚至很世俗、很不美好地想過,假如那個胖老頭需要她以身體來回報的話,她不應該、也不會拒絕。
然而,那個胖老頭突然死了,據(jù)說是心臟病發(fā)作。而后來接替胖老頭的是一個尖嘴猴腮的本地詩人,他幾乎瞧不起任何詩人寫的詩,而他最大的愿望是能夠正式出版一套四本的詩集,分為春、夏、秋、冬。但沒有一家出版社答應他。
他不再發(fā)表芝的詩,同時也不發(fā)表別人的詩,他寧可在他的版面上更多地刊登影視明星的緋聞軼事和所謂一分鐘小說。芝找過他,先是和他爭辯,強調報紙的文藝副刊不發(fā)表詩歌是不正確的,而后又誘惑他,希望他能夠成為她石榴裙下的俘虜。但他軟硬不吃,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等你成了真正的詩人,再來我這里發(fā)表詩歌?!?/p>
“什么是真正的詩人?”她問。
“有四本成套的詩集?!边@就是他對真正詩人的標準,而綠城幾百個號稱詩人的確實還沒有一個能夠達標的。
時隔兩年多的今天,芝又走進了《綠城日報》,她希望尖嘴猴腮的部主任還好好活著。當她推開文藝部辦公室的門,臉上頓時有了光彩,因為那部主任正把腳丫子放在寫字臺上,滿頭大汗地看著樣報。另外一個津津有味地閱讀時裝雜志的女編輯也不陌生,曾經(jīng)和胖老頭一同奉承她是詩壇新秀又和新部主任一同譏笑過她的詩純屬文字垃圾。
芝將兩捆新書放在一張空桌上,輕輕地咳了一聲,屋內的人才注意到她的到來。
“你……”他們的疑問說明她早已從他們的記憶中消失了。
“我是芝,來看看你們,順便送來我出的詩集?!彼噶酥缸郎系膬衫π聲?。
那是由北京某著名出版社出版的10本一套的個人自選詩集,每本用一種顏色的紙張印刷,共10 種顏色,封面是高檔銅版紙,上面有芝不同角度的頭像照片,這些照片一看就知知道出自大家之手。
尖嘴猴腮的部主任緊緊盯著那些可以說是超級豪華的詩集,猶如被雷劈一樣呆若木雞,只是眼神里透著羨慕嫉妒恨。而那個女編輯也情不自禁地驚呼了一聲“哇”。
“對不起,我還有事,今天是來送書的,改日再來聊天。”芝又一次獲得了心理上的滿足,轉身而去。
那個部主任終于清醒了過來,追上芝,連聲問:“你、你現(xiàn)在干什么?留個聯(lián)絡方式,我們會正式向你約稿,以整版推出。”
芝笑了笑:“我已經(jīng)不寫詩了。”
芝讓奔馳轎車把她帶到綠城中山路一家叫做“外鄉(xiāng)人”的小餐館,那里經(jīng)營的是北方菜。
剛11 點鐘,只有八張桌子的小餐館還沒有一個顧客。據(jù)說這是附近拆城中村導致的結果。幾年前,這里從上午10點鐘一直到三更半夜都是顧客盈門,人滿為患。
芝把半老徐娘仍涂脂抹粉的老板娘叫過來,從包里掏出2000 元錢,放到桌上,說:“今天中午你的小餐館我包了?!?/p>
對于這幾乎相當于一天流水的進賬,老板娘當然求之不得,她滿臉職業(yè)性笑容地問:“小姐,你是現(xiàn)點菜還是我來為你安排?客人幾點到?”
