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 浩

讓時光倒流，我又溜回了老家的后園子。起風(fēng)了，我聽到金秋深處，花果敲打大地的聲音。

老家的大院是典型的四合院，院子北面有一個后門連著園子，長著許多花果樹。有桃樹、梨樹、桑樹、核桃樹，大人們叫它后園子，孩子們更喜歡叫它花果園。園子呈長方形，北依城墻，南靠大院的正房，東西兩邊砌了很高的墻，墻兩邊種著兩排白楊樹，儼然一個封閉的園子。像亞當、夏娃的那個伊甸園，總有人準備偷吃禁果。這是一個低于地面的園子，靠城墻有一個暗洞，把水引了進來，只要有土地，有水，有辛勤勞作的人，園子里就什么都可以長出來。

在我的記憶中，老家園子里的花果樹已經(jīng)有些年歲了，他們茂盛寬大的枝葉將園子隱藏在濃蔭之中。大院里的幾個本家都在園子里分有一塊蔬菜地，種著各種蔬菜。在那個饑餓的年代，園子里的蔬菜和花果成了我們整個家族的一種依靠和希望。因為這個園子，我們的大院在小鎮(zhèn)很有名氣，家族的每個人都為后園子而感到驕傲。那時候，常聽爺爺講后園子的故事。老爺將大院買來的時候就帶著后園子。因只買大院主家不賣，老爺不得不忍痛割愛又多給了八塊大洋，才將園子盤下來。后來老爺帶著三個兒子在后園子栽滿了花果樹，并將后園子的管理權(quán)交給了三爺爺和三奶奶。老爺給了我們這個家族遮風(fēng)擋雨的房子，大院里共有房子二十四間，他的子孫平靜地在這個大院里生活，更重要的是他給了子孫們這個后園子，給了我們四季飄香的果園，給了我們幾代人快樂的童年。

當燕子銜著春泥飛來的時候，園子里就聞到花香了。不經(jīng)意間，那棵高大的杏樹挺立在藍天里，淡粉色的花朵凸起在干枝間，一朵挨著一朵，一排排燦爛成一片，怒放在藍天里?？葱踊〞r，你得仰望。當園子里的花香漸漸變濃，桃花展開了笑臉，花期一期接著一期，次第開放，梨花、蘋果花、棗花，爭相賣弄風(fēng)情。其實孩子們是最愛花、最懂花的人。地下看花是一種情趣，空中看花又是一種情趣。爬樹是孩子們的強項，兩手上倒，兩腳上挪，身子往上跳躍，一會兒就爬在樹上了。人鉆花叢，臉耀花海，風(fēng)吹花瓣，隨風(fēng)撲簌簌地起舞。開得最鮮艷的花、朵兒最大的花、長得最好看的花，都逃不過小小采花人的眼睛。樹上摘花枝時，就有花瓣迎著陽光飄下來，落在孩子們的身上、地上，就成了園子里的花毯。后來，孩子們手里就都拿著花枝，跑著，跳著，追著，笑著，于是簡樸的家中，就看到插在瓶子里的杏花了。每每推開門，淡雅的杏花就撲面而來，像一盞盞點亮的燈，溫暖著困難的日子。本家的幾個孩子進園子，三奶奶從不過問，但鄰居家的孩子那是不允許進后園子的，偷偷跑進園子的，小手就要遭罪了，所以巷里的孩子們提起三奶奶，沒有一個不害怕的。

