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借由女?dāng)?shù)學(xué)老師的嗓音,鄧麗君的歌迢迢抵達我的小鎮(zhèn),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讀小學(xué),每周只一節(jié)音樂課。漂亮的女老師尋常時日端著一副板結(jié)的面孔,可是在音樂課上那面孔春風(fēng)化雨,土膏微潤;擦得干凈明亮的黑板上,她粉筆迤邐,寫上一首歌的名字。
“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小城故事》的旋律,像摻進了花香的春風(fēng),把我們拂著拂著,拂得身子在歌曲里搖搖擺擺,都失去了重量。
我們喜歡《小城故事》,覺得歌兒唱的似乎就是我們小鎮(zhèn)。這里有爸爸媽媽搭著機帆船去賣米,有奶奶講《白蛇傳》的傳說,有一窩的小孩子在河堤邊石橋下捉迷藏……我們唱著《小城故事》,渴望有陌生人來到我們的小鎮(zhèn)。我們渴望被認(rèn)識。
上初中后,我們家有了一臺卡帶錄音機。黑色的外殼,方正魁偉。中間部分是主機,可插雙卡。兩頭分別是兩個音箱,外面罩一層神秘黑網(wǎng)。
在這臺卡帶錄音機里,我聽到了鄧麗君唱的《小城故事》,悠揚甜美的聲音,把我溶溶包裹——我感覺自己像一朵白蘭花,從朝霧里生長出一瓣瓣細嫩修長的花蕊來。
黑色的磁帶,在卡帶錄音機里簌簌簌簌地走著,兩個圓形帶齒的輪子,一前一后,呼應(yīng)著轉(zhuǎn)動。鄧麗君的歌聲就在這樣的轉(zhuǎn)動里,像磨盤里的甜漿,徐徐披灑出來。
這是卡帶錄音機。這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這是一個少女豆蔻年華的開始。這是用歌聲搭建起來的一個時代。
那時,我們家磁帶不多。母親喜歡聽?wèi)?,地方戲廬劇《牛郎織女》《休丁香》《七世夫妻》之類的磁帶,整齊擺放在錄音機上面。母親喜歡一邊做家務(wù)一邊聽?wèi)?,我便也跟著她聽?wèi)?;聽廬劇《逼兒休妻》時,也跟著垂淚。后來知道《逼兒休妻》的故事其實就是漢樂府《孔雀東南飛》里焦仲卿和劉蘭芝的愛情悲劇,廬劇里,連主人公的名字都沒改。但是,唱詞和對白全變味,用的都是本地方言,“吃飯”唱成“切飯”,“講話”唱成“港話”,好像焦仲卿和劉蘭芝就是我們村的一對小夫妻。
母親不在家的時候,我就可以聽流行歌曲了,兩岸三地的歌曲,莊嚴(yán)統(tǒng)一在書桌邊。羅大佑的《童年》,李玲玉的《西游記》插曲《女兒情》……
遠房堂哥家有一盤韓寶儀的磁帶,我借回家來放,《粉紅色的回憶》《無奈的思緒》《美酒加咖啡》《舞女淚》……一遍又一遍聽,聽過A 面,聽B 面,后來,披著長頭發(fā)的韓寶儀我喜歡了一整個少女年代。
記得許多個午后,我和堂姐趴在卡帶錄音機邊抄《粉紅色的回憶》歌詞。那時,我們都有一本專門抄歌詞的筆記本,塑膠封面的,一首首歌詞,分行而下,像詩?!跋奶煜奶烨那倪^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門外也是夏天,許家塘對面的廣闊稻田,一心一意地碧綠著,我懵懂不知夏天還有什么秘密可壓心底,難道是稻田之外,有紅荷在偷著盛開?
