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霖遙
太陽軟綿綿地跌落進(jìn)院子里,屋前的梨樹上,春困還未過去的知了有氣無力。樹下,王九群正歪在躺椅上打瞌睡,手里還抓著一把未嗑完的瓜子。
“大嫂,那車已經(jīng)爬上埡口,就快開進(jìn)大院壩了!”柳芬粗獷的聲音子彈一樣打進(jìn)王九群的耳朵。
“這些背時的,電話不打一個,搞突然襲擊?!蓖蹙湃恒读算?,從躺椅上撐起身來,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
“不扯這些沒用的,快點,一會兒遭發(fā)現(xiàn)了?!闭Q坶g,柳芬已經(jīng)走到跟前,一邊將院壩里的背篼、鋤頭、肥料快速撿起往苕坑里扔,拿起掃把嘩嘩掃地,一邊催促還站在一旁發(fā)愣的王九群。
柳芬是王九群婆家的兄弟媳婦,兩人住在同一間堂屋的兩側(cè)。在這同一屋檐下,她倆為了誰生兒子誰生姑娘比過,為了柴米油鹽雞毛蒜皮吵過,為了祖宗留下來的山林土地爭過,紅臉白眼地過了幾十年,在丈夫相繼去世后,兩人就好得一根褲腰帶都要換著拴,吵架也是嘴炮一致對外。
見柳芬已麻利地將院壩收拾干凈,王九群趕緊脫下墊著厚厚一層泥的鞋子,哐哐往石階上砸。泥是早上剛踩上去的,還未干透。王九群手都震麻了,泥依舊死死抱著鞋底。
“剛掃干凈,你不要又砸得到處都是?!绷乙话褜⑼蹙湃菏掷锏男幼ミ^來,反手扔進(jìn)苕坑,然后轉(zhuǎn)身小跑進(jìn)屋里,提出一雙全身鋪滿灰的皮鞋。王九群半蹲著,后腳跟剛?cè)M(jìn)鞋里,苕坑都還沒來得及蓋上,一個瘦瘦長長的影子就出現(xiàn)在碎石路的轉(zhuǎn)角。
“奶奶,你最愛的孫子,我,回來啦?!比诉€未出現(xiàn),聲音已經(jīng)撲了過來。
“是你崽兒!”王九群和柳芬同時舒了一口氣。
“學(xué)校放假了嗎?不對啊,還沒到暑假啊?!眱蓚€“啊”字,道出了王九群的驚喜和困惑,本以為又是兒子張國林來查崗,沒想到是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讀書的孫子張星回來了。
王九群雙手拉著張星,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籠罩住他,長高了,長壯了,也曬黑了。
張星是王九群一手帶大的孫子,今年已經(jīng)22歲,上大四了。以前站著還沒有板凳高的張星,轉(zhuǎn)眼已經(jīng)比王九群高出大半個身子了,從天天在眼前打轉(zhuǎn),到后來只有寒暑假才能看見。
“快畢業(yè)了,回來實習(xí),離報道還有幾天,就先回來陪陪你?!睆埿浅槌霰荒棠叹o緊握住的雙手,手臂環(huán)繞在奶奶的肩膀上,整個人像玩偶一樣掛在奶奶身上,卻沒有讓她承受一點點重量,而是將奶奶整個抱在懷里。
“咦,愣大個人了,還黏奶奶,臊皮?!绷业脑拸耐蹙湃汉蛷埿情g的縫隙擠進(jìn)去,硬生生將王九群身上的這個“大型掛件”扯下來了。
“幺奶奶也在啊,我都沒注意。”
“你娃兒,一回來就滿眼都是你奶奶,哪里還裝得下我這個幺奶奶哦。”柳芬嘴上一點都不饒人,但從看見張星開始,上揚的嘴角就沒掉下來過。
“大中午的,肯定沒吃東西,我去給你煮面?!蓖蹙湃菏栈匾恢狈旁趶埿巧砩系难劬Γ贿吔o柳芬使眼色,一邊往廚房走去,張星也跟在她身后。
祖孫倆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后,柳芬才躡手躡腳地扯過苕坑的蓋子,輕輕地蓋上,然后回到堂屋的另一側(cè)。
張星將背包放進(jìn)大屋,屋子和張星小時候一樣,東西堆得雜,但一點不亂,所有物件都沒有變新,也沒有變得更舊。時光就像一塊琥珀,將這一切凝固了。
“奶奶,廚房怎么變小了?”
