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言安
王慎中(1509-1559),字道思,號遵巖居士,晉江(今屬福建)人。明嘉靖五年(1526)進士,歷任戶部主事、禮部祠祭司、河南布政使參政等職。與李開先、唐順之、陳束、趙時春、熊過、任瀚、呂高并稱“嘉靖八才子”,與唐順之、歸有光、茅坤等創(chuàng)建“唐宋派”古文。王慎中詩文兼擅,著有《遵巖集》二十五卷。
王慎中是明中后期著名的杜詩批評家之一,被仇兆鰲斥為“與杜為敵者”。劉鳳誥亦斥其“不知量也”。然而,縱觀王慎中杜詩批語,不難發(fā)現(xiàn),盡管王慎中對杜詩有貶抑之辭,但是并非純粹的“與杜為敵者”,其對杜詩藝術(shù)和杜甫人格頗為推崇,仇兆鰲、劉鳳誥的說法有失偏頗。
王慎中杜詩批語的文獻來源主要有兩種:一種是“五家評本”《杜工部集》,清盧坤輯;另一種是王慎中手批《杜工部集》,其底本為明許自昌刊《集千家注杜工部集》。
盧坤(1771-1835),字靜之,號厚山,順天涿州(今河北涿州)人,嘉慶四年(1799)進士,曾任湖北按察使、甘肅布政使、山東巡撫、兩廣總督等職。其所輯“五家評本”《杜工部集》共二十卷,卷首一卷,為道光十四年(1834)涿州盧氏蕓葉庵刻五色套印本,計八冊。卷首首行署“杜工部集”,第二行署“五家評本”,第三行至第五行署“王世貞元美紫筆、王慎中遵巖藍筆、王士禎阮亭朱墨筆、邵長蘅子湘綠筆、宋犖牧仲黃筆”。正文前有盧坤序。此書的批點形式為眉批、夾批、題下批,但主要是眉批。書中王慎中批語(藍筆)最多。
王慎中手批《杜工部集》底本,據(jù)董芳《王慎中貶杜論研究》介紹,為明許自昌刊《集千家注杜工部集》,河北大學(xué)圖書館特藏部藏。許自昌(1578-1623),字玄佑,曾構(gòu)梅墅,故別署梅花主人,江蘇長洲(今江蘇蘇州)人。此書共二十卷,文集二卷,明萬歷三十一年(1602)刊刻。批語為朱批。此本批語與盧坤輯“五家評本”《杜工部集》中王慎中的批語不盡相同。惜筆者未得親見此手批本,未審此手批是否為王氏真跡。故而筆者在研究王氏批點杜詩時,主要以“五家評本”《杜工部集》中的王氏批語為據(jù),并參以董芳整理的手批本批語。
褒揚之辭在王慎中杜詩批點中占有相當(dāng)大的成分。考察這些崇杜之論,不僅有助于全面真實地了解王慎中的杜詩觀,糾正仇兆鰲、劉鳳誥等人的偏見,而且對于明代杜詩學(xué)研究也有所裨益。
王慎中對《曲江二首》《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春望》等諸多佳作頗多褒揚之辭,如:
韻勝,而不涉輕淺,妙哉?。ň硎肚住贰俺厝杖盏浯阂?,每日江頭盡醉歸。……傳語風(fēng)光共流轉(zhuǎn),暫時相賞莫相違”批語)
氣象嚴重,詞旨清楚,風(fēng)格典麗,乃佳作也。(卷十《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批語)
雄心銳氣,奮發(fā)飛騰,而造語雕字之力,妙出筆墨。(卷二《送從弟亞赴河西判官》“南風(fēng)作秋聲,殺氣薄炎熾”批語)
無限情語,在十字中,讀之令人飛動。(卷九《贈高式顏》“昔別是何處,相逢皆老夫”批語)
真是全篇傳誦久矣,不待贊矣。(卷九《春望》批語)
三篇皆全首佳妙,無字句之憾,妙得樸。(卷十一《村夜》《早起》《可惜》批語)
平直說話,自是情感,而風(fēng)致亦具,正合如此。(卷十二《春日梓州登樓二首》“天畔登樓眼,隨春入故園”批語)
二首全篇佳勝,難以一字形容。(卷十二《客夜》《客亭》批語)
又奇又妙,只可屢諷,而得其妙,難以下語一二形容也。(卷四《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批語)
