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沉(回族)
他現(xiàn)年六十有二
結(jié)對幫扶的女干部
帶著四十出頭的風(fēng)姿
天天從村食堂
給他送菜送飯
他把她的照片
到縣城相館放大
打印,張貼在
屬于天地君親師的
位置上
趙家沖的趙家
已經(jīng)無影無蹤
蜂蜜姓卯
來自大地上的雜花
危房姓武,拒絕拆除
說是祖輩留下的念想
原來這里的武和趙
原本一家
太陽下一群不知姓氏的云
在一汪湛藍里閑庭信步
像那些遠去的先人
浩蕩春天翻山越嶺,大風(fēng)吹開
塵埃里的花朵,老白楊軀干透青
客死異鄉(xiāng),臘月新葬的墳包上
蒲公英、蕨苔冒出嫩生生的芽兒
疫中的打工路阻且長,又想離家的
兄弟姐妹們,鎮(zhèn)村干部
在務(wù)工群里推送的崗位信息
省外省內(nèi)、市外市內(nèi),紛至沓來
熱烈的討論趕走了睡眠,焦點都是
如何獲取一張夢境里的返程車票
清晨踏著村莊散落一地的年味
雙肩包和拉桿箱們又出發(fā)了,留下
身后老人孩子在村口,又是一年
長長的悵望和牽掛
與我同村的兒時玩伴
盲馬五,十多年前
我曾為他寫過一首詩
如今是年近五十,依然獨居的
建檔立卡貧困戶
那天回到村里,他憑著
相隔多年的聲音,一下就叫出了
我的小名。彼時他正和結(jié)對幫扶干部
爭吵不休。他把政府免費發(fā)放的
嶄新電視機,變現(xiàn)賤賣給了
鄉(xiāng)間收破銅爛鐵的小販
政府幫建的,黑黢黢磚混小屋
裝滿了雜亂破敗的衣物、柴禾
以及他殘羹冷炙的生活
聽鄰居們說,陽光燦爛的日子
他經(jīng)常偷偷坐在院壩里,眼放精光
全神貫注,一遍一遍數(shù)錢玩
這些來路復(fù)雜,藏匿隱蔽的
紅的綠的,人民的幣
早已油膩模糊,共有三萬多元
是他生命的全部價值和意義
一個建檔立卡貧困戶
未滿十六周歲的女孩兒
父母離異后,扔下書包遠走他鄉(xiāng)
結(jié)對幫扶的干部,通過電話、微信
勸其返校讀書,這是法律規(guī)定的義務(wù)
可行政處罰,可法院起訴,她的父親
這個行蹤飄忽下落不明的女孩
突然通過微信,發(fā)來自己孕十六周的B 超掃描單
結(jié)對幫扶的干部要其回來與老師
簽訂送教上門的協(xié)議,她問:胎教嗎?
后面是一串齜牙捂臉的表情包
年關(guān)將近,在每一條通往小地方的
高速公路上,在人聲嘈雜的服務(wù)區(qū)
我知道一個個家,正在狂奔或小憩
它們有的兩人組成,有的三人、四人或者更多
有的兩個家、三個家擠在一起,結(jié)伴同行
讓人悲傷的是,其中一些已經(jīng)破碎,在遙遠的異鄉(xiāng)
一些正在走向破碎,在一個叫故鄉(xiāng)的地方
名曰春節(jié)的時候。更讓人悲傷的是,每年都會有一些
團圓美滿幸福和睦的家,破碎在風(fēng)雪之路上
二伯三十出頭,二嬸就患癌離去
也不知什么原因,二伯未再續(xù)娶
靠著養(yǎng)牛幫工、土里刨食,把尚年幼的
一子二女拉扯長大,草草娶媳、草草嫁人
二伯也就老了:牙齒脫落,骨頭松動
老了的二伯帶著一身疾病
加入了建檔立卡貧困戶。地震那年
獲得一個恢復(fù)重建指標,與獨子
在村外修起三層磚混小樓一棟,幾年下來
門窗未安,墻面未抿,不通水電,一家人
依然住在老舊的土墻危房里,守著一頭
無處安放的老牛。駐村扶貧工作隊
架通了新房的電,安裝了門窗,反復(fù)動員
搬入新居,二伯不為所動,除非把他
和他的老牛,直接搬上墳山
耐不住干部們的天天上門,軟磨硬泡
二伯只好答應(yīng)搬家。白天的新居
制造出生活的痕跡。而在晚上
他陷入老屋漆黑一團,窗簾緊閉新居
徹夜裝滿冷寂的燈火,以此蒙蔽夜查的干部
深山峽谷里的跛子,少小離家
遠方的城市,汗一把淚一把
拼湊出漂泊不定的一個家
媳婦漂亮,兒女雙全
一次意外的工傷,死亡線上撿回來
跛了腳的,一條小命
賠償金在峽谷中,立起刺眼的小樓房
農(nóng)民工又回到了農(nóng)民的命中
來歷不明的媳婦,出軌村長
跛子夜夜無眠,懷里一把柴刀
時不時在月光下,發(fā)出尖厲的嘯鳴
跛子自己也,不寒而栗
終于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凌晨,柴刀閃著光
沖進了媳婦的胸腔
落荒而逃的村長,帶走的血
灑在門前的小路上
警察來帶走跛子時
在樓梯間,起獲炸藥一包
跛子說,準備把它送給村長家
出警快速的兩個年輕人,暗自后悔不迭
如今在沉寂的峽谷中,那幢小樓
遠遠望去,像一座慘白的無字墓碑
瘋長的荒草正沿門前小路漫上臺階
兩個孩子,亦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