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 草
記不清這是多少次來到灘歌明清古街,但我確信距離上次到來已是很久了。今天不逢集,古街門外的商街上,少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琳瑯滿目的雜貨攤,只有漸次的人來車往。幾輛車急速駛過,濺起一團(tuán)團(tuán)煙塵,一個化著濃妝、滿頭燙卷頭發(fā)、穿著鮮艷時髦的中年女人,正將一簍子垃圾倒在古街門邊角處。
抬眼望,巍峨的古街大門,顯得有些空曠、瘦削,門柱楹聯(lián)上的顏料,色澤淺淡斑駁,已褪去昔日的莊重明麗。門前鵝暖石鋪就的地面,水泥灰潰落,大小不一的石子裸露于外,粗糙散亂,高低不平,走著讓人感覺有些硌腳。
走進(jìn)古街,感到異常靜謐。冬日的陽光帶著些許溫暖,落在狹長的街上,讓這個午后有了淡淡隔世之感。街面店鋪,一些淡青色舊顏料若隱若現(xiàn),木紋干裂,仿佛時間生出的道道皺紋。有些陳年老屋,無法再支撐時間的消磨,像一個被歷史遺棄的軀體,風(fēng)干成消逝的標(biāo)本。那屋檐下的街石,經(jīng)風(fēng)蝕雨打,鏤空了一般,通身有了蜂窩狀的微孔,變得丑陋粗劣。僅存的幾座門樓,昔時的威武堂皇消失殆盡,像一個虛妄的隱喻,立在那兒,接受著歲月密集的沖刷和削減。飛檐如燕翅,雖有躍動之姿,卻顯無力頹唐,毫無生機(jī)。滴水瓦殘存精致的風(fēng)韻,花邊尖嘴的瓦片,很多已不知去向,像脫落的牙,加劇著老屋在時光里一點(diǎn)點(diǎn)的衰老。
那座年久的老屋,已向內(nèi)傾頹而下,黑魆魆的窗格,像無數(shù)窺視的眼睛,晦暗空洞。小窗格四周,灰白的碎紙片殘留木格邊,被風(fēng)吹著,有了小小的抖動。殘磚斷瓦,一堆堆,棄于檐下,早已失去存在的意義。古街的舊時光里,數(shù)不盡的雨水霜雪,數(shù)不盡的晨光夕影,也隨之散盡。
一個老人在屋檐下曬太陽,叼著煙斗,身穿白青色棉褂,黑褲子,頭戴一頂黑色暖帽,臉色清瘦,留長須,斜靠在店街門檻邊,不時給煙鍋里添上煙絲,氤氳著縷縷小煙霧。他很像我去世多年的外爺,一臉古相,看街上零星走過的人,看陽光隱隱西行,任時光一寸寸湮沒自己。幾個孩子追著一個籃球跑動,喚起幾聲稚嫩清脆的歡笑。三輪車噴吐出一股股濃煙,碾壓著沉寂,轟隆而過。
我去過古街很多次。十年前,在灘歌工作的緣故,見到它的次數(shù)也較多。那時,店街上的民居建筑比現(xiàn)在稍顯完整。穿過關(guān)莊村巷,來到古街,站在南巷口遠(yuǎn)望,古街緩坡向下延伸,兩旁民居密密匝匝,青瓦古舊,如片片魚鱗,浮動暗光。踩在古街的青石上,像穿越一般,總有一種古樸的情愫,從老街的哪個邊邊角角滲漏而出的一棵圓木、一扇緊閉的格子窗、一片跌落于地的瓦、灰瓦里生發(fā)出的苔蘚……仿佛都有一雙黑漆漆的雙眸,將古老的歷史隱于其中。
