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斌
我擁有一個非常幸福的童年。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社會的樸素,從沒影響我獲得一個色彩斑斕的純真童年。在那個“撥亂反正”“百業(yè)待興”的年代,我也真切地見證了國家物質逐漸豐富,見證了家庭溫暖的親情,見證了指向我的摯愛的向心力,見證了孩童時代那些我至今難忘的歷歷往事。
幸福源自出生。從小,街坊鄰居都用不同調式的各地山西方言說我“生在福圪洞里了”。我是家里的男孩兒,出生時雖然父母年齡都年輕,但祖輩四人已經都非常年長了。在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的帶領下,大家對我格外偏愛,所以經常還能吃到“偏飯”。比方說,小的時候,過年時,壓歲錢慢慢從“毛票兒”漲到了“拖拉機”(第三套人民幣的一元錢正面圖案)。我卻常常是在公開拿到一張拖拉機以后,長輩們再悄悄把我叫到一個較為僻靜的所在,再悄悄多給一張,并囑咐我萬萬不可讓除了爸媽以外的他人知道。
從小的生活中,各種偏飯經常有,即使讀書認字的時候,也吃到了不少“偏飯”。我們排上的喬二哥可以算是我的第一個語文老師了。在我四歲之前,便系統(tǒng)地教了我全部漢語拼音,也把他們的課文只言片語地“傳授”給我?,F(xiàn)在還清楚記得,“我愛北京天安門”是我接觸比較早的“課文”。大人們輪流擔任著我的“常識”老師,零打碎敲地教著我各種知識。爺爺主要負責我的“思想品德”,很小,他便拿著書給我講雷鋒、焦裕祿的故事,教我一定做一個好人。
此外,還有很多比我大幾歲的“小老師”給我上圖畫課。我從小就喜歡拿著石筆在鄰居家門前的水泥地上畫各種我能知道的東西,花花草草是我經常描繪的對象,我對各種動物也非常有興趣,不過我更喜歡拿著帶圖的書,把各種動物“嫁接”?,F(xiàn)在想起來,我在小時候就如此有創(chuàng)新的頭腦,常思極喜!在我的妙筆下,不是生花,卻比生花更有意思。時而把猴子的腦袋畫在長頸鹿脖子上,豬的身上又長出一個熊貓的腦袋……其實,我最喜歡畫的還是那一年級語文課本上的莊嚴的天安門城樓,百畫不厭,尤其是能夠奢侈地用彩色粉筆的時候。
在那個馬路上并不多見汽車的年代,我還經常畫出救護車的樣子,或許因為比較容易畫且有特點。方方正正車廂前面一個車燈,后門一個排氣筒,下面是輪胎,上面帶著頂燈。每每畫完,我總對我的畫作加以欣賞,暗自叫好。小時候,我經常在鄰居喬大爺家玩,所以,題畫地點也經常就在他家門前平坦光滑的、新抹的水泥地面上??粗迈r出爐的畫作,我對他說:“喬大爺,等你老了,要去醫(yī)院,你就坐這輛車去吧?!贝笕藗児貥返煤喜粩n嘴?,F(xiàn)實中,2000年前后,喬大爺患了癌癥,我得到消息時,他已經多日不能吃東西了。我買了很多罐頭去做最后的探望,再想起小時候“坐救護車”的呀呀往事,想起老人家對我的種種的好,我失聲痛哭,說不出話。
說起我受到正統(tǒng)的教育,爺爺功不可沒。家里,爺爺和爸爸文化都不能算高。尤其爺爺從小就沒有上過學。他說,小時候也想上學呀,沒有錢沒辦法!他小時候在地主家干活,也曾偷偷聽過人家背詩,解放以后,通過“掃盲班”的教育,學會了一些基本常用字,寫字不一定能準確,但已經可以獨立整篇地讀報紙,用毛筆做工整的書寫。爸爸“生在紅旗下,長在新中國”,初中沒有結束,便因那場浩劫而終結了在校學習。
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春風吹暖了神州,全國百廢待舉。工廠趨于正常,學?;謴徒虒W。大人們也急著把我送到學校去,好像他們不只是為了讓我適齡上學,似乎更是為了在一個新的生命的起跑線上點燃新的希望。
通常,小學入學以生日在上半年和下半年作為分水嶺。我出生在十一月,屬于下半年。為了能夠讓我順利通過學校招生,喬二哥請來了他的張老師。了解情況后,簡單對我進行了測試,張老師非常滿意。就這樣,我便毫無懸念地在不到六周歲時,成為一名一年級的小學新生。
——上一年級第一天,爸媽用一分錢在學校門口給我買了一大枝“醋溜溜”。那是綠色天然的美味!我邊走邊吃,到教室門口時,原本非常寬裕的時間不夠了。為了不遲到,我放下所有斯文,快速吃著,即便沙棘的刺把嘴刺破。直到打鈴上課的最后一秒鐘,我還是忍痛把剩下沒有吃完的一多半扔到了教室后面的教室與學校圍墻隔起來的狹長的“一線天”。可想那時候的一分錢是多么有價值!