“來一盤炒面、一碗雞蛋湯就行了,客人就我一個?!敝プ聛?,面無表情地回答。
老板娘一愣,但她并不想讓自己的好奇心得到滿足,這有可能得罪客人,因而她沒有追問,反正這年頭有錢人容易犯各種各樣的“病”。于是,她讓女服務員把停止營業(yè)的牌子掛出去,又安排廚師做炒面和雞蛋湯。
一年多以前,芝經(jīng)常來這家小餐館吃飯,所謂飯,其實就是一盤8 元的素炒面和一碗2 元的雞蛋湯,她當時的經(jīng)濟能力使她只能夠吃這些東西,只有在極其特殊的情況下,才會加一份北方風味的炒菜。好在這家小餐館并不歧視低消費者,無論花多少錢,老板娘都熱情招待,絕不會給冷面孔。
芝到這家小餐館來自然是為了懷舊,如同所有在人生中有了輝煌成就的大人物都喜歡回到曾歷盡苦難的地方來一番深沉、悲壯的回憶一樣。她不敢說自己現(xiàn)在有了多么大的豐功偉績,但比起一年多前為了求職而到處遭人白眼和羞辱,比起當初只能吃一盤素炒面和一碗雞蛋湯來說,已經(jīng)有了天壤之別,不能同日而語。
在一聲吆喝下,炒面和雞蛋湯端了上來,老板娘熱情地告訴她:“小姐,這是大廚專門為你配料制作的,用蝦段、干貝、里脊肉、鮑魚絲、菜心和面炒出來的,雞蛋湯里有魚翅和燕窩?!?/p>
芝苦笑了一下,也許老板娘說的這些配料是真貨,但她的本意就是吃廉價的炒面和雞蛋湯。而老板娘大概是怕對不起那2000 元錢,或是要巴結她這個可能的闊姐富婆,而根本沒有領會她包下這個小餐館的目的。低情商,沒文化呀!她暗自感嘆。
她一口都沒有吃,只是呆呆地看著那炒面和雞蛋湯。不知為什么,眼中竟淌出了淚水,嘴里不由自主地吟出自己寫的一句詩“為什么我們永遠回不到從前/ 為什么我們要無休止地懷念從前”。
芝來到夢黃昏咖啡廳前。
她又換上了一套衣服,那是乍一看十分樸素的白色連衣裙,穿上這件連衣裙,使她清純了許多,再將高高盤起的頭發(fā)松開,披到肩后,于是,她儼然像是一個剛走出大學校門的女大學生。
她與他結識時就是這樣的裝扮。他是她來綠城的第一個情人。在夢黃昏咖啡廳,她見到了他。
夢黃昏咖啡廳位于一條寧靜的小巷內,在那里面,永遠不可能看到黃昏,而只有夜晚。門板和厚重的布料將不大的房子分隔成十幾個狹窄的空間,沒有一絲自然光透進來,只有燭火在閃亮。幾個袒胸露乳的女孩子無聊地擠在門口一側的長沙發(fā)上,期待著單身男人走進來。
芝和他的第一次約會就在這里,那時她是剛剛揚名綠城的女詩人,而他則是一個流浪畫家。他說自己的畫在中國美術館展出過,在榮寶齋以萬元的價格出售,可實際上在綠城他的畫一百元都沒人要,大款們花幾十萬購買的是齊白石、李可染、石魯、范曾的畫,哪怕是假的。
他是在給芝寫了20 封近乎瘋狂的求愛信之后,她才同意到這間名字很雅的咖啡廳與他約會的。他在信中用比她的詩歌還優(yōu)美的詞語贊頌她,每封信里都有一副他想象的她的畫像,有時嬌小,有時苗條,有時高大,有時豐滿,有時純情,有時放蕩,有時朝氣蓬勃,有時慵懶無力。她終于被他的癡情所打動,希望見見他,也希望他能夠畫出真正的她。
在這里,他們相見了。他說她就是他在夢中追尋了許多年的那個女孩子,而她覺得他也是她想象了許久的那種男人。他們在這昏暗之中約會了十幾次,談完了人生所有的話題,然后,他帶她到了他租的一間用木頭和竹子搭起的房子內。在她準備充分享受男女間因愛而必然會到來的美好時刻時,她卻發(fā)現(xiàn)外表充滿力量的他,此時此刻疲軟無能。他沮喪而羞愧,然后解釋自己是過于激動造成的。她理解并原諒了他,期待著下一次。而一個又一個下一次都令她失望,但她仍和他繼續(xù)往來,只是見面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她承認,在精神層面,他確實是她的情人,而在生理方面,他絲毫不能滿足她。情人交往,一定要有性嗎?這成為一個無解的悖論。
芝又回到綠城,當然渴望見到他。于是,她約他來到了夢黃昏咖啡廳,在她消失了一年多之后,委實需要重溫許多過去的美好,盡管這其中更多的是苦澀。
他來了,是開著一輛豐田皮卡來的。服務小姐們一擁而上,爭先恐后地把他往自己懷里拉扯。他器宇軒昂地推開她們,堅定不移地向她坐著的那個包廂走去,那里是他們永遠固定的位置。
沒有擁抱,他們隔著燭火默默相視。
“你沒有變?!彼f。
“你也沒有變?!彼f。
他搖搖頭:“我的生活已經(jīng)改變,我的畫終于被有識之士認識到了應有的價值。我已經(jīng)買了房和車。你回來了,真好,我們可以生活在一起了。”
她話中有話地問:“真的可以生活在一起了嗎?”