從每個店面大門往里走,大多都有一個布局密集、空間局促的四合院。每個院落承載著一家人很多的糾葛和情緣以及一個家族繁衍生息的過往。記得有一次,一個老同事給他孫子做滿月,就在古街。從門樓進(jìn)去,穿過狹長的門道,頭頂椽檁整齊均勻,被煙火熏得油黑,土墻磨得光亮,地面浮著一層細(xì)土。一伙人進(jìn)去道喜,顯得擁擠。東西北各房雖是一本家,幾代下來,如今已如鄰人,各不相干,只在各自劃定的廂房內(nèi)過著自己的小日子。房子年代已很久遠(yuǎn),布置卻遺存古風(fēng),八仙桌上,黑木燈壁、太師椅,都泛著锃亮的光澤,許是那時舊物。院子逼仄狹小,卻用竹籬笆圍著幾個小花園,里面種些芍藥、海棠、玻璃花之類的普通花卉,打造了一院子的姹紫嫣紅和古樸樸的馨香。
那時,古街上有個釘鞋匠,街上人釘鞋都在那兒。我也去找他釘過幾次鞋。他常在門樓下坐著,一張黑瘦的臉,戴一副眼鏡,不善跟人說話。有一次,一個雪天,我要去鎮(zhèn)上買些東西,順便拿著一雙要釘?shù)椎男チ斯沤?。想著寒雪天,他?yīng)該不干活,沒料到,從古街往下走,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那門樓下,一個消瘦的身影,埋著頭,忙著手頭的活。身后門洞里有些黯淡,他坐在陰暗處,不聲不響。雪花落在古鎮(zhèn),像是歷經(jīng)千年醞釀一般,一大朵一大朵地飄落,造訪著這里的一磚一瓦、一木一石。走得近旁,檐下,雪不曾落下的地方,放著兩個布條小折凳,因凳上坐得人多了,磨得烏亮烏亮的。他面前一個機(jī)子,有些陳舊,關(guān)節(jié)處垢著黑色的油污,骨骼要衰朽似的。他腳下放著很多沒修的鞋,皮鞋占了多數(shù),女人的高跟鞋、男人鞋面發(fā)皺的皮鞋、學(xué)生的球鞋等。我坐下,等他釘好鞋底,和他簡單寒暄幾句,他耳背,也胡亂應(yīng)和一二句,我便不再言語,只看他默默地干活。寒冷的天,他的臉膛凍得黑紫,眼睛卻炯炯有神,鼻梁上擱著一副厚鏡片眼鏡,專注于眼前的活。那雙手,因長期裸露于外,還有強(qiáng)力粘鞋膠的腐蝕,變得像冬天的洋槐樹皮一般,粗糙黝黑,干燥皴裂,泛出一道道血痕。聽說他無家室,無子嗣,一個人孤守著幾間古街老屋,以釘鞋維持生計。他如古街上的一草一木一般,新生,又慢慢老去,直至后來悄然離世,終是再也無法見到他的身影了。而每次經(jīng)過那門樓下、斑駁的門柱旁,總有他的身影被鐫刻在那兒,仿佛還彎著腰,系著烏亮的皮圍裙,皴裂的手,在一只鞋上,粘粘補(bǔ)補(bǔ),任街上行人來去,任季節(jié)更迭變幻,他或老去,或消遁,如檐下落下的雨雪,很快地,消融在人們的記憶里。
在一條被歲月遺棄的古街上,慢慢走,從南向北,寂靜就像一口古井的深邃,有冷冽的氣息襲滿全身。浸沒久了,仔細(xì)聆聽,會有許多聲音漸次生發(fā)。你聽,茶馬古道之上,成群的馬隊滿載貨物,馬蹄踢踏,在青石街上邁響疲憊的足音。為了尋得一處歇腳的客棧,馬群的幾聲嘶鳴、脖下?lián)u鈴的孤冷反復(fù)回蕩在街上。遠(yuǎn)方商戶干裂的嘴唇,說著異域的方言,抬頭打量著這個陌生的鎮(zhèn)子。眼前,鱗次櫛比的店鋪挨挨擠擠,豆腐坊、包子鋪、熱湯面、竹器攤、雜貨鋪、叫賣聲來往于行人的喧囂,街前油光粉面的小腳女人,粗獷黝黑的男人,燈紅酒綠、富麗堂皇的門樓屋檐下,隨風(fēng)搖曳的紅紙燈籠等等,零零散散,細(xì)細(xì)碎碎。塵世溫?zé)?,如一壺酒,散發(fā)著別樣的沉香。