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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花、榆葉梅怒放京城的時節(jié),《北京晚報》每天以一個整版的篇幅,連載我國冰雪山水畫走過的46年歷程,通欄標題為《開宗立派,煉石補天——于志學》。
于志學先生是冰雪山水畫的創(chuàng)始人,是我最為敬重的當代畫家之一。令人難以置信,就是這樣一位大畫家,幾乎沒有進過書齋,從苦難的童年開始,孜孜不倦,上下求索,挫折、磨難、犧牲伴隨他大半生。當生活把他肆意掠奪一番之后,才將終成大業(yè)的桂冠贈給他。
一個雙休日的傍晚,我走進于志學先生在北京的寓所。先生穿著一件半舊短衫,一條睡褲,正在畫室揮毫潑墨,見到我這個來自黑龍江的老鄉(xiāng),喜形于色,放下畫筆,興奮地向我一一介紹他畫室的“文房四寶”——電動畫板、卷筒畫案、升降機、地跑車。他不無打趣地說:“中國革命是農(nóng)民革命,我這個農(nóng)民率先革命——現(xiàn)代化了!”那神情,哪里看得出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分明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孩童。
于先生把我讓到書房,按在他的轉(zhuǎn)椅上,他搬個小凳坐在對面,我豈敢造次,執(zhí)意不肯就座。他瞇著孩子般的雙眼,誠懇地看著我說:“按咱們老屯的規(guī)矩,來客得上炕里,這椅子就是炕頭了?!?/p>
當我坐在這把椅子上的剎那間,我一下子想到,就是這個人,居然一輩子同冰雪打交道,且結(jié)下不解之緣。不是嗎,少年于志學,冒著“煙炮兒”大雪,從松嫩平原上的一個小村莊,只身一人赴哈爾濱求學;青年時代的于志學,為了體驗大興安嶺原始森林冬季的雪貌,掉進茫茫的雪谷,為了感受冰上捕魚的意境,遭遇狼群的圍攻,身陷險境;步入不惑之年,面對“已是懸崖百丈冰”的一次次運動,于志學沒有被壓垮,他猶如小興安嶺的紅松,挺直而堅定,抗擊雪劍風刀。而他的冰雪山水畫,異彩綻放,以頑強的生命力迎風斗雪,傲然挺立在華夏大地。繪畫的同時,他建園筑館,如洶涌奔騰的江水百折不回,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于志學美術館和藝術園,先后矗立在松花江畔、黃山腳下,成為冰雪山水藝術的神圣殿堂。
面對眼前的于志學先生,我不知訪談從何說起。讓我始料不及的是,面對面的交談,于志學先生竟沒有說一句關于冰雪畫的話題。我說:“于老師,您還是一口東北話,少小離家,鄉(xiāng)音未改呀!”先生倏地從小凳上站起身來,迫不及待地從書柜里拿出即將問世的一本散文集,像小學生在課堂朗讀課文那樣讀了起來。讀得那么認真,那么專注,飽含深情,一口氣給我念了三篇,這中間沒有停頓,甚至連水也沒喝一口。意味深長的是,這催人淚下的散文,寫的皆是風雪中的家鄉(xiāng),風雪中的親人……
故鄉(xiāng),是每個人的生命之根,對鄉(xiāng)土的觀照,是人類最美好的情感,我強烈地感到,先生的心之家仍在那片鄉(xiāng)土。
走出于志學先生的家門,已是夜深時分,然而我卻沒有一絲倦意。漫步在北京的街頭,依依楊柳,習習春風,撩撥起我的萬千思緒。一個在風雪鄉(xiāng)村誕生的普通農(nóng)民的兒子,氣宇軒昂地走進中國美術的史冊,將筆下的春風,吹向西方,吹向世界。我欽佩,先生歷盡九九八十一難終成正果;我感慨,先生那顆與冰雪為伴的未泯童心。
冬天,孕育著春天的溫暖。于志學先生,用手中那支管用的畫筆,從大北方的冰雪中提煉著熱情,提煉著春天。
新年前夕,我在北京見到一本裝幀精美的掛歷《紅樓夢金陵十二釵》,著名國學大師文懷沙題字、著名紅學專家周汝昌題詩,精選原創(chuàng)作品12幅。這位繪畫者,就是大家熟知的黑龍江省畫院一級美術師、著名國畫家王子和先生。
王子和先生生于1942年,黑龍江人,祖籍山東文登。1961年就讀哈爾濱藝術學院美術系,專攻油畫。大學畢業(yè)后,醉心油畫創(chuàng)作,對西方古典美術及藝術理論多有鉆研,繼而轉(zhuǎn)向中國畫創(chuàng)作。藝術上中西會通的經(jīng)歷,使其創(chuàng)作既有西方美術寫實之功力,又具有中國傳統(tǒng)藝術之神韻。他喜讀書,酷愛古典詩詞文賦,書法音樂無不涉獵,被圈內(nèi)人稱之為書卷畫家。