——學校門口,胡校長的老伴推的冰糕車是當時的一個鮮活“地標”。胡校長的老伴,也是我們同班同學胡彩虹的奶奶。在我們學校曾經上學,以及住在我們那條小街的人,時至今日都很難忘卻胡奶奶那慈祥可親的面龐。放學后,她經常喊住我,揭開四四方方的木頭蓋子,撩開厚厚的白色棉被,拿出一根價值五分錢、學校冰糕房自產的冰糕,遞到我手里,說:“你爺爺剛才來過,他給你買了一根冰糕,讓我看到你下了學給你。”
——學校里,課間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光。現(xiàn)在孩子們可能都很難想象那些豐富多樣的游戲:用削鉛筆刀在濕潤的土地上“掠奪”土地,是“栽刀刀”的游戲;同學們彎腰抱緊前面同學連成串,有同學助跑以后盡可能向前騎到同學背上,叫“騎驢”;搬起來一只腳,另一只腳“金雞獨立”和同學彈跳抗衡,喚之曰“撞拐拐”;拿發(fā)黃掉落的楊樹葉強壯的葉柄相互拉拽,比試拉而不斷者,是我比較喜歡的“杠樹葉”游戲。其實我最喜歡的戶外游戲,當屬“打木桿”,用木板擊打兩頭尖的小木塊,待木塊騰空后,向外用力擊打,看誰打得遠,這一危險項目被列為學校的“恐怖襲擊”項目,因此在被禁止的情況下,只能是偷偷地玩,不宜公開玩之。學校經常會爆出平房教室玻璃被擊碎、木桿飛出傷人等“重磅”消息,以此,再次鳴響學校安全之“警鐘”。
——伴隨杠樹葉游戲的開始,也到了學校全民“打煤糕”的時節(jié)。老師要求同學們每人帶必要的工具,學生或自行商議、或由老師統(tǒng)籌安排,不約而同地從家里帶來了一尺長二寸厚的長方形“模子”和大小不等的“泥抹子”。高低年級齊上陣,關系好的抬水,臂力大的和泥。逐漸,學校的房前屋后,凡是空蕩之處,均被黑色“方餅”所占據,好不壯觀。
——四年級時,膽子和個子一起長大。在更膽大的同學帶領下,我參加了一次絕密的“冒險行動”。當時的學校給教職員工占用學校操場蓋的宿舍樓開工了。施工隊挖地基,挖到一個“神秘洞口”。有年長者說,這是一個防空洞的入口,這防空洞是當年“備戰(zhàn)備荒”時的“暗道”,四通八達,連網成片,向西而南轉可通迎澤大街,另一側卻直上東山。記不得這個下著綿綿小雨的下午為什么不上學了,同學們嘰嘰喳喳地嚷著,要去防空洞看個究竟。那時候,手電筒作為家庭的大件電器,基本都保管在家里的“戶主”手中。怎么辦?東拼西湊找到了木柴、破笤帚,甚至還有自行車報廢的內胎。拿著火柴,同學們十幾人依次排隊“下潛”,前面第一人負責點燃“火把”照亮,后面則一個拉著一個的衣角。我在后面,基本是看不到東西的,聽到的只是前面同學的話語聲。即使我們的個頭兒都不高,我的頭上還常觸到防空洞的拱頂,左右偶爾擦到長長通道潮濕的墻。確實能感覺到,防空洞里是黑暗、陰冷、潮濕,通道是低矮、狹窄的。走了很長時間,前邊同學說,“看到了,向右有一個小道。”我們感覺貓腰走了很長時間了,并極力勸說前邊同學不要冒險走岔道。也因為燃料不足,我們后隊變前隊,往回走。慢慢的,前方出現(xiàn)了隱隱約約的亮,隨后才能準確感知到那是“光”,呼吸也變得暢快起來,終于回到了出發(fā)的“原點”。仿佛“洞口”的人比剛才增多?壞了!我媽怎么也來了?