“哪里變小了?是你變大了?!?/p>
王九群打開電磁爐放上鍋,從碗柜里取出一個大瓷罐,挖出兩勺豬油沿鍋壁化開。身旁的柴火灶臺早就沒用了,擺滿了瓶瓶罐罐,從鹽巴味精到八角大料,一應(yīng)俱全。
王九群拿出其中一個罐子,隨手抓出一把茶葉扔進(jìn)冒著白煙的鍋里。茶葉一碰滾燙的豬油便迅速張開,又迅速卷曲,除了顏色變深外,幾乎看不出和剛?cè)舆M(jìn)去時有什么區(qū)別。但王九群卻知道,煮了一輩子的茶葉面,什么時候加水,什么時候放面,什么時候倒雞蛋,什么時候出鍋,已經(jīng)成了她身體的條件反射。
面出鍋了,張星和爸爸,和爺爺,和村子里所有的男人一樣,端著一個大碗,蹲在門口。面條從碗里滑到他嘴里,只發(fā)出“哧溜”一聲,只是他一點也不老練,被燙得張著嘴直吸冷氣。
“是好久沒得吃面,吹都不曉得吹了?!蓖蹙湃号呐膹埿堑谋?,扯扯他的耳朵,“慢點兒,怕嗆著?!?/p>
張星沖著王九群一笑,笑容卻因為正在邊吸氣,邊嚼面,顯得格外滑稽。
看著蹲在眼前的張星,王九群好像看見一窩包谷,剛才還是一棵苗兒,見風(fēng)就長,眨眼工夫,就抽穗掛帽了。該是耍起媳婦兒了吧?那閨女像包谷一樣乖,肯定的。王九群唉一聲,眼眶就濕了。
從小,張星就是整個村子里最能來事兒的孩子,不僅自己皮,還當(dāng)娃兒王,帶著全村的孩子一起皮。幾乎天天都有人上門告狀。為此,張星沒少被王九群揍,但是越打,小兔崽子越來勁?,F(xiàn)在立在廚房門后已經(jīng)快生銹的叉臘肉的鐵棍,就是王九群揍他的武器。那時候,全村時不時都能聽見張星的哭叫聲和王九群的吼罵聲,從門前一晃而過。
有時被打痛了,張星就會在心里暗想,打吧打吧,等你老了走不動了,我就搬一張椅子坐在你對面,和你打嘴巴仗,我不跑,你也不追,看誰耗得過誰。
吃完面,張星哪兒都沒去,和王九群一起,坐在梨樹下。
這棵梨樹是張星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敺N的。從他記事起,每年,這棵樹都能結(jié)好幾筐梨,夠他從夏天吃到秋天。直到有一年,爺爺腰上別著斧頭,從樹梢開始,將樹剃得只剩一根光禿禿的樹干。
此后好些年沒能吃到梨的張星很不理解,長得枝繁葉茂的樹,剃它干什么。最近這幾年,梨樹又慢慢長回了從前的樣子,甚至,枝葉比以前更茂密,果子比以前更甜。
抬頭看著頭上已經(jīng)掛滿果的梨樹,張星開始想念那個站在樹枝上揮動著斧頭的老頭。
“奶奶,我感覺有人在想我們?!?/p>
“想個屁,就顧著各人到那邊兒瀟灑去了?!蓖蹙湃赫f,“不想他,我們乖乖兒過,各過各的。”
“真的奶奶,我感覺有人在想梨?!?/p>
“稀罕他想?!蓖蹙湃汉蘖藢O子一眼,“我欠他的喲,要是你爺爺投生成一窩包谷,怕是又要飛花掛帽兒了?!?/p>
不知不覺間,太陽掛在遠(yuǎn)山。
