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瀾
像,真像咱家北大河冰窟窿那么涼
上面的老年斑
像歲月濺上去再也摳不下來的泥點
我害怕它們把你埋住
都說人是泥捏的,那樣是不是
你就真回到泥土中去了
你那說打就撈的能耐呢
被你踹折了一條腿的飯桌
至今還哆嗦吱嘎叫喚
現(xiàn)在我才更深切體會到
那從記憶里扇來的耳光,不僅響亮,霸氣
真的已經(jīng)成了甜蜜和奢望
醫(yī)生來過,翻了翻你曾經(jīng)瞪得溜圓
現(xiàn)在緊閉的眼皮,說只要你能挺過今夜
煎熬都撒開四蹄了,我的無助
成為它四處亂竄的曠野
真想給表針安上輪子和馬達
只要它跑快點,天就亮了
這深井般的黑夜,咱倆
就都爬上來了
我讓你兩盤,你臉上笑容那般
行云流水,笑聲就仿佛是一根撬棍
要把房蓋撬開
我決定這盤不再讓你了,你就
一再悔棋,臉上陰云密布
嘴唇上憋著一聲滾雷
此刻,楚河是你干癟的血管
漢界是你拱到八十三歲那座懸崖,拽住
岌岌可危的那根韁繩
監(jiān)測器里,血壓和心率
一會兒波濤洶涌,一會兒
風(fēng)平浪靜,忽然再跌進低谷
制氧機上那個咕嚕咕嚕冒泡的小瓶子
太憋人了
像一個人只出氣不進氣
這些器皿里將士相車馬炮的對弈
時間太慢,煎熬太急
我這只熱鍋上的螞蟻,像被恐懼
舉在手上,遲遲不肯落下的
最后一將
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
剛從午覺中醒來
晚上弄倆菜:東北拉皮
小雞燉酸菜
我沒敢問你,是不是把這病床
當(dāng)成了老家的炕頭
是不是把輸液管,呼吸機,檢測儀
當(dāng)成了你已經(jīng)用慣的家什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這兒
與老家隔著兩千公里的月光和焦急
你直勾勾使勁地盯著我
像是詢問更像呵斥
還不等我從你突然醒來的
驚喜里回過頭來
馬上又讓驚駭,端上一臉強顏歡笑
把一聲好,用虛假遞給你
我看見你的目光漸漸柔軟了幾秒鐘
像手機慢慢地黑屏,吧嗒
再一次撂進眼瞼里
我的心臟,咕咚一聲又
跌回了深淵里
你現(xiàn)在成了一個乖孩子
躺在病魔的搖籃里
過去讓你吃藥,跟殺你似的
現(xiàn)在你總是一會就輕聲細語地說
該吃藥了吧
我笑著告訴你到時間我會喂你
你的神情里卻總是飄下幾朵懷疑的雪花
但是,你已經(jīng)不敢與我為敵
就像每一次,護士給你扎完針都會問你
疼不疼啊,爺爺
你都狡猾諂媚地回答,不疼
給你擦臉,刮胡子,喂飯,換紙尿褲
你總是乖巧忐忑地配合我
任我隨意地擺布
每當(dāng)這樣的時刻,我心底
就特別地柔軟和光榮
仿佛,我也當(dāng)了一回你的父親
跟你小時待我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