他的面孔漲紅了一下,隨即肯定地點點頭:“真的,我、我……可以了?!?/p>
她輕輕地出了口氣,慶幸自己終于能夠了卻和這個情人的夙愿了。她拉住他的手,小聲地說:“晚上,到我住的酒店來?!?/p>
他認為這是她在考驗他,不,考察他,因而毫不猶豫地說:“我一定來。”
他們又開始默默相視,有時候語言純粹是多余的。
大富豪歌舞廳是綠城最為豪華的娛樂場所,據(jù)說僅僅內部裝飾就花了三千萬,這里也是芝離開綠城之前最后一個打工的地方,當時她的職務是公共經(jīng)理。而公關經(jīng)理這個詞匯,稍有點江湖經(jīng)驗的人都懂的。
在這里,她寫下了轟動綠城文壇的一首長詩《舞到黎明唱到死》。這首詩沒有發(fā)表,而是通過天涯社區(qū)在網(wǎng)絡上傳播,一個著名評論家認為這首詩早已超越了舒婷,可以與惠特曼的作品相提并論,而很多為了生存而掙扎的年輕女性讀了這首詩后哭得死去活來。
芝在這間歌舞廳包下了最大的包廂,這個能夠容納30 多人唱歌跳舞的包廂裝修得猶如宮殿,最低消費一萬五千元。
芝請來了20 多位客人,這些男女都是她在綠城結識的,以文化人為主,也有官員和老板。曾經(jīng),在經(jīng)濟拮據(jù)之時,她向他們開口借錢,少則幾百,多則上千,他們都借給了她,盡管有的人不那么爽快。當然,她最終都償還了,沒有賴賬。
她故意晚到了一會兒,因此走進包廂時,客人們大都到齊,這些對她并不陌生的人將目光齊刷刷地盯在了她的身上,因為她穿得實在是太出眾了。上身一件黑色背心式緊身衫,明顯沒有戴胸罩,大半截乳溝外露,乳頭若隱若現(xiàn),下身一條短得不能再短的真皮超短裙,雪白、筆直的大腿在燈光下閃耀著光澤,頭發(fā)重新高高盤起,從額頭開始用一根血紅的綢緞扎了一圈,一對杯口大小的白金耳環(huán)幾乎垂到肩膀,手腕上玻璃種的翡翠手鐲染綠了她的半截胳膊和半張手掌。
她絲毫不在意人們注視她的目光,而是隨意地跟每一個人打著招呼,然后向他們派發(fā)禮品:男人是約10 克重的純金戒指,女人是約20 克重的純金項鏈。然后,她笑笑說:“大家請盡情盡興?!彪S即一招手,十幾個花枝招展的所謂女服務員,蝴蝶般飛進了包廂。
她聽到了人們的竊竊私語:
“她是不是搶了銀行?居然坐上奔馳600 了!”