王慎中認為“韻勝”、“氣象嚴重,詞旨清楚,風(fēng)格典麗”、富有情感等是構(gòu)成佳作的重要因素。在詩歌語言上,王氏主張“造語雕字之力,妙出筆墨”、“不涉輕淺”、“無字句之憾”,即使“平直說話”,也要“自是情感”。在王氏看來,杜詩中可圈可點的名篇佳句還有不少,如:
議論與意態(tài),充匝曲折,信奇作也。(卷六《太子張舍人遺織成褥段》批語)
豪蕩奇?zhèn)?,無一字一句不穩(wěn)貼,此乃可見老杜神力,欲學(xué)者宜于此處參究。(卷七《壯游》批語)
一篇《史記》,此等筆力,真扛鼎手。(卷八《送重表侄王砅評事使南海》批語)
置之三百篇中亦不愧。(卷一《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批語)
此亦杜公之長。(卷十五《夔府書懷四十韻》批語)
二語尤為瀟灑挑達。(卷九《一百五日夜對月》“斫卻月中桂,清光應(yīng)更多”批語)
警意奇語,皆穩(wěn)稱妥帖,亦長律之佳者。(卷十《奉送郭中丞充隴右節(jié)度使三十韻》批語)
只此數(shù)韻,無限曲折,詩正不在多也。(卷二《玉華宮》批語)
王慎中認為詩中可以有議論,但“議論與意態(tài)”要結(jié)合起來。認為“老杜神力”在于既“豪蕩奇?zhèn)ァ?,又“無一字一句不穩(wěn)貼”,學(xué)杜者“宜于此處參究”。對于長律,王氏主張既要意警語奇,又要“穩(wěn)稱妥帖”。這些主張無疑是有道理的。
王慎中稱贊杜詩中有些篇目為唐代其他詩人所不能及。在其批語中,多次出現(xiàn)“不能及”或“不可及”這類詞,如:
“三吏”、“三別”,古雅沉挫,超古絕后,今人真無復(fù)措筆矣。(卷二《新婚別》批語)
三首俱佳,第一首尤絕。一字一句,縷出肺腸,令人莫知措手,而宛轉(zhuǎn)周至,躍然目前,又若尋常人所欲道者。(卷二《羌村三首》批語)
格調(diào)既高,風(fēng)致又妙,可空唐人矣。(卷十二《戲為三絕句》批語)
無來由,而極有情景,此杜公過人處。(卷十《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雀啄江頭黃柳花,鵁鶄鸂鶒滿晴沙”批語)
此方是杜老之能,而正人之所不能也。(卷二《逼仄行贈畢四曜》“逼仄何逼仄,我居巷南子巷北”批語)
二句若無難者,妙處人自不能及。(卷十五《返照》“已低魚復(fù)暗,不盡白鹽孤”批語)
如何情感,此等意,似人人能說,人人欲說,而無人說得。(卷三《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有弟有弟在遠方,三人各瘦何人強”批語)
只此尤不可及,正不必苦作翻硬也。(卷十三《春日江村五首》“扶病垂朱紱,歸休步紫苔?!徏宜汪~鱉,問我數(shù)能來”批語)
明刊本《集千家注批點補遺杜工部詩集》卷三《北征》:“東坡曰:‘《北征》詩’,識君臣之大體,忠義之氣與秋毫爭高,可貴也。……時山谷尚少,乃曰:‘若論工巧,則《北征》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以與國風(fēng)雅頌相為表里,則《北征》不可無,而《南山》雖不作無害也?!蓖跎髦信c《北征》曰:“有蘇、黃之評,更不(容)置喙矣。”說明其非常贊同蘇、黃的觀點。但其對《北征》一詩的認識還不夠深入?!侗闭鳌芬辉娭怨沤癃毑?,是因為此詩不僅有詩史性質(zhì),而且其寫法也極富有開創(chuàng)性。胡小石《杜甫〈北征〉小箋》曰:“至杜甫茲篇,則結(jié)合時事,加入議論,撤去舊來藩籬,通詩與散文而一之?!庇滞跏险J為“三吏”、“三別”不僅具有“沉挫”的特質(zhì),而且“古雅”,感嘆其“超古絕后,今人真無復(fù)措筆矣”,還認為《丹青引》使“盛唐諸家,皆為退舍”,可見其對杜詩佳作非常推崇。
王慎中認為杜甫的詠馬詩、題畫詩、挽詩、贈送詩、行旅詩、山水詩等皆能戛戛獨造,超出唐人之外,如:
唐人馬詩許多,惟此為勝,以其化盡點綴之格也。(卷一《高都護驄馬行》批語)
