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娛
那時候竟沒有偷拿一根骨頭。
地上全是螞蟻窩,大大小小丘陵似的。一個個土包。
和周圍大片的墓地經(jīng)由長短秘密通道連接在一起,阿元想象著密遮天際的螞蟻排著隊熱熱鬧鬧去新建的墓地領(lǐng)餐。新來的,溫?zé)釒е鵂I養(yǎng),算是和大家見過面,打過招呼了。通過一只螞蟻,一堆認(rèn)識了隔壁同樣是一堆分不清胳膊和腿的散骨和灰。
下車的時候,阿元踩上一個不太大的螞蟻窩。表哥叫阿元快跑,那里的螞蟻個個大得嚇人,會咬人的。表哥說起幾年前去過的地方。
“忘了為什么會去那地方?螞蟻啦,毒蛇啊,四處是,潮濕又熱?!?/p>
阿元想起表哥前兩年提起過打死一條毒蛇的事,表哥說那時候也沒想什么,就想拼了命打爛那顆蛇頭。后來呢?
表哥側(cè)頭點(diǎn)了一支煙,不說話了。
表哥在前面走,阿元在后面跟著,有些吃力。阿元知道表哥不想來這地方,更不想看墓地里埋的人。表哥不喜歡外公。
見過蟻后么?阿元一邊小跑著跟住表哥,一邊瀏覽四圍墓碑上的照片。
“那些家伙躲在很深的地方呢?!?/p>
阿元覺得表哥不是在說蟻后。
那時候怎么忘了偷拿一根骨頭呢?
“什么?”表哥停下來,看了看阿元,又往前走,“惡心!”
阿元不說話了。
兩個人走到外公墓前才又說起話。
花和外公喜歡的糕點(diǎn)。
“全是孝敬螞蟻的。”表哥說。
墓碑上下爬了螞蟻,不多。
阿元撣一撣墓碑上的灰。外公打過你么?阿元不看表哥。
“他啊,愛聽?wèi)颉!北砀甾D(zhuǎn)過身,讓阿元一個人坐在外公墓前,自己跑到遠(yuǎn)一些的地方抽煙去了。
阿元挨個說起家里的人和一些近況,越看墓碑上的照片越不像外公,人死了長相也會跟著變吧?像活著一樣,三歲會變,十二歲會變,十八歲阿元變得連自己都認(rèn)不出來了。外公已經(jīng)八十多了。一只大頭螞蟻爬上外公的臉,阿元抬一抬手,又放下,只覺得自己的臉癢起來。
忽然旋起的風(fēng),把螞蟻吹到哪去了?阿元抬頭看一旁的柏樹,大概掉進(jìn)某片樹葉的夢里了。
阿元又想起蟻后。問一問外公,捅毀一個蟻窩究竟算不算做了壞事。照片里的外公笑了。
那時候阿元撿起一根樹枝,往外公的墓地周圍亂捅了幾下。
能偷一點(diǎn)灰也好啊。
阿元往遠(yuǎn)處看看,一整片,墓碑靠著墓碑,碑上的照片都是同一個尺寸,有些黑白有些彩,笑著的多,也有嚴(yán)肅的,張大嘴的只有一張,看起來像個歌唱家。墓地規(guī)整和平坦,不像蟻窩,起伏歪扭。
新來的很容易分辨,墓碑兩邊的塑料花開得爽朗。阿元想把那些花全拿走,種滿一座荒山,說不定成了旅游勝地,死人的塑料花。阿元想象著,坐飛機(jī)從那座假花插滿的石頭山上經(jīng)過,沒有衰敗的時候。蟻窩會有消亡的時候么?
表哥不知道什么時候坐到阿元身邊,墓碑上印出兩個人的臉。
“一會兒去哪呢?”表哥問阿元。
阿元還在那座石頭山上,變成一只山羊、一只蝴蝶,慢慢也就不需要吃和喝,那些都是假的啊。
外公從那間屋子里出來的時候,阿元看著矩形大盤子里的碎骨和灰,他們哭什么呢?都是假的吧?哪有什么外公!