不知不覺，炎熱的夏天就走進園子。放學(xué)后，本家的幾個孩子把書包一扔，鉆進了后園子里不肯出來。母親總是在飯熟后，一遍一遍喊著兒女們的名字，這熟悉的聲音常常在園子里回響。每隔幾天，三爺爺就會放水澆園子，那是我最喜歡看的一件事。清清的水流，碰到陽光一眨一眨的，閃人的眼。我爺爺總是站在城墻上照水，生怕別人把水搶了去，嘴上嘟噥著什么，有時向園子里喊：“老三，澆完了沒有?！庇谑菆@子里就傳來“還得一會”的回聲。水流就這樣緩緩地流進園子里的蔬菜地，流進每一棵花果樹里。微風(fēng)送爽，斑駁的樹葉總是翻翻身子，讓你在瞬間看到，從樹葉縫隙透進來的陽光。孩子們是園子里的主人，他們是最杰出的觀察者。杏子這幾天多大了，桃樹結(jié)了多少顆桃子，桑葚啥時能吃，梨子今年大還是去年大，蘋果樹是不是長蟲了，今年的棗子結(jié)得咋樣，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夏天的下午，是園子里人最多的時刻，爺爺和三爺爺早就在園子里擺好了戰(zhàn)場，楚河、漢界的拼殺經(jīng)常讓兩人面紅耳赤。父親和二叔、四叔閑聊著什么，妯娌們手里拿著針線活，輕聲說著家長里短，孩子們圍繞著大人們跑來跑去，園子里到處飄蕩著歡樂的笑聲。夜不知不覺地潛入園子，月影從山的背后升起來，恬靜的月光鉆進了枝葉間，落在地上形成交錯的光影。此時，杏、梨、蘋果、紅棗正躺在樹枝上吸收月光和水分的營養(yǎng)，個頭漸長。夜深了，花果們拉著悄悄話，伴著蟬鳴和蟈蟈的叫聲入眠。困了，困了，一個花果睡了，十個花果睡了，一排排地睡了，一棵樹的花果們睡了，我仿佛聽到花果們的打鼾聲傳來，此起彼伏。

農(nóng)歷五月是杏子黃熟的季節(jié)，高高的杏樹上掛著無數(shù)顆黃燦燦的金子。孩子們總是仰望杏樹，張開嘴看能不能掉下來。這時候，三奶奶就忙碌起來了。只要我們進園子她就跟了進來，生怕我們偷吃杏子。于是我們總是晚上溜進園子，拿一塊小石頭向杏樹上一扔，就能落下許多黃橙橙的杏子，放進嘴里，一股新鮮的味涌來，像水里泡著白糖舌根帶一點酸的味道。總是在吃飽后，再撿滿兩衣袋，悄悄地跑回家。第二天的早上，后園子里就能聽到三奶奶的罵聲了，她看到杏樹下吃剩的杏骨了。杏子黃了，樹上掛著一個個笑臉，隨風(fēng)在樹葉間搖曳，墻外的鄰居也饞了，總是有人拿起石頭向杏樹一扔，地下就落下一些杏子，于是三奶奶的罵聲傳來，飄過園子的上空。遇到星期天，三奶奶也有上街的時候，我們瞅準機會，一頭鉆進后園子手腳利索地爬上杏樹，挑最黃、最熟的杏子吃，然后把杏骨裝進衣袋里。而三奶奶回來沒發(fā)現(xiàn)杏骨，向樹上看了又看，總感覺杏子又少了，自己嘮叨著不知是什么原因。

園子里花果的個頭一天天變大，顏色漸漸變深，掛滿了果實的枝條向下垂了下來，終于等到秋天換著各種花衣邁進了園子。紅臉的蘋果端莊地站在枝條上，仰望歲月之母；紅彤彤的棗子上趴著晶瑩的露珠；在陽光下一閃一閃，那珠子上站著幾千個太陽。黃橙橙的梨兒，飽滿肥壯地掛在黃葉上，像一個個驕傲的公主。我依然記得紫格彩彩的桑葚、青格燦燦的桃子、綠格盈盈的核桃、紅格艷艷的柿子、脆格生生的青黃瓜，它們都是孩子們的寶貝和理想。這個季節(jié)趁三奶奶不注意，孩子們就溜進園子，快速地爬上各種花果樹嘗鮮，三奶奶悄悄地就走進園子來了，我們凝神閉氣趴在樹干上隱蔽起來，這次三奶奶因為樹葉阻擋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十月的花果樹上，就能聞到一股甜甜的果香，各種香味都不一樣，彌散在園子里。站在蘋果樹的枝條上，四周的蘋果把我圍了起來，紅紅的蘋果搖曳著，我像一個果王，每一顆蘋果都是一個紅衣女子，有的唱著歌，有的跳著舞，有的拉著悄悄話，談著戀愛。選擇哪一顆摘，它們都紅撲撲地露出笑臉，水靈靈地成為你的奴仆。蘋果、紅棗、梨兒、核桃剛剛向歲月舉行了成年禮，春華秋實，它們即將成熟，完成一年一次的輝煌交替。從冬天孕育花蕾到春天花開，不是每一朵花都能成為果實，每朵花都要經(jīng)風(fēng)授粉。而在結(jié)果之前，陜北的沙塵暴就來了，吹走了許多花瓣，地上滿滿地落了一片，這些花就成不了果實。躲過了風(fēng)，夜雨就開始敲打花了，于是又有一部分花落了下來，授過粉的花就結(jié)出了果實。這時候你要注意花果上的蟲子了，只有躲過蟲害，花果才能圓滿成熟?！拔锔偺鞊?，適者生存。”這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則，而我們?nèi)祟愑衷撟裱裁捶▌t呢？

