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飛

西方文學有兩個源頭，一是《圣經(jīng)》，一是《荷馬史詩》。與《圣經(jīng)》相比，《荷馬史詩》的文學性更強一些，因為它原本就不是宗教典籍，而是史詩，是文學作品，但是和《圣經(jīng)》一樣，《荷馬史詩》中的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乃至修辭手法，都已成為西方歷代文人引經(jīng)據(jù)典的對象，普通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如果說，《圣經(jīng)》之于西方人大致相當于“四書”之于中國人，那么《荷馬史詩》就大致相當于我們的《詩經(jīng)》。

所謂“荷馬史詩”在西方語言中大多會用復數(shù)形式表達，因為它指兩部史詩，即《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逗神R史詩》和《詩經(jīng)》這兩部矗立于東西方文學源頭的紀念碑，其產(chǎn)生的時間竟然大致相同，均在公元前11—前6世紀之間，距今已有三千年之久！這兩部作品的形成過程也基本一樣，都是民歌的集成，是漫長時間里民間文學智慧的結(jié)晶，然后由兩位文化偉人編成，《荷馬史詩》據(jù)傳為荷馬所編，一如《詩經(jīng)》據(jù)傳為孔子所編。但是，如果說《詩經(jīng)》主要是對勞動和愛情的歌詠，對祖先和神靈的頌揚，是思無邪，是風雅頌，那么《荷馬史詩》卻主要是對戰(zhàn)爭的直接描述，對英雄的復仇和戰(zhàn)功的記錄，是打砸搶，是血和淚。

孔子是真實的歷史人物，其生平傳記幾乎為每一個中國人所熟知，可荷馬的身世卻很可疑，只是一位“傳說中的詩人”，他的生卒年月均不可考，其出生地也無法確定，以至于直到今天，還有七座希臘城市都聲稱是荷馬的故鄉(xiāng)。目前尚無任何確切證據(jù)能夠證明荷馬的真實存在，有人認為他是一個虛構(gòu)出來的人物，但《荷馬史詩》確確實實的存在卻反過來證明它必然是有其作者的，無論其作者是一位編纂者還是創(chuàng)作者，無論其作者是一人還是多人；也許正因為人們對于荷馬的了解過于貧乏，才把他說成是一個瞎子，據(jù)說“荷馬”一詞的原意可能就是“盲人”。關(guān)于荷馬的種種疑問構(gòu)成西方文學中著名的“荷馬問題”，即作為一位詩人的荷馬究竟是否存在？《荷馬史詩》究竟是否出于荷馬之手？可是，“荷馬問題”尚未解決，荷馬所處的時代，或者說荷馬所描寫的時代，卻早已被歷史學家正式命名為“荷馬時代”，也就是說，人們用一部存在的作品反證了其作者的存在，又用一部文學作品的存疑作者命名了一個實在的歷史時期。

關(guān)于荷馬與《荷馬史詩》的關(guān)系，如今有三種不同意見，即“短歌說”“核心說”“唯一說”：“短歌說”認為兩部史詩是數(shù)世紀間流傳的眾多短歌之合成；“核心說”認為兩部史詩由眾多詩人加工而成，荷馬是他們中的核心；最后一種意見認為，荷馬是兩部史詩的唯一作者。第一種意見令我們生疑，因為兩部《荷馬史詩》的篇幅如此巨大，均有一萬余行，其結(jié)構(gòu)如此勻稱，均為24 章，更不用說其中嚴謹?shù)母衤?、引人入勝的情?jié)和貫通的主題思想，所有這些自然不可能是自然組合或簡單拼湊之結(jié)果；至于第二、第三種看法，其實并無區(qū)別，無論是荷馬領(lǐng)銜編纂還是荷馬獨自書寫，荷馬無疑都是這兩部史詩的真正作者。