偷拿一顆牙齒也是好的啊。
“外公早就沒牙了?!?/p>
阿元和表哥在外公墓前大笑個不停。
阿元看著墓碑上三個人的臉,陷進(jìn)一團(tuán)黑里,又浮起來。
“走吧?!北砀缋鸢⒃氖?,站起來的時候頓了頓,阿元以為表哥想和外公說點(diǎn)什么。
車還在剛剛停的地方,蟻窩也在,大大小小圍滿十幾個。我想看看蟻后,阿元說。
表哥撿來一根粗些的樹枝,捅了捅蟻窩。算了吧。
車?yán)锖軣幔砀绯闊煹臅r候,阿元就盤腿坐在進(jìn)出墓園的公路中間。有什么東西搖灑游漂,經(jīng)過阿元的眼睛,十幾米外的公路上,像是有一排透明的東西起伏滾旋著來回走,阿元站起身,什么也沒有,再坐下,興許是一群透明的螞蟻。外公也在里面吧。遠(yuǎn)處傳來鞭炮的聲音。新來的。阿元轉(zhuǎn)過身,這地方草不好,但樹長得很好,向天里去。一棵最高的,已經(jīng)枯死了。
“喂,快起來,坐上蟻窩了!”表哥在對面大聲喊著。
阿元這才發(fā)現(xiàn),螞蟻一粒粒爬上他的腿,整整齊齊排著隊。
有人死了嘛,總會長出新的蟻窩。
阿元想帶這些螞蟻去外公的墓里偷拿一根骨頭。
外公死太久了,墓里大概什么也沒有了。
“那只黑貓死了。”
阿元想起黑貓的時候,母親正在隔壁房間里跳舞。那首《茉莉花》來回放了十幾遍: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起初阿元似是聞見了茉莉的味道,眼前的云也像花瓣開合,慢慢地,阿元就忘了那朵茉莉花。耳朵里只剩一個中年女人不夠清澈的嗓音,哪里像什么茉莉花。
“那只黑貓死——了——”
阿元故意拖了長音,音調(diào)也提高一些,母親還是聽不見。阿元想象母親手里那把雞冠色的扇子,從右耳邊滑下去,小腹前收起來,再打開,果真像一朵花。只是開合得過快,一下就過了許多個花期。母親跳舞時動作十分不協(xié)調(diào),阿元總笑話她像個機(jī)器人,手腕輕巧轉(zhuǎn)不過來,脖頸和肩膀也都僵直的?!耙欢滠岳蚧ǎ窒阌职住卑⒃撕竺娴母柙~,就閉上眼睛等待著女人微微走音的答案。
黑貓死在阿元每天路過的巷路邊,歪斜著身子,一半鋪在草地里,另一半伸出來橫在水泥路上,那是一條走不通的小巷,自然也就沒有什么人注意到它的死。
不知怎么阿元在心里責(zé)怪起那個女人。
阿元是在深草叢里第一次遇見那個上了些年紀(jì)的女人。那時她正半蹲彎著腰,背對阿元嘩啦啦往草地里潑倒些分不清物種攪?yán)p在一起的內(nèi)臟,阿元嚇了一跳,像是那女人剖了自己肚子,還轉(zhuǎn)身對著阿元呵呵傻笑。
等她再拿出冰凍很久的魚啊蝦啊,阿元才明白,她是在喂貓。
“總也活不長久啊?!?/p>
女人笑過便又背對阿元,不知道這話是說面前的貓還是身后的人。
為什么不讓那只黑貓先吃一些呢?
往后阿元常見到她,一邊喂貓一邊和貓說話。她大概聽不見什么聲音,從不理會阿元的攀談,只一個勁地重復(fù)“活不長久”之類。阿元知道野外的貓活不長久,可她總念叨這句話,讓阿元不大高興。
阿元常常想,也該從家里帶些貓糧來,可每天到了清晨,這思慮就從腦袋里溶化了。
“人人夸——”
隔壁的音樂停了,母親大概又在琢磨哪個記不熟的動作。母親近來總夢見考試,清早就一邊嚼著早餐一邊告訴阿元,昨天晚上是數(shù)學(xué),前一天是地理,答案放在眼前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抄好。阿元知道母親是在擔(dān)心跳舞的事。
早說過,你記不住的。
阿元又想起母親那只握住扇子的手,僵硬得像是再用些力,就會咔嚓斷成節(jié),真像那只死了的黑貓。
“怎么死的?”
原來母親早就聽見阿元嚷嚷黑貓的事。
那天,阿元見女人走了,才鉆進(jìn)草叢里看貓。阿元喜歡看貓吃食的樣子,貓的牙齒和虎一樣,不是用來咀嚼食物的,只撕扯成片,然后吞咽。那群和貓搶食的飛蟲,阿元湊了很近才看清,是蜜蜂。誰說蜜蜂不能吃魚呢?一只蜜蜂永遠(yuǎn)都不知道自己在花與花之間充當(dāng)了繁殖器,花也不知道,蜜蜂是自己身上一個重要的器官。阿元盯著那些蜜蜂,除人以外的動物,沉浸在生存里,看不清周圍的環(huán)境,也不知道什么是活著。果真么。阿元正想得出神,耳邊忽然貼過一蓬女人的頭發(fā),阿元又被喂貓的女人嚇了一跳。
真奇怪,目前為止,阿元也只記得女人臉上那道扎眼的紅。
女人不知什么時候又繞回來,站在阿元身邊,也不理阿元,只對著貓說,多吃些啊。
可是,活不長久啊。阿元接了一句。
心里升起一陣厭煩,“那又為什么天天喂它們,為什么還要吃呢!” 阿元沖女人大聲起來,反正也聽不見。女人往后退了一步。
阿元再不理女人,轉(zhuǎn)身就走,經(jīng)過巷口時,往里看了一眼。
那只黑貓正躺在地上,僵直像一塊扔在路邊很久的石頭。阿元不敢走近。
阿元曾經(jīng)在馬路上見過一只被車壓死的小貓,就在阿元眼前,從蹦跳,到抽搐,肚腸綻了一地。
總是活不長久啊。
再吃一些吧。
明天要帶些吃的來。
“我有心摘一朵,又怕——”
母親忽然在隔壁屋哭起來??傄灿洸蛔∧俏宸昼姴坏降母枥锶麧M的花的姿態(tài)。
阿元走過去,看一眼剛剛擦過淚的母親,那樣子反而逗得阿元大聲笑起來。真氣人??!怎么就是跳不好呢?