回到家,一場“批斗”迎接著我的光榮“凱旋”。
學校和家離得很近。從家走到學校,大概也就不到二百米遠,溜溜達達也就三兩分鐘。從學校到家,順著一條窄的土路,沿著我們大院的土圍墻,拐個彎就到。從我小時候記事起,就每天出入于這青磚蓋成的、住了二三十年的平房里。排房整齊,明顯是有規(guī)劃工程建設的結果。雖然日子好起來以后,有的人家把門窗用油漆重新刷過,但也還是木扇玻璃窗,外面刷成棗紅色,里面刷成乳白色;墻圍子基本是用油漆刷過的淺綠或乳白;家家都是整齊劃一的青磚拼成的地面,后來有人用水泥抹一層,這樣,原本只需要用笤帚掃,變成了可以用墩布擦,但老人們還改不了經常用水潑在地上的習慣,以增加室內的濕度;頂棚是用蘆葦桿編結,麻紙裱糊而成。門戶看著整齊劃一,住戶也都是同一工廠的職工家屬,家家戶戶之間總有著千絲萬縷的革命友情、兄弟感情,或存在著一些說不清的磕磕絆絆。生活之美也許就產生于這“鍋碗瓢勺進行曲”當中。
小的時候,回到家,總能看到爺爺在廚房炒菜,總是炒著“亙古不變”的主菜——清炒白菜。廚房光線并不充足,水缸旁的案板上,白菜還是那種規(guī)規(guī)矩矩的長條狀,按照爺爺的習慣,總在熱油里面放一些花椒和蔥花,咸鹽、醬油、味精。還是這些配料,味道也還是那傳統(tǒng)的炒白菜。自蓋的廚房,頂子比較高,隨著白菜投入油鍋吱吱的聲音陪伴下,藍色的油煙升騰,在廚房寬敞空間的上三分之一的地方,縷縷交織,織出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美好的生活圖景。
我出生,基本伴隨著“浩劫”結束,緊接著撥亂反正,開啟了經濟建設的大幕。換言之,我出生后,國家經濟從恢復到發(fā)展,從起步到騰飛,這也改變著家里的生活水平。雖然,我小的時候,父母每月人均工資只有二三十元,但逐漸市場供應趨于充足,生活水平得到了根本的改善。
生活的日常不僅是土豆和白菜,我們家,也包括當時走上溫飽之路的左鄰右舍,也開始各顯神通,托到各種關系給家里置辦一些原來離了票證買不到的東西。
1979年,家里買了12英寸的春筍牌黑白電視機;1983年,還買了電唱機;1985年,搬回了20英寸的“大”彩電;1987年,家里第一次添置了一臺雙開門電冰箱;1988年,雙缸洗衣機落戶我家廚房。生活發(fā)生著“越千年”的巨變。鄰居們,家家戶戶也開始都能在過年的時候買一扇子豬肉,炸丸子、做燒肉;洗頭不再用堿面了,還會在頭上抹上頭油;過年的衣服色調也開始豐富,大家笑容多起來……
小時候,我就沒有挨過餓,家人總是給我花樣繁多的各種飲食。為了提高廚藝,父親趕著潮流買了一本《太原飯菜》,研究著過油肉的標準做法。聽說用香精、甜味劑加水可以自制汽水,父母不辭勞苦,趕到橋頭街買原料,回家試制。
這天,丸子湯剛剛出鍋,我聞味兒溜進廚房,趁人不注意,揭開鍋蓋,水汽升騰,眼前一時看不到東西,掀鍋蓋的右胳膊突然一疼。哎呀!稚嫩的胳膊上,起了一大片的水泡,大人們手忙腳亂從鄰居家借來治燙傷的獾油。不過,胳膊上還是不可避免地褪掉一層皮,疼了好多天。當時的記憶,就作為父母偏愛我的一個見證吧。
當年,我爸在單位是卡車司機,經常外出跑車。那時的司機家庭是很多人所羨慕的。凡是我爸出車跑長途,總有人登門托他捎各種東西?,F(xiàn)在人們基本沒有了這種想法,不會有人想著讓人捎點什么東西,更不會有人主動提出我要去某地,是否誰需要幫助。父親除了從各處買回“京廣雜貨”,更少不了買回“南北特產”。從小,我見識著繽紛世界的種種,還品嘗著同學們難以見到、甚至很難想到的美味。
