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羅小扇
/一/
福嫂是整條街上最有福的女人,很多人都這么說。
我們這條街是新建的。本來這里是村里耕地,后來村里不夠住,就把地變成了宅基地,一溜煙兒的紅磚大瓦房,比村里各式各樣的土坯房、稻草頂好看多了。房子蓋好后,大家陸續(xù)從村里面搬了過來。
見到福嫂那年她也就30出頭,白白凈凈的臉上總帶著笑。雖然她年紀和我媽差不多大,但是因為街坊套著好幾圈親戚,她隨娘家喊我媽姐,而我呢,得按這邊叫她嫂子。
我家有街上唯一一盤石磨,平常鄰居會來我家磨玉米糊糊攤煎餅。福嫂是那個把石磨刷得最干凈的,每次干完活兒,她都會提水把石磨里里外外刷上好幾遍才回家。
我們家還有一口大鐵鍋,也是當時村里不多見的??爝^年的時候,家家戶戶還會來我們家做豆腐。豆?jié){點漿后剩下的水洗衣裳特別干凈,大娘、嬸子會借這個工夫把家里的床單被窩(被套,方言)通通拿過來洗一遍,干干凈凈的好過年。到那時,院子里一盆盆被窩花花綠綠可好看了,福嫂家的被窩是花布里頭第二好看(第一是我家的),針腳最精細,也是所有被窩里最干凈的。很多人走了,福嫂的被窩才剛剛洗好,她會順手和我媽把大鍋灶也收拾干凈。
福嫂是個很講究的人。有一回,她來家里找我奶奶拉呱(聊天,方言)時看到我在包包子,就上手教我怎么把包子包得小巧又好看,個個18個褶,我可沒那個耐心,能把餡裝進面里頭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
街上誰不說福嫂的日子太舒服了。乏了,伺候孩子大人出門后她可以補個回籠覺,閑了,跟街坊嘮一上午。別的女人都會在農(nóng)閑時找些活兒干,以貼補家用,就像我媽,農(nóng)閑了就去養(yǎng)雞場幫工??墒歉I膩頉]工作過,所以她才這么有空老來我家和我奶奶拉呱。當別的嬸子、大娘抱怨老板,說工作辛苦時,她總會說一句“不識字,啥也干不了”。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里分明沒有一點兒害羞,反倒更像是在向其他女人挑釁。聽到她說這話,別的女人能做的只有羨慕,羨慕她找了個好男人。
/二/
福嫂的舒服日子來自金福。金福腦子靈光,早些年承包了村里的一個什么小機械廠,這幾年買賣挺好,天天忙得顧不上家。在他們家,金福的收入根本不需要福嫂再出門工作,她只需把金福和小文他們爺倆伺候好就行。
這些年沒人見金福下過地,不管春種還是秋收,都是福嫂自己忙。兒子小文那時才八九歲,就是能幫上忙,福嫂也不會讓兒子下地。福嫂說過,小文將來也是干大事的。
入冬后,麥子得壓一次水(澆水,方言)。這時節(jié),村里的地差不多一起澆,所以得排著隊用水。巧的是那次,他們家排到半夜,金福不放心福嫂一個人忙,都披上衣服出門了,福嫂硬把他給拉了回去,說“廠里那么多事,男人哪能再干這個”。在福嫂眼里,金福是頂天立地干大事的人,小文比他爹還要強,更不能讓農(nóng)活兒耽誤了前程。半夜,福嫂就自己披上衣服去了地里。
初冬夜深了,地上慢慢有了一層霜。福嫂拿著手電筒在地里來回看,突然腳下一滑,結(jié)結(jié)實實摔在田埂上。幸虧別的地里有人也在澆水,見狀要送福嫂回家,可福嫂非要把地澆完再走。村民無奈,只得把她晾在一邊田里,幫著弄完地才放心送她回家。街坊以為金福能在家伺候幾天,其實不然,因為福嫂說,金福廠子里的事要緊,就是扭了一下也不是啥大事。那幾天小文一直在奶奶家吃飯,福嫂呢,一個人在家啃了3天煎餅。
日子從小文考大學后開始不一樣了。廠子的買賣越來越火,金福全國各地跑得更勤了,一個月只能見個一回兩回。小文一年就寒暑假回來兩次,福嫂突然沒著沒落,無事可做。
和街坊拉呱時不用急著回家,因為沒人等她做飯了,她的回籠覺睡得也不勤了。有了大把時間,福嫂開始變著花樣伺候婆婆。婆婆住得也不遠,就隔著一條街。街坊??吹礁I泛呛堑兀裉於艘煌腼溩咏o婆婆送去,明天又炸一盤魚奔向婆婆家。有時拿出塊布到我家讓我媽看看,給婆婆做衣裳合適不。我媽看著福嫂身上那件五六年前的素褂子,問她“咋不給自己做件新衣裳”,福嫂搓著粗大的手指嘿嘿笑了,“咱在家干活兒又不出門,不老不小的,穿啥新衣服,大人孩子穿就行”。
