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智中(佤族)
一
翻過陰歷八月,就是佤歷的九月,芒公村綿長的雨季開始呈現(xiàn)晴雨各半的天氣。
天一放晴,村落的男人和女人們便從村落坡腳的羊腸岔道涌出,先是三三兩兩,然后結(jié)隊成群。男人不再扛著犁頭趕著水牛,而是扛著扁擔捏著麻繩。騎摩托車的則在后座托著三兩個人,女人鮮亮的頭巾、閃亮的鐮刀、寬大的背籮夾雜其間。村委會門前空寂的村落大道立即變得喧鬧起來。
支書王林說,谷子開始進家了。我知道,支書的意思是到了谷子收割的季節(jié)。
太陽穿過厚重的云層,將芒公大寨80 戶人家暴露在明晃晃的陽光下。雨水正從上寨坡頭羊腸小道間的縫隙奔涌而下,合著牛玲的叮當聲、狗的狂吠聲、音響里飄出的歌聲,隨著淡藍色的炊煙飄舞、升騰。雖然寨子坡腳下的群山仍舊白茫茫一片,但人群的喧鬧卻變得敞亮起來。
二
為了背靠大山、迎著早起的太陽,幾乎和所有的佤族村寨一樣,芒公村委會所轄的六個自然村都建在了像芒公大寨一樣陡峭的山坡上。這樣一來,各家各戶的旱地和水田,要么開在另一座山的坡面上,要么種到離家數(shù)公里外的河谷間。往來一趟,少則一二個小時,多則二三個小時,這也讓同一個村落數(shù)十戶人家收割的時間參差錯落近一個月。東戶人家的新米還未完全進家,西戶人家的稻谷又開始收割了。此起彼伏間,田間地頭、整個村落熱鬧得如同節(jié)日一般。
王林說,這種繁忙的景象要到10月28日才結(jié)束。每次說到一個節(jié)令時,平時連開會都不能準點的支書總是能夠準確到天。今年云南遭遇百年不遇的旱情,芒公村的雨水總是下不下來。支書說,芒公的雨季來得比較晚也比較綿長,一般頭陣雨最遲不會遲過4月20日。4月20日那天,雨果然毫無預兆地下了起來,只是應該更加纏綿更加充沛的雨水變得稀稀落落。
雖然殺了母豬祭了山神、叫了谷魂,但秧苗仍然栽插不下去。地神沒有在充足雨水的浸泡下徹底蘇醒過來,田里的泥土就沒有辦法徹底喚醒,秧苗就無法落腳,谷魂就入住不了大田。稀稀落落的雨水讓栽種的時日向后一推再推。王林說,到5月10日還無法栽插,長出來的就不是人吃的谷子而是牛吃的草了。但許多人家還是頑強地將秧苗插滿了地塊。
栽種的延遲,導致了收成的減少和收割的延遲。但各家各戶的糧倉都還裝有去年,甚至是前年的存糧,大面積減收并沒有引發(fā)族人深切的焦慮。族人們?nèi)院退胸S收的季節(jié)一樣,將全部的熱情投入到新米進家的喜慶之中。
三
村委會干部中,最早收割的是治安聯(lián)防隊員陳昆家。陳昆家的田地距離芒公大寨五六公里遠的河谷地帶,每年接回的谷子都要比別的人家多出十幾麻袋、幾十麻袋,糧倉也比別人家的寬大得多。
在族人們眼里,這樣持續(xù)不斷的豐產(chǎn)是神靈特別的恩賜。有一種傳聞在族人間暗地流傳:陳昆家供奉著一堆像黑眼珠一樣深幽通透的神石,每粒神石都住著一種谷物的精靈。每次家族祭祖的前夜,陳昆的父親和家庭男性成員便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祭祀神石。據(jù)說,因為擁有這樣的神石,就是在饑荒年代,陳昆家糧倉的米也永遠沒有吃完過。但沒有人見識過這些被叫作“向”的神石,但幾乎每個族人都能夠繪聲繪色講述有關(guān)這些“向”的傳奇。
霧還重重地壓在坡腳的群山頂上,陳昆從30 多公里外鄉(xiāng)街買來的二十多斤豬肉、四五箱啤酒、兩條香煙已經(jīng)堆放在案頭,前來幫忙的親友擠滿了木樓。煮茶的,倒水的,喝酒的,聊天的,挑水的,煮飯的,洗菜的,切肉的,人聲越是沸騰,火塘就越是熱烈,整棟木樓肉的香味就越是濃烈。
當太陽驅(qū)散了濃霧,將陽光灑滿整棟木樓、整個竹笆曬臺、整個村落、整片山坡的時候,收割的隊伍便開始出發(fā)。陳昆挺著胸、昂著頭,騎在嶄新“150”大紅摩托上,一臉的榮光。旁邊是男人們組成的摩托車隊,各自的后座上載著三兩個強勞力,在陳昆的帶領(lǐng)下,伴著摩托車上低音炮唱響強勁的節(jié)奏,向著五六公里外河谷的大田奔去。雖然外出打工的潮流讓田間勞作的場面不像往昔一樣壯觀,但摩托車隊和音響的加入,為傳統(tǒng)的勞作平添了許多樂趣:
是誰吹響了我的口弦?