又一個寒假的到來,又一次春節(jié)盛宴開啟。家家戶戶為著過年而奔忙,這家買了整扇豬肉,那戶研究著燒肉丸子的制作方法。大年三十上午,人們開始擦玻璃,掛燈籠,小小燈泡隔著皺紋紙制作的燈籠,顯得并不明亮,但節(jié)日氣氛足夠。除夕的下午,我總幫著家人和鄰居揭下來褪色的舊對聯(lián),用笤帚掃干凈后,用自家白面熬好的漿糊,把從市場上買來的春聯(lián)貼上。過年了,又可以穿新衣服了。
我穿上新衣服,踏上新鞋,伴著春晚的節(jié)奏,先到前院的毛叔叔家走個秀。這個項目保留多年,一直到我結婚以后,只要工作不忙,不在單位值守,我便總要去毛叔叔家打個前站。
那個年月,鞭炮是不可或缺的。大人們放著雙響炮和大鞭小鞭,記載著又一個年頭的開啟。除了大人們買了魔術彈、勝利花以外,我們還偶爾大膽地拿著過年“賺”來的壓歲錢光顧商店、小賣部,擅自做主去花九分錢買一掛一百頭的瀏陽鞭炮,回家拆開炮捻,一個一個放。爸媽也會給我買各式花炮,吸引我更多的,并不是它會將煙花向上竄起,還是噴薄火焰,或旋轉騰飛,抑或燃放后吹出一個彩色氣球,而是花炮繪制的孫悟空、小動物等活靈活現(xiàn)的可愛的圖案。
除夕到初五,除了給長輩拜年,吃各式美味,每天走街串戶聯(lián)系同學必不可少。炮還在放著,我也和同學們一道研究著。我們從地下?lián)熘鴼埩舻幕ㄅ?,或找到炮捻再次點燃,或把那些無法下手點燃的炮集中在一起,把撕開的花炮外皮一層一層裹著的紙展開,作為火堆的燃燒物,將各種火藥集中在一起點。此時,各種炮的響聲、火藥球的升騰、各個方向的爆燃,伴隨著藍煙升騰,交織在一起……
那個斑斕的年代,煙花綻放的煙火氣和萬戶千家的炊煙此起彼伏,成為獨具特色且難以復刻的時代印記。
春天就在我們這幫不知疲倦的孩子點出的鞭炮聲中到來。這個大庭院里,點點綠色把氣溫緩緩抬高,孩子們厚厚的衣服慢慢減去,天氣在南風的眷顧下漸漸變暖。同學們吵吵著看誰家有退役的竹門簾,紛紛找來做風箏骨架;有同學“捐”出了家里的舊報紙;小同學在高年級同學帶動下有模有樣地做起了裁剪,因為他們并不知道什么比例是合理的,怎么樣才能使風箏平衡?,F(xiàn)在看著各式圖案、色彩豐富、南天高掛的紙鳶,卻還能想起小時候那種流行的、如同當年人們穿著那么整齊劃一風格的、四方頭、拖著兩溜報紙裁條拼接而成的“黑白”風箏。我們從不顧忌腳下窯洞里住著人們給我們的再三警告,到前院南門外的窯洞平頂上,顯得如此寬闊。我們舒展地去助跑,使風箏晃晃悠悠、一顛一顛地點著頭升空。春天的下午,放學后,這就成為一種常態(tài)化的活動。這種節(jié)奏每天也就在大人們下班回家后結束。孩子們的家長不是怕給人把窯洞踩壞,他們擔心的是如果不小心失足從窯洞頂上掉下去,掉進人家院子。并不是怕砸到人家的“花花草草”,而是有失去性命的危險。所以,到下午六點多,孩子們多數就又自覺地回到了“大雜院”。生活在宿舍南邊窯洞的人們終于可以放心地端起碗來,穩(wěn)穩(wěn)當當地吃飯了。這時候,一定不會有淘氣的孩子用土坷垃和石子騷擾院落。此時,大院排房里的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可就開始鬧心了?;氐皆豪锏暮⒆觽冮_始了自己團隊的快速組建。