果然大家都是一群笨蛋么?
第二天一早,阿元照例經(jīng)過巷口,沒有看見變成石塊的黑貓,一抬頭,幾只鳥睡在尾跡云里,清朗的天空巨浪一樣撲進(jìn)阿元眼睛里。阿元一腳踢飛了地上污臟的廣告頁,那張紙就飄啊飄,吵醒了睡覺的鳥兒。
醒了。
阿元想,那只黑貓大概只是睡著了呢。
那條龍。
紅的澄澈的脊,一層疊圍一層深深淺淺的黃的腹。天藍(lán)云白的背景里擺動磷光閃閃的尾。
阿元看得出神。
風(fēng)煽起懸在窗外半截的布簾,滾一圈,阿元才把視線向下移了移。
那是一個清早,阿元坐在床邊,看到對面屋頂上一排整齊的晾衣桿,上面繞掛著舞龍舞獅的紅黃行頭。龍,是被風(fēng)吹上天的啊。
阿元再看看那條龍,幽緩飄來的云里隱去一截尾。是一條假龍,雙眼睜得奇大,看向阿元,一動不動。阿元甚至能看清龍眼珠里涂抹不夠均勻的顏料,一些高矮褶皺,像更遠(yuǎn)一些的山脈,不生樹,全是大塊的石頭,夾縫里偶爾竄出幾根綠草。
阿元從未遇上這樣的清早,爽朗和明快,仿佛整個世界被一桶清亮的水潑洗過,像母親節(jié)日里擦過的玻璃窗。
阿元轉(zhuǎn)頭喚了幾聲母親,想叫她也來看一看懸飄在天上的龍。
又忽而轉(zhuǎn)過身,急急確認(rèn)那條龍還在天上,并未摔砸下去。
“真像《哪吒鬧海》里那位惹人厭的龍王啊。”阿元小聲自語。又覺得那條龍也并不十分惹人嫌。有些可憐,像馬戲團(tuán)里總摔跤的小丑,電影里頻頻被耍弄的壞蛋。
究竟是哪一條龍呢?阿元見母親并不過來,像是還在屋外整理收拾著什么,有細(xì)小的乒乓聲。阿元的眼睛那時脫離了身體,四處找著母親。她就在那里,洗手池邊,倒弄幾個臉盆。
阿元有些生氣,連叫幾聲母親,拖長尾音,高聲一些,又怕驚了那條左右擺尾的龍。
龍尾附近像是濺起了水花,一會兒又變成小團(tuán)的云。嘩啦啦,母親又在洗什么,總不過來。
阿元光腳跑出臥室,哪里也找不見母親。明明該在這里的,水龍頭還在滴滴答答,幾個洗臉盆并不規(guī)整地堆在洗手池邊,阿元擰緊水龍頭,一整個屋子里跑了幾圈,想到母親可能在對面屋頂晾衣服,又趕緊跑回臥室。
整整齊齊的晾衣桿,那條龍也掛在上面?;秀背⒃A苏Q?,母親在哪呢。
頭頂傳來呼呼啦啦的聲響,一會兒又變得轟隆隆,像幾臺割草機(jī)同時滑過草坪,橫豎幾下,這下好了,每一根草都一樣長了。
那是一架阿元從未見過的飛機(jī),帶螺旋槳,但又不像直升機(jī),阿元想,這飛機(jī)在哪見過呢。
像是在未來。龍也轉(zhuǎn)頭看一看飛機(jī)。
墨綠的周身,帶一顆白亮的五角星。
多好的清早?。“⒃謬@了一遍,飛機(jī)上傳來歌聲,像倫巴的節(jié)奏,嘶啞的女聲在講一個戰(zhàn)爭里總會發(fā)生的愛情故事。
阿元想起母親的手,它朝那片天里揮動幾下,牽帶著圍裙也飛卷起來,母親的情人會不會坐在飛機(jī)上,正要奔赴戰(zhàn)場。炮彈的煙霧就在對面屋頂上騰起來。
眨一眨眼,飛機(jī)不見了,剩滿天飛灑旋轉(zhuǎn)的彩頁紙。阿元看見母親在對面的屋頂上轉(zhuǎn)著圈蹦跳著撿那些紙片。那上面寫滿了情詩。
我們向盡頭走
有一天
月很大
鯨的肺葉化了所有的冰山
那時我會看到——
阿元看不清接下來的幾句,有些焦急。
向下望時,路上沒有一輛車,只有大堆的人,像某種貝類,從海底往上噴涌。
那條龍又騰在空中了。阿元大聲叫喊起來,母親似乎又在搗鼓那些洗臉盆。
快過來啊,快過來。
阿元討厭母親對他的叫喊不以為意。母親就是不過來。
母親再也看不見那條龍了。阿元哭起來。
在這樣一個爽朗和明快的清早。阿元一邊哭,一邊還是覺得這清早真好啊。
母親為什么不愿意見一見那條龍?阿元感到整塊的天空慢慢浮起來。
為什么不愿意見一見阿元呢?