是誰撥動了我的心弦?
遠飛的鳥兒是否還會回還?
歸鄉(xiāng)的路上怎么看不見你的腳???
村口的榕樹下怎么聽你唱響的歌聲?
散落的珍珠找不到串起的珠線,
思念的人兒總是藏在白云的深處……
這首流傳了幾代的山野情歌,被陳昆摩托車上的便攜式音響播放著,在田野間、人群中飛舞。女人的高音站在白云的深處,只聽得見歌聲看不見人;男人的高音藏在深山密林間,只感受得到深情看不見模樣。男聲落了,女聲又起,循環(huán)往復,在田野、密林間穿梭回蕩,感人肺腑,攝人心魂。這是佤族男女最古老、最傳統(tǒng)的勞作方式和情愛方式,許多情愛都是在播種、媷秧、收割這樣充滿歡樂的氣氛中滋生的。
我不想踏進你家的寨門,
我不想踩響你家的竹笆;
我不想看見家鄉(xiāng)飛來的斑鳩,
我不想聽見思鄉(xiāng)的琴弦吹響。
斷了的弦子誰來接?
掉了的腰箍誰來撿?
思念的人兒總是藏在云深處,
為何只聽見歌聲看不見人?
……
女人的高音掠過金黃的稻浪,情歌的記憶撩撥著豐收的激情。稻谷先是在女人們的鐮刀下臥成一層層、一迭迭厚實的金黃,有的被一把把捆了手腳站成一排排的稻垛,有的直接被男人捏在手中在打谷桶前摔打成了谷粒。
幾個人身長的竹笆將數(shù)十畝連片的稻田分割成一塊接一塊的方形方舟,方舟上堆滿了金燦燦的谷粒。女人站在一人多高的木梯架上,揚著裝滿稻谷的篾筐。飽滿的谷粒穿過陽光落在了方舟上,癟谷和雜草則順著歌聲和風向飄落田間。梯形的打谷桶前,男人“乒乒乓乓”的打谷聲和女人們的笑聲融成一片在山谷回響:
月亮爬累了會蹲在房頂歇腳,
蟋蟀叫夠了會鉆進草叢伸腰。
不知是誰家栽的竹子眼那么高?
不知是誰家種的芋頭那么麻手?
是不是飛來的陽雀歇錯了樁?
是不是清晨的公雞叫錯了音?