借來的磁帶終究是要還的。那時,大家都喜歡相互借磁帶,常借常還,像走親戚一樣頻繁。抄好了歌詞,然后,握著筆記本,跟著錄音機學(xué)唱。一首歌學(xué)唱完了,想要再學(xué)一遍,就按快退鍵,往前倒帶子,一截一截倒。黑色的磁帶在兩個齒輪的帶動下,呼呼地跑,一個踉蹌,倒猛了,就會退到上一首歌里,又得按快進鍵,慢慢尋找。
韓寶儀的《往事只能回味》,我最喜歡在晚上聽。一邊做作業(yè),一邊聽韓寶儀。夜深之時,四隅寂靜,我在臺燈下,做著舅舅從江蘇寄來的習(xí)題集。卡帶錄音機就放在我書桌邊,音量調(diào)得小小的,用音樂驅(qū)逐瞌睡,父母也不責(zé)備?!皶r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聽著聽著,覺得自己也像是有了往事的人。跟隨著音樂的河流飄蕩,飄蕩到某個悵惘的未來時刻,回眸往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都遙遙在身后了。
《往事只能回味》的原唱是尤雅,作曲是劉家昌。我還喜歡劉家昌創(chuàng)作的《月滿西樓》,瓊瑤作詞的。劉家昌的《月滿西樓》和《往事只能回味》一樣,適合在黃昏聽,在夜晚聽??◣т浺魴C里,磁帶走動,簌簌簌簌,像是黃昏時小羊在江堤上吃草,馱一背夕陽;又像是晚風(fēng)里,落葉在屋瓦頂上,寂然的步履。
已經(jīng)懂得攢錢買磁帶。給媽媽跑腿,去江堤腳下的代銷店買油鹽醬醋,暗里會有截留款,挑明了就是跑腿費。跟媽媽談判,許諾期末考試拿到班級前五名,就給我經(jīng)濟獎賞。除此之外,就是壓歲錢了。私設(shè)的小金庫,艱難支撐,全都敞開給了磁帶和課外書。
星期天,騎著父親的前面橫有大杠的笨重自行車,和堂姐一道,去隔壁的那個小鎮(zhèn),去買磁帶。我們那個小鎮(zhèn),也有賣磁帶的,但貨品不及人家豐富。那時,我和堂姐騎著自行車,在江堤上,頂著烈日,迎著江風(fēng),十幾里的路。江堤腳下的柳樹林一片蓊郁,遠處的貨船三三兩兩向著遠方而去,或者從水氣迷蒙的遠方而來。江水浩蕩的風(fēng)景,那時入不了我心,我只飛蛾撲火般地癡戀,那音樂搭建的繁華世界。
那時,堂姐最喜歡臺灣偶像組合“小虎隊”。“小虎隊”里的三只虎,她最喜歡霹靂虎吳奇隆和乖乖虎蘇有朋。她的書本封面、筆記本封面,還有文具盒的蓋子內(nèi)外,都貼滿了吳奇隆和蘇有朋的小照。
黑白電視機上,經(jīng)常能看到“小虎隊”在且舞且唱:“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運草,串一個同心圓……”那是1991年,蘇有朋18 歲?!靶』㈥牎比硕即┲兄<~扣的西服上衣,或者穿著V 字領(lǐng)的白色線衫,在電視里動作協(xié)調(diào)一致地唱著《愛》。有時,畫面閃開去,三個大男孩穿著白色襯衣,站在大海邊,雙手在嘴邊握成喇叭狀,做出向天空大聲呼喚的樣子——
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初,似乎全世界都在唱歌。
1991年冬天,學(xué)校舉辦元旦演唱會,在四合院的梧桐樹下。梧桐的葉子早已落盡,地上的積雪還沒融化。幾張課桌排成一個評委席,幾個年輕的男老師坐在那里打分。桌子上一臺卡帶錄音機,錄音機上拖出一根電線來,是連接話筒的。沒有伴奏樂,一個拖著長馬尾的女生握著話筒,站在雪地中間,唱“向天空大聲地呼喚,說聲我愛你,向那流浪的白云,說聲我想你……”周圍密密圍了一圈學(xué)生,像是隨時準(zhǔn)備著和聲。地上的雪被踩成了泥黃色,化成了渾濁的泥水,露出半腐的梧桐葉……堂姐跟在后面小聲哼唱。我卻無端覺得羞澀,甚至替那唱歌的女孩感到羞澀。