文史修養(yǎng)的深厚底蘊,使其國畫創(chuàng)作意境深遠,筆力雄渾,極富書卷氣。觀他的畫,宛若讀令人擊節(jié)的抒情詩,給人以美的享受。他的人物畫,多借鑒于古典詩詞的名篇佳作,《觀滄海》《觀荷圖》《松下問童子》《國破山河在》《山鬼》以及《紅樓夢金陵十二釵》等,皆為其代表作。筆法細膩,神思高遠,以自己的人生感悟與藝術經(jīng)驗,詮釋古人的心靈世界,堪稱上乘之作。近年來,他的作品多次在歐美東南亞展出,他本人也多次在加拿大講學,赴日本訪問并舉辦個人畫展,影響廣泛,聲譽鵲起。
子和先生不僅是一位畫家,而且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書法家。對他的書法作品,中國書協(xié)主席、書法大師沈鵬先生評價頗高,文懷沙老先生說,如果打分的話,有的知名書法家,只能給60分,而我給王子和打90分。我問子和先生,真人不露相,你何時練就這般武藝?子和一板一眼道:“那年,家里墻皮有一處脫落,寫一斗方貼將上去,行家見了一番贊賞,遂一寫而不可收。”“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明人尚態(tài)”,我以為,子和先生的書法作品更尚韻味,奔突縱橫,張揚個性,我未見他臨過帖,卻常見他手捧大家書帖仔細端詳,用心揣摩,熟記于心,將歐、柳、顏、趙之精華,自然相融,糅進自家。對于他的字,即便不落款,人們一眼便可辨認出來。而對于眾多求字者,子和先生從來不輕易下筆,幾經(jīng)斟酌之后,方洋洋灑灑一氣呵成。
我和子和先生的交往緣于文學。一個雙休日,我攜新出版的一本散文集來到王家,想做半日敘談。進得屋門,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但見子和先生端坐方凳之上,手操京胡,瞇著雙眼,正拉京劇曲牌《夜深沉》,那般投入,如醉如癡。電話聽筒在身邊茶幾上放著,似對著麥克風,我以為在錄音,悄悄坐在一邊聆聽。曲畢,他拿起電話問了一句:“我拉得如何?”話筒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接過電話,仔細一聽,原來是省政協(xié)副主席譚方之。方之先生不無認真地說:“此公確實拉得好。這支曲子,專修二胡的新畢業(yè)的大學生,也未必能拉這樣!只是花了我不少電話費?!闭f罷大笑。放下電話,我戲謔子和先生說:“你這個省政協(xié)委員,不交提案,卻讓主席聽二胡。師從何人呢?”子和一臉天真道:“我這也是匯報。那年得了腦血栓后,大夫讓我勤活動兩只手,弄兩個球在手里轉(zhuǎn),我想莫不如拉琴,勝似轉(zhuǎn)球。沒人教,和寫字一樣,就是看書——揣摩——實踐,書是我惟一的老師。”面對這位年逾花甲卻像個率真頑童的畫家,讓我想起省內(nèi)評獎,他的“不合時宜”之舉。他是評委,卻當著參賽作者的面,一一評點人家的畫作,口無遮攔,毫不客氣,得罪了許多人!我曾婉轉(zhuǎn)提醒其注意場合,他依然故我,恐怕是“童言無忌”使然。我單刀直入對子和說:“不少人都說你驕傲,領導也不放在眼里。”子和一本正經(jīng)分辯道:“差矣!我哪敢驕傲,只不過是爭取平等,評畫有啥說啥,我是爭取自由?!碑斘覇柤八囊环哒垏嬙诒本┍?0萬元價格售出,購畫人是看中先生的名氣還是看中作品?子和先生擺了一下手,示意打住,然后引用唐朝詩人李商隱的兩句詩回答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我不知他想表達什么,那高大的身軀佇立窗前,雙眉蹙起一道山谷,凝視遠方。那一刻,我驀然想起杰克·麥納說過的話:“一個人的名譽是別人對他的看法,他的個性才是他真正的面目?!鄙谒归L于斯的王子和先生,就是“這一個”——一個有著鮮明個性的書卷畫家。
和冠哲相識很早。他在省畫院當副院長,我在省作協(xié)當秘書長,我倆雖然交往不多卻同病相憐:他是畫家,不能全身心畫畫;我是作家,不能全身心寫作。何也?怕是應了“當官多誤事”那句俗話。不是嗎?每天坐班,有事無事常在行,開會、學習、寫材料,我曾戲謔道,還要接個人、送個人、領導來了開車門……創(chuàng)作激情豈能不被日常工作所淹沒。