阿元醒來,窗外是陰沉灰白的天,那是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裝了水的云,空曠的圖景里,沒有龍也沒有飛機(jī),這世界像是連聲音也消失了。
又好像能聽見母親在隔壁臥室沉沉睡著的呼吸聲。
做著什么夢呢?阿元想,一定要問一問的。
不一會兒,等母親起身,輕輕喚幾聲阿元。
阿元就把要問夢的事全忘光了。
外公是一個腌咸菜的壇子。
阿元覺得,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外公變的,像每一個清早八點(diǎn)五十分阿元看見的天空——阿元總在那時候走出家門,在那時候抬頭望一望天,大片云的鱗正給一棵樹讓路,那整一幅成了掀起的浪與碎帆。外公變成云,變成大樹,變成魚,外公集了巨浪拍打立交橋和遠(yuǎn)處的石頭山,可外公在哪呢?
阿元記得外公的手。外公很少和阿元說話,卻常常拉起阿元的手,偶爾問起阿元是不是冷,阿元才會注意到外公的手暖烘烘的,夏季里阿元不愿把手放在那里面,阿元嫌熱。
外公是一個夏季。
起風(fēng)了。樹葉晃擺,引了天上的光也晃擺,阿元覺得外公就在那些樹葉和隙光間,可是,除了樹葉就是隙光,外公在哪呢。
夏里蒲公英的絨傘常常飄到阿元眼前,停一停再飛走,阿元追啊追,鋪公路的石子是外公,路邊的圍欄是外公,遠(yuǎn)一些的橋也是外公,蒲公英要帶阿元去哪呢?阿元伸出手就能捧住的毛球,可又太輕,一些風(fēng),就要遠(yuǎn)走。阿元試過合上手掌,但他總怕那團(tuán)毛絨絨的家伙悶死在他手里,那一顆究竟帶了多少種子呢?阿元想問一問外公,于是對著一棵樹說,對著河里的魚蝦說,阿元問了問寄生在柏樹上的蕈,又問一只蜻蜓,外公啊。
死是什么呢?
阿元不明白。
那朵蒲公英一定也厭嫌阿元的手,夏里暖烘烘的真叫人煩,飛起來,沿一條河邊的路,向一個方向躥跳。多像暑假里跟著外公走的阿元呀。蹦著跑著,一會兒又被路邊什么蟲什么花引住,外公啊,等一等阿元。外公像是聽不到阿元的聲音,自顧自背著手朝前走,阿元賭氣蹲在遠(yuǎn)遠(yuǎn)的后面,也沒有什么可玩的,但也不走,擰一擰手指,看看眼前的枯草堆,有時爬過幾只螞蟻。太陽在落山,阿元那時還不明白落山的意思,總覺得是山要落下去陷進(jìn)太陽里。等外公發(fā)現(xiàn)吧??赏夤趺匆舶l(fā)現(xiàn)不了沒跟上的阿元,只是背著手向前走,阿元以為外公也要落下去陷進(jìn)太陽里,忙站起來慌跑著追上外公,等到了外公跟前,哇一聲大叫起來。阿元是想哭的。一看見外公的漁夫帽歪歪斜斜,遮了半邊眼睛,又哭不出來了,把手塞進(jìn)外公手里,一會兒又嫌熱,一會兒就又落在后面了。
太陽是外公變的,山也是,這朵蒲公英也一定是。阿元就蹲下來,像小時候一樣,等外公發(fā)現(xiàn)。等它跳遠(yuǎn)一些,阿元再跑過去,結(jié)果跑得太快,近了那團(tuán)毛球,身上的風(fēng)又把它刮得更遠(yuǎn)了,阿元“哇”一聲哭起來,外公也不等一等阿元。