會有一個俊朗干練的小伙子前來商榷客棧入住事宜,探詢商討斟酌一番,便吆喝幾個遠(yuǎn)處的伙計牽馬,邀商戶進(jìn)客棧休憩。天漸漸黑了,街上紅燈籠逐漸亮起。天上一輪圓月遠(yuǎn)望古街,灑下碎銀般的光。喧囂漸漸少了,行人也少了,客棧里卻充滿無數(shù)聲響。天南海北的人聚集一處小閣樓里,美酒良宴,消去一路而來的困乏,慢慢豪氣復(fù)蘇。有時他們還是難耐一個異鄉(xiāng)古鎮(zhèn)漫長寂寞的寒夜,于是,幾個素不相識的人,又圍席而坐,說著各自帶著酒氣的方言,說著各自幽幽深深的前塵舊事。有時捧腹大笑,有時抹去一把辛酸淚,將一個異鄉(xiāng)的夜,當(dāng)作酒杯里溫?zé)岬狞S酒,搖搖晃晃,最后又當(dāng)作一場虛幻的夢,久久地沉迷其間。直至黎明而至,雞鳴聲此起彼伏,揉揉惺忪的雙眼,想起遙遠(yuǎn)的路程,骨碌一下從熱炕上翻身而起,洗漱,拾掇,清點(diǎn),吃一碗熱湯面,喝一口溫黃酒,牽馬,又騎馬,向另一個遠(yuǎn)處走去。只有迭起的馬蹄聲踩碎一個古街清晨的靜寂,在霧靄里走遠(yuǎn),像是不曾來過的樣子。
你仔細(xì)聽,便感到不再那么凄清了。古街上掠過的風(fēng),讓人覺得寒涼,又覺得是有人在將你推搡,那也許像是曾經(jīng)的某個逢集日,或者尤其是臨近年關(guān)的臘月吧。街上滿是人,各處都被圍得水泄不通。穿著古樸的鄉(xiāng)民,都是從古鎮(zhèn)附近的村落而來。要過年了,有許多物品需要購置,揣著積攢很久的錢幣,給竹編的背簍里裝滿山貨,一大早,帶著干糧和孩子,來到街上。正中街上,繁華熱鬧的路段早就擠滿人群,便只好尋一僻靜街角處,將山貨一一擺放停當(dāng),雖地段偏僻點(diǎn),但仍在街巷上,便仍有無數(shù)如水般的人群來去,那山貨便也似融雪般,不到正午時分,不知覺地賣光了。數(shù)一數(shù)零碎的錢幣,心底抹了一層蜜般,小心翼翼將錢幣揣在棉衣最里層的兜兜里,再緊緊束一束布繩腰帶,背著空背簍,帶著一家人,加入了逛街行列。東瞧瞧,西看看,總是看得多,買的少,來來去去幾遍街逛下來,為一個喜愛的物品磨價,磨來磨去,終以略低于原來價錢的價位買下,像是撿到元寶一般,心里一陣竊喜,占了很大便宜似的。那賣主呢,也喜滋滋的,臉上隱隱掠過一絲狡猾和僥幸,偷笑買主笨傻,原來是面兒上看著低了價位,卻在稱重時做了一丁點(diǎn)兒手腳,到底卻是賺了的。但成交一樁買賣,畢竟雙方都是歡喜的。
逢著那元宵佳節(jié),古街定也是個人山人海的日子。不時有“羌人”打扮的小伙子騎著高頭大馬在人潮人海中馳行,馬鬢前三個紅、黃、綠色小圓球下有一個小小圓鏡反射著春陽的炫目,身穿羌服,手抓韁繩,目空一切,那份傲然,那份自在,一副勇者的扮相,讓人產(chǎn)生時空交錯之感,仿佛曾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先民,古樸淳厚的身影,粗獷勇猛的豪情,從歷史深處逶迤而來。