“奶奶,你臉紅了,像個……小姑娘?!薄皝y說?!蓖蹙湃汉蘖藢O子一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果然有點兒燙手。她偷偷呡了呡嘴,偷偷看看那正要落山的太陽。一支陽光剛好打在她臉上,變成了粉紅色,陽光在臉上晃蕩,像包谷剛抽出的穗兒。
“奶奶,你真的好漂亮哦。真的像個……新姑娘?!薄皝y說?!蓖蹙湃号牧藢O子一巴掌,扭過臉,最后一朵陽光涂抹在王九群的頭上,那滿腦袋花白的頭發(fā),像一個紅蓋頭。
王九群低下了頭,低下了眉,低下了目光。她想起了那天,也是太陽正在落山的時候,一個窮得蓋頭都沒有一塊的小姑娘,低著頭低著眉低著目光,走進(jìn)了這棵梨樹的影子里,正當(dāng)她羞得滿臉通紅的時候,最后那一朵陽光,給她添了一塊紅蓋頭。
天色暗成淡藍(lán)色,遠(yuǎn)處群山如黛,炊煙熏紅了晚霞,村子里的燈光點點亮起,住得最遠(yuǎn)的那戶人家,一團橘黃色忽明忽暗,就像草叢里的螢火蟲。王九群呆呆地看著遠(yuǎn)方。月光漫過樹梢,清洗整個院子,院子好像被藏進(jìn)了月色里,蓋著天,披著云,安靜又溫柔……
“我要到梨樹影子下面去?!蓖蹙湃赫f,“這月光晃眼睛?!睆埿前涯棠踢B同躺椅,一把端進(jìn)了梨樹的懷里去。
第二天,村子里的雞都還未鳴叫,蝴蝶已滿院撲騰。房梁下的苕坑旁,王九群正蹲著身子,雙手扶著樓梯的頂部,輕聲叮囑正一步一步往下爬的柳芬:“慢點,踩穩(wěn)再下。”
她們想趁張星還沒醒,趕緊把昨天扔進(jìn)去的工具掏出來。
“背篼,鋤頭,肥料……還有哪樣?”柳芬站在坑里,仰著頭比劃。
“狗記性!還有我的鞋,我的鞋!”王九群俯下身子輕輕吐出幾個字。
將裝滿工具的背篼從苕坑里背出來時,王九群和柳芬滿頭大汗,也不知道是累的,還是怕被張星發(fā)現(xiàn)慌的。
“快,藏起來?!彪m說張星不是兒子兒媳,但王九群還是不敢讓這些東西出現(xiàn)在他眼前,看見了萬一給他爸媽打電話的時候說露餡兒了,就白費了。
一切收拾完,王九群拍拍衣服準(zhǔn)備出門。
“奶奶你去哪里?”還沒走出自家院壩,身后就傳來張星的聲音。
“起這么早?面給你留在碗柜里的,自己熱?!笨粗鴱膩聿凰饺諘袢筒黄鸫驳膹埿?,王九群愣了一下。
“睡不著了,你要出去嗎?我也要去?!睆埿亲チ藘砂央u窩一樣的頭發(fā)。
“我就隨便逛逛,去看看你姑婆們在干什么,你在家把臉洗了,東西吃了我就回來了?!睆埿谴騺y了王九群的計劃,她只好胡亂編了一個去處。
“不洗了,反正也還不餓,我陪你去?!?/p>
一開始是王九群要出門,最后,王九群是被張星拖著走的。
村子的清晨,就像一顆微涼的薄荷糖,各家各戶墻下都開著花,看家狗懶洋洋地坐在門檻邊,偶爾叫幾聲。老路舊瓦,綠樹白墻,各條小巷里緩緩流淌的,都是張星的年少時光。
“哎喲,星星回來了!好久不見,又長高了?!?/p>
“爸媽沒有一起回來呀?畢業(yè)了沒?”
“帶媳婦兒回來沒有???”
“吃東西沒得?想吃哪樣?”