詠馬詠畫,皆化出唐人一種工麗之體,而獨高古,蓋其用心在于自成,不欲隨人作據(jù)也。(卷一《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批語)
題畫如《山水》《雙松》二篇,唐人少有及者。(卷四《戲為韋偃雙松圖歌》批語)唐人挽詩,無能如此,造意用語,真奇特也。(卷九《故武衛(wèi)將軍挽詞三首》批語)
悲惻仳離之詩,更無出此老右者。(卷十《憶弟二首》批語)
詩中題山川,人人所有,而如此二句,便與人不同。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只可意喻耳,讀之自具“抉扼要害險遠,而形勢關(guān)系”之意。(卷十《秦州雜詩二十首》“州圖領(lǐng)同谷,驛道出流沙”批語)
二篇行旅之況,悲苦感慨,妙不可極,與后《寒硤》同。(卷三《鐵堂峽》批語)
王慎中認為杜甫的詠馬、詠畫詩格調(diào)高古,與同時代其他詩人追求工麗之體不同。而杜甫的詠馬、詠畫詩之所以高古,又與杜甫追求自成、不隨人作據(jù)有關(guān),這就肯定了杜甫的獨創(chuàng)性。
王慎中推崇杜詩的創(chuàng)新精神,認為杜詩之所以佳作甚多,為他人所不能及,與杜詩善于創(chuàng)新有關(guān),如:
自創(chuàng)法。(《手批本》卷十五《秋興八首》“香稻啄馀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批語)
唐人無此等律,惟杜有之,須思乃巧也。(卷十一《遣興》批語)
用字與唐諸家別。(卷九《對雪》“戰(zhàn)哭多新鬼,愁吟獨老翁”批語)
詞體化出樂府,而意義則雅頌之奧也,如何替?(卷一《哀王孫》“已經(jīng)百日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豺狼在邑龍在野,王孫善保千金軀”批語)
此老黯者極黯,比物用意之類;樸者極樸,敘實事之類也。(卷二《彭衙行》批語)
翻得出人意表。(卷一《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不見湘妃鼓瑟時,至今斑竹臨江活”批語)
此豈不尋常,而尤為難造。(卷三《水會渡》“山行有常程,中夜尚未安”批語)
王慎中認為杜詩創(chuàng)新體現(xiàn)在字法、句法、格律、立意、風(fēng)格等諸多方面,其對杜詩創(chuàng)新的看法有可取之處,如“香稻啄馀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兩句,有的認為是倒裝句法,如明周珽編《刪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之《盛七律下》曰:“次聯(lián)撰句巧致,裝點得法,《詩話》謂語反而意奇,退之‘舞鏡鸞窺沼,行天馬度橋’效此體。要知此句法必熟練始得,否則不無傷雕病雅之累也。故王元美有曰:‘倒插句非老杜不能’,正謂不易臻化耳?!庇械恼J為并非倒裝句法,如《杜臆》曰:“地產(chǎn)香稻,鸚鵡食之有馀;林茂碧梧,鳳凰棲之至老。……‘香稻’二句,所重不在‘鸚鵡’、‘鳳凰’,非故顛倒其語,文勢自應(yīng)如此;而《詩話》乃以‘舞鏡鸞窺沼’擬之,真同說夢。”清顧宸《辟疆園杜詩注解》卷四曰:“舊注以‘香稻’一聯(lián)為倒裝句法,今觀詩意,本謂香稻乃鸚鵡啄馀之粒,碧梧則鳳凰棲老之枝。蓋舉鸚鵡、鳳凰以形容二物之美,非實事也。重在“稻”與“梧”,不重“鸚鵡”“鳳凰”,若云‘鸚鵡啄馀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則實有鸚鵡、鳳凰矣。少陵倒裝句固不少,惟此一聯(lián)不宜牽合?!苯袢巳~嘉瑩曰:“蓋杜甫情意工力所及,行乎其所當(dāng)行,自然如此,而非有意炫奇立異。蓋詩歌原以所表現(xiàn)之情感意象為主,情感意象既得之矣,則文法、句法之為我所用,自可左右逢源,何必拘拘辨其為順為倒?若杜甫此等句法,為后世開無數(shù)法門,下而至于今日之現(xiàn)代詩,似亦可自其中尋繹得一線淵源也?!蓖跎髦性u其為“自創(chuàng)法”,強調(diào)了此兩句的獨創(chuàng)性,比倒裝、倒插等說法更合理、更靈活。
