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 青
內容提要:《評訂紅樓夢》是晚清時期一部重要的《紅樓夢》評點著作,由于僅以稿本存世,長期以來湮沒無聞,現(xiàn)有研究頗為有限。通過《式訓集》中的相關記載,可以確定作者張樅恒系山東安丘望族張氏之后?!对u訂紅樓夢》在評點形式與思想上受到王希廉評點的影響,但較王評道德說教色彩更為濃厚。在釵黛優(yōu)劣問題上,張樅恒一反王希廉的揚釵抑黛傾向,堅決擁黛貶釵,并提出替身說,見解頗為獨到。張樅恒在藝術技巧的解析上亦傾注了大量心血,他以細致的閱讀為基礎,對《紅樓夢》的藝術技法作了深入詳細的品評,對于我們領略《紅樓夢》的藝術魅力頗有助益,值得引起學界重視。
清人張樅恒的《評訂紅樓夢》是一部重要的《紅樓夢》評點著作,該書既不見于一粟的《紅樓夢資料匯編》、朱一玄的《紅樓夢資料匯編》、呂啟祥和林東海的《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等史料匯本,亦未被影印,僅以孤本形式藏于山東省圖書館,故一直能未獲得學界廣泛關注。專門的研究論文僅見胡文彬《〈評訂紅樓夢〉的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兼論程刻本的整理與研究》(《紅樓夢學刊》1999年第4輯)和劉繼保《張子梁〈評訂紅樓夢〉三題》(《紅樓夢學刊》2004年第1輯),其他研究論著偶有提及,基本不出以上二文所論。胡文彬、劉繼保兩位先生對《評訂紅樓夢》的成書時間、版本特征、評點動機等進行了有益的探索,然而限于篇幅,關于作者家世生平、評點內容等方面尚有待深入發(fā)掘。例如該書在藝術理論上的貢獻,只有劉繼保先生有所涉及,且僅限于對第五回綱領作用的解析,而人物評騭等方面至今未有研究。本文將首先對《評訂紅樓夢》的版本特征與作者家世等進行補充說明,進而探究其文學批評價值。
《評訂紅樓夢》共六卷六冊,扉頁及正文皆版高24.3cm,寬14.2cm,四周雙邊。扉頁分左中右三欄,右欄上方小字書“渠邱張子梁批”,左欄下方小字書“延恕堂藏書”,中間一欄大字書“評訂紅樓夢”。正文半頁9行,行20字,有界欄,版心單黑魚尾,魚尾之上印“紅樓夢”,魚尾之下書回目及頁碼,最下印“蘊翰堂”。首冊卷首有張樅恒自序一篇、讀法一篇、或問十則、凡例八則、正冊金陵十二釵詩十二首。第六冊卷末有跋文一則。是集按回目順序依次評點,正文先錄回目文字,次為總評,然后先標明自正文某句至某句,再以小字雙行夾批,正如凡例首則所言:“《紅樓夢》卷秩浩繁,勢不能通行抄錄,凡著批之處,俱書明自某句至某句,又因省筆,只將上下句兩頭數(shù)字攝湊成文,閱是書者必須攜得《紅樓夢》原本逐段對看,庶不至有差謬也?!焙谋蛳壬Q該書字數(shù)“約40—50萬字”,劉繼保則認為“約在45萬字左右”。實際上,去除原文后,評語僅十七萬余字。
