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寶三
70年代,吾家有女肩挨肩,三個女兒一個比一個大一歲。我和妻子收入微薄,每月工資加起來不過百元,孩子不可能全送幼兒園,無可奈何,我只好離開省城令人艷羨的新聞單位,攜妻帶女來到遼西走廊一個陌生的縣城工作。在這座小城一干就是15個年頭,成為“天涯淪落人”,不知今昔是何年。
即使到了縣城,拉扯三個般大般的孩子亦非易事,每天從早到晚忙得腳打后腦勺,吃不上飯是常事。怎么辦,和妻子商量來商量去,決計把只有三歲的二女兒送到千里之外的姥姥家。
妻子返回的那天晚上,二女兒有所察覺,警惕性極高,生怕大人離開,說什么也不肯睡覺,衣服穿得整整齊齊,枕包待旦。直到火車快進站了,才好歹將她哄睡。第二天女兒一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媽媽不見了,大哭大鬧不止,小姨忙將一個氣球塞到她手里,方破涕為笑。姥姥說,用一個氣球換一個媽媽。說罷,獨自倚門嘆息。
“愛子心無盡”。二女兒五歲那年,我去接她回家來上學(xué),孩子?xùn)|藏西躲,不愿跟我回來。好不容易帶到火車站,任你如何哄騙就是不肯上車,在車門口哭喊著說,我回去再看看姥姥,就看一眼……
在小城生活的日子里,單位為了照顧雙職工,每天中午用汽鍋為職工家屬蒸飯。我們這個五口之家,每頓蒸一飯盒大米或高粱米飯,一飯盒土豆燉白菜之類,清湯寡水。家家戶戶皆如此,幾乎無甚差別。
開飯了,三個小囡圍著飯桌坐好,效仿小學(xué)生的樣子,雙手背到身后,規(guī)規(guī)矩矩等候大人上桌。那時油水太少,又沒有什么副食,孩子們有時吃得飯盒見底還未吃飽。看見孩子們吃得香甜無比,我和妻便放下筷子,這時,大女兒往往用腳在桌下踢兩個妹妹,示意不要吃了,給爸媽留一點。
在我工作單位的大門口,是個小市場,職工下班之時,分外熱鬧。特別是賣冰棍的吆喝聲,像磁石一樣吸引大小孩子們駐足不前。見到別人家的孩子吃冰棍,盡管只有五分錢,妻子還是舍不得買,又怕同事給買,忙領(lǐng)著幾個孩子快步走開。每當此時,大女兒就對媽媽說,給她倆買一根吧,我不吃!
大女兒上小學(xué)了,每天自己背著書包上下學(xué),從不要大人接送。一日大雨如注,電閃雷鳴,我撐著傘趕往學(xué)校。路上遇見女兒迎面走來,但見她淋得像只落湯雞,在泥濘中吃力跋涉,塑料涼鞋幾次陷進泥水里,拔不出腳來。
這是30多年前的事。如今,我的三個女兒都走上工作崗位,都有相當?shù)莫毩⑸钅芰?。許多老朋友見而問之曰,那么艱難的歲月,何以將三個女兒帶大?我不知如何答對。驀地讓我想起,上個世紀60年代初,我的朋友、著名劇作家叢深曾創(chuàng)作一部電影,名叫《千萬不要忘記》,劇中的丁爺爺對教育子女有一個主張:不要讓城里孩子生活太優(yōu)裕,把孩子送到鄉(xiāng)下去放幾年豬?;仡^想來,這位老爺爺?shù)慕套佑^或許不無道理。
歷史現(xiàn)象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二十五年前,我是乘坐這趟特快列車去北京上大學(xué)的;二十五年后,我又乘這趟列車去北京送二女兒上大學(xué)。二十五個春秋過去了,那一幕幕激動人心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那時我們這群來自全省各地的熱血青年,坐在陽光照耀的硬座車廂里,一路唱著革命歌曲,一路灑滿革命豪情,上大學(xué),管大學(xué),改造大學(xué)……
如今,我和女兒坐在全封閉的硬臥車廂里,港臺歌曲不絕于耳,我不禁喟嘆,時代前進了,世界改變了,二女兒都成了大學(xué)生,不知不覺中,我已老之將至!
陪女兒辦完所有的入學(xué)手續(xù),安置好床鋪,非但沒有喘一口氣的輕松,心情反而愈加沉重。我對女兒說,帶你到市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吧,對京城有個大致印象,明天我就回去了。誰知原來答應(yīng)得好好的女兒竟然變了卦,任我怎樣說執(zhí)意不肯踐約。我要發(fā)作,轉(zhuǎn)念想到分別在即,便哄騙她說,老爸要買件上衣,幫我參謀參謀,精明的女兒理解我的用心,欣然首肯了。先到王府井百貨大樓轉(zhuǎn)了一圈,后到東長安街上眺望了雄偉的天安門和人民大會堂,便坐車回到位于北京西郊的學(xué)校。女兒說,不知為什么,不回到學(xué)校心里不踏實。我猜度,她還是被外語所困擾,這是心理壓力所致,對于學(xué)了幾年俄語的她,再轉(zhuǎn)而去學(xué)英語談何容易!難怪她總喃喃自語:“英語課本有三十多冊,我得拼搏!”