……
歌聲中,會有麻雞、田鼠、野鴨、蛇突然騰起竄出的身影,田野的放歌會立刻轉(zhuǎn)化為臨時的獵場,勞作的樂趣又會以另一種方式展開。
夕陽西下時,陳昆帶領(lǐng)的摩托車隊便會馱著半人多高裝滿稻谷的編織袋,穿過曠野、穿過村落后面的密林,沖向自家木樓。這時,阿媽的苦茶早已經(jīng)熬好,米飯也已經(jīng)煮好。只等他們一落座,飯桌就可以擺開,肉和菜就可以端上,一場酒肉的宴席就將展開。
陳昆是一個嗜酒的人,平日里總愛用白酒泡一些獸骨、鳥骨、鹿茸或是植物根莖一類的藥酒。喝到半酣的時候,就會拿出來示人,將獸骨、鳥骨、鹿茸里的故事通說一遍之后,便再次推杯換盞,喝得個瓶底朝天,將田間勞作的歡樂再延續(xù)一次。一些平時不被唱起的歌謠會在這時被再度唱起,許多遠去的記憶會再度被喚醒,豐收、勞作的歡樂沖刷著日常生活的煩惱。
同樣的熱烈在陳昆家持續(xù)三天后,又續(xù)轉(zhuǎn)到另一戶收割的人家。陳昆和摩托車隊的男女們,也會從這一家的稻田輾轉(zhuǎn)到另一家的稻田,每天都是一副酒足飯飽的模樣,看不出任何因減產(chǎn)帶來的焦慮和失落。
四
的確,在陳昆這一輩人眼中,糧食不再具有神奇的力量。自第一批到沿海打工的族人通過郵局寄回第一筆匯款開始,他們便發(fā)現(xiàn)了潛藏于貨幣背后的巨大力量:一個月打工掙得的錢,竟然能夠買回蓋整棟房子所需的石棉瓦片;打工半年寄回來的錢可以買回一臺帶有彩色的電視,配上播放器和音響,音樂就可以整日整夜響遍村落的每個角落。
雖然村落道路還沒有完全暢通,建蓋新房的浪潮就從芒公大寨、賀怕大寨一直向著山背后的芒舊、怕塘、怕迫三個村落蔓延。最早的人家將茅草房頂換成了石棉瓦頂,將透風的竹笆墻壁換成齊齊整整的實木板墻。后來,又將踩著“噼啪”作響的竹笆地板換成了厚實的實木地板,房柱由之前的四棵增加到了六棵,窗子由之前的一扇增加到了兩扇。房柱、橫梁、樓梯、火塘用的都是上好的紅毛樹、花桃樹、黃栗樹、紅栗樹,因為覺得刀斧劈出的木料不夠平整筆直,全部改用了電鋸。
就是在連綿的雨季,陡峭的山路上,仍然能夠看見男人們光著臂膀拖圓木、扛木料、背石棉瓦片、拉石料的場景;女人也不會懈怠,她們頭力、背力、腳力并用,將田間地角的石頭一塊一塊裝進竹篾背籮背回家,堆放在院場邊。似乎過了這個雨季,蓋房的機遇就不復存。所以,當幾個四川人、山東人踏著泥濘的拖拉機路來到寨子,將5000 元或10000 元現(xiàn)金擺在阿媽的竹篾桌上時,一些女人便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山寨。
外出打工和遠嫁外鄉(xiāng)成為了一種潮流。自20世紀80年代,艾不勒的姑姑跟隨著四川人離開山寨后不久,兩個妹妹也相繼離開了山寨。先是到了廣西,之后又輾轉(zhuǎn)深圳、東莞。幾年后,便追隨著姑姑的腳步,分別遠嫁湖南、安徽,成為了說著普通話的外鄉(xiāng)人。
“錢那么輕,卻可以幫全家買回好的生活;米那么重,卻只能幫我們填飽肚子?!?/p>
“打工,不僅曬不著太陽、淋不著雨,掙得的錢還多,還可以打開我們的眼睛,讓我們看見外面的世界?!?/p>
在這樣樸素的真理面前,錢和外面世界的越誘惑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男女離開了山寨。先是一些未婚的姑娘,后來是一些讀過初中的男女,再后來連像依惹這樣只念過幾年小學、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的女人也加入到了打工的行列。寨主達尼門的兩個女兒一個去了東莞、一個去了深圳,魔巴高尼門的兩個兒子一個去了廣東、一個去了杭州。王林的兒子、陳昆的弟弟、肖永華的侄女、王永華的女兒都一個踩著一個的腳印長年遠赴外地外打工,廣州、深圳、東莞、廣西、河南、安徽、北京、杭州這些之前從未聽過的地名,成為了村落后生們向往的天堂。