至于該書的版本類型,王紹曾《山東文獻書目》稱該書系稿本,胡文彬亦從此說。劉繼保則稱該書“內文手抄,根據(jù)筆記,這個批本也不是一個人手抄的,但是抄本書法工整清秀,一絲不茍”。然而,筆者核對該書,認為前后筆跡一致,系出一人之手。據(jù)卷末跋文:“甲辰仲春,余《紅樓夢》批本告成,第念卷秩浩繁,既未可付諸棗梨,又難于通行抄錄,只將原文刪頭去尾,攝湊成句,因以著批。”可知該評點訖于“甲辰仲春”,也就是道光二十四年(1844)。遺憾的是,作者張樅恒并無手跡存世,亦無法通過避諱判斷年代,但序文末鈐有“張樅恒印”“子梁”兩枚方印,跋文末鈐“子”“梁”兩枚小方印,且是集字跡工整,偶有添改,字跡亦出自同一人之手,例如第七十八回回評中“故先借林姓者暗與黛玉映合”,“林姓者”三字被劃去,右側書小字“此”,此類顯然并非抄寫錯誤,而是作者有意校改,因此可以確定該書由作者親自謄寫。是集并未被刊刻,亦未見有抄本,僅以稿本形式存于山東省圖書館,極為珍貴。
《評訂紅樓夢》扉頁署“渠邱張子梁批”,序、跋亦署“張子梁”,可知作者確系張子梁無疑。胡文彬根據(jù)序末所鈐“張樅恒印”,推知其名為“樅恒”,“子梁”為其字或號,并根據(jù)序末所署“書于延恕堂之西軒”,由此推測“張家當為安丘一大戶人家。雖然不一定是‘鐘鳴鼎食之家’,但卻可能是書香大族(例如安丘有張繼倫、張善恒均為知名文人)。這一點也可從《評訂紅樓夢》所用紙張經過印刷,魚口印有‘紅樓夢’及‘蘊翰堂’字樣,得到一些證實。但我查過《山東歷史人物辭典》及相關工具書,均無所載”。長期以來,學界僅能確定張樅恒系山東安丘人,至于其家世生平,則不甚明了。筆者從其兄長張柏恒《式訓集》中找到兩則材料,可確定張樅恒系安丘望族張氏之后:
樅恒,諸生,……吾父出。……鶴算、鶴籌、鶴符、鶴籍,樅恒出。(《州司馬公傳》)
吾父贈修職公,諱德紀,一諱德維,字仲修,為吾祖父州司馬公中子。……配吾母陳太孺人。子六人,女二人:長松恒、五杉恒俱太學生,三檜恒、四樅恒、六栝恒俱庠生,次即柏恒。(《修職公傳》)
張柏恒《式訓集》卷八至卷十一、顧廷龍《清代硃卷集成》第十六冊道光庚戌科“張祺恒”條中皆有對張樅恒家世的記載,綜合這些資料梳理如下:張氏家族自明初始祖張友由淮安府山陽縣遷居青州府安丘縣后,便一直定居于此,聞人輩出,聲名赫奕。太祖張民感有三子,長子嗣倫,萬歷壬子舉人;次子繼倫,天啟丁卯貢生,中崇禎庚午鄉(xiāng)試副榜;季子緒倫,崇禎辛未進士,官御史。三人雅好詩書篆刻,廣交才俊,號稱“渠邱三張”。天祖即清初著名文學家張貞(1637-1712),字起元,號杞園,繼倫子??滴跏四?1679)舉博學鴻儒,以母病不就??滴醵哪?1685)授翰林院待詔,亦不就。工古文詞、篆刻,富藏書,喜交游,究心于身心性命之旨,踐履篤實,一時學者翕然宗之。張貞有三子,長子在辛,康熙二十七年(1688)拔貢;次子在乙,例貢生;季子在戊,康熙四十七年(1708)歲貢。三人皆善篆印、書畫、詩文,譽滿齊魯,人稱“渠邱后三張”。曾祖張扶輿(1688-1733),字景淑,號漁山,在辛子。少聰慧,人稱神童,雍正七年(1729)順天御試舉人,贈儒林郎,著有《漁山吟》《杲堂文集》等。祖父張晉(1719-1770),字錫九,號乾夫,“耕稼自任,而以詩書啟迪后人”,著有印譜數(shù)卷。父張德紀(1760-1811),一名德維,字仲修,號夢儒,嘗受知于仁和趙佑學使,舉茂才第二人。師從安丘學者馬世珍,奉其教甚謹。然屢試不第,循例貢成均,著有《強恕堂文稿》。張德紀娶濰縣太學生陳道峻第三女(1758-1833)。生子六人:長子松恒(1781-1836),字蔭百,號康石,太學生;次子柏恒,字雪航,少承家學,工詩古文辭,嘉慶十三年(1808)舉人,以教諭銜管金鄉(xiāng)縣訓導,著有《式訓集》等;三子檜恒,字雪樵,庠生,工篆刻,著有《學印草》;四子樅恒;五子杉恒,太學生;季子栝恒(1793-1815),字雪舲,庠生,早卒,著有《荊門遺稿》。