我們感覺到荷馬的存在，更是因為我們在《荷馬史詩》中讀到了荷馬的悲憫，讀到了一位詩人的真情實感。通篇僅描寫戰(zhàn)爭、復仇和殺戮的作品是歷史，而寫到了痛苦、悲傷和憐憫的文字才是文學?！逗神R史詩》中那些流露出惻隱之心、表達了道德判斷、宣示著人類情感的段落，才最終使我們意識到一個具體的詩人之存在，一個具有個人感情的作者之存在，也就是說，意識到了作為史詩作者的荷馬之存在，無論他的名字是否真的叫荷馬。

兩部《荷馬史詩》的題目，一部叫《伊利亞特》，字面意思是“伊利昂之歌”，而伊利昂是古希臘城邦特洛伊的別稱；一部叫《奧德賽》，字面意思是“奧德修斯的旅程”。兩部史詩都是以古希臘歷史中著名的特洛伊戰(zhàn)爭為描寫對象。特洛伊戰(zhàn)爭發(fā)生在公元前1193年至公元前1183年間，歷時十年，但《荷馬史詩》中說戰(zhàn)爭持續(xù)了12年。特洛伊戰(zhàn)爭作為一個真實的歷史事件，其爆發(fā)肯定有其深刻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方面的原因，是邁錫尼王國與小亞該亞西南沿海城邦為爭奪海上航道乃至海上霸權(quán)而展開的搏戰(zhàn)，但包括《荷馬史詩》在內(nèi)的許多古希臘文學作品，如索?？死账购蜌W律庇德斯的悲劇，維吉爾和奧維德的詩作，卻都將戰(zhàn)爭的原因歸到一位女人身上。

關(guān)于這場戰(zhàn)爭的緣起，有這樣一個神話、歷史和文學相互疊加的傳說：眾神出席一場婚禮，紛爭女神厄里斯未被邀請，心懷不滿的她便在現(xiàn)場丟下一只金蘋果，上面寫著一行字：“給天下最美的女人。”天下有三個女人都認為自己最美：一是天后赫拉，二是智慧女神雅典娜，三是愛神阿佛洛狄忒。天神宙斯不愿親自作出裁決，便讓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做判斷，三位女神分別對帕里斯許以權(quán)力、智慧和美女，帕里斯選擇了后者，認為愛神最美。愛神阿佛洛狄忒實踐諾言，指引王子來到斯巴達，勾引走希臘最美的女人海倫，斯巴達國王因此組織起希臘聯(lián)軍攻打特洛伊城，特洛伊戰(zhàn)爭由此爆發(fā)。值得一提的是，在20 世紀中期，考古學家在與雅典城隔愛琴海相望的土耳其境內(nèi)的西薩里克山區(qū)成功地發(fā)掘出特洛伊城舊址，從而也間接地佐證了特洛伊戰(zhàn)爭的歷史真實性。

兩部以特洛伊戰(zhàn)爭為對象的《荷馬史詩》，一部直接描寫戰(zhàn)爭，寫英雄的勇敢和憤怒；一部敘述參戰(zhàn)將領(lǐng)戰(zhàn)后的歸家，寫英雄的計謀和執(zhí)著?！兑晾麃喬亍分攸c描寫特洛伊戰(zhàn)爭第十年中51 天內(nèi)發(fā)生的故事，其結(jié)構(gòu)中心是阿基琉斯的“兩次憤怒”?！兑晾麃喬亍烽_篇的第一句就是：“女神啊，請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致命的憤怒。”（《伊利亞特》引文均引自《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羅念生、王煥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戰(zhàn)爭進行了九年多，但交戰(zhàn)雙方依然相持不下。希臘聯(lián)軍統(tǒng)帥阿伽門農(nóng)和手下將領(lǐng)阿基琉斯因為一個女俘布里塞伊斯起了紛爭，阿基琉斯憤而退出戰(zhàn)場。他的退出導致希臘方面連連失敗，情況危急。阿基琉斯的好友帕特羅克洛斯穿上阿基琉斯的盔甲沖上戰(zhàn)場，挽救了希臘軍隊，自己卻被特洛伊統(tǒng)帥赫克托爾殺死。阿基琉斯因此再次憤怒，重返戰(zhàn)場為好友報仇，最終殺死赫克托爾。赫克托爾的父親、特洛伊老國王普里阿摩斯面見阿基琉斯，希望后者能歸還兒子的遺體。阿基琉斯被打動，將遺體交還老國王，全詩在赫克托爾的盛大葬禮中結(jié)束。