那時,喜歡“小虎隊”的少男少女,恰如雨后春草般茂密,關(guān)心“小虎隊”的去向,討論“小虎隊”里哪只虎長得最好看。1991年12月,小帥虎陳志朋入伍服兵役,“小虎隊”暫時解散。我們在卡帶錄音機里再聽“小虎隊”歌曲時,小帥虎陳志朋正在部隊,可是專輯“永遠的小虎隊”已經(jīng)滿大街鋪開。
1992年,長發(fā)披肩的孟庭葦唱《冬季到臺北來看雨》,似乎是為了提前渲染氣氛,暗示我,有一天,白蘭花似的少女時代會在某一句歌聲里,紛紛揚揚地零落。
在午后,父母都外出,打開卡帶錄音機,放進一盒孟庭葦?shù)膶]?。透過透明的塑料外蓋,看見磁帶的供帶輪和收帶輪徐徐轉(zhuǎn)動,像有一個人在清涼的雨夜,踩著自行車路過寂寞街頭。舉世闃寂,只有緩緩轉(zhuǎn)動的兩個輪子,將夜色向深處馱去。
“冬季到臺北來看雨,別在異鄉(xiāng)哭泣。冬季到臺北來看雨,夢是唯一行李……”在空曠無人的午后時光,在孟庭葦?shù)母杪暲铮曳路鹨呀?jīng)到了異鄉(xiāng)。那是二十歲的異鄉(xiāng),三十歲的異鄉(xiāng),四十歲的異鄉(xiāng)……那時,我將與我暗戀過的那個人,隔著大陸與海洋?!疤爝€是天,哦雨還是雨……只是多了一個冬季?!贝艓邉樱堑匾宦?,B 面唱完,門外已黃昏,暮色涼涼起來。
好在,還有鄧麗君,還有永遠的鄧麗君。
鄧麗君的《甜蜜蜜》,最適合在春日晴和的星期天來聽,門外陽光燦爛,天空白云翻卷,風(fēng)里飄揚著桃花杏花甜蜜的芬芳。
《甜蜜蜜》很好學(xué)。每次一個人在房間里,關(guān)上房門,枕著胳膊躺在床上,哼唱著《甜蜜蜜》時,會不自覺地嘴角彎出甜甜的月牙來。我知道,有一天,我會長大,會遇到一個喜歡的男孩子,我們見面,會相視一笑——那是一個少女內(nèi)心朦朧隱約的春天?!疤鹈勖郏阈Φ锰鹈勖?,好像花兒開在春風(fēng)里……”
初中畢業(yè)聯(lián)歡,在五月舉行。四合院的梧桐,高大挺拔,濃蔭蔽日,像是為我們搭起告別的長亭。這真是一個寂寞的季節(jié),只有院墻外的野薔薇花還在慘淡盛開。為了布置教室,我們?nèi)ゲ闪艘八N薇花,連枝連葉地采回來,掛在貼了名人勸學(xué)格言的粉墻上。
聯(lián)歡會上,有男同學(xué)和女同學(xué)唱《甜蜜蜜》,只一根話筒,輪流交換著唱。“在哪里,在哪里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啊,在夢里,夢里夢里見過你……”我們情竇初開,心里春風(fēng)蕩漾。我們即將告別,在蔥蘢夏天。我們有甜蜜,有說不清的哀愁。我們期望長大,又懷著隱約的擔(dān)憂……
那時,中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也有一臺卡帶錄音機,在所有不上課的時間里,錄音機都在深情款款地表達著愛與憂傷。最美的是放學(xué)后,學(xué)校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校園里的梧桐樹在夕陽下落寞地搖著葉子。這時,打掃完教室衛(wèi)生的我,背上書包,路過數(shù)學(xué)老師的單身宿舍,一聲“啊給我一杯忘情水”從門內(nèi)傳出來,會讓我的心啪地涼下半截來。
那時,經(jīng)常能看到數(shù)學(xué)老師孤獨地靠在門框邊,什么話也不說,只靜靜地看著空落落的四合院。“啊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夜不流淚……”我想,數(shù)學(xué)老師一定在劉德華的這首《忘情水》里破碎了,飄零了,冷落了。