張樅恒為張德紀第四子,字子梁,其生平資料現(xiàn)存甚少。張柏恒《修職公傳》、顧廷龍《清代硃卷集成》僅載其為庠生。《(民國)續(xù)安邱新志》卷十三“貤封表”則載其為生員,贈武德騎尉,世襲云騎尉。該書卷五“典禮考”載當?shù)刂伊x祠所祀咸豐辛酉殉難一千六百六十九人名單,其中就有張樅恒及其長子張鶴算:“附生……張樅恒……張鶴算。”據(jù)是書卷二十一“孝義傳”,咸豐十一年“捻匪肆擾”,不少忠義殉難者得恤贈,如馬廷元“御賊捐軀,恤給云騎尉世職”,辛廷桂“遇賊,大罵不屈死,恤贈云騎尉世職”。綜合以上可知張樅恒卒于咸豐十一年(1861),恤贈武德騎尉,世襲云騎尉。至于張樅恒的生年,據(jù)張柏恒《太學康石公傳》載長兄松恒“生于乾隆四十六年四月二十日寅時”以及《亡弟荊門行略》載弟栝恒“生于乾隆癸丑九月十日午時”,因此張樅恒生年當在乾隆四十七年(1781)至乾隆五十七年(1792)之間。據(jù)張柏恒《州司馬公傳》“曾孫二十三……鶴算、鶴籌、鶴符、鶴籍,樅恒出?!O五……鳳詔,鶴算出”,可知張樅恒有子四人,依次為鶴算、鶴籌、鶴符、鶴籍,長子鶴算又生子鳳詔?!肚宕p卷集成》載鶴算為庠生,鶴籌、鶴符、鶴籍“俱業(yè)儒”。此外,《(民國)續(xù)安邱新志》卷十三載張樅恒系張玉華之父,卷十四“蔭襲表”載張玉華以父樅恒辛酉殉難襲云騎尉世職。而張樅恒長子鶴算已同父于辛酉殉難,則張玉華或為鶴籌、鶴符、鶴籍中的某一位。
至于《評訂紅樓夢》(以下簡稱張評)所依據(jù)的底本,胡文彬通過對比回目文字,斷定為程甲本。劉繼保則根據(jù)張評卷首有序、或問、題詠詩,并采用回評形式,在體例上與王希廉評本(以下簡稱王評)頗為相似,并根據(jù)二者在誰是小說主人問題以及甄士隱、賈雨村在小說中的作用上看法頗為一致,認為《評定紅樓夢》與王希廉評本存在繼承關系。筆者認同這一觀點,并提出一點補充:盡管張評確實有借鑒王評的一面,但張樅恒主觀上對王評是頗為不屑的,如《凡例》第七則即稱:“《紅樓夢》舊無批本,余嘗以為恨事。既聞親友家有買得著批者,急購而閱之,則恨滋深耳。余不得已,復將原本探索數(shù)次,因出己見,質諸同人,意雖不能盡當于閱者之目,或不至全拂乎作者之心矣?!睆垬汉阍谠u點時經常有意批駁王評,例如第六回賈蓉向鳳姐借玻璃炕屏一段,王希廉評曰:“賈蓉借玻璃炕屏,何必寫眉眼、身材、衣服、冠帶?作者自有深意。鳳姐先假不允,賈蓉屈膝跪求,始允借給;賈蓉出去,又喚轉來,鳳姐出神半日笑說:‘罷了,晚飯后你來再說,這會子有人’等語,神情閃爍飄蕩,慧眼人必當看破?!睆垬汉銊t評曰:“閱者于此有謂鳳姐斯時與賈蓉有隱情者,余曰:不然。夫鳳姐即至淫蕩,何至與其侄輩在外人眼前丟眼,此不過鬧排場與劉老老看耳。至下文使賈蓉等捉奸,并十六回中賈蓉在燈后悄拉鳳姐衣襟等事,斯及鳳姐大鬧寧國府時對賈蓉景象,斯真有隱情矣?!?第六回夾批)可見張評顯然呼應王評,有意糾正其觀點。