一路上,每路過一戶人家,張星就會遇到一個問題,這些問題好像都帶著奶香味。以前,張星不愛聽,覺得他們的問題就是廢話接著廢話,無窮無盡。直到奶奶狠狠拍上一板,他才皺著眉張開嘴,拖著一串“嗯……嗯……啊……啊……”
現(xiàn)在挨家挨戶走過,張星都要爺爺奶奶大伯二姑地叫個遍,都要嬉皮笑臉或一本正經(jīng)地擺上一通。驚得王九群都懷疑眼前這個張星,被掉過包了,不是她的孫子。
太陽還未露臉王九群和張星就出的門,一袋煙就能走完的村子,太陽都爬上屋頂了,他們才回到自家的院子。出去時餓著肚子的張星,回來時已經(jīng)打著飽嗝撐到要搭著王九群才能走路了。
回家隨便抹了把臉,王九群就將自己放到梨樹下的躺椅上,瞇起了眼睛。
躺椅是竹片拼成的,是她嫁進(jìn)這個家的第二天,“那個人”給親手做的。年輕那陣兒,每到月亮晃眼睛,“那個人”就搶先躺在椅子上去。王九群搶不過他,就一邊咕噥一邊用手掐。他一邊哎喲一邊拍拍自己的腿:“坐這里,沙發(fā),真皮喲?!闭f著,一臉壞笑,一把就將她摟過去?!皼]得你皮。欠你的?”王九群恨他一眼,才半扭著身子,把他當(dāng)成了躺椅。
幾十年過去了,竹片該掉的掉,該斷的斷,已經(jīng)變得稀稀拉拉,只能勉強兜住屁股?!澳莻€人”過世時,家里人準(zhǔn)備把這椅子一并燒給他。王九群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什么都可以燒,這個不行。他坐了幾十年,我才得坐了?!?/p>
爺爺死后,張星和爸媽要接她去城里。
王九群不去:“人都不認(rèn)識,去了怎么活?!?/p>
“一開始不認(rèn)識,多擺幾句不就認(rèn)識了?!?/p>
“我擺了一輩子才把這塊地擺熟,又去城里重新擺?指不定還沒擺熟,我就死了。自己有的不要,老想那些沒有的?!?/p>
無法。奶奶那張嘴巴,把爺爺哄得給她當(dāng)了一輩子的跟屁蟲。
“你一個乳娃娃,哼?!?/p>
也不知勸了多少回,也不知請了多少次,甚至把親戚朋友都搬來了,王九群還是不去城里。
直到那次,王九群扭了腰,歪在躺椅上難受。張星一把將奶奶連同躺椅一起端起來,“老家就你一個人,你叫我們怎么擺?”
王九群雙手摳著門框:“哪樣叫我一個人?。磕切灦荚谶@里,梨樹也在,躺椅也在?!毕褚粋€賴皮的孩子。
“梨樹老了,躺椅也老了,你以為個人還年輕不是?”兒子張國林過來掰她的手。王九群更像一個不愿上學(xué)的孩子,腳亂踢,頭亂搖,雙手死不松開門框?!拔也蝗ノ也蝗ィ菐赘C包谷正在掛帽兒?!?/p>
一聽到包谷,兒子張國林氣不打一處來,一邊吼妻子來幫忙掰手,一邊吼叫:“叫你不種包谷不種包谷,這回把腰扭了該安逸了,哪個有時間來照顧你!”
“哎喲哎喲,我腰不行了,心上慌得很,快放奶奶下來,乖,快放奶奶下來?!?/p>
張星趕緊放下躺椅,王九群哎喲連聲,說趕緊抬她到床上去。
張星一出門,王九群竟然從床上一溜煙兒起來,把房哐地一下關(guān)上了。
“奶奶,你動得了了呀?”