原來,愛的憂傷,不會因為一個人的年齡癡長而減少,不會因為他在艱難的數(shù)學(xué)題面前驍勇善戰(zhàn)而湮滅。
數(shù)學(xué)老師的卡帶錄音機里,除了《忘情水》,還有周華健的《花心》《朋友》,還有張學(xué)友的《吻別》。難忘的是粵語版的黃凱芹的《晚秋》,起先沒聽懂,只覺得旋律好聽。后來,找來歌詞,抄在筆記本上?!霸A麸L(fēng)里看著多少的晚秋,如何能跟你說別瀟灑地遠走,含愁凝望你要分手是時候,那心間多少淚水未讓流……”《晚秋》這首歌總讓我想起柳永的《雨霖鈴》。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意境大抵這樣,天地空闊,人間離別。而我那時,也即將面臨升學(xué),離別在即,心上一片晚秋的風(fēng)和葉。
譚詠麟的國語版《水中花》從數(shù)學(xué)老師的卡帶錄音機里飄出來時,我覺得我們那個四合院的學(xué)校一下子沉到了秋霜里。我曾借著提問的名義,到數(shù)學(xué)老師的單身宿舍里,老師解惑完了,我還不舍得走,因為我想借走那盤有著《水中花》的磁帶。后來,輾轉(zhuǎn)從同學(xué)那里抄得《水中花》的歌詞,當(dāng)數(shù)學(xué)老師的單身宿舍里那句“凄雨冷風(fēng)中,多少繁華如夢”傳出來時,全世界都在露水秋霜里寂靜下來。我捏著歌詞,遠遠地跟著哼唱?!案袘扬h零的花朵,塵世中無從寄托,任那雨打風(fēng)吹也沉默,仿佛是我。”唱到最后一句,總是一聲嘆息。莫名喜歡“仿佛是我”四個字,覺得將來要是成為作家,要用這四個字做筆名。
1993年夏天,攢了一小卷金銀細軟,跟堂姐去隔壁的那個小鎮(zhèn)買磁帶,堂姐還打算買“小虎隊”,可是,滿大街已經(jīng)飄蕩著草蜢樂隊的歌曲《寶貝對不起》?!耙蝗f萬句對不起,離開你是不得已,寶貝對不起……”雖然到處都是好聽的歌曲,街上賣音像制品的商店,家家都把音箱調(diào)到能覆蓋所有人耳朵的位置,草蜢樂隊的歌曲依然能從萬千歌喉之間脫穎而出。我們要不要也買一盒“草蜢”?
我們翻出“草蜢”的磁帶來,看封面,三個男人,頭發(fā)長短不一,又黑了點,堂姐有些悵然:有二十五了吧,這么老!
是的,“小虎隊”是十八歲,是翩翩白衣少年;而“草蜢”是蒼老的二十五歲上了,是已婚的苦悶大叔。
我們沒買“草蜢”,卻經(jīng)常聽到“草蜢”。那一年,好像所有的卡帶錄音機都在放《寶貝對不起》,所有的男生都在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道歉著。聽得多了,我們沒抄歌詞沒倒帶子練習(xí)也會哼出《寶貝對不起》。通常在下雨天,上學(xué)路難走,我會哼著“雨下不停雨下不停心情也不定”。
磁帶的價格,起先是十塊錢一盒,后來買多還價,七塊錢一盒,再后來五塊錢一盒也能買到。盜版帶泛濫時,在廟會的大集市上,“十塊錢三盒”的字樣用毛筆粗粗寫在牛皮紙盒上懸掛著,招攬生意,磁帶攤子邊圍著厚厚一大圈挑磁帶的人。
似乎所有的人,都需要情歌來陪伴,好從容度過世紀(jì)末的光陰。
1993年春晚,毛寧登臺唱《濤聲依舊》,穿著西服,打著領(lǐng)帶,搭著白圍巾,電視機里外的所有觀眾被傾倒?!霸侣錇跆淇偸乔甑娘L(fēng)霜,濤聲依舊不見當(dāng)初的夜晚?!?/p>
蔚藍色的燈光斜斜射下,幽藍幽藍的舞臺仿佛是沉浸在月色水氣里的客船,毛寧的聲音清遠純凈,像從峽谷里飄出來,似乎把所有人身處世紀(jì)末的忐忑、彷徨、懷念都一槳一槳地給蕩出來了。
二十世紀(jì)的最后幾年,一杯濁酒盡余歡。懷著對新世紀(jì)的期待,又彌漫著世紀(jì)末的眷戀與悵惘情緒,月落烏啼,濤聲依舊,只是,這一張舊船票,還能否登上徐徐靠岸的新世紀(jì)的客船?