又一次回到老家，站在老家的大院內(nèi)，一切卻都是陌生的。四合院的大門，所有的房子已經(jīng)破爛不堪，本家的所有人都搬到城里，沒有一個人肯留下來照看祖上留下的產(chǎn)業(yè)，過一種寧靜、平和的生活。分到四叔名下的房子賣了，二叔的也賣了，那么大的院子只有我們的一小部分，租房的都是陌生人。我沮喪地看著眼前的老家，那個帶給我們家族快樂的后園子，雖然沒賣出去，但園子里堆滿了垃圾，由于無人照看，園子里的花果樹全部枯死了，光禿禿的樣子讓人心疼。我知道那個園子，在我的生活中永遠消失了。

楊家城與楊家將

一條河與一座城相伴了一千年，彼此守望了一千年。

黃河的一級支流窟野河，在內(nèi)蒙古叫烏蘭木倫河，蒙古語的意思是紅色的河流，進入陜西才叫窟野河,它尤如一條脫韁的野馬，奔馳在陜北高原上。一千年可能改變河床的位置，卻很難讓一條長河消失；一千年只是時間的一個節(jié)點，卻可以讓一個在高高山崗上、固若金湯的古城消失。楊家城為什么被廢棄，城里的百姓哪兒去了，它曾經(jīng)歷了怎樣的災(zāi)難，這已成為一個千年之謎。站在殘磚破瓦的楊家城，窟野河依然清波逐浪，一年四季依然輪番更迭，而巍巍楊家城已變成斷壁殘垣的土堆，唯一能給我們明證的是千年風(fēng)雨不倒的土城墻。角樓消失了，馬面消失了，連甕城也消失得無蹤無影，古城內(nèi)那個極度繁華的宋朝老街哪兒去了，楊家校場哪兒去了，那個令范仲淹留下千古絕唱的紅樓哪兒去了。楊家大旗、楊家鼓、楊家金刀、楊家長槍哪兒去了。

想當年楊家將先祖楊宏信為抗擊契丹，自立為麟州刺史。以楊繼業(yè)為首的楊家三代鎮(zhèn)守麟州抗擊遼國，譜寫了一典忠勇愛國的壯麗史詩。在北宋對遼國的長期戰(zhàn)爭中，宋仁宗仰仗的就是楊家將，楊家成為大宋保家衛(wèi)國的代表，涌現(xiàn)了一批北宋名將，那是一個英雄的群體。楊令公令婆（楊業(yè)、佘賽花），七郎八虎（大郎、二郎、三郎、四郎、五郎、六郎、七郎、八郎），僅楊門女將就有二十二人。一把金刀八桿槍，父子九人直殺得遼兵鬼哭狼嚎，丟盔棄甲，令楊家將威震大宋邊關(guān)。

站在楊家城高高的土城墻上，天地浩闊，你依稀能看到古城的輪廊，宏偉的楊家城終被時間老人遺棄在群山之中，成為一堆瓦礫和泥土。為什么陜北的許多古城都建在大山上，距楊家城七十多公里的石岇古城，距今四千三百多年，也是建在大山之上，它與楊家城有異曲同工之處，只不過楊家城建在北宋，距今有一千多年。如果石岇古城建在山上是為了躲避水患，無疑楊家城建在山上也有水患的顧慮，同時城建在山上，更是易守難攻。一座邊塞古城出了那么多名將，撐起了北宋武裝的大半個天空，一家人成為北宋的脊梁，這在中國五千年歷史上是十分罕見的。也許北宋時，窟野河水很大，是否可以行船，入侵者要破楊家城，先要走水路。楊家城險峻的地理位置，又有神勇楊家將的保護，成為麟州免遭外敵入侵、戰(zhàn)火涂炭的重要原因。金沙灘一戰(zhàn)，讓楊家將損失慘重。善使一桿屈盧渾金槍的楊延平號稱大郎、善使一桿八寶赤金槍的楊延定號稱二郎、善使一桿透甲縷金槍的楊延安號稱三郎都戰(zhàn)死疆場；善使一桿菊花點金槍的楊延輝號稱四郎、善使一桿獨角皂金槍的楊延德號稱五郎，在沙場失蹤；善使一桿虎頭烏金槍的楊延嗣號稱七郎，在搬救兵途中被潘仁美亂箭射死；善使一桿荷包滾金槍的楊延順稱八郎，被遼兵活捉?？蓢@老令公楊繼業(yè)被遼兵團團圍住，絕望中碰死在李陵碑前。金沙灘一戰(zhàn)，因中了奸計，只有善使一桿素纓鏨金槍的楊延昭號稱六郎，突出了重圍，總算為楊家將留下了一根血脈。