這部史詩充斥著戰(zhàn)爭的殘忍和殺戮的血腥，但作品中卻也不無溫情的片段，其中兩段描寫尤為動人：

其一是特洛伊英雄赫克托爾臨上戰(zhàn)場前與妻兒在城門前的訣別（《伊利亞特》第六卷）。赫克托爾正要走出城門，他的妻子安德羅馬克慌慌張張地跑來，“她懷中抱著那嬌嫩的孩子，一個奶娃，/是赫克托爾的寵兒，像一顆晶瑩的星星”?！昂湛送袪柲赝@個孩子笑一笑，/安德羅馬克卻在他身邊淚流不止，/她把手放在他手里，喚他的名字對他說；/‘不幸的人啊，你的勇武會害了你，/你也不可憐你的嬰兒和將做寡婦的/苦命的我，因為阿開奧斯人很快/會一齊向你進攻，殺死你。我失去了你，/不如下到墳土；你一旦遭了厄運，/我就得不到一點安慰，只剩下痛苦。’”但赫克托爾表示，他去殺敵是義不容辭，“但愿我在聽見你被俘呼救的聲音以前，/早已被人殺死，葬身于一堆黃土”。接下來，荷馬寫出了這場道別中最感人的片段：

顯赫的赫克托爾這樣說，把手伸向孩子，

孩子驚呼，躲進腰帶束得很好的

保姆的懷抱，他怕看父親的威武形象，

害怕那頂銅帽和插著馬鬃的頭盔，

看見那鬃毛在盔頂可畏地搖動的時候。

他的父親和尊貴的母親莞爾一笑，

那顯赫的赫克托爾立刻從頭上脫下帽盔，

放在地上，那盔頂依然閃閃發(fā)亮。

他親吻親愛的兒子，抱著他往上拋一拋，

然后向著宙斯和其他的神明禱告：

“宙斯啊，眾神啊，讓我的孩子和我一樣

在全體特洛伊人當中名聲顯赫，

孔武有力，成為伊利昂的強大君主。

日后他從戰(zhàn)斗中回來，有人會說：

‘他比父親強得多?！杆麣⑺罃橙?，

帶回血淋淋的戰(zhàn)利品，討母親心里歡欣。”

他這樣說，把孩子遞到妻子手里，

她把孩子接過來，摟在馨香的懷里，

含淚慘笑。丈夫看見，覺得可憐，

用手摸撫她，呼喚她的名字，對她說……

在最應(yīng)該描寫哭泣和淚水的地方，荷馬卻寫到了赫克托爾默默看著孩子時“笑了一笑”，寫到了父母看到孩子害怕父親時的“莞爾一笑”，寫到了妻子的“含淚慘笑”。荷馬詳細描寫幼小的兒子懼怕父親“威武形象”的這一細節(jié)，看似淡化這場生死訣別的悲劇感，實則強化了赫克托爾的英雄柔情，與此同時也流露出了荷馬本人的悲憫之情。