“奶奶哪時動不了,你們回去吧?!?/p>
還是無法。
“既然奶奶放不下那幾窩包谷,給奶奶把包谷扯了,斷了她的路,看奶奶愿意跟我們不?要下得狠手。”張星呆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兒子們走后,王九群把自己挪到梨樹下的躺椅上,看淡藍(lán)色的天空逐漸變暗,發(fā)了很久的呆,然后擦擦眼睛,開始做一個人的飯……
現(xiàn)在,王九群半躺在躺椅上,半瞇眼睛,臉上皺紋深深的,地上一片片蒼老的斑駁,像陳舊的膠片。張星在躺椅旁邊鋪了一張涼席。
“星,你喜歡哪種姑娘?。俊?/p>
“心好的。”
奶奶點點頭。
“孝順的。”
奶奶點點頭。
“要有點小脾氣?!?/p>
一陣風(fēng)過,奶奶偏了一下頭,接著理了一下頭發(fā),嗯一聲,又點點頭。
張星一邊說,奶奶一邊點頭。張星說話聲音越來越小,奶奶點頭的速度越來越慢。
“奶奶,我要找個不準(zhǔn)你種包谷的。”
“嗯,都乖……”奶奶悠悠地嘆息了一聲,“找個像包谷一樣飽滿的……早點抽穗掛帽兒,讓奶奶看見。”
陽光一跳一跳,梨樹投下隨風(fēng)微微搖擺的影子。王九群滿身都是光和葉子,她瞇著眼,不知道夢到了什么,一笑,皺紋盛開,白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些亂。
不知道是誰家放電視,聲音低低傳來。王九群睜開雙眼,見張星在一旁睡得正香。
王九群雙手撐住躺椅兩側(cè)的把手,將身體的重量全都放到兩只胳膊上,想悄悄起身。但她忘了,自己是個老東西,椅子也是個老東西,身子一半都還沒撐起來,骨頭已經(jīng)咔咔作響,連帶著椅子也吱吱嘎嘎地叫喚起來。張星醒了。王九群嘆了口氣,重新躺回椅子上。
一連好幾天,張星就像跟屁蟲一樣,她什么時候起床他什么時候起床,她去哪兒他去哪兒。
王九群感覺這小兔崽子就是故意的。
“不是回來實習(xí)嗎?這么多天了,怎么還不去?”王九群一邊不斷翻炒著鍋里的雞蛋,一邊嫌棄地說。
“等通知,你就不想我多陪你幾天嗎?”
“稀罕你陪,趕快滾去實習(xí),叫你爹來把你領(lǐng)回去,去家里待著等,免得一天晃我眼睛?!?/p>
“哼,大王派我來巡山……”張星哼了起來。
“滾滾滾?!?/p>
“得令?!?/p>
……
“長好高了?水夠不夠?有沒有遭雀啄?”
“我天天去望,綠油油的,長得好得很,像奶娃兒一樣?!?/p>
“就好就好!屁娃兒整天把我跟著,肯定是他爹派來的特務(wù)?!?/p>
“我看也是,特務(wù)狡猾得很,是要防著點兒?!?/p>
“不管了,今天晚上死了都要去看看,不然我心欠欠的?!?/p>
王九群和柳芬窩在墻角,嘀嘀咕咕。院子的黃昏是清透的,吸口氣,都帶著天空的余味。
吃完飯,王九群無精打采地坐在躺椅上,夜色剛剛浸染遠(yuǎn)方悠悠的山野,王九群就說她眼睛睜不開,睡覺去了,留張星一個人坐在院子里。不一會兒,張星也起身,進(jìn)屋子里去了。
夜一點一點變深了。本應(yīng)在夢里喂著豬的王九群,此刻正將耳朵貼在板壁上,偵聽著隔壁屋里的動靜。
從張星進(jìn)屋開始,月亮每移過一格花窗,王九群就尖起耳朵貼在板壁上聽一次。一開始,她能隱隱約約聽見張星手機里傳來的聲音。等月光移過花窗,就什么都聽不見了。