外公總不告訴阿元,外公像一個深不見底的咸菜壇。阿元想到外公的頭從咸菜壇里鉆出來,那滑稽的樣子,惹得阿元止了哭,笑起來。天上有多少星星呢?水里的魚什么時候游回來?太陽落了山去哪了?像外公一樣,下了班就和我一起走鐵軌么?阿元有時候問外公,你從哪里來,外公就說鐵路另一頭,阿元又問,鐵路另一頭在哪。外公就說,我們家。阿元嘟起嘴,我們家就在這里呢,外公笑了。阿元擔(dān)心外公順著鐵軌總會走到另外一個“我們家”,那里沒有阿元,于是阿元從不許外公走太遠(yuǎn),走過一截就吵著餓了渴了肚子疼鬧著要回去。外公是一條鐵軌,外公一定能找到回我們家的路。
那是蒲公英掉進(jìn)河里的聲音,外公的嘆息。那時,河面忽然生出一層厚軟的絨毛,一些跟著風(fēng)追上云,一些粘著鳥羽去了四方,一些順著河長進(jìn)大海,最后一些落在阿元頭上眼睛里,往阿元的手心鉆。白色,是外公的胡須和頭發(fā),是外公的皮膚和壞掉的身體。果然,河也是外公變的了。
阿元伸開雙手,抬起頭,閉上眼睛。阿元覺得空氣、光和水里全是外公。世上的一切活過來是外公活過來,死去是外公死去。外公不停地活著和死了。
阿元經(jīng)過一根電線桿,就說一句,你很好;阿元踩過一個窨井蓋,就說一句,你聽話;阿元遇上蝴蝶,就說等等你吧,阿元推開家門,就喊一聲,你回來了。
該回去了。
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外公變的啊。
可外公到底在哪呢?阿元再問母親。
母親說,這就是死吧。
一只貓走丟了。
白色的周身和頭頂一點(diǎn)黑斑,像戴了一頂畫家帽。表情沒來由地?zé)o奈,阿元遠(yuǎn)遠(yuǎn)看見尋貓啟事,待了一會兒,總看不清貓的眼仁,這才想到往前走幾步。
那只貓的眼睛里,有片人影。
阿元細(xì)細(xì)琢磨起尋貓啟事:和主人關(guān)系好(以這句話開頭也太主觀了些),右邊的虎牙斷了一截(貓的牙齒非得掰開嘴才看得清吧),名叫鬧鬧(給貓取名是難的,想用一個名字拴住一只貓像是更難的事),五歲田園貓(貓的年齡和人和狗一樣分辨不了,不是一棵樹長著年輪,也不是一條魚把年紀(jì)刻在魚鱗上,誰的腦袋上會貼著我今年幾歲呢)……再看看那只貓的照片。
表情沒來由地?zé)o奈,恐怕早就想要跑丟的。阿元再湊近些,那貓的眼睛里竟映出阿元的影子。
什么嘛,阿元用手摸了摸貓的照片,恐怕是張膠片,像鏡面。阿元動一動,貓眼睛里的人影也動一動。
像是發(fā)現(xiàn)了那扇不可開啟的大門,阿元轉(zhuǎn)身看了看四圍,沒有一個人。沒有人知道那把打開大門的鑰匙裝在阿元口袋里,那扇大門里是什么呢?
喵嗚。
阿元在大門外聽見貓的叫聲,正是那只頭頂戴了畫家帽的白貓。這會兒正在一輛吉普車前舔爪子。阿元走過去,畫家貓也不躲逃,只專心盯著自己的前爪;阿元蹲下身,貓也像是明白他的用意,故意抬起些頭,看呀,斷了的虎牙。貓眼仁里這會兒果然裝著阿元的影子了。
那片影子站起來,阿元也站起來,影子抓一抓耳朵,阿元也抓一抓耳朵。
小巷里左右墻上貼滿了尋貓啟事,有叫鬧鬧的、卡爾的、三咪的、老虎的……全都一個樣,周身絨白,頭上一頂畫家帽。
貓的眼睛里都是誰的影子,金箔似的光從一個沒擰好的水龍頭里,一滴滴澆濺在每一張大小相等的黑白啟事上,暈蕩成一個個池塘,那里面游過什么,吐起一串串氣泡。
小巷里忽然擠滿了人,大家一個跟著一個向前走。
鬧鬧啊。
卡爾啊。
小兔啊。
所有人都弄丟了貓。阿元覺得整件事不可思議,但也說不上哪里奇怪,這世上,每一天都有貓兒走丟。
喵嗚。
畫家貓還蹲在吉普車前,經(jīng)過的人沒有一個發(fā)現(xiàn)它,或他們早就看清了,這不是他們要找的貓。
你是哪一只貓呢?