20世紀70年代初,26歲的冠哲以一幅名為《草原長城》的作品名聲大噪,這幅畫先后被黑龍江人民出版社、人民美術出版社發(fā)為年畫,刊行了5年,并被編入人美社的《新年畫選》和上海人美社的《工農(nóng)兵形象選》等畫冊,上了發(fā)行量頗大的《東北民兵》封底。由此開始,冠哲進入了一個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一時間,在黑龍江的畫壇上“刮起了一股呼倫貝爾旋風”。
于是乎,冠哲從內(nèi)蒙的一個邊遠小鎮(zhèn)調(diào)入省畫院,從工作人員到辦公室主任,直至當上畫院常務副院長。他是一個一心不能二用的人,干事專一,追求完美,用他的話說“是一個底氣不足,且意志不堅的跋涉者,因此走走停停是難免的事”。既然讓當官就得干好干滿八小時。同樣是畫家,別人潛心作畫,他只能業(yè)余時間揮筆,這對冠哲來說確乎有失公允。盡管如此,他扎實的功力、不凡的才華和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博得美術界上下的好評。他創(chuàng)作的作品,先后四次入選全國美展,他的代表作《騰飛的精靈》《騰越千秋》,藝術地再現(xiàn)了強悍的北方民族的生機與活力,撼人心魄,而另一幅《高山流水》,大有“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王安石《明妃曲》)的深遠意境。
這讓我想起2000年的那個春天,我接任《北方文學》的主編,擬拿出封二、封三、封四的三塊版面,刊發(fā)我省10位有代表性畫家的作品,理所當然點到晁楣、于志學、盧禹舜、張冠哲、王子和、紀連彬……那是一個周日的上午,我登門向冠哲約稿。冠哲住在南崗區(qū)光芒街一幢舊樓的頂層,80年代蓋的房子,老格局沒有方廳,一間臥室改當畫室。就是在那個年代,這居所對于一個頗有名氣的藝術家來講,也委實簡陋得有點說不過去。
十年后,在“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早春三月,我第二次去冠哲家約稿,他依然住在那個已有幾分破敗的老屋里。我感慨道:“這房子太老了,你得改善了!”冠哲一笑了之。落座后,談起當前書畫市場,冠哲打不起精神來,似有幾分倦態(tài)??烧f起故鄉(xiāng),說起英勇善戰(zhàn)的北方少數(shù)民族,一向沉穩(wěn)的他,頓時神采飛揚,話語如同開閘的江水,一瀉千里。我深知,這,當是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chuàng)作素材。一年多沒見,我以為他去外地“走穴”賣畫了,他笑道:“我缺錢但不急于掙錢,不想讓市場牽著鼻子走,創(chuàng)作是一種激情的表達、一種意義的追求、一種靈魂的安置、一種生命的延伸,兒戲不得。”說得何等之好!他接著說:“功夫在畫外,創(chuàng)作,需要學養(yǎng)的支撐,畫家首先要讀書,要廣泛涉獵文學、歷史、哲學、宗教等領域的學術成果,才能厚積薄發(fā)?!笨粗龝?、畫無他物的畫室,我深以為然!他說,幾年前在北京京豐美術館畫了幾個月的畫,那里的藏品是國內(nèi)一流的,朝夕研摩學到不少東西。說著他彎腰從畫案下面將最近創(chuàng)作的幾幅大畫拿給我看,令我眼前一亮。其獨取的視角、獨運的匠心、獨具的風神,顯示了他獨特的創(chuàng)作面貌,卓然不群,熠熠生輝。唐人劉禹錫的《陋室銘》云:“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眼前的冠哲令我油然而生敬意,志向高遠不媚俗,身居陋室卻陶然。不張揚,不自我炫耀,埋頭苦干,似一頭老黃牛在畫壇默默耕耘,這就是張冠哲君。
早春三月,一個周末的晚上,一位老朋友邀黃秋實先生和我在一起喝茶。落座后,老友喜形于色,遞給我兩幅塑封大照片,我接過來一看,著實吃了一驚:黃秋實書法長卷上,竟現(xiàn)出當代書法大家沈鵬和歐陽中石先生的書法墨跡?!爸槁?lián)璧合,翰逸神飛”,這是書法大家歐陽中石先生為黃秋實書“王鐸詩八首”和“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兩幅行書長卷的評語,而中國書協(xié)名譽主席、當代書法大家沈鵬先生,為該兩幅長卷,題寫了卷首名。