沒想到,《濤聲依舊》竟然也打動了我們學(xué)校那個私塾出身的古板嚴(yán)厲的老先生。老先生教語文,一副舊式做派,全校學(xué)生以不成為他的學(xué)生為幸。那一年,全鎮(zhèn)組織文藝匯演,學(xué)校鄭重以待,選拔精兵強將,安排老師組織排練?!稘曇琅f》作為頭牌節(jié)目,更是得到全方位的指導(dǎo)??◣т浺魴C被拎到排練教室,先放幾遍毛寧的《濤聲依舊》,老師和學(xué)生都需要感受感受。老先生也來指導(dǎo)了,他指導(dǎo)那個梳著三七開發(fā)型的我校“毛寧”。他打斷“毛寧”的歌聲,親自張口示范:“無助的我,已經(jīng)疏遠了那份情感……”老先生示范的時候,喉結(jié)在皺紋牽扯的皮膚下滾動,連著下巴上稀疏的白胡子像走路不穩(wěn)似的,跟著瑟瑟顫抖。
鰥夫多年的老先生,把四十年前的年輕嗓子艱難借來,唱著“無助的我,已經(jīng)疏遠了那份情感”,我看了不知道是該配合上嚴(yán)肅認(rèn)真的表情,還是放任自己的哭笑不得。老先生唱著,動情地伸出右手,展開長長的胳膊。我心里替他著急,怕他迢迢深入音樂情緒的腹地,一手觸摸到自己的命運。他鰥夫多年,我想當(dāng)然以為他確實早已疏遠了愛情,疏遠了那些愛與哀愁。
我那次沒唱歌,是朗誦詩歌。老先生指導(dǎo)完了《濤聲依舊》,開始指導(dǎo)我朗誦《沁園春·雪》。我不想朗誦,巴不得排練趕緊完,演出趕緊完,我還要回家去維護我的卡帶錄音機。
我從遠房堂哥那里學(xué)來很多養(yǎng)護卡帶錄音機和磁帶的知識。其中就有如何清洗卡帶錄音機的磁頭:當(dāng)磁帶轉(zhuǎn)動,傳出來的歌聲不夠純凈時,說明磁頭有灰塵和細菌了,需要用棉球沾酒精來輕輕擦拭。我們家沒有酒精,我就到廚房里倒了白酒來清洗磁頭。
新磁帶剛買回家,怕帶子緊了,一般先按快進鍵,讓A 面和B 面的帶子先跑幾趟,這有點像上體育課時,先扭扭腳扭扭腰活動一番筋骨。梅雨天結(jié)束,我都會把磁帶拿出來給太陽曬曬,然后一盤盤收。收磁帶時,會把磁帶拍拍,抖落里面的灰塵。那時候,一盤盤磁帶在手里,隨著手掌搖動,咔咔地響,像是秋天的田野,大豆成熟,一粒粒豆子在豆莢里調(diào)皮滾動。
我捧著一紙盒曬過的磁帶,像捧著一片遼闊的秋天的田野。
有一段時間,被堂哥傳染,喜歡聽潘美辰,看照片,分不清潘美辰是男是女?!段蚁胗袀€家》翻來倒去地聽,結(jié)果把帶子都聽絞住了。按停止鍵,取出帶子,天啊,拖出牽腸掛肚、纏繞打結(jié)的一堆黑色膠膜帶。慢慢理平膠膜帶,用圓珠筆插進帶齒的磁帶圓孔里,旋轉(zhuǎn)圓珠筆,繞帶子。
還有時候,卡帶錄音機唱得時間太長了,機身發(fā)熱,工作不力,把帶子卡在機子里。用圓珠筆尖,用筷子,用父親工具箱里的起子,最后艱難扯出來,帶子還是斷了。悵恨不已,不甘心,跟堂哥學(xué)著接帶子。但補接過的磁帶,元氣大傷,再用時,按下播放鍵,磁帶一走到傷口處,就歷劫一般,音箱里傳出洪水地震般的轟轟聲。
1993年12月,“小虎隊”中的小帥虎陳志朋退伍歸隊,闊別兩年,“小虎隊”重聚舞臺,億萬粉絲含淚狂歡。
1994年春,我和堂姐分道揚鑣,她繼續(xù)追她的“小虎隊”,而我早已移情童安格和姜育恒。