———有人組織了“游擊隊”,開始繞著排房跑。規(guī)規(guī)矩矩的十幾排房子被一條平展的土路等分為東西兩片,一排排房子等距排布,且互通互聯(lián)。在排房之間,家家戶戶蓋了廚房,廚房隨著排房也是平行著連成一線,這之間的通道就顯得狹窄?;氐郊业摹吧习嘧濉眰冮_始忙著做飯,效率高的人已經開始支起小方木桌,一家人坐在自己制作的矮矮的小木凳子上圍坐一起吃飯。本來就比較緊張的過道上,像走馬燈似地一遍又一遍地出現(xiàn)著我們這群小“土匪”,著實讓大人們眼花繚亂。有心情不好者,便會對我們大聲呵斥,不準再次通過。由此,大家保持“游擊”本色,迅速傳遞“路況”信息,重新規(guī)劃好比較通暢的、或者大家都還比較“合作”的通道游蕩。
——女孩們非常喜歡的項目當屬“跳皮筋”。一般都會在自家排房,兩個小朋友一邊一個,“架”起皮筋,嘴里念叨著“學習李向陽,堅決不投降……”悠然著又蹦又跳……
——“踢缽缽”,貌似女孩兒的項目,其實也是我們男孩子喜歡的活動。一個“缽缽”,地地道道的太原話,聽著非常親切,讓我頓時就能想起了一句古文“吾欲之南海,吾一瓶一缽足矣”。用粉筆在地上畫幾個方框,有進口,有出口,方框編號,把空鞋油或者雪花膏“缽缽”扔到地上,單腿踢之,按編號依次踢到下一個框內。就這樣,格子里面蕩漾著樂趣無限。
——捉迷藏,這是全球通用項目。在太原,吾輩謂之曰“藏門門”。月上枝頭,天色漸暗,小朋友不分男女,不論長幼,參加到了這個群眾性活動中來。一人掩目面壁,按照約定數多少個數,數字念完后,開始四處尋找到處藏匿的小伙伴,如被找到,喊“逮住”;躲起來的小伙伴趁著黑,悄悄潛回面壁處摸墻,大喊一聲“電報”,則完勝。那時候,的確有趣,趣不在當時活動單調,更在于當時大家生活在非立體的、比較平面的所在,不需要高處,只需那平房高度內便妙趣橫生。藏在大樹后的孩子屏住呼吸,偷偷張望;躲在煤糕垛子后面的娃娃探頭探腦,心亂如麻;溜進人家平房旁邊自蓋雜物棚子的人,生怕即將勝利的自己被里面老鼠咬了;膽大的孩子竟然徑直溜進了漆黑的鄰家廚房,心里樂開花,結果經常會被進到廚房并嚇得心跳加速的主人大罵出場,讓面壁的伙伴抓個正著。多少年,想到當時的游戲場景,還經常自己傻笑一下。的確,童年回憶純真無邪。
——我們還經歷了兩個“水槍”時代?,F(xiàn)在可以看見孩子們用的是沖鋒式帶儲罐的水槍,很是豪華。在我小的時候,還沒有現(xiàn)在的自壓水槍。那時候,中國已經成為首屈一指的自行車王國,家家戶戶必有的大件當屬自行車,飛鴿、永久、鳳凰、紅旗……這些品牌是那個時代揮之不去的記憶。有自行車,當然就有內外輪胎,有“里帶”,一定有一個給這內胎打氣的氣門嘴,氣門嘴上有一節(jié)短短的氣門芯,原理就是使通過氣門芯的壓縮空氣進入內胎后箍緊進氣口避免撒氣。本來是用于修理自行車的配件,卻成了我們大家伙兒的玩具:把氣門芯一端栓個疙瘩,用手夾緊另一端,把手使勁捂在院里的大水管子上,氣門芯在水壓的沖擊下,水慢慢注入。待一根氣門芯被水“撐”大變粗后,用手掐住端口。拿在手上,我們興沖沖的,好像在手臂上搭著一條溫順的小蛇。走著走著,突然發(fā)現(xiàn)可以戲弄的“目標”,便對準對方,輕輕松開小口,水便在氣門芯的收縮力下噴發(fā)而出。當年輸液用的膠皮管,成為我們手中的巨型武器,搭在胳膊上好似巨蟒。這就成為了原始的“水槍”,我們愛不釋手的“玩具”。時間轉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手槍款的塑料水槍成功在集貿市場上市,當時兩元的價格的確不菲,考慮到還是符合“軍火”行情的,第一支“真家伙”入手。