其二是阿基琉斯允許普里阿摩斯領(lǐng)回他兒子赫克托爾的遺體（《伊利亞特》第二十四卷）。阿基琉斯是《伊利亞特》中的一號男主角，如前所述，這部史詩就是圍繞他的“兩次憤怒”展開敘事的。阿基琉斯是海洋女神忒提斯和凡人英雄佩琉斯所生的兒子，在他出生后，母親忒提斯握著他的腳踵將他浸入冥河，使他全身刀槍不入，唯獨未能蘸上冥河水的腳踵是弱點，阿基琉斯后來也正是因為被人擊中腳踵而死去。在西方語言中，所謂“阿基琉斯之踵”（Achilles' heel）后成為一句熟語，特指人的弱點或致命之處。阿基琉斯武藝高強，殺人如麻，他為朋友帕特羅克洛斯復仇，在戰(zhàn)場上殺死赫克托爾，之后將后者的尸體綁在戰(zhàn)車后，拖尸繞著帕特羅克洛斯的墳墓跑了三圈，侮辱敵人，炫耀勝利。赫克托爾年邁的父親、特洛伊城的老國王普里阿摩斯看到這場景心如刀絞，他在神的授意下帶上財寶，只身潛入敵營，當面請求殺死他兒子的兇手阿基琉斯歸還愛子遺體：“他站在阿基琉斯面前，抱住他的膝頭，/親那雙使他的許多兒子喪命的殺人手?！逼绽锇⒛λ瓜虬⒒鹚箲┣蟮溃骸吧駱拥陌⒒鹚?，想想你的父親，/他和我一般年紀，已到達垂危的暮日，/四面的居民可能折磨他，沒有人保護，/使他免遭禍害與毀滅。但是他聽說/你還活在世上，心里一定很高興，/一天天盼望能看見兒子從特洛伊回去?！逼绽锇⒛λ拐f他有過50 個兒子，僅剩下的一位現(xiàn)在又被阿基琉斯殺死，“阿基琉斯，你要敬畏神明，憐憫我，/想想你的父親，我比他更可憐，/忍受了世上的凡人沒有忍受過的痛苦，/把殺死我的兒子們的人的手舉向唇邊”。

他這樣說，使阿基琉斯想哀悼他父親，

他碰到老人的手，把他輕輕地推開。

他們兩人都懷念親人，普里阿摩斯

在阿基琉斯腳前哭他的殺敵的赫克托爾，

阿基琉斯則哭他的父親，一會兒又哭

帕特羅克洛斯，他們的哭聲響徹房屋。

在神樣的阿基琉斯哭夠，啼泣的欲望

從他的心里和身上完全消退以后，

他立刻從椅子上跳起，把老人攙扶起來，

憐憫他的灰白頭、灰白胡須，

向他說出一些有翼飛翔的話語……

沒想到，鐵石心腸的阿基琉斯居然被老人的話所打動；沒想到，遇害者的父親與殺害他兒子的兇手居然共同發(fā)出了“響徹房屋”的哭泣。阿基琉斯不僅答應(yīng)老人的請求，歸還赫克托爾的遺體，還答應(yīng)休戰(zhàn)12 天，以便特洛伊人舉行盛大的葬禮。荷馬在《伊利亞特》的結(jié)尾展示出阿基琉斯的惻隱之心，揭示了阿基琉斯這個人物自身的復雜性和豐富性，為了讓阿基琉斯的性格突轉(zhuǎn)不顯得過于突兀，荷馬從神靈處借力，說普里阿摩斯和阿基琉斯兩人都不斷地獲得神的授意，但我們更愿意把這些神的授意理解為荷馬的特別用意。

如果說《伊利亞特》是對特洛伊戰(zhàn)爭的正面描述，是復仇之歌，那么，《奧德賽》則是對特洛伊戰(zhàn)爭之后英雄歸家旅程的敘事，是鄉(xiāng)愁之歌?！秺W德賽》的最初十行便給出了整部史詩的敘事線索：“請為我敘說，繆斯啊，那位機敏的英雄，/在摧毀特洛伊的神圣城堡后又到處漂泊，/見識過不少種族的城邦和他們的思想；/他在廣闊的大海上身受無數(shù)的苦難，/為保全自己的性命，使同伴們返家園。/但他費盡了辛勞，終未能救得同伴，/只因為他們褻瀆神明，為自己招災禍：/一群愚蠢人，拿高照的赫利奧斯的牛群/飽餐，神明剝奪了他們歸返的時光。/女神，宙斯的女兒，請隨意為我們述說?！保ā秺W德賽》引文均引自《荷馬史詩·奧德賽》，王煥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