你還不清楚么,沒有人需要一只走丟的貓。這世上到處都是走丟的貓,和找不到貓的主人。
貓的眼仁里,阿元的影子慢慢也變成了一只貓,周身白,也戴一頂畫家帽。
那只貓?zhí)蛞惶虿鳖i,阿元也舔一舔脖頸,那只貓用爪子洗一洗臉再跳上矮一些的斷墻。阿元就站在斷墻上。
經(jīng)過的人,直直向前,沒有人看一眼阿元,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里有一只貓。他們一邊走一邊呼喚貓兒的名字。真傻,沒有一只貓會被一個名字拴住的。他們低下頭,看不見腳邊的貓,他們伸伸手,摸不到貓柔軟液體一樣的身體,和從那身體上伸出的釣魚線一樣的胡須,真聰明,用胡須釣魚的貓,阿元跳起來,往更高的墻檐上去了。
這城里果然到處都是貓,它們撲上高樓,在日照里嵌出明亮的光,跳躍與閃躲,像一顆流星,它們成排成隊地走在高架橋上,爬滿寺廟和塔頂,它們蹲在人的腳邊,趴在人的肩膀。
沒有人發(fā)現(xiàn)。
人們都在找走丟的貓兒。
鬧鬧啊。
卡爾啊。
小兔啊。
那些貓的眼仁里,成片的人影,無人領(lǐng)養(yǎng)。
阿元感到自己這才睜開眼睛,但身體無論如何也動不了,目及是一片蕩漾斑紋的光,遠(yuǎn)處的屋頂上站滿了貓。阿元努力在那些貓里找那只戴著畫家帽的白貓。
再次睜開眼睛時,眼前只剩大笑著的母親。
“怎么也推不醒,一個勁地學(xué)貓叫呢?!?/p>
阿元呆呆盯住母親的眼睛,那里面的東西卻怎么也看不清了。
經(jīng)過并不寬闊的入海口,大魚要遠(yuǎn)行了。但前方,是一個高懸的瀑布,大魚會在那里摔死。
阿元想象著大魚斷裂的畫面,不規(guī)整的鱗肉和水花一道四濺、飛揚(yáng)。
阿元在這想象里不自覺抬起頭,天的藍(lán)更像海么?阿元從未見過海,母親卻說,她曾帶阿元去過海邊的。此時,阿元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為何會站在臨近入??诘暮影哆?。眼前的河像一張平滑的刀面,真實(shí)地映出光照,風(fēng)從左右湊過來,水面依舊紋絲不動,與入??谙喾吹姆较驒M過一架逆光的大橋。阿元知道,自己得到對岸去,卻一點(diǎn)也不想往大橋的方向走,橋上興許一個人也沒有呢。
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但總有哪兒熟悉得像是從阿元身體里長出來的。
母親呢?
阿元拼力回憶到這兒以前的事。
母親平白生氣,不理阿元,自顧著走進(jìn)臥室。那動作柔緩輕巧得讓人生厭。為什么呢?阿元還是問不出口。
母親一定有生氣的理由,這道理阿元幼時就悟過了。每到這時,只管與母親拉開些距離,不追上前,也不稍稍靠近就是了。
冰箱里還剩一條前日里母親友人送來的大魚,阿元拿出大魚的時候,魚身太滑脫了手。那響動嚇得阿元咬緊嘴唇。母親一定翻了個身不耐煩地嘆出氣,阿元愧疚自己吵醒了母親,若她沒有睡著,則會更加煩惡阿元吧。
阿元就是在這一陣騰起的焦急熱流里來到這的。
只怕大魚就是從這條河里釣起來的呢。
得快些過河去,母親一定在對岸等著她回家砍開那尾大魚的皮肉,燉一鍋鮮美的湯。那時候母親總該對自己多笑一笑,又是一陣熱流在阿元胃腸里漫漶開。
遠(yuǎn)處的太陽上升一些,天卻暗了一點(diǎn)。像是誰往藍(lán)里加了更多的藍(lán),又?jǐn)D掉一些白。在望向那片鯨藍(lán)時,不會游泳的阿元獲得了遙遠(yuǎn)星球的力量,她伸出一只腳,往河里邁去,奇跡般就在這只腳下長出連接河岸的草地,阿元再向前邁出一只腳,又長出一些草地,憑借遙遠(yuǎn)地方,不知是誰借予阿元的神奇力量,阿元的雙腳在一條靜止的大河上生草生花。她忍不住俯下身,摸了摸腳下的“橋”,手指在觸及草葉的瞬間,反而被草葉輕柔抓住,像母親的手正穿過阿元蓬亂的頭發(fā),母親已經(jīng)很久不曾為阿元梳洗頭發(fā)了,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觸碰阿元的身體了。
遠(yuǎn)處的天越發(fā)散出墨藍(lán)的光,映的河水也就越深,但清白,一股暖流環(huán)抱住阿元,順流游來許多魚群,魚兒繞行穿過彼此的身體,時不時向上躍起。
阿元將手靠近水面,魚兒一條條嘬過阿元的手指,這感覺讓阿元確定這地方她一定來過,雖然被自己丟到記憶之外,卻一直生長在她的身體里。阿元在這回歸的感知里歡快起來,一步步往對岸走。天地恍然間都成了她的,或者說,她自己融在天地里,能明白太陽的心緒,繁星變成魚群牽纏穿梭在宇宙里,若哭起來,眼淚就滴在天空上,蕩出圈圈層層的漣漪,綻開在太陽周圍。那景致,美極了。
“阿元,快些跑??!”