我有一閨蜜,她家境甚好,桌邊的港臺流行歌曲磁帶壘起來比書還要高。那時我和她經(jīng)?;ソ璐艓?,但顯然,我是入超的。我對童安格和姜育恒的迷戀,就是從她那里開始。
姜育恒的《再回首》,童安格的《其實你不懂我的心》,一首兩首的,聽了不過癮,于是拼命攢零花錢,買姜育恒和童安格的專輯來聽,感覺像是終于擁有了一個男人的全部。
在中考之前的那半年里,是姜育恒和童安格的歌聲,陪我度過那些挑燈夜戰(zhàn)的沖刺時光。
小眼睛的姜育恒,戴著眼鏡,像我的數(shù)學(xué)老師一樣,內(nèi)斂憂郁?!对倩厥住贰扼A動的心》《梅花三弄》《跟往事干杯》……1994年,街上的音像店里,已經(jīng)能輕易找到他的專輯《一個人》?!兑粋€人》,把一個憂郁王子的憂郁,演繹到極致。在早春的涼夜聽《一個人》,世界愈顯靜寂無聲,只有潮潤的夜氣像古老的呼喚,從打開的玻璃窗外滲進來。我覺得自己像是一枚千年萬代的化石,又寂寞又冰涼,面對著亙古遼闊的荒蕪。
“一個人,擺過了多少前程。一個人,付不盡滄涼一生。一個人,扛起了多少辛酸……”我聽著姜育恒的《一個人》,感覺像是一枚化石對另一枚化石的凝望,我們都是同屬遙遠而古老的寒武紀(jì)。
在姜育恒的歌聲里,我仿佛看見蒼蒼涼涼的前世,總?cè)滩蛔∫诿娑?/p>
然后,童安格張開熾熱懷抱迎面走來。童安格的歌聲里有朝陽,有光,有暖,有清澈嘹亮的鳥啼。
我沉迷于姜育恒的歌聲,又時時為童安格的歌聲所陶醉。以至,有段時間,我的卡帶錄音機上只放兩盤磁帶,一盤童安格,一盤姜育恒。兩盤輪流放,我在兩個季節(jié)之間踟躕。
《其實你不懂我的心》《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耶利亞女郎》《花瓣雨》《把根留住》《再回到從前》……隨磁帶而來的,還有童安格的半身像,頭發(fā)卷卷的,額前垂下幾縷來,還有他留著短短胡子的模樣,有一點滄桑,一點風(fēng)塵,像從沙漠盡頭、夕陽盡頭榮耀走來。
“午夜的收音機,輕輕傳來一首歌,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在你遺忘的時候,我依然還記得,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
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明天?明天?在二十世紀(jì)末的九十年代,明天那么令人惆悵。是世紀(jì)末的惆悵嗎?是世紀(jì)末的感傷嗎?在童安格的歌聲里,我聆聽著失戀者的歌謠,像是被傳染著,自己也跟著失戀,朝朝暮暮地失戀。
失戀也多么美麗啊,如果有這樣的歌聲來詮釋失戀。失戀像QQ 糖,是充滿彈性的涼與甜。
2018年夏天,在威海,聽張學(xué)友的演唱會。張學(xué)友老了。威海的風(fēng)好大,張學(xué)友一人站在臺上唱《想和你去吹吹風(fēng)》,風(fēng)把他的聲音吹跑了。在威海體育場,熒光棒揮舞,萬人歡呼,我心里忽然想起童安格。