《奧德賽》（又譯《奧狄賽》《奧德修紀》《奧德賽漂流記》）延續(xù)《伊利亞特》的故事情節(jié)，寫希臘聯(lián)軍中的英雄之一奧德修斯在戰(zhàn)后返回家鄉(xiāng)的曲折過程。奧德修斯足智多謀，最終導致特洛伊戰(zhàn)爭結(jié)束的特洛伊木馬計就是奧德修斯想出的計謀。但是沒想到，這位勇士的戰(zhàn)后歸家路卻十分漫長險峻，他走了十年，其間經(jīng)歷萬般磨難，如西天取經(jīng)的唐僧師徒一般?！秺W德賽》的敘事分為兩條線索進行：一是奧德修斯出征后在他的王國伊薩卡發(fā)生的事情，眾多求婚者覬覦奧德修斯的妻子佩涅洛佩和奧德修斯的王位，終日在宮殿里吃喝玩樂，忠貞的佩涅洛佩想盡各種辦法推脫拖延，計謀之一就是答應(yīng)在為她公公織完壽衣用布后就嫁給求婚者中的某一位，但她白天織布，夜里偷偷拆掉，所謂“佩涅洛佩的織布”（Penelope's web）也就成了永遠做不完的事情的代名詞。奧德修斯和佩涅洛佩的兒子特勒馬科斯?jié)u漸長大，他接受女神雅典娜的神諭，出門踏上尋父的歷程。二是奧德修斯的海上漂泊，他和他的伙伴經(jīng)歷各種危險和誘惑，在忘憂島被忘憂果迷惑，在巨人島用橄欖木尖樁刺死獨眼巨人，在風神島被裝滿逆風的口袋吹回原地，在食人島失去12 艘戰(zhàn)船中的11 艘，在魔女島躲過被變成豬的危險，在冥府見到死去的母親、阿伽門農(nóng)、阿基琉斯等人，在妖鳥島憑借堅強的意志戰(zhàn)勝仙女歌聲的誘惑，在與海神怪斯庫拉的搏斗中失去六個同伴，最后在日神島因為宰食神牛激怒宙斯而船沉人亡，只剩下奧德修斯孤身一人。但是，奧德修斯最終得以返回家鄉(xiāng)伊薩卡，并與兒子一起經(jīng)過精心籌備，用計謀殺死他家中的那些求婚者。

在《奧德賽》中，最動人的場景就是奧德賽的“兩次拒絕”和“五次相認”。

在妖鳥島，奧德修斯和同船武士將遭遇半人半鳥的仙女塞壬的誘惑，她們優(yōu)美動聽的歌聲會讓每一位航海者欲罷不能，流連忘返，一直聽下去，直到變成腐爛的尸體。奧德修斯接受神諭，在路過妖鳥島時用蠟封住其他船員的耳朵，然后讓船員們把他綁在高高的桅桿上。塞壬們的歌聲果然動聽，奧德修斯高聲命令船員們?yōu)樗山?，可耳朵被堵的船員們徑自劃船，他們終于順利駛過那片誘惑的海域。這一理智戰(zhàn)勝誘惑的情節(jié)后來打動許多人，是《奧德賽》中得到畫家們描繪最多的場景之一。這是理智對于情感的勝利，使命對于誘惑的勝利，但荷馬的寫法卻能讓我們感覺到奧德修斯和凡人一樣柔軟的心靈。

比起對塞壬們的歌聲的拒絕，奧德修斯對女神卡呂普索的拒絕更為艱難?？▍纹账魇恰吧衽械呐瘛?，她居住的奧古吉埃島是一座伊甸園，一個理想國，那里山川秀美，生活安寧。奧德修斯在經(jīng)歷了所有磨難之后流落到這里，受到卡呂普索款待，兩人同床共枕，不知不覺度過了七年。奧德修斯的十年歸途，居然有七年是在溫柔鄉(xiāng)中度過的。這是七年的溫情陪伴，也是延續(xù)了七年的漫長拒絕，奧德修斯拒絕了比妻子佩涅洛佩還要漂亮的女神，拒絕了長生不老的神仙生活，執(zhí)意返回人間王國伊薩卡，這當然是出于他對自己肩負的責任和義務(wù)的堅守，也可能是在擔憂烏托邦式的田園生活會消解人的意志，剝奪自我實現(xiàn)的自由，但荷馬給出的更為直接、合理的原委，還是奧德修斯對妻兒的思念，對故土的依戀。在這樣的情節(jié)鋪墊之下，奧德修斯的五次相認便順理成章了。