子女外出打工的越多,家里建蓋新房的時間就越早,用料也就越講究,消費也就越鋪張。僅僅一棟木樓的誕生消費的啤酒就是幾十箱,煙也是不下幾十條,肉酒更是不計其數(shù)。沒能蓋起新房的人家,也以自己的方式消費著打工的成果。除了電視的常規(guī)消費外,有的人家將半人多高的音響掛在了房門外,讓音樂從早到晚在村落上空盤旋回響。
繼電視、音響之后,碾米機、巡耕機、摩托車、電鋸也相繼進了村。族人親眼看著一袋袋黃燦燦的谷子,僅十多二十分鐘就脫成了白生生的大米,巡耕機的氣力也遠比水牛的氣力大得多,摩托車的速度和給生活注入的活力也超出了他們的想象。眼前的一切,都不得不讓族人們和從未進過縣城的寨主、魔巴、族長們對那個未知的世界充滿著敬畏。
電視替代了歌舞,巡耕機替代了耕牛,電鋸替代了斧頭,碾米機平鋪直敘的響聲替代了富有韻律的舂米聲,摩托讓族人的腳長出了翅膀,許多被世代堅守的傳統(tǒng)開始隱退。
五
盡管每年秧苗下田、青苗拔節(jié)、稻谷揚花、新米進家的時節(jié),族人仍按照祖輩傳承的習俗,將豬暗紅的血滴在神靈的土地上、將鮮活的豬肉祭獻給山神,用雞血安撫正在成長的谷魂,從雞頭骨卦中窺探神靈的喜怒、來年的收成。但是,在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浪潮的席卷下,包括一村之長的支書王林和大多留守的族人,對糧食的情感卻正在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
2007年的新米才剛剛進家,全村便掀起了千畝核桃種植的大會戰(zhàn)。早在會戰(zhàn)以前,有關(guān)核桃產(chǎn)業(yè)創(chuàng)收的傳奇便在村落廣泛傳揚:一個叫作安石的地方,因為種核桃,家家戶戶蓋起了兩層高的洋樓,一些二三十年的老樹還連續(xù)幾年創(chuàng)下年收入萬元的奇跡。每種下一棵核桃就相當于每年存下了3000 元錢,種10 棵就是3萬元,100 棵就是30 萬元!這對于年人均收入不足千元的芒公來講,是多么致命的誘惑!
支書王林去過那個叫作安石的村,親眼見過萬畝核桃掛果的誘人景象,親耳聽過當?shù)剞r(nóng)民講述核桃創(chuàng)收的傳奇。他暗地里盤算了一下,按照每畝種植10 棵的標準計算,如果芒公村委會6 個自然村、360 戶人家,投入一個冬春,每戶完成30 棵種植任務。那么十年之后的芒公,家家戶戶就全都是年均純收入八九萬元的富裕戶了,這是多么令人振奮的愿景?。?/p>
整個冬春,芒公失去了往年自在悠閑的生活,全民投入到了千畝核桃種植的大會戰(zhàn)。雖然時逢大旱,坡地上、灌木叢、茶葉地里仍舊人頭攢動:刈草的,打塘的,運苗的,背水的,種植的,培土的,施肥的……一些地塊還掛上了“大干冬春一百天,脫貧致富奔小康”的橫幅。
運送苗木的農(nóng)用車、拖拉機,進進出出的官員,來來往往的督導組,駐村入戶的產(chǎn)業(yè)輔導員,打破著山寨的寧靜。一些外出務工的青年也被裹挾回村。大干冬春一百天、每棵年均收益3000 元的誘惑,像一個巨大的魔盤。支書王林家、治安聯(lián)防隊員陳昆家、各村落小組長家的茶地、坡地、房前、屋后,甚至村委公的門前地角、村落主干道的兩邊,都種上了半人高的核桃苗。