又如第十五回寶玉見村妝丫頭紡紗,王希廉評曰:“寫鄉(xiāng)村女子紡紗等事,直伏巧姐終身?!睆垬汉銊t評曰:“此亦無甚寓意,不過寫寶玉意淫而已?!?第十五回夾批)再如第三十回寶玉誤踢襲人,王希廉評曰:“寶玉淋雨,襲人被踢,俱是意外事,引出后文金釧投井、寶玉受責等意外事來?!睆垬汉銋s認為其中大有深意:“吾想寶玉溫柔天性,總云一時懊惱,何必遽寫至此,豈知作者具有深意。蓋書中之襲人,原以映合寶釵,即寶釵之身外身也。此篇寶玉無限羞惱,無限郁悶,俱受寶釵譏刺而來,既不能當寶釵之身而明報之,故特假寶釵身外之身而暗報之,如是寶玉之憾釋,而黛玉之憾亦釋,即閱者之憾亦無不釋矣,作者之用意微哉!”(第三十回回評)當然,張樅恒的觀點未必符合作者本意,但顯然有意反駁王評。再如第七十八回《姽婳詞》的作用,王評曰:“《姽婳詞》是《芙蓉誄》陪襯,而姽婳將軍是實事實寫,芙蓉花神是虛言虛擬。賓主虛實,錯綜變化?!睆堅u曰:“至于將為誄詞,先寫《姽婳詞》以引之,是固文章家陪襯法,亦以此誄非專為晴雯而作,故先借此暗與黛玉映合,使人知誄晴雯即所以誄黛玉也?!?第七十八回回評)將張評與王評相對照,可以看出張評明顯針對王評,有意對其進行補充糾正。
《紅樓夢》一書自問世以來,即備受爭議。不少學者將其目為“淫書”,甚至有地方官員出示嚴禁。道光帝即位后不久即頒布《御制聲色貨利諭》,嚴厲查禁淫詞小說。道光十八年江蘇按察使司開列的《計毀淫書目單》中,《紅樓夢》及續(xù)書《后紅樓夢》《補紅樓夢》等即赫然在列。浙江亦效仿江蘇查禁淫書,杭州士紳張鑒、浙江學政吳鐘駿仿照《計毀淫書目單》擬定《禁毀書目》,《紅樓夢》亦在其列。與此同時,不少學者積極為《紅樓夢》正名,如王希廉《紅樓夢批序》即宣稱“《紅樓夢》雖小說,而善惡報施,勸懲垂誡,通其說者,且與神圣同功”,以教化內涵貶斥淫書說。張樅恒亦不例外,他在自序中以親身閱讀經歷證明《紅樓夢》并非淫書:少年時醉心于《紅樓夢》中的兒女私情,閨閣雅意,“竊意花柳繁華,不啻為我而設;溫柔富貴,恍疑惟我獨占”;中年時子弟盈庭,忽然翻而悔悟,認為此書“細而曠功廢學,大而喪德敗行”,“方欲舉是書而棄之焚之,且欲并搜其棗梨盡劈之而后已”;廢置多年后翻書再閱,“第見其或則因奸而死,或則慕色而亡,而謀利者終窮,恃勢者必敗”,方體悟到該書“莫非福善禍淫之意昭示其間”,斷非淫書。他還在卷首或問中再次否定淫書說:
或問:寶玉果何如人?曰:警幻言之詳矣,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曰:然則《紅樓夢》之為淫書明矣。曰:寶玉雖是淫人,《紅樓夢》卻斷斷不是淫書。蓋寶玉之淫,不過意淫,而終究打破色欲關頭,是并寶玉亦不淫矣。寶玉且不淫,而《紅樓夢》安得謂淫?曰:寶玉到底共染幾人?曰:其明寫者則有襲人、寶釵,他若碧痕之洗澡、麝月之篦頭,其事亦在若隱若現(xiàn)之間,外此實無一人。曰:據(jù)此言,是書已難言不淫矣。況賈瑞之于熙鳳,賈璉之于二姐,秦鐘之于智能,茗煙之于萬兒,其敷演風情,動輒滿篇,又何異《金瓶梅》之寫西門、敬濟事乎?夫《金瓶梅》既是淫書,《紅樓夢》又安得不是淫書?曰:子以《金瓶梅》為淫書乎?若以《金瓶梅》為淫書,則《紅樓夢》亦謂之淫書而已矣,吾又何必辨?