王慎中還認為杜詩的成就與其忠君愛國的儒家情懷及其人倫天性有關(guān),如《述懷》“涕淚授拾遺,流離主恩厚”批曰:“固善造語,亦由忠膽,有本性言,不可強為也?!蓖跏险J為杜詩之所以感人,既是因為杜甫善于表達,也是因為杜甫有一顆出自本性的忠膽,而不是勉強為之。又如《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圣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況聞內(nèi)金盤,盡在衛(wèi)霍室”批曰:“其忠如此?!薄叭腴T聞號咷,幼子饑已卒”批曰:“其慈如此?!闭f明其對杜甫的“忠”與“慈”非常贊賞。再如《狂歌行贈四兄》批曰:“人倫天性之間,發(fā)得風(fēng)騷?!薄秾⑦m吳楚留別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諸公》批曰:“世情行跡,時久事變,崢嶸飛動,妙絕意表,其欲去此適彼及難與為別而留語諸公之意,無不極其工?!笨傊跎髦姓J為杜詩之所以能工,是因為其富有深厚的思想情感,順應(yīng)人倫天性。
王慎中稱贊杜詩的氣韻、風(fēng)格、字句之妙,認為杜詩妙處為他人所不能及,稱頌杜詩中的詠馬、題畫、贈送詩超出唐人之外,認同杜詩創(chuàng)新之功,認為杜詩成就與杜甫的儒家情懷有關(guān),這些都說明王慎中并非“與杜為敵者”。仇兆鰲斥責(zé)王慎中與其“羽翼杜詩”的心態(tài)有關(guān),而劉鳳誥之論則有附和仇說之嫌。盡管王慎中對杜詩也有貶抑之辭,但是從杜詩發(fā)展史的角度看,王慎中的這種態(tài)度比一味崇杜更具有辯證色彩。
注釋:
①[11](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杜詩凡例》,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3頁、第23頁。
②張忠綱編注:《杜甫詩話六種校注》,齊魯書社2002 年版,第265頁。
③(清)盧坤輯:《五家評注杜工部集》,道光十四年(1834)蕓葉盦刻五色套印本。(凡杜詩批語出自此書,不另出注。)
④董芳:《王慎中貶杜論研究》,河北大學(xué)2012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
⑤(元)高楚芳輯:《集千家注批點補遺杜工部詩集》,明嘉靖乙丑靖江懋德堂刊本,黃永武主編:《杜集叢刊》第一輯,臺灣大通書局1974年版,第306-307頁。
⑥周勛初編:《胡小石文史論叢》,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150頁。
⑦(明)周珽編:《刪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26冊,齊魯書社2001年版,第458頁。
⑧(明)王嗣奭撰:《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年版,第277頁。
⑨(清)顧宸選注:《辟疆園杜詩注解》,康熙二年(1663)顧氏辟疆園刻本。
⑩葉嘉瑩著:《杜甫秋興八首集說》,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