王九群偷偷取下門栓,慢慢拉開一條縫,月光一下子閃進(jìn)屋來。王九群心上一慌,手一抖,月光吱嘎一聲,又退出門外去了。王九群定定神,長長呼了一口氣,又把耳朵貼在板壁上。隔壁傳來帶著奶香味兒的呼嚕聲。王九群才又偷偷取下門栓,慢慢拉開一條縫,讓月光又閃進(jìn)屋來。把月光關(guān)在屋里的王九群,像個背著大人偷溜成功的孩子。
月亮很圓,明晃晃地頂在頭上。村子里家家戶戶,高高的門上,矮矮的墻頭上,都裝有一盞盞聲控?zé)?,每每有腳步聲經(jīng)過,燈便亮起,照亮腳步,也照亮月光。
王九群輕著腳步,直到走出村子,她才只打擾了一盞聲控?zé)舻念?/p>
順著一條隱藏在草叢中的小路,一直往前,山風(fēng)微微,像晃蕩的月光。不知道走了多久,王九群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一塊寬寬的土地,地里清香的雜草隨風(fēng)搖擺,像給這片土地穿上了一件毛衣。這件毛衣的中間,有一個大窟窿,如同天空中有一個月亮。月亮里長滿了包谷,已經(jīng)有小腿高了,在月光下泛著甜甜的光。
王九群閉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像生活緊張時喝到了一碗包谷粥。她蹲下身子,目光在這窩包谷上撫一下,又在那窩包谷上抱一會兒。好幾天沒來了,她想知道,這一窩窩的包谷,是不是還乖。
王九群俯下身子,伸出手,將一窩包谷輕輕環(huán)進(jìn)懷里,包谷葉子貼在她的臉上。月光搖晃,山風(fēng)調(diào)皮。王九群好像聽到包谷根須的吸吮聲,她甚至聽到了包谷葉子生長的聲音。
“嗯,還乖?!蓖蹙湃汗緡佉宦暎纳弦卉?,不知不覺間,王九群解開了衣襟,把胸膛喂在了一張瘦一點兒短一點的葉子上。
“吃吧,吃吧,那些年老老少少十幾張嘴巴,就靠你們養(yǎng)活,太造孽了?!痹鹿鈳е滔?,哺育著大地。王九群閉起眼睛,仰起臉,一臉的月亮,就滾落土地。
月光移過包谷林。王九群站起身,風(fēng)從包谷葉上吹過,帶著包谷的味道,和一絲絲的涼意。王九群笑了笑,移步往回走。身后山巒起伏,彎下去的弧線輕托著月亮,那里綠樹成蔭,小河夢囈,花香鳥語。祖祖輩輩的墳頭,也在那里。
王九群站住身子,月光下萬物生長,“那個人”,是不是投生成了一窩包谷?是不是最瘦最短的那一窩?自己剛才喂的那一窩,是不是就是“那個人”投生的呢?如果不是,那窩包谷為什么會那么“壞”?
月色溶溶,山風(fēng)喃喃,草蟲啾啾。王九群滿臉淚水,像一個剛揭開蓋頭的新姑娘,像一個剛生完孩子的小媳婦兒,像一棵正在抽穗掛帽兒的帶露的包谷。
第二天一早起床,王九群精神抖擻,給張星煮面時,她一邊炒著茶葉,一邊想象著,等再過一段時間,那些包谷就長得和張星一樣高了;再過一些時候,包谷掛帽兒,張星也要帶著姑娘回來了,那個姑娘,肯定像包谷一樣飽滿。
想著想著,王九群哼起了不知哪個年代的小曲兒。面煮熟,去推張星的門,吱嘎一聲,床上是空的。這屁娃兒,大清早的跑哪兒去了?不管他,繼續(xù)哼小曲兒。
到中午飯的時候,張星回來了,一腳的泥巴,一臉的怪相。王九群正要問,柳芬喘著粗氣闖進(jìn)屋來:“肯定是這屁娃兒干的,就種那屁股大的一塊包谷,都又扯得須須都不剩根兒?!绷铱粗堇锏膹埿?,邊說邊拍大腿。張星坐在凳子上,就都當(dāng)沒聽到。
王九群愣住了,半截小曲兒卡在喉嚨,吐不出來,吞不下去。
柳芬還沒嘮叨完,“這都好多回了?哪個曉得,防住了大的,沒防住小的?!绷乙琅f不依不饒地念著,仿佛張星扯的,是她種的包谷。“你讀那么多書,就為回來當(dāng)特務(wù)扯包谷???”