十二年之前的2006年,童安格在北京展覽館舉辦演唱會。2006年,我的生活慌亂潦草,卡帶錄音機早已被棄,成為還沒收藏起來的古董,我何曾想起去聽童安格的演唱會。
曾經(jīng),我以為童安格會和卡帶錄音機一起,一直陪伴我成長,一直一直,唱著愛與憂傷,給我聽。若干年后,我正經(jīng)戀愛,問戀人:你喜歡童安格嗎?他答喜歡。我說:好,我們一起聽童安格。
童安格和姜育恒,實現(xiàn)了我對男人的全部想象。如果說男人生命里一定存在著兩個女人,一個是紅玫瑰,一個是白月光。那么對應(yīng)一下,在女人的生命里,最完美的是分別擁有姜育恒和童安格。童安格的歌聲,是堂前繁華照眼,燕語呢喃;姜育恒的歌聲是后院古琴悠揚,僮子焚香。
“想和你再去吹吹風(fēng),雖然已是不同時空。還是可以迎著風(fēng),隨意說說心里的夢……的夢……吹吹風(fēng)?!秉S海之上吹過來的風(fēng),有一種磅礴的涼意,將我盛大淹沒。我在張學(xué)友的歌聲里,淚眼迷蒙,想起在昏黃燈下做題的少女時代,童安格的歌聲潮汐似的,在耳邊去復(fù)來,來復(fù)去。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明天復(fù)明天,童安格如今杳然在大洋彼岸,卡帶錄音機已經(jīng)被00 后的少男少女視為無法辨識的怪物。你的滄海,我的桑田,那么遠,那么遠啊——吹吹風(fēng)吧。
1994年秋天,告別小鎮(zhèn),去小縣城上中專。坐中巴車,嘟嘟嘟的發(fā)動機轟鳴聲里,摻夾著車廂里嘈雜的方言談笑,覆蓋過司機播放的那年春晚江濤演唱的《回家的人》。車窗外,小鎮(zhèn),江水,青草長堤,卡帶錄音機播放的童安格和姜育恒……一一都在身后了。
在中專學(xué)校,住三樓的女生宿舍,宿舍里只一盞燈,明滅有時,不由我們控制。除此之外,我們跟電就沒有了任何聯(lián)系,卡帶錄音機和黑白電視機,那絕對不是中專女生宿舍的配置。許多個中午和黃昏,學(xué)校的大廣播播放校園民謠《睡在我上鋪的兄弟》《同桌的你》《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1994年,鄭鈞的專輯《赤裸裸》發(fā)行,沉寂的校園忽然被搖滾《回到拉薩》給撬開了口子,感覺有光和電攜帶著煙塵滾滾,在男生之間奔突燃燒,大風(fēng)吹過山頭,塵土飛揚?!皝戆蓙戆蓙戆蓙戆蓙戆蓙戆?,呀咿呀咿呀咿呀咿呀?!绷已孀粕?,就要灰飛煙滅——青春像秋千,蕩了若干年,忽然蕩到了最興奮又最危險、最不安又最刺激的高處,一顆心在鄭鈞的歌聲里懸空著,搖搖欲墜。
直到齊豫的《橄欖樹》來慈悲搭救。當(dāng)齊豫空靈悠遠的聲音和著暮色在校園飄蕩時,我想,我是不是也要來一次遠行,或者是一次流浪?!安灰獑栁覐哪睦飦恚业墓枢l(xiāng)在遠方。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流浪……”
我在家和學(xué)校之間流浪。在學(xué)校,沒有魁梧的卡帶錄音機,沒有獨處聽歌的小房間。周末回家,媽媽跟我說,卡帶錄音機聽?wèi)蚵牪涣死?,動不動就絞帶,也許是我從前在家聽歌太多,也許是我離家后媽媽聽得太少??◣т浺魴C塵滿面鬢如霜,寂寂退守在不礙事的桌子底下。