奧德修斯和兒子特勒馬科斯的父子相認發(fā)生在《奧德賽》的第十六章，這也是全書的結(jié)構(gòu)中心，兩條線索在此處相接，形成一個拱頂。裝扮成乞丐的奧德修斯在雅典娜的授意下變回真身，兒子見狀大驚，以為他看到的是一位神明，奧德修斯回答說：“我并非神祇，你怎么視我為不死的神明？/我就是你的父親，你為他心中憂傷，/忍受過許多痛苦，遭受過各種欺凌。”

奧德修斯說完坐下，特勒馬科斯

緊緊擁抱高貴的父親，淚水流淌。

父子倆心潮激蕩，都想放聲痛哭。

他們大聲哭泣，情感激動勝飛禽，

有如海鷹或彎爪的禿鷲，它們的子女

羽毛未豐滿，便被鄉(xiāng)間農(nóng)人捉去，

父子倆也這樣哭泣，淚水順眉流淌。

他們準會直哭到太陽的光線西沉，

若不是特勒馬科斯開言對父親這樣說……

在父子相認的前后，還有兩個動人的相認場景：一是奧德修斯當年養(yǎng)的愛犬阿爾戈斯認出了主人（《奧德賽》第十七卷）。奧德修斯離家后征戰(zhàn)十年，歸途又走了十年，一條狗往往很難活過20年，于是荷馬便說這條狗已奄奄一息，“它也無人照管”，“遍體生滿蟲虱”，“躺臥于堆積在院門外的一大堆穢土上”，可是當它一眼認出主人后，“便不斷擺動尾巴，垂下兩只耳朵，/只是無力走到自己主人的身邊，/奧德修斯見此情景，轉(zhuǎn)身擦去眼淚，”隨即，“阿爾戈斯立即被黑色的死亡帶走，/在時隔二十年，重見奧德修斯之后”。一是奧德修斯在洗腳時被奶媽認出（《奧德賽》第十九卷）。為了迷惑那些求婚者，同時也為了試探家人，奧德修斯回到家中后繼續(xù)裝扮成乞丐，除了知情的兒子和忠誠的仆人、牧豬奴歐邁奧斯之外無人識破他，善良的佩涅洛佩吩咐奧德修斯少時的奶媽歐律克勒婭給客人洗腳，奶媽在給奧德修斯洗腳時，突然發(fā)現(xiàn)他腳上早年被野豬咬傷后留下的傷疤：

老女仆伸開雙手，手掌托著那傷疤，

他細心觸摸認出了它，松開了那只腳，

那只腳掉進盆里，銅盆發(fā)出聲響，

水盆傾斜，洗腳水立即涌流地面。

老女仆悲喜交集于心靈，兩只眼睛

充盈淚水，心頭充滿熱切的話語。

她撫摸奧德修斯的下頜，對他這樣說：

“原來你就是奧德修斯，親愛的孩子。

我卻未認出，直到我接觸你主人的身體?！?/p>

在這之后，在奧德修斯和兒子一起利用計謀殺死大部分求婚者并殘忍地處罰了那些背叛他的家奴之后，荷馬才寫到作為整部作品之結(jié)局的兩次相認，即奧德修斯與妻子和父親的相認。佩涅洛佩最終確定了奧德修斯的身份，是因為“有一個標記只我倆知道他人不知情”，亦即他倆的婚床系用一根無法移動的樹樁打造而成；他與父親拉埃爾特斯的相認，依然憑借腳上的傷疤。