當核桃年度種植任務由2007年的1000 畝攀升至2009年4000 畝,總面積由2007年的1560 畝攀升至2009年的10128 畝時,產(chǎn)業(yè)風暴幾乎席卷了芒公村委會的每一塊坡地、每一片灌木、每一塊茶地:生長野雞、麻雞、斑鳩、白鷴的灌木叢被開墾成了千畝連片的示范種植基地,播種旱谷和玉米的坡地打滿了1 米×1米的深塘,荒蕪的茶葉地里栽滿了核桃茁壯的幼苗。
雨水一年比一年來得遲,土地一年比一年干燥,太陽則一天比一天熱烈。為了拯救稚嫩的幼苗,留守村落的勞力、半勞力背著20 公斤、30 公斤的塑料水泵,走半里或一里的山路去喂養(yǎng)那些干涸的幼苗。但是,一個水泵的水只能夠喂養(yǎng)一棵幼苗,更多的幼苗只能等待上天的雨水。許多活了一年,甚至兩年的幼苗,如惡鬼附體般漸漸枯萎,直至根部腐爛,整棵樹桿干枯如柴,曾經(jīng)熱烈的壯志也隨著日漸荒涼的盛景冷卻了下來。
族人們發(fā)現(xiàn),我們向土地要得太多。三年的時間,1 萬畝核桃、10 萬個深坑、10 萬棵幼苗,要汲取多少土地的乳汁啊!很多很多年以前,先祖?zhèn)兙椭?,土地不僅養(yǎng)育著森林、養(yǎng)育著天空、養(yǎng)育著河流,肚子里面還埋藏著金子、銀子和許多的寶藏。但先祖只向神靈索取過獵物和谷種。神不喜歡想要得太多的族群,她只會眷顧那些懂得感恩的人們。族人們對之前對土地的瘋狂掠奪充滿著愧疚和慌恐,他們希望山神、地神、木依吉神、谷神能夠感受到他們的愧疚和虔誠。
六
當田野的稻谷已是一片金黃,新米乘著歡樂的酒香不斷走進家門,一年一度的叫谷魂、接新米的日子也就日益臨近。這一年,芒公大寨叫谷魂、迎新米的日子定在農(nóng)歷八月十五,也是一年中月亮最圓的日子。
因為連綿的雨,神靈的土地汲取了足夠的水分,空氣里的塵埃已經(jīng)落盡,許多雜草趁勢抽出一些嫩綠來,東一簇西一片,古樹因換了油綠的新裝而顯出勃勃生機。因為雨水的滋潤,山神祭祀房院落的圍墻上也布滿了淺綠的苔青,寄生石縫、墻頭的植物抻展著寬大的葉面,祭祀房的茅草頂上和房檐上掛滿著晶瑩的雨滴。這是族人為神靈保留的棲息地,是交付山神主宰的世界。樹木、雜草、清涼的空氣,小鳥、飛鼠、流動的陽光,都住著一個燦爛生動的魂靈;祭祀房的院落、苔青、繁雜的野草,雜石壘起的圍墻、竹子實木柵起的門欄、暗黃衰敗草頂,都暗含著神靈世界的密碼。
神靈的枯枝已經(jīng)清理干凈,進寨的木橋已經(jīng)重新搭好,谷魂回家的路已經(jīng)清掃干凈,谷子進家的寨門已經(jīng)敞開,祭祀山神的黑毛母豬已經(jīng)剽倒在祭祀房前,煮熟的肉已經(jīng)供奉在祭臺前。魔巴的祈禱中,《司崗里》創(chuàng)世神話已經(jīng)變得面目不清,有關(guān)祭祀谷魂由來的片段仍舊鮮活:
很久很久以前,人類組織各種動植物開會,推薦萬物的首領(lǐng)。從螞蟻到黃牛,從老虎到大樹,幾乎所有到場的物種都被一一推舉了一遍,唯獨遺漏了谷種。養(yǎng)育了人類的谷種委屈得掩面而泣,她要離開忘恩負義的人類。她跑出了深山,跑出了樹林,躲進了大海的深處。無措的人類這時才明白,背棄了谷種,就是背棄了自己。他們祈求親親的木依吉神。親親的木依吉神派出了長尾巴的蛇,會飛的小鳥,偷吃糧食的老鼠,打獵看家的狗,為人類請回了谷種。