母親的聲音不知從哪里喊過來,阿元驚詫回頭,并沒有看見母親??蛇@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造的連接河岸的草地正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
啊——阿元呆住了。
“快跑啊,阿元!”又是母親的聲音。
阿元想往前跑,卻突然間失了力量,一步也不敢朝前邁。
阿元站在河中心,那底下清黑的水,一眼便可以看到幾里深。草地消失的速度越來越快。
快啊——
阿元閉上眼睛只得往前跑。
四周不再只有母親的聲音。
“阿元,往右一些?!?/p>
“阿元,掉下來吧?!?/p>
“來陪陪我們?!?/p>
“一起玩呀?!?/p>
阿元記得這些聲音。
在一個更溫暖澄亮的地方,另一些阿元也在。有一天,母親問6 歲的阿元,想不想要一個弟弟。阿元哭起來,阿元只要母親。又過了幾天,母親生病了,在床上躺了好幾日。有時候喚來阿元。
“為什么哭呢?”
母親當(dāng)即生起氣,讓阿元出去。
母親當(dāng)然有哭的理由,母親也有生氣的理由,阿元實(shí)在不該問。
一起玩吧。
阿元跑得太快,雙腿已經(jīng)沒了知覺,腸胃里全都空蕩蕩的。
“阿元,別再自言自語了?!?/p>
母親在那時打了阿元。
“你就一個人?!?/p>
一個人。
一片黑壓壓的恐懼逼得阿元睜開眼睛,河面上浮滿魚卵,那里面生出手和腳。它們黏在一起,吞咬對方。
好餓呀。
天黑下去,太陽卻越來越大,阿元全身火刺一樣燥疼,河水蒸成一片片水汽往上升。
“我們的阿元,以前可是很多個呢?!备赣H總愛胡說。
阿元終于摔跑上岸,四周恢復(fù)最初的模樣。母親還在家里等她吧,那尾大魚再也沒有行至大海的可能。那是一條母魚么,肚子里一定裝滿橙黃透明的魚子。阿元想一把塞進(jìn)嘴里。
眼前的大河被太陽蒸進(jìn)青空里,風(fēng)溫柔撫過阿元的頭發(fā)。阿元在暖和的水霧里浮起來,慢慢朝著家的方向游漂過去。
母親此時正在遠(yuǎn)處笑阿元吧。
這是第九塊石頭。十三歲那年以后,阿元走過八次鐵軌,每一次都走到再也走不動,順手撿一塊石頭帶回家。八次里一次也沒有再遇見過那個男孩。
鐵軌上的石頭總不大好看,棱角突出,灰白不分,像沒有信號的電視臺,滋滋啦啦閃得人心煩意亂。阿元撿來的石頭就堆在書柜最高一層,看不見的東西很快就忘了??蛇@第九塊石頭和其余八塊不大一樣,規(guī)整平滑的橢圓,深灰的暗底帶些細(xì)窄的白色線條,像宇宙里某一顆行星,大約忘了轉(zhuǎn)動的職責(zé),掉下來,正好被阿元碰見。說不定是從海底游上岸的呢?阿元想,誰會帶一塊石頭扔在這條報廢幾十年的鐵軌上呢?
阿元第一次發(fā)現(xiàn)鐵軌是十三歲生日那天,每一年的這時候阿元都會在父母的爭吵中打開門跑出去。這是一年中最適合探險的日子,沒有人問你要去哪,沒有人關(guān)心你是否回家。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你都能去。阿元有時候甚至盼著這一天,也是,誰不喜歡過生日呢?
阿元在鐵軌左右晃擺假裝自己是一架正在執(zhí)行任務(wù)的轟炸機(jī),太陽在云里穿,漏出光的時候阿元嘴里就發(fā)出轟的聲音——電視里戰(zhàn)爭都是這樣的,炮彈總要發(fā)出刺眼的白光。走了一陣,阿元失了平衡從鐵軌上掉下去,轟隆隆,飛機(jī)爆炸了??晌乙还灿腥龡l命呢,阿元自言自語,四處看看,飛機(jī)需要補(bǔ)給,這才發(fā)現(xiàn)身后跟著一個男孩。和阿元一般大的樣子,咬嘴忍著笑,阿元問他笑什么,他也不說話,阿元看了他一陣,男孩一動不動,阿元覺得沒趣爬上鐵軌,搖搖晃晃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掉下來,一轉(zhuǎn)身,男孩還在身后,阿元?dú)夤墓牡叵蚯白邘撞剑仡^盯著男孩,那男孩果然也向前走了幾步,但他不敢走近,總離阿元一兩米遠(yuǎn)。阿元大步返走過去,男孩站在原地瞪大眼睛看著阿元。
“你死的時候可真難看?!?/p>
男孩飛快地眨著眼。
“舌頭伸出一米長,眼珠也掉下來……老鼠和蟲就順著那條繩子爬進(jìn)你嘴里?!卑⒃贿呎f著一邊做起鬼臉,男孩像是要哭又想笑,兩種表情扭在一起,變成一副奇怪的模樣,像鐵軌邊幾個破了洞絞在一起的塑料袋。這回輪到阿元笑起來,哇啦啦和風(fēng)吹響樹葉的聲音混奏一起,像一輛火車從耳邊橫過。
阿元笑一陣認(rèn)真看了看四周,從鐵軌上撿起一塊石頭,遞給男孩。
“放進(jìn)嘴里,這樣舌頭才不會掉出來,老鼠也不會鉆進(jìn)去。”阿元轉(zhuǎn)身向前走,太陽被云吞了好久,也沒有光,阿元就不做飛機(jī)了,蹦跳著跑到鐵軌右側(cè)一條暗渠邊看蝦??戳艘粫喝滩蛔∫檬謸?,又有些怕。這反復(fù)伸縮手的舉動怕被男孩看在眼里,忙轉(zhuǎn)身向前走了。
沒走幾步,軌道邊樹叢里冒出一個鵝蛋大小的蟲窩。
阿元叫男孩過來看,男孩就跑幾步站在阿元身邊。
“知道這是什么么?”