小文上大學沒幾年,有一年暑假帶女朋友回來了。福嫂早早接到兒子電話,又打電話問小文人家姑娘喜歡吃什么,提前備齊了菜和水果。接著把家里里外外拾掇一遍,連屋檐底下那幾個花盆都抹了一遍,黃葉子也揪了。那一通準備,比每年忙活過年還利索。早上洗臉看著鬢角的白發(fā),怕姑娘嫌棄狠心去燙了頭發(fā),買了新衣服。雖然有些累,但那幾天福嫂走起路來步子可輕快,連腳后跟都顫顫巍巍帶著喜氣。
福嫂已經(jīng)不在乎旁人怎么夸了,好日子都看得到。婆婆沒病沒災,廠里生意紅火,小文也快畢業(yè)了,這樣的好日子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福嫂沒有在意金福多久回一次家,甚至沒有在意小文多久沒有打電話了。福嫂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沒有這爺倆的日子。
/三/
因生意忙,金福在縣城租了辦公室和一套住房,福嫂會隔一段時間帶些好吃的送去,順便給金福收拾屋子。
麥子收了一段日子,福嫂用新麥子磨了面蒸了金福最愛吃的大饅頭。金福以前在家就喜歡看福嫂蒸饅頭,一瓢瓢面粉在福嫂手里變成任她揉捏的面團,揉搓很長時間,起鍋蒸上不長時間就變成暄騰的大白饅頭。金福一口下去就是半拉,他邊吃著饅頭,邊對媳婦喃喃自語:“我媳婦蒸的饃饃怎么這么香,啥菜也不用,就給我倆饃饃,這日子美到家了?!?/p>
福嫂提著大包饅頭和換洗衣裳興沖沖到了家門口,她覺得這里也應(yīng)該叫個家。她不舍得把包放地上,因為那是半小時前才出鍋的熱饅頭。她掏出鑰匙卻打不開,福嫂以為自己拿錯了鑰匙。拔出鑰匙揉揉眼睛又看了一眼,沒錯。福嫂又小心地把鑰匙插進鎖孔,還是沒聽到那吧嗒聲。她手里攥著鑰匙,像做錯事的孩子,在門口手足無措地來回踱步。與大多數(shù)俗氣的故事一樣,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露出了金福不耐煩的臉。福嫂看到門口一只歪倒的女士涼鞋,她不敢多看,低頭把抱了一路的熱饅頭送到金福跟前。金福并沒有讓她進門,福嫂也很知趣地說“地里還有活兒”,轉(zhuǎn)身離開了這個讓她心寒的地方。
不識字的福嫂不知道愛情兩個字怎么寫,但是她懂得金福再不是以前的金福了。想到自己一把年紀遇上這樣的事,說出去丟金家的人,她咬牙忍著。因為小文還沒有結(jié)婚,比起一哭二鬧三上吊地鬧一通,清白的家世對小文更好。
小文結(jié)婚以后留在了省城,很快小文媳婦懷孕了。福嫂放下電話高興地淌了一臉淚,她把淚一抹又開始包餃子,純?nèi)獾闹环攀[。幾天以后,福嫂準備了彈好的新棉花、集上買的軟和棉布,還有一些細棉紗,拿出伺候婆婆的勁兒興沖沖趕到省城伺候兒媳去了。
然而不到3個月,福嫂就回家了。街坊看她臉色不好,不敢多問。她瘦了,聲音變得有些沉,再沒了當年在街上喊小文回家吃飯的清脆和響亮。兒媳快生了,福嫂天天忙著做東做西,家里處處都是小被子小衣服,看起來孩子都能穿到3歲了。
街坊記不清福嫂什么時候又去了省城,更記不清她什么時候回來的??赡軐O子滿百天,也有人說孫子還不到百天。打那以后,大家不大見福嫂出來逛了,我奶奶還天天念叨金福媳婦也不來拉呱。福嫂家高大的鐵大門天天關(guān)著,她隔幾天到集上買幾把菜,也不愿和人湊熱鬧扯閑篇。見過的都說人挺瘦,瘦得有些不成樣。
差不多半年以后,福嫂好像又“活”過來了,還像以前一樣到家里和我奶奶拉呱,她聲音清脆,那些碾壓生活的不堪真相,就像一切都沒發(fā)生過似的,福嫂還是最初的那個福嫂,只是偶爾間眼神里有一點兒疲憊。
有天晚上乘涼時,福嫂穿著一套淺綠色新衣裳轉(zhuǎn)著圈就出來了。夜色里,淺綠色身影的她像一棵新鮮的玉米苗,撲棱著就長開了,還帶著一股清冷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