為了感激親親的木依吉神,為了安撫被人類錯傷的谷神,先祖發(fā)誓:無論是開荒還是播種,無論是薅秧還是收割,都要按照木依吉神的叮囑,殺雞問卦、剽牛殺豬,為開墾的荒地、落地的谷種、長成的青苗、進家的新米,舉行隆重的祭祀……一聲沉重的嘆息后,魔巴詠嘆一般的聲調(diào)開始在密林間盤旋回蕩:
親親的木依吉神看見了人類的懺悔,
就會讓我們調(diào)順風雨;
親親的谷神看見人類的誠意,
就會讓谷穗長得像馬尾巴一樣粗壯,
讓牛像豬一樣繁殖,
讓豬像雞一樣成群,
讓部族的后人站滿山崗。
……
七
寨主達尼門家收割的第一把谷穗已經(jīng)供奉在木依吉神像前,女人們捏著一元的紙幣、抬著收割的第一筒新米,踩響了寨主家的木樓。錢是用來叫回離家一年的谷魂,新米是用來敬獻親親的木依吉神、逝去的先祖、村落的寨主、族長和長輩的。等到傍晚,從寨主家抬回賦予木依吉神性的新米爛飯后,各戶就可以接回自家的谷魂、迎回自家的新米了。
親親的木依吉神,
谷子長成青青的葉苗時,
我們選龍的日子祭祀你;
青苗開出串串的谷花時,
我們選蛇的日子祭祀你。
今天,
谷花已經(jīng)長成飽滿的顆粒,
谷魂已經(jīng)敲響寨子的竹門,
新米已經(jīng)等著進家。
叫魂的母雞已經(jīng)殺好,
祭神的母豬已經(jīng)殺倒,
第一鍋新米飯已經(jīng)貢在案頭。
請你幫我們將惡鬼趕出寨門,
請你幫我們的谷魂接進家。
別讓我們做錯事,
別讓我們走錯路;
別讓我們的心神不定,
別讓我們觸犯了神靈。
……
魔巴起伏悠揚的祈禱伴著蘆笙婉約迂回曲調(diào),三步一停、五步一跳,時而婉約凝塞,時而歡快舒展。銅铓低沉渾厚的聲音時而穿行其間,為曲調(diào)平添了一份凝重,為歡快增添了一份厚實,讓族人對谷神祭奠的誠意傳揚得更遠、更長。
在寨主家昏暗的木樓里、木依吉的神像前,族人們雙手擎著燭光,將頭埋在雙臂間,不時合著蘆笙的節(jié)奏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璋档墓饩€阻隔了俗界的紛擾,以便讓族人們乘著蠟燭的點點星光抵達先祖的神靈世界。
支書王林總是避諱親臨這樣的現(xiàn)場,寧可待在木樓下面,或是跟三五成群蹲著的后生吹牛聊天,或是跟挑水洗菜的婦女開幾句玩笑,或是看著艾倒和尼門把祭祀山神的母豬肉分成均勻的小塊,再望著各家將屬于自己的那份領(lǐng)走。大部分人家都停止了一天的勞作,等待著魔巴將谷魂接進寨主的家門。
天空沒有盤結(jié)烏云,四周一片湛藍。族長達旺率著幾個壯小伙舉著竹子編織的人頭兜魚貫而出,向著村落后門走去。只是,今日的人頭兜里供奉的不是人頭,而是用芭蕉葉包裹著從祭祀母豬各部位割下的指甲殼般大小的鮮活肉塊,上面插著幾面施加了魔巴咒語的白幡。后門是為兇神惡鬼開設(shè)的專用通道,插上施了咒語的人頭兜,惡鬼就會被攔截在后門以西的地界,谷魂和新米便可從容回家。
神龕前,達疊手里的铓錘變得舒緩起來,聲音變得高昂悠遠。達隆、達旺開始舞動雙腿,手里蘆笙的音節(jié)也錯落展開,形成兩個高低相合的聲部。音節(jié)由急到緩時腳掌向上揚,由緩到急時腳尖向內(nèi)緊收;音符密集串連時,整個身子前后傾伏、左右搖擺。這是迎接谷魂的舞蹈,這是新米進家的腳步?;鹛翢崃业厝紵饋?,鐵三角上的大鍋散發(fā)著迷人的肉香。木樓的拐角上,魔巴悠揚的聲音再次響起:
大田的谷魂,
小田的谷魂,
回家的道路已經(jīng)為你鋪平,
家里的糧倉已經(jīng)為你修好。
請你跟著我的聲音來,
請你隨著我的腳步走,
你不要害怕你不要慌張,
遇到人魂他會領(lǐng)你回家,
遇到狗魂他會為你讓路,
遇到公雞他會為你打鳴。