在楊家城的山門外，有一棵千年古柏樹，據(jù)說是楊業(yè)的手植柏樹，有石碑為記。古柏樹冠寵大，虬枝密布，主干十分粗壯，分出了五個分枝，每一個分枝都像百年以上柏樹，每每看到這樣的千年古樹，我都充滿了敬畏，那是我們?nèi)祟悷o法達到的生命極限，甚至一座楊家城也無法和它相比。繁華的楊家城在時間的長河里變成了一個遺址，而它依然根深葉茂，老當益壯，它才是土生土長的楊城人，是楊家城興衰的見證者。只要上了千年的樹，當?shù)厝司桶阉馂樯駱?。奔跑的風(fēng)兒，在柏葉間響起了柏濤之聲，那種聲音只有古樹才有，那真的是千年之音。人們說楊業(yè)當年把它植在了避風(fēng)的地方，所以此樹根扎得很深，避免了被大風(fēng)刮倒。如果當時楊業(yè)親手把它植在了山頂?shù)钠綍缣?，也許它早就可能被風(fēng)摧毀了。欄桿堡黃土塬上的那棵二千年油松，不就倒在了一次大風(fēng)中，不由得讓我們惋惜了好長時間。好在歷史給了神木人一個最長的一個物證，楊業(yè)手植柏。看著那千年古柏的皴裂的樹皮，還有掛在樹上的紅色飄帶，我知道它是楊家城人的宗教，也是楊氏后人懷古的樸素情懷。一條河守望著一座城，一棵樹見證了一座城，在那一千圈的年輪中，是楊家城里楊家將成長的記憶。楊家城中的楊府那可是大戶人家，楊業(yè)的八個兒子個個武藝高強，忠勇衛(wèi)國，報效國家，是楊家將的精神教義。

走在楊家城的舊址上，到處都是聳立的土堆和殘磚，洪荒中我似乎看到了一座塞上雄偉的名城。一座城建在了陡峭的山崖上，山下是狂野的窟野河，為了抵御外敵的入侵，古時神木人就深得建城的要領(lǐng)。城因楊家將而聞名，楊家將因有楊家城為榮。金沙灘一戰(zhàn)楊家將損失慘重，但大宋王朝遇到危機時，依然想起楊家的英武。二十二名楊門女將，巾幗不讓須眉，在國家危亡之刻，她們勇敢地扛起保家衛(wèi)國、忠勇愛國的大旗。中國歷史上的三大軍，楊家軍抗擊的是大遼，岳家軍抗擊的是大金，戚家軍抗擊的是倭寇，但從未有一個像楊家將一樣，楊家滿門女將都是國家的棟梁，也從沒有哪家軍像楊家將一樣，千百家年來受到百姓如此高的禮遇。民間對楊家將故事的傳唱歷久彌新。面對丈夫撞死李陵碑，幾個兒子們戰(zhàn)死沙場的人間悲劇，佘賽花并沒有沉淪，她勇敢地扛起楊家將的大旗，掛帥出征，橫跨戰(zhàn)馬，透著一股英武之氣，威震敵營。楊宗保的妻子穆桂英，也是女中豪杰，多次掛帥西征，遼兵聞風(fēng)喪膽。二十二名楊門女將，個個夲領(lǐng)高強，柴郡主、鐵鏡公主、楊八姐、楊九妹、楊金花，連燒火丫頭楊排風(fēng)都是頂級高手，掛先鋒印征戰(zhàn)疆場。天波楊府藏龍臥虎，讓北宋朝廷不敢小覷。一座城出了能支撐整個北宋脊背的楊家將，這樣的例子在其他朝代也有，但一座城楊家的女將們依然能扛起北宋王朝的生死，那是絕無僅有的。楊家將的精神不僅有男人們的精神，更有女人們的精神，他們是合為一體的。忠勇愛國，奮斗不止，是楊家將的精神，是神木人的精神，更是中華民族精神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