眾所周知,黃秋實先生多年致力于中國傳統(tǒng)書法的研究與創(chuàng)作,曾發(fā)表過多篇有見地的書法理論文章與評論,并結(jié)集出版《六雪齋書畫》一書,以詩化的語言,大視覺、全方位地闡釋了傳統(tǒng)書法藝術。他從理入于技,從技入于藝,從藝入于道,完成了書法“悠然自化”過程。其書風蒼勁老邁,瀟散俊拔,飽含文人氣息。他的作品,廣泛見諸于各種媒體,并為收藏家和書法愛好者所喜愛。
沈鵬、歐陽中石這兩位當代書法大家,為黃秋實題簽寫跋,此前,我和黃秋實先生多次見面,他只字未提過。當在座老友們懷著景仰之情,說起兩位頂尖級人物同時為一人潑墨,實不多見,并引用了司馬徽老先生的“伏龍鳳雛,得一可安天下”時,此時的秋實先生一直靜坐不語,似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低調(diào)行事,踏實治學,可謂當下文藝圈的楷模。
《顏氏家訓·勉學》中說:“夫?qū)W者,猶種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華也;修身利行,秋實也”。后漢書也有“春發(fā)其華,秋收其實”之說。其實,秋實先生也曾有過春花爛漫的歲月,他曾從事過專業(yè)技術,是電氣高級工程師;他曾從事過各種工作,在省委政策研究室任綜合處長,是省委決策機關的外腦、智囊團成員;他從學生時代就鐘愛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1958年在《北方》發(fā)表處女作,半個世紀,筆耕不輟,所積累的原稿達84卷,案頭創(chuàng)作的書法作品達幾個等身之高。先后出版過詩集、散文集、評論集和書法等專著十余部,并結(jié)集出版了百余萬字的《黃秋實文存》。2012年又被授予“省功勛老藝術家”稱號等。面對如此之多的收獲和積累,秋實先生從不張揚,一貫低調(diào)做人。這讓我想起老子的一段話:“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也”,處下居后,不爭之德,從秋實先生為人為學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些許中華民族古代哲學的思想之光。
秋實先生的書法作品,像黑土地一束束金黃的稻谷,放在手上掂量,籽粒飽滿沉甸甸。其實,秋實先生本人,就是一株低頭沉思的谷穗,誠實、厚重、謙恭。他從文聯(lián)副主席、《書法賞評》主編的領導崗位退下來之后,潛心書法研究和創(chuàng)作,從臨帖開始,不靠名位,不走邪門歪道,一步一個腳印登上書法藝術之殿堂。秋實先生在黨政機關工作多年,講政治,識大局,有口皆碑,公認他是一位“居廟堂之高憂民,處江湖之遠憂君”的謙謙君子。
我和秋實先生交往多年矣,推心置腹,無話不說,情同兄弟。讓我感慨不已的一件往事,歷歷在目,仿佛就在昨天。那年仲夏,我和黃秋實先生、范震威先生等作家、藝術家去林區(qū)采風。在蘭陵河漂流,我們?nèi)硕紱]下水,目送一只只橡皮船順流而下,便回到樺樹林中的蒙古包里談詩論賦。舊地重游,塵封的思緒在不經(jīng)意間被喚醒,我背誦了當年在此地寫過的一首小詩:大山醒來早/晨風編戰(zhàn)歌/筑路工人出戰(zhàn)/個個朝氣蓬勃/打釬聲,震山壑/號子聲,飄四野/林區(qū)節(jié)令雖早春/人心卻比火炭熱/小車咕咕穿梭飛/土籃似雁列陣過/干勁催得腳步風/脖頸汗水串串落/哨聲響,林中小憩車邊坐/毛主席著作一打開/引來朝霞紅似火。秋實先生聽罷,有幾分激動,動情地說,一個從大森林走上文壇的伐木者,最初未必想當作家,沒有目的卻合目的,這大概就是哲學中的那種境界。過后,我和震威先生不止一次感嘆,在眾多詩人、書法家之中,像秋實這樣涉獵哲學且能講出一二的,怕不多見!
秋實先生可以稱之為有才華而不逞、有名位而不爭、在詩書間默默筆耕的賢人。有春之耕耘才有秋之收獲。聊發(fā)感慨,以寄所懷,春華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