請你跟著我的聲音來,
請你隨著我的腳步走,
翻過前面的陡坡,
跨過前面的木橋,
進到我家的竹樓,
住進我們的糧倉。
……
太陽爬上了房頭,穿過房頭的紅色透明瓦,在滿屋的黑暗中濺起一片紅霞來,為籮筐中像山峰一樣隆起的新米鍍上了一層金黃。
神龕前的長桌宴上,第一碗新米飯已經(jīng)盛好了,第一碗肉湯已經(jīng)端上,大塊的肥肉已經(jīng)分好,寨主、主魔巴、族長和老人們已經(jīng)安坐好,一場由長輩引領(lǐng)的嘗鮮新米飯宴拉開了序幕。
八
村落的谷魂剛一進家,各家各戶的谷魂、新米也擠滿了田間、擠滿了地頭,心急火燎地等著家人領(lǐng)回家。
王桑木永殺倒了自家養(yǎng)的肥豬,在村委會的小賣部旁搭起了零時的賣肉攤。賣肉攤前聚滿了接谷魂、打新米人家的主顧。所有部位的肉價都是10 元一斤,最好賣的是肥瘦相間的五花肉,煮在菜鍋會浮起一層厚厚的油花,切成坨放在桌前也是一幅油光可鑒的模樣。不能付現(xiàn)的人家,就將名字記在賬本上,等領(lǐng)了低保、賣了春茶、豬雞,或是收到了兒女寄來的匯款,再一次還清。
陳昆家大田里的谷子雖然進了家,但新谷新米全都好好存放在糧倉里面沒有嘗過新。今年,他們一家將和往年一樣將叫谷魂的日子定在爺爺去世的兔日。
一大早,當小田里的第一把稻谷放在神龕前時,陳昆家收割的隊伍再次出發(fā)了。與前一次收割相比,這一次收割僅僅是一種象征。全家一起出發(fā),僅半日的功夫,最后一丘稻谷便收割完畢。等待他們的是收割后的新米家宴。陳昆的阿媽打開了糧倉,翻出半年多沒用的舂臼,舂了半口袋多的新米。其中的一小半是當天煮了吃,余下的一大半則分成若干小袋,等著第二天分送兩邊的父母、兄長、至親嘗新。
村落的族長、老人,陳昆的父母、兄長、岳父岳母、嫁到外村的姐姐和一些至親都已經(jīng)到齊。大部分人家專程送來了自家的新米,陳昆外嫁的姐姐除了新米,還送來了幾斤新鮮豬肉和兩瓶苞谷釀制的白酒。陳昆的父親將紅毛母雞的血滴在神龕前,開始了向家魂家祖的禱告。經(jīng)過十余年的跟學,他已經(jīng)成長為一名可以獨立主持家庭祭祀的魔巴。他將當年的旱情報告了家魂家祖,對大旱下的收成充滿著感激之情:
沒有山神怎么會有村寨?
沒有谷魂怎么會有新米?
沒有父母怎么會有兒女?
拜了山神以后別忘了拜谷魂,
拜了谷魂以后別忘了拜父母。
我們要用紅毛母雞祭獻谷魂,
要把第一碗新米供奉在神龕;
我們要把新米送給父母共享,
要把新米分給兄弟親友共享。
我們要讓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我們要讓世世代代幸幸福福。
……
這幾句禱告詞被他翻來覆去地吟唱著。陳昆的母親將煮熟的雞頭放在了陳昆父親的飯頭,兩只雞腿分別放在了陳昆的舅舅和岳父的飯頭。此時,肉湯和菜已經(jīng)端上桌子,煮熟的肉塊也一塊塊平分在每個人的桌前。新米的飯宴在陳昆父親最后一輪禱告之后拉開序幕,又一輪村落的盛宴就這樣陸續(xù)展開。
九
收割進入了繁忙的旺季,陳昆仍舊騎著他嶄新的大紅摩托,出了這一片的稻田,又進了另一家的地塊。歌聲便會伴著摩托車上低音炮混響強勁的節(jié)奏,一次又一次在田野中回蕩:
月亮爬累了會蹲在房頂歇腳,
蟋蟀叫夠了會鉆進草叢伸腰。
不知是誰家栽的竹子眼高?
不知是誰家種的芋頭麻手?
是不是飛來的陽雀歇錯了樁?
是不是清晨的公雞叫錯了音?
……
新米進家之后,新一輪起房、嫁娶即將緊鑼密鼓地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