年底,表姐結(jié)婚,嫁妝豐厚。在她的嫁妝里,我看到彩色電視機,看到 VCD 影碟機。今后她聽歌,將用光盤播放,還可以在電視上看到圖像。江河滔滔,不舍晝夜向前,不知道是該歡喜,還是該憂傷。
在中專學(xué)校,許多個晚自習(xí)結(jié)束之后的深夜里,睡不著,想聽到來自校園之外的聲音,來自遙遠世界的聲音。同寢室的女生,有人買了袖珍收音機,在晚上九點、十點的那個時間段里,呲呲地調(diào)頻之后,鎖定某個音樂臺。我那時節(jié)衣縮食買了一個隨身聽,沒有電,買電池。日子很快就捉襟見肘,因為磁帶靠電池供電實在太費電。有時候,鄧麗君唱著唱著,忽然就歇了氣,電池沒電了。用過的電池不舍得扔,有人說那電池再曬曬,還可以再用的,于是我攢了一小籃的舊電池。曬過的舊電池再用,常常也只唱到兩三首歌就徹底偃旗息鼓。
1995年的初夏,我們在寢室里已經(jīng)支起了學(xué)校統(tǒng)一分發(fā)的蚊帳。湖藍色的帳子,若有微風(fēng)吹拂,帳紗飄揚,一整個女生寢室仿佛仙境,真是夢幻。那一回,我的隨身聽沒電了,又睡不著,于是聽室友的收音機。收音機里一段歌曲播放完畢,主持人低沉憂傷的聲音響起:臺灣著名歌唱家鄧麗君小姐,因哮喘病發(fā)醫(yī)治無效,于5月8 號在泰國清邁離世,享年42 歲……
什么?我倏地彈起來,扒開帳子,問室友:今天幾號?
那天是1995年5月10 號,我在閉塞的小縣城,直到鄧麗君去世的第三天,才知道她離世的消息。
那一晚,我就那樣茫然地靠在床頭,久久不眠?!缎〕枪适隆贰短鹈勖邸贰段抑辉诤跄恪贰圎惥亲≡谖疑眢w里的一個小女孩,替我唱著溫馨的、甜蜜的、憂傷的小情歌。
深夜,殘月照窗,室內(nèi)幽暗迷離,室友們大多已進入恬靜夢鄉(xiāng)。收音機里,鄧麗君的歌聲低低的,晚風(fēng)似的,在湖藍色的紗帳之間縈繞:
Goodbye my love,我的愛人,再見。Goodbye my love,從此和你分離。我會永遠永遠愛你在心底,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記……Goodbye my love,我的愛人,再見。
我的淚水下來了。我在心里輕輕道別:我的愛人,再見——再見。
再見!我已經(jīng)18 歲,已經(jīng)成年。再見,我的想入非非的少女時代!
再見,卡帶錄音機!
大街上的音像店里,VCD 影碟機終朝播放光盤,彩色電視機上播放玉女楊鈺瑩《等你一萬年》的MV。印著“情歌大放送”字樣的磁帶,掛牌清倉甩賣……
“Goodbye my love,我的愛人,再見。Goodbye my love,從此和你分離?!?/p>
再見,我身體里居住的那個青澀的小女孩。明天我將繼續(xù)長大,世界不再有鄧麗君。
再見,即將要走完的二十世紀(jì),和情歌唱不完的90年代。
一個世紀(jì)最后的歌聲,伴同著一個少女從青澀走到悵惘,他們是已經(jīng)散到了風(fēng)里的晚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