和現(xiàn)在的孩子相比,我們真是幸福許多。雖說不曾見到“池塘邊的榕樹”,但知了的確聲聲叫著夏天。天熱了,除了傳統(tǒng)項目,我們還經常在鄰家的煤堆、土堆上看月亮,數星星。小時候的天是那么低,星星又多又亮,真是在和我們眨眼睛。我經常用手電筒聚了光,照向星星,偶爾也按手電筒上那個綠色的塑料鍵,給星星發(fā)出頻閃的光。我想,那顆星星上的人一定會看到我發(fā)出的光,興許,還會給我同樣的回應。
晚上,煤堆上的孩子們在談天說地。孩子們發(fā)現(xiàn),旁邊有一堆一堆的東西,借著小伙伴劃著火柴微弱的亮光,看到了,這些好像是張爺爺撿來的片材、油氈和紙片。有人提議取之以為燃料,可以搞一個“篝火晚會”。好主意!火宜虛,以木柴為框架,蓋以油氈紙片,內以報紙為芯,篝火迅速燃起。隨后,我們被去旁邊廁所方便的張爺爺的兒子發(fā)現(xiàn)。再然后,被追捕扭送,送回家里,面對家長的暴風驟雨不可避免。
隨著柳絮橫行的日子結束,大院里辦喜事的多了起來。遇上家里條件好的,會到距離大院相對近一些、但也有二里地外的沙河飯店吃一頓,那叫“風光”!當時,絕大多數人的喜宴也有著另外一種特色。大人們說,玉生叔叔要結婚了。一天,院里的一個開闊處搭起了棚子,一群人上陣,一頭豬在掙扎和哀嚎中還是被殺掉。隨后,放血,用打氣筒給豬打氣,再扔進熱水中洗凈、褪毛……排房中開始喧鬧起來。當天,典禮儀式上介紹人講話,小兩口介紹戀愛經過,主婚人、證婚人致辭;一直到晚上,喝高了的親戚朋友出節(jié)目、鬧洞房,搞得連看熱鬧的人都羞紅了臉,這些傳統(tǒng)項目,現(xiàn)在已經基本看不到了。除此之外,最有氣氛的便是辦喜事人家隔壁很多間房子被借用,集中借來很多張桌椅板凳,來幫忙和看熱鬧的親戚、朋友、同事開始吃“席”。伴隨著劃拳聲,喧鬧的“哥倆好、六六六、五魁首……”高喊聲中,一道道大菜蜂擁而至———燒肘子、小酥肉、過油肉、糖醋丸子、香酥雞……那些鮑魚、魚翅和大閘蟹缺席的日子里,也絕不會看到土豆這類的產品。不是沒有,而是“山藥蛋”是不上席面的。這就看出了這“席”還是有講究的。白酒當屬六曲香,飲料還有“小香檳”,甜的不只是這一款,清徐產的柔丁香紅葡萄酒也是不可或缺的明星。在大人們的勸說下,我喝了一杯時下流行的“甜水水”,下午不誤上學。結果,我在熟睡的音樂課上,被老師“請”回了家。
我的八九歲的童年里,在身邊的一些老人悄無聲息走了,同學王煒的爺爺、我的奶奶……我對人的死亡有了初步的認知。我十歲那年,暑假的一個下午,宿舍里傳來震天的哭聲。院里的人向傳出哭聲的地方集中。一個小孩兒平展展地靜靜地躺在他家平房外間的床上,在他那已經失去了丈夫的母親慟哭聲中,兒子離他而去,他是在游泳時不幸溺亡的。曾經每天一起寫作業(yè),一起玩耍,一起偷吃家里蜂蜜瓶里沉淀的甜甜的結晶體的那個鮮活的生命就如此結束?由此,再每走過他家那排房子,我心里總有一種隱隱的痛。
就是這樣,院里就像劇本一般,喜怒哀樂此起彼伏,嬉戲怒罵偶有上演。伴隨我的童年,庭院里還有許許多多故事,當時記著的和不太記著的,現(xiàn)在還能想起來的,使勁想能記起一點針頭線腦來的,還有也許永遠記不起來的。發(fā)生的事,已經發(fā)生了;過去的事,也都過去了。庭院時過境遷,年輕的,變得年長了;年長的,也開始變老了;老年人,或已經去了另外世界,或他們安享晚年時更不記得那些林林總總。庭院里的人,也像走馬燈一樣,搬來的,替換了搬走的;北上的,換走了南遷的。生生不息!我看著這個大庭院變遷了四十年,再過四十年,這里是什么樣子呢?誰也無法預測。但上百戶人家在這里,悲歡離合,構成了改革開放初期的新的美好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