自從那回種包谷扭了腰,王九群年年種包谷,年年被扯。有年包谷都掛帽兒了,還是被扯了。王九群搖晃到院子里,梨樹被風(fēng)吹得搖晃,陽光破碎,蟬聲隱匿。
王九群有些發(fā)呆,她這輩子只會做三樣事:喂豬,種地,帶娃娃。
王九群這輩子最驕傲的三樣事,就是把豬當(dāng)成莊稼一樣呵護(hù),把娃娃帶得和豬一樣肥,把包谷種得像娃娃一樣大。
只是自從那回種包谷扭了腰,王九群最驕傲的這三樣事,兒子孫子一樣也不讓她做了。
和當(dāng)初想接她去城里時一樣,王九群說什么都不答應(yīng)。
“不種地豬吃哪樣?”
“不養(yǎng)豬了。”
“不養(yǎng)豬娃娃過年吃哪樣?”
“滿大街都是豬肉?!?/p>
……
這一次,王九群沒有犟得贏。豬圈空了,地荒了,她心也慌了。有時人也要死不活的樣子,像要死不活的一棵苗兒。只是春耕一到,王九群就又像換血了一樣,像個年輕人。
這天,兒子回去,發(fā)現(xiàn)她鞋上又堆滿了泥。
“媽你是不是又種地了?”
“屋里什么都有,種什么地?!?/p>
“那你鞋上那么多泥巴?”
“農(nóng)村哪點沒得泥巴?!?/p>
不管兒子怎么問,王九群打死不承認(rèn)。
見什么都審不出來,張國林也就不問了,出去溜達(dá)去了。
張國林前腳剛走,王九群就背著背篼出門了,一路上,她每走兩步就會前后左右地瞄一下,跟張星小時候背著她去偷人家的杏子一模一樣。偷偷摸摸到達(dá)包谷地,剛放下背篼,“媽,你不是說沒種地嗎?”兒子的聲音出現(xiàn)在身后,王九群一把鋤頭就停在了半空,張著的嘴巴也半天落不下來。
“跟你說了不種地,家里什么都有,你一天沒事就多休息哈?!?/p>
“就種了這幾窩包谷,其他的什么都沒種?!?/p>
“不行,不能種?!?/p>
“就一把包谷種,我一邊耍一邊就種完了。”
“叫你休息哈,你那腰……”
“休息了的,又沒讓你來種!”
張國林說不過,唉一聲,轉(zhuǎn)頭沖進(jìn)包谷地。沒等王九群回過神來,秋風(fēng)掃落葉,半塊地的包谷苗兒,就被扯起來丟了。王九群想攔住兒子,卻發(fā)現(xiàn)在兒子面前,除了這張嘴巴,自己連兒子的一根手指頭都擰不過。
“哪個教你糟蹋莊稼的呀,你們都是老子一窩一窩種出來的……”王九群站在包谷地里,把那一棵棵包谷苗兒,捧起來,看看,滿臉淚花。又回過頭來看看兒子,就一臉的心痛。她一屁股坐在地里,“我不種了該行了?!蓖蹙湃嚎薜孟駛€孩子。傻傻站在旁邊的兒子,眼圈一紅,偷偷扭過臉去,閉起眼睛仰著頭,背影像一個大人。
太陽要落山了,兒子張國林才把她抱進(jìn)背篼里,背了回來。
一路上,張國林喘一口氣,就說一聲:“媽,不要種地了,種了一輩子,該休息了?!蓖蹙湃焊C在背篼里,一直哭。
“媽,你說,我這么大一個人,背你都費勁?!眱鹤佑中艘患纾税胩鞖?,“你說你還要種包谷,哪個忍心?!?/p>
王九群窩在搖搖晃晃的背篼里,還是哭。
“那包谷,像你們小時候,奶娃兒大的個個,乖得很。”王九群好像在自言自語。
“那,我們就不乖喲?”