當日下午,女兒果然領(lǐng)來一抱英語課本和一打盒式帶,她對我說:“家里的單放機一時捎不來,先買個舊的用吧!”我寬慰她,不要壓力太大,憑你的天資和悟性,會跟得上的。時下,不少大學(xué)生考進大學(xué)后,當做進了保險箱,不思進取,女兒有此上進之心,不能不說難能可貴。
那一天,我是中午去學(xué)校向女兒告辭的,正趕上宿舍里五個同學(xué)圍坐一起吃午飯。女兒見到我,馬上放下剛剛掰開的饅頭,領(lǐng)我去食堂,她知道我喜歡吃帶餡的,買了六個包子要我回宿舍和她一起吃。我堅持回招待所去,好讓她快些回去吃飯。正當我在距學(xué)校二十多里的林業(yè)部招待所里吃包子時,有敲門聲,來人竟然是女兒。學(xué)校到這里要換乘兩次汽車,人地兩生,能找到這里,夠難為她了。后來我才知道午飯她未吃,買的飯菜完好地放在書架上,心慌的女兒自從離開家后,還沒有吃好一頓飯哪!
這個孩子從小營養(yǎng)不良,幾乎沒吃過什么營養(yǎng)品,和大人一樣吃高梁米、玉米面,不到一周歲就能走路,在幼兒園搶著幫阿姨倒痰盂,遞笤帚??粗龁伪〉纳眢w,心底升起一種莫名的愧疚。天性開朗的女兒此時望著我簡單的飯食,不無戲謔地說:“老爸呀,莫要太艱苦喲!”
離別的時刻終于到了,女兒挽著我,堅持送我到公共汽車站。路上,她將疊得很板正的兩張百元人民幣塞給我,可見她對我們這次北京之行的支出有多么明白的計算,我不收,想她離家在外,手里應(yīng)有幾個機動錢。然而女兒卻說,窮家富路,以后家里可以給我郵。我無言以對。孩子在父母跟前總長不大,一旦離開父母一下子突然長大了,不是嗎?她從不艷羨那些花錢大方出手闊綽的男女公子,亦不歧視來自窮鄉(xiāng)僻壤的農(nóng)家子弟,也沒有隨便花錢的習(xí)慣。她曾向我說過,某某同學(xué)花那么多錢,不好好學(xué)習(xí),真是對不起父母的辛勞??!
公共汽車開動了,從車窗向后望去,只見亭亭玉立的女兒木然地站在站臺的鐵欄桿旁,似一棵孤獨的白樺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風(fēng)中,那束又濃又密的長發(fā)像白樺的枝條輕輕搖曳,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女兒啊,你不會孤單,回到學(xué)?!笊值膽驯Ю?,你定然會在這塊豐腴的土地上一天天成長,也定然會迎來一個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選擇早春二月第一個雙休日,去辦一件比參加親朋好友婚禮還鄭重的事。
入冬,我同妻子、上小學(xué)的女兒去小興安嶺探親。一場大雪過后,久違的酥雀又成群結(jié)隊在雪地樹林中唧唧歌唱。我的一顆童心復(fù)蘇了,一下子想起家鄉(xiāng)小鎮(zhèn),想起用秫秸扎成鳥籠,掛在樹枝上捕鳥的往事。不知何故,我迫不及待地找到一個捕鳥的孩子,向他要了兩個酥雀,禁不住心頭一陣竊喜。當然,要亦是要付出代價的,付錢不要,便讓那孩子堡餐了一頓蘋果,那情景,很有一點中東用土地換和平的意味。
當我將用尼龍絲編織的小籠裝進用布作的大三角兜里,小心翼翼帶上火車時,過慣了大自然日子的生靈怎禁得住這般黑暗,一有亮光,便撲楞翅膀,不停亂撞,一心想沖出牢籠。每當為其通風(fēng)時,撲楞更甚,不識時務(wù)得叫人心煩。細想下來,它們何錯之有,不正是向往和追求自由,才似飛蛾般撲向火的光明?
回到省城,家人精心喂養(yǎng)。聽說馴熊跳舞,將熊趕到一塊燒熱的鐵板上,鐵板灼燙,音樂起,熊兩只腳來回倒換。條件反射,凡聽到音樂,熊以為又是燙腳的鐵板,便不由自主地跳來跳去。我照此馴鳥,但兩只小鳥野性不泯,人一接近,似炸了窩一般,特別是一見到明媚的陽光,便不顧一切撞擊鳥籠,其中那只紅肚囊的鳥因此而腿部負傷。全家人不得不坐下來,討論這個本不是問題的問題了。以往,家庭成員在一些事情上總有持不同政見者,惟有這次將鳥兒放生認識統(tǒng)一。
何時放,往哪兒放?就放生的一些技術(shù)性細節(jié)未能取得共識。就地放,城市雖有園林,卻無可食之物;現(xiàn)在放,春寒料峭,鳥兒圈了一個冬季,怕適應(yīng)不了多變的氣候。按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則,我拍了板:待到春暖氣溫回升,放到江北我故鄉(xiāng)附近的農(nóng)村去,那里該是鳥兒的家園。
乘坐一個多小時的汽車,來到家鄉(xiāng)久違的呼蘭河邊。女兒像平時添米加水那樣打開籠門,兩只小鳥爭先恐后,箭也似的飛向曠野,沒有留戀之意,沒有繾綣之情。藍天共有,人與鳥之間原本應(yīng)是這樣!然而,我卻生出些許“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的感嘆,更多的是為它們的命運擔憂。
放生歸來,胸有微瀾。放飛兩只小鳥,似有小題大作之嫌,何以至此?但我想了許多。在北京上大學(xué)的二女兒,假日里曾去紫竹院公園守護斑頭雁;身邊的小女兒,在家中首先提議并多次敦促盡快放生;而童年時代的我,曾加入過捕鳥大軍,打鳥、攀樹、折花、踏苗,為捕捉到美麗的鳥兒而雀躍不已。今日放生,憐憫之外則是懺悔,懺悔童年的無知,懺悔因我而失落的那么多花香鳥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