“她那手鐲起碼百萬以上!”
“準是榜上大款了,今晚光是送禮就好幾萬,真他媽衣錦還鄉(xiāng)了!”
“她比以前漂亮多了,像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p>
“嗐,你沒看出她是做了整容,雙眼皮是割出來的,眉毛是修出來的,鼻子是墊高的,嘴是縫合才變小的,乳房雖然堅挺可沒有彈性,肯定也是人工制造的結果……”
“不過她本來身材就不錯,再配上……”
“聽說她還出版了10 本一套的詩集,裝幀非常華麗?!?/p>
“她有資本在咱們面前炫耀了!”
“女暴發(fā)戶唄?!?/p>
“別這樣說她,她還是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嘛?!?/p>
芝冷冷地笑,她知道人們會這樣議論她,她請他們來也就是為了驗證她的推斷,她將把這些人的心態(tài)和自己此時的心態(tài)寫入即將拍攝的電視連續(xù)劇。
“來,讓我們先瘋狂一下!”芝示意服務小姐打開卡拉OK 機,大屏幕上出現(xiàn)美國黑人少女的迪斯科動作,音箱中傳出刺耳的迪斯科樂曲。
燈光昏暗了,魔影重重……
芝在五星級酒店住的是一間套房,房號508。深夜時分,她的情人來到了她的房門前,輕輕地按響了門鈴。他知道,這必定是一個溫馨而熱烈的夜晚,因為他確實已經(jīng)醫(yī)好了自己的內疾,并在一個崇拜他而他也不討厭的模特身上試驗過多次。
他們幾乎一夜未睡,除了盡情做愛,還相互講述自己一年來的經(jīng)歷,她把這次回到綠城的幾次與他人的會見描述給他聽,他哈哈大笑,然后感嘆世態(tài)炎涼,人心不古。天亮時分,他意猶未盡地離開了芝的508 號房間,并與她約定晚上再來。他們相互海誓山盟,以后的每個夜晚都要緊緊地糾纏在一起。
他離開,是要回到自己的畫室,為她畫一張真正的她的畫像。一夜的激情,使他充滿了能夠讓她視覺和心靈都滿意的自信。
一天沒吃沒喝,他完成了她的畫像,于是在22 點的時候,又來到了她住的五星級酒店,再一次按響了508 號房的門鈴。
門開了,探頭的是一個穿著透明睡裙的肥胖女人,惡聲惡氣地問他干什么?
他以為是看錯了房門號,但經(jīng)確認后,沒錯。他反問:“這個房間昨天居住的那個姑娘呢?”
“我不是姑娘嗎?”肥胖女人看清楚他的相貌和魁梧身體后,聲音變嗲了。
“我是問昨天那個。”
“昨天是我住的呀,前天也是,我已經(jīng)在這間房住了5 天啦。進來吧,我不會讓你失望的?!狈逝峙俗隽艘粋€數(shù)錢的手勢,顯然把他當成了那種叫做鴨的男人。
他退后幾步,然后迅速離去,隨即到了大堂的總服務臺,向大堂經(jīng)理詢問昨天住在508 號房叫做芝的客人搬到哪里去了。
大堂經(jīng)理認真查驗了他的身份證后,在電腦上搜尋了一下,告訴他:“508的房客已經(jīng)住了5 天,并不叫芝,也沒有搬走?!?/p>
“那叫芝的客人住在哪間客房,也許是我記錯了。”
大堂經(jīng)理又在電腦上搜尋了一下,搖搖頭:“我們這里沒有叫芝的客人入住?!?/p>
他愣住了,但馬上掏出要送給芝的畫像,打開給大堂經(jīng)理看:“就是這個姑娘,她的相貌應該很容易被記住的?!?/p>
大堂經(jīng)理再一次搖頭:“沒有,她沒在我們酒店入住?!?/p>
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難道自己跟她的重逢是做夢?!