遠(yuǎn)處威遠(yuǎn)寨上,擠滿燒香叩拜的秧歌隊和許多花花綠綠的彩旗。那是毗鄰古鎮(zhèn)幾個村的秧歌隊,在這一天都先要去那兒燒香,然后從堡子上下來,再在古街上燒香、表演。而古街門口,便成了耍社火的中心位置。秧歌隊四路匯總,古街獨(dú)領(lǐng)風(fēng)騷,因它的久遠(yuǎn),因它的滄桑,雖外表簡陋與新街上的現(xiàn)代商鋪不能媲美,卻更像一位古風(fēng)猶存的長者,穩(wěn)重、沉著而和煦,見證一個古鎮(zhèn)歷史發(fā)展的過往。
古街上,已有一隊隊身扮古裝的年輕小伙們,腳踩高蹺,手搖蒲扇,一張張俊秀的臉隱匿在香粉胭脂的裝飾里,在流彩溢金的光影里。鏗鏘有力的鼓點(diǎn)中,他們扭著高難度的十字步,從剛一開始的前邁式到后來的跳躍式,手舞足蹈,極富節(jié)奏感,讓觀者在感受到刺激、驚險的同時,又領(lǐng)略著美輪美奐的舞姿。這些小伙們扮著古代各種美男子的裝束,在舞動中凸顯健壯與激情,似要勝潘安宋玉一籌。熙熙攘攘的人群,擠來擁去,將愈來愈小的表演場地圍個水泄不通,人們臉上都洋溢著樂此不疲的觀賞熱情。人群依舊涌動,盛裝打扮的駿馬在古街上來回跑動,每至一處,人群自然退后讓道,如潮水,涌來涌去。這個曾屬吐蕃管轄、兵戎相接、戰(zhàn)亂不斷的地方,騎馬,歌舞,游牧民族的習(xí)俗,苦焦生活的印跡,也如潮水,如云煙涌來,或飄散在記憶的河岸。
而古街口的郭家羊肉鋪,卻是熱火的很。旁邊社火歡天喜地鬧騰,煙花爆竹響個噼里啪啦,郭家羊肉鋪前,人群比往日要多了不知數(shù)倍。個頭不大的郭老頭,前襟系著油亮亮的皮圍裙,袖筒挽得老高,濃黑的眉毛下,眼睛笑成兩條細(xì)縫兒,在高高的蒸籠前忙活。端放上包好的生包子,取下蒸熟的熱包子,給客人依次置于盤中,熱騰騰的蒸汽里,羊肉包子的鮮香和醇正,讓人垂涎不已。他一邊跑前跑后招呼客人,一邊喊出高高昂昂的“羊——肉——包——”,醇厚綿長的聲音,也像包子的熱氣,一會兒被人群浸沒,一會兒又在古街上空,久久地凝結(jié),氤氳,回蕩。
整條街,有許多的時日,就這樣湮沒在人群帶來的聲響里。叫賣聲被人群湮沒,腳步聲被人群湮沒,嬉笑怒罵聲也被人群湮沒,物品交換的悲歡,小偷的順手牽羊,牛肉湯的濃香,羊肉包子的腥香,熱油餅的油香,釀皮涼粉的酸爽,等等,一股腦兒地都被人群湮沒,也慢慢的,被鐫刻著的記憶湮沒。像是很久遠(yuǎn)的故事,無人能夠記起,便也無人能夠提起。
古街就像一件舊布袍,色澤褪了,式樣舊了,慢慢無人問津。從古街上吹過的風(fēng),經(jīng)過的夕陽,走過的人,都是夢的影子一般,也歸于淡忘之中。而眼前生發(fā)過的,轉(zhuǎn)眼也成了追憶??窗桑切『⒃谧分粋€籃球在跑,叼煙斗的老人守著寂寥數(shù)著時光,故去的補(bǔ)鞋匠留給門樓一段生存的過往,郭老頭羊肉包子濃香里的溫存。還有此刻,租客從店里伸出的長煙筒,白白亮亮的鋁制圓筒里,吐出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白煙,消散在古街上空。街旁掛著的幾件帶冰凌的衣物,花花綠綠,大大小小,它們,可否是對逝去事物的一種救贖,該也難說吧。
此刻,只有風(fēng),吹過古街,飄飄淡淡,晃晃蕩蕩,像那時的人和事,若隱若現(xiàn)。而黃昏,像一堵墻,正將陰影,一寸寸地,投向空蕩蕩的古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