奧德修斯對求婚者和家奴的殺戮是血腥的，為了使他的復仇之舉顯得正義，荷馬事先做了很多鋪墊，比如說這些求婚者均不仁不義，他們不僅肆意揮霍奧德修斯家的錢財，無禮地追求佩涅洛佩，還侮辱他家的女奴，甚至計謀害死他的兒子，而他的有些家奴賣身求榮，助紂為孽，似乎也死有余辜。但即便如此，在奧德修斯大開殺戒的時候，佩涅洛佩也被安排進臥室入睡，為了不讓她目睹丈夫的殘酷。最后，在被殺的求婚者家屬聚集起來準備向奧德修斯復仇的時候，雅典娜出面阻止了一場新的戰(zhàn)爭：“伊薩卡人啊，趕快停止殘酷的戰(zhàn)斗，/不要再白白流血，雙方快停止殺戮。……拉埃爾特斯之子，機敏的神裔奧德修斯，/住手吧，讓這場戰(zhàn)斗的雙方不分勝負，/免得克羅諾斯之子，鳴雷的宙斯動怒?！?/p>

雅典娜的悲憫，說到底還是荷馬的悲憫。“讓這場戰(zhàn)斗的雙方不分勝負”，似乎就是作為史詩作者的荷馬所秉持的一個重要的創(chuàng)作原則。這樣的原則后來也為許多大作家所遵循，我們甚至要說，幾乎所有大作家在描寫戰(zhàn)爭時都不約而同地遵循了這一原則。普希金的小說《大尉的女兒》中的主人公格里尼奧夫是一位忠于沙皇的官軍軍官，可他卻因幫助過起義軍首領(lǐng)普加喬夫而得到后者的寬恕；與格里尼奧夫一樣置身兩個陣營之間的普希金，在描寫普加喬夫起義軍和官軍的殘酷交戰(zhàn)時也似乎是“不偏不倚”的。托爾斯泰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描繪了俄國軍民戰(zhàn)勝拿破侖的輝煌勝利，可他卻要借助普拉東·卡拉塔耶夫的形象來表達他超越國家和民族的博愛思想。在《靜靜的頓河》中，肖洛霍夫?qū)Π总娷姽俑窭锔呃捌涿\的同情也構(gòu)成了這部史詩巨著的情感基礎(chǔ)。荷馬在他的兩部史詩中對戰(zhàn)爭和戰(zhàn)爭中的英雄所持的情感立場，則應(yīng)該就是這種悲憫傳統(tǒng)的源頭。

荷馬的悲憫是一種寫作策略，寫出殘酷戰(zhàn)爭中顯現(xiàn)出的真情，寫出無情英雄身上的情義，揭示人物及其性格的矛盾性和復雜性，揭示極端情境中人類情感的悖論表露，這無疑是一種高超的文學技巧；荷馬的悲憫也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一種世界觀，每一位作家都是天生的人道主義者，都是“殺富濟貧”，他們總是會情不自禁地解構(gòu)強者，同情弱者，或者說書寫卑賤者的崇高和崇高者的卑賤，世界文學史中幾乎沒有一位作家是靠頌揚權(quán)貴、鼓吹殺戮而成名的，相反，對人類苦難的感同身受，對任何一位具體人的具體不幸的深切同情，是每一位偉大作家展開創(chuàng)作的倫理前提；荷馬的悲憫更是一種美學立場，文學畢竟不同于客觀冷靜的歷史敘事，不以真實和合理為目的，文學更不是軍事學或經(jīng)濟學，不以不擇手段的勝利或利益為唯一和最終訴求，文學只不過是一種情感教育手段，意在發(fā)掘、展示并培養(yǎng)人類的高尚感情，就是在這一意義上，布羅茨基在接受諾貝爾獎時所做的演講中堅稱：“與一個沒讀過狄更斯的人相比，一個讀過狄更斯的人就更難因為任何一種思想學說而向自己的同類開槍?！币簿褪窃谶@一意義上，布羅茨基給出了他著名的文學公式：“美學是倫理學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