王九群眼淚又下來了,打濕了背篼。
“都乖……”
兒子一走,王九群又翻出之前種剩下的包谷種,背著背篼上坡去了。這一次,她選了離自家房子兩三里遠(yuǎn)的撂荒了的那塊地,她一邊流眼淚,一邊忙,忘了吃飯,也忘了流汗。再不快點種,就長不起來了。好不容易,包谷破土了,兒子張國林又回來了。
“你娃兒是真會算時間,快來吃飯?!睆垏謩傁胝f話,王九群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喊他吃飯。大蔥炒臘肉,渣海椒,涼拌西紅柿,洋芋湯,全都是他喜歡吃的菜……
想用好吃的收買我,哼。張國林將買的東西放進(jìn)屋里,刨完飯,就出門巡山去了?;貋韺牙锉е陌让缛舆M(jìn)院子。
再一次,張國林繞了一上午,在一處僻靜的山溝里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被自家遺忘了很久很久的斜坡地,滿坡的包谷。
又一次,張國林尋遍自家所有的土地,都沒見到包谷的影子。正當(dāng)感到欣慰的時候,卻從幺嬸柳芬的眼神里,看出了端倪,于是將柳芬家的地,也翻了一遍……
就這樣,王九群防賊一樣防著張國林,張國林抓賊一樣抓著王九群。
王九群從最開始的指著張國林的鼻子罵,到后來的哭,到最后每一次都笑著保證:“不種了,再也不種了?!?/p>
氣得張國林搬走了家里所有的種地工具,連張星小時候背的小背篼都給搬走了,最后撂下一句狠話:
“媽你要是再種包谷,我就把你背到城里去!”
……
張星扯了奶奶的包谷之后,就天天守著她,一老一小在這院子里,看日出,日落,又看日出,日落。
那天雨后的黃昏,張星端著一碗面坐在門口,遠(yuǎn)方山野翠綠,一道彩虹悠閑地掛在天上。
“我碗都快洗完了,你崽兒面吃完沒有!”王九群站在池子旁,拿著一個剛洗干凈的碗,面前的水龍頭里,水嘩啦啦地放著,水花四濺?!斑旬?dāng)?!蓖蹙湃菏掷锏耐氲袅耍碜右岔樦刈泳従徎?。
聽見屋里的動靜,張星半碗面也掉落地上了。
“晚期了……”醫(yī)生說。從醫(yī)生辦公室出來,張星好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虛虛的。王九群正躺在床上呆呆看著窗外。
“奶奶,沒事了,我們回家?!睆埿菃≈曇粽f。
“我說沒事沒事,你們非要把我搬到醫(yī)院來??熳呖熳?,再耽擱幾天,包谷都瘦了?!蓖蹙湃簭牟〈采蠐纹鹕?,開心地催促。
回家后,王九群天天窩在躺椅上。她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清醒的時候,王九群讓張星去給她取照片,很久很久之前她就讓相館洗好的,是那年進(jìn)城,路過新修的大橋時,張星爸爸給她拍的,她說那張照片好看,滿臉笑容。講到好看時,她口氣還很得意。
她拉著柳芬的手,說那些年為了巴掌大的地,幾年沒和她說話,過年都是各過各的,真的是傻。說感覺當(dāng)她的大嫂像才當(dāng)了幾天,還沒當(dāng)夠。
模糊的時候,王九群會流眼淚,說天都黑透了,那個背時的,還不來接她。
家里隨時都擠滿了人。王九群看見院子落雨,梨樹開花,她聽見山風(fēng)吹來,她看見偷偷種在屋后的那幾窩包谷,正長成一個個奶娃兒的樣子,一道彩虹從包谷粉紅色的花穗上生長,長到了天邊。她披著蓋頭,像一棵包谷掛了帽兒,走上彩虹。那個人,站在彩虹的那頭,正朝她一臉壞笑。她臉一紅,低下頭,閉起了眼睛。
走到彩虹的中間,她回頭看見張星帶著一個包谷一樣飽滿的姑娘,那個姑娘好像在朝她遠(yuǎn)遠(yuǎn)地喊奶奶。兒子張國林已經(jīng)長得像一個包谷,一副欠掰的樣子,好像說了一句“媽,我們不乖……”這話聽起來好像浸飽了水。王九群嘴角泛起一朵笑意。
“星啊……”王九群睜開眼睛。張星立刻將臉貼著奶奶的臉。
“屋后,有塊土……我種了幾窩包谷,和你一樣……”
張星聽到奶奶最后咕噥的兩個字是:“都乖……”
流著眼淚,張星來到屋后。他看見一塊磨盤大的土地,地里荒草叢生,沒有包谷。
一陣風(fēng)吹過,荒草來回?fù)u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