不,絕不是夢!他的生理和心理感覺都告訴他,他與她的相會是真實的。難道她又一次與他玩一場失蹤的游戲?于是他迅速決定按照她給他講述的此次來綠城的軌跡去尋找她的下落,他認為她是在考驗自己是否對她鍥而不舍,始終不渝!
第二天,他先是到了天涯海角影視公司,向總經(jīng)理詢問幾天前來找他們投資電視連續(xù)劇的芝來簽合同沒有。
總經(jīng)理嘲弄地看看畫家,哼了一聲:“那個芝還能投資電視連續(xù)???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連投資自己一身衣服的能力都沒有!對不起,她已經(jīng)從我們這里消失很久了。”
畫家看得出總經(jīng)理不像在撒謊,更不像是被芝買通,于是又趕到了《綠城日報》文藝部,見到了不算陌生的部主任,向他打探芝的下落,因為芝告訴過自己,給這位部主任送了10 本一套的詩集。
“什么?芝出版了10 本一套的詩集?”部主任大驚小怪地喊出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任何一個中國詩人,要是一下子能夠出版10 本一套的詩集,那會是文壇的重大新聞,我肯定不會沒聽說。至于芝本人,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她了,也不太想知道她的消息?!?/p>
畫家疑惑地觀察著部主任,最終以江湖經(jīng)驗斷定部主任說的是實話,他不想讓對方覺得自己不正常,因而怏怏離去,到了芝講過的那家被她包了一中午的小餐館并說明來意。
小餐館的老板娘愁眉苦臉地說:“我這里從來沒有來過那么慷慨的客人,我也不巴望來那種客人,只要城管、衛(wèi)生、爛仔們少來,我就心滿意足了。”
芝也沒來過這里。
去夢黃昏咖啡廳!畫家暗自命令自己。終究天涯海角影視公司、 《綠城日報》文藝部、小餐館的事都是芝自己敘述的,而夢黃昏咖啡廳則是他親自到場,并和她默默相視了許久的地方,這不會虛假。
一到夢黃昏咖啡廳的門口,幾個女招待便蜂擁而上,萬分親熱地招呼著:“大哥,你好久沒來啦,想死我們了!”
“好久?我不是前天才來的嗎?和一個女子在那個角落約會?!彼钢退鄬Χ牡胤?。
招待小姐們上下打量著他,然后嗤嗤笑著:“大哥,你花癡吧?做夢吧?癔癥吧?神經(jīng)吧?前天我們根本沒營業(yè),全體去醫(yī)院體檢,查查有沒有艾滋?。 ?/p>
連他自己親自到過的地方都拒絕承認他和芝的出現(xiàn),這豈非魔幻?畫家徹底慌亂了。他還剩下最后一個驗證的機會,那就是找到參加大富豪歌舞廳聚會的那些客人。在這20 多個男女中,有幾個是畫家認識的,于是他挨個找到他們,說明意圖。這些人聽后,如同看著精神病人一樣看著他:“什么大富豪?什么送金戒指、金耳環(huán)?芝變成鬼也不會請我們到一晚上消費萬元以上的地方,更不可能送我們這么貴重的禮品!”隨即,那些人一一說明那天晚上自己在干什么,無非是加班、陪孩子上補習班、在家做飯洗碗,最浪漫的一個是因為酒喝多了,被老婆趕出家門,站在小區(qū)里數(shù)星星。
畫家徹底絕望了,陷入深深的混沌中。芝告訴他的一切都是假的!不,跟自己見面也是假的!
那么,他自己呢?夢黃昏咖啡廳的默默相視,五星級酒店508 號房間的激情和徹夜不眠呢?他可以懷疑芝的存在,可他也懷疑自己的存在嗎?莫非這一切都是他編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故事?可他為什么要給自己編這樣的故事?為什么?
其實問題只有一個:她來過嗎?來過綠城、來過人世、來過他身旁嗎?
這應該也是許多人的問題:你來過嗎?
畫家解決不了哲學問題,更破解不了芝帶給綠城的疑案。
他只能把這個世紀難解之謎留在心底:她來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