男孩搖搖頭。
蟲窩是一堆樹葉裹造的,一半鮮艷的綠一半暗黃,懸在兩棵樹中間,沒有任何支撐點(diǎn)??渴裁唇壴跇渖系哪??阿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大概是蟲子吐的透明絲線吧。
阿元四處搜找可以試線的工具。
“大人什么也不知道,磁帶里的兔子說,用手捏一顆生雞蛋,雞蛋是不會碎的,我這么試了試,雞蛋碎了?!卑⒃荒赣H打了一頓,“她不相信我說的,一定是我手指的力量不均勻,要是再讓我試一次,再小心些……我得捧好沒了殼的雞蛋,只要它完整的攤在我的手心里,就還能孵出小雞?!笨伤蔡昧α?,每打阿元一下,蛋液就流走一點(diǎn),“最后只剩下一顆橙色的蛋黃,還能孵出小雞么?她說能,讓我乖乖把蛋黃放進(jìn)碗里?!蓖盹垥r候她把煎熟的蛋黃塞進(jìn)阿元嘴里,“我吐了,但我覺得味道還不錯……”
阿元用一根手指粗的樹枝把蟲窩捅下來,又往里面亂搗起來。那里面是一窩阿元沒有見過的肉蟲,其中一只已經(jīng)被樹枝搗爛了頭,男孩哇地哭起來,嘴里的石頭落在地上,像蛋液一樣,從石縫間流走,不見了。
“哭什么呢?”阿元把一只肉蟲碾成兩段,“你死的時候都沒有哭呢,那時候你和他們一樣,是大人了,可以自己決定想吃的,買來很多玩具,認(rèn)識這世上所有的字。可你還是得死。死得真難看。像它們一樣。”
阿元扔了樹枝,向前跑起來,再不想聽男孩的哭聲。
跑到太陽落了山,阿元就在鐵軌邊撿起一塊石頭,這是飛機(jī)的補(bǔ)給,阿元一邊想著那架唯一沒有被擊中的飛機(jī),一邊往家的方向走。我還有一條命呢。
阿元躺平身體,把第九塊像星球的石頭放在心臟上,睡著了。
夢里阿元走在荒廢更久的鐵軌上,左右開滿碎的素心。那是母親喜歡的,阿元想母親一定會來這里,她就快追上來了。從未見過的隧道像一輛行駛緩慢的火車,朝阿元罩過來。
阿元慌跑進(jìn)隧道,從嘴里往外吐石塊,吐一塊隧道入口處就封住一些。再沒有人能找到你了,阿元想。一邊吐石頭,一邊朝另一端走去,這才發(fā)現(xiàn)對面有人走過來,像男孩又像父親,走到阿元身邊,一顆顆撿起阿元吐出來的石塊,往嘴里吞一顆,隧道就亮一些。阿元急急要攔,卻無論如何也攔不住,阿元懸命掐住他的脖頸,吐出來,吐出來啊,他的舌頭伸長出來,眼珠也往下掉。
第十一次。阿元站在生滿龍蝦的暗渠邊,看一個男孩仔仔細(xì)細(xì)數(shù)著水里來回游動的蝦,直到太陽快落山,男孩才站起身,從軌道上撿來一堆碎石,一塊塊砸進(jìn)暗渠里,水花濺灑在阿元和男孩身上。男孩忙看一眼阿元,闖禍了。
一輛火車從阿元身后駛過。
不知道什么時候,鐵軌重新通車了。去哪呢,通往任何地方,只不在阿元醒來的世界里。
“真難看?!卑⒃獙χ鴿M臉?biāo)叩哪泻⒆隽藗€鬼臉,兩人都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