或問:此書緣起,作者自云“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與“借通靈說《石頭記》”等語,其自托于寶玉明矣。然其屢屢大罵賈氏,且更言夢中與可卿有兒女之事,不亦自污之甚乎?曰:作者雖托于寶玉,而實非寶玉也,即實非賈氏也。非賈氏而罵賈氏,與作者何尤?且其寫可卿之配寶玉也,必其心中有怨痛之人,而故假此事以辱之,是亦即其心中人泄其心中恨而已矣。
張樅恒一方面以寶玉出家、打破色欲關頭來說明《紅樓夢》立意在于止淫;另一方面借鑒張竹坡的泄憤說,正所謂“作穢言以泄其憤”“作穢言以丑其仇”,這些“淫事”的作用在于暴露、鞭撻,而不是肯定,是服務于作者泄憤的需要,以泄憤說代替自喻說,也就否定了《紅樓夢》出于宣淫的目的。因此,他在序言和讀法中反復強調閱讀《紅樓夢》要“略其假而取其真”,“不可于實寫處看,當于虛涵處看;不可于明點處看,當于暗透處看;不可于正直處看,當于曲折處看”,其實就是提醒讀者體悟書中的教化內涵。張樅恒還以勸化說解釋此書題名:“夫渺茫者,夢也。此書既以《紅樓夢》為名,即隨處少他不得,是書中點睛處,是作者欲喚醒世人處,奈人止見為紅樓,而不知為夢?!?第一回回評)此論雖頗為保守,然亦可備一說。在重說教這一點上,王評與張評可謂一脈相承。如王希廉評焚花散麝一段“此時寶玉在忽迷忽悟之時,且欲釵、玉、花、麝,自己焚、散、戕、滅,并非自能解脫,故隨即斷簪立誓,仍纏綿于色魔也”,評識分定一段“寶玉悟人生情緣各有定分,其悟雖是,其迷愈甚”,評焙茗尋美女廟見瘟神像乃“暗中點醒癡人,是先后《紅樓夢》中美人俱變?yōu)橐共妗⒑9?、牛頭、馬面”,可見其思想的保守性。張樅恒亦持此論,如第二十一回評焚花散麝一段“甚矣!色之誤人也。即有絕世聰明,一著此迷,便如蠶繭自纏,而身心以之俱困。以寶玉生具夙慧,其穎悟洵非世人所及,故當稍有所拂,而心機一轉,頓覺表里通明,由是胸中空空落落,一夜安眠。趁此一念之回,如果能焚花散麝、灰黛戕釵,以絕其迷眩纏陷之機,幾何不立地成佛耶?無如張羅穴隧者,日誘于前,黃粱甫醒,衾畔已膩有臥人,則道心幾希之存,又被花香薰去,觀其蹀躞床下,竟受制于鋪床疊被之奴,至假簪立誓,而色心自茲益堅矣”,惋惜寶玉未能及時開悟。又如評第十二回“特借賈瑞作法,使知天生尤物,適足亡身,觀其鏡背上明明標‘風月寶鑒’四字,亦可以知其苦心矣。人果能但從反面照去,則知鳳姐者,骷髏幻像也。由此推之,黛玉,一骷髏也。寶釵,一骷髏也。迎、探諸人,亦骷髏也。邢、史諸人,亦骷髏也。且等而下之,近則寧、榮兩府之嬌妾美婢,遠則金陵八家之翠袖紅裙,其誰非骷髏也者?寶玉知此,則不負警幻之訓;世人知此,則無傷祖父之心”,評第十六回預備接駕時“賈氏上下人等,晝夜不寧,相與開地基,起樓閣,競奢斗靡,窮工極巧,所謂鼎鐺玉石、金塊珠礪者,誰復知為海市蜃樓耶?獨寶玉毫不在意,視有如無,似乎別具胸襟,然而前則悵悵于鯨卿之病,后則欣欣于黛玉之來,迷于情欲,如繭自纏,心性固不同,其實與乃父兄輩均囿于夢境而已矣”,可見他與王希廉一樣,皆不滿寶玉沉迷情欲。需要說明的是,張評的教化色彩顯然較王評濃重得多,如第三十三回評寶玉挨打是罪有應得,甚至認為是警幻有意為之,“是其近來情愈紛,膽愈大,即其入于迷也愈深,不有以懲創(chuàng)之,使之惕然思返,吾不知其欲于胡底也。是故老趙之來索琪官,非忠順王使之來,乃警幻使之來也。賈環(huán)之告訴金釧,非趙姨娘使之訴,乃警幻使之訴也”;并斥責閱者“但觀其寫賈政之怒,寫王夫人之悲,寫賈母之護短,寫襲人之委屈,無不各各入情,遂有讀不終篇而淚落如珠者”,“豈知作者于此純以嬉笑處之,看他于寶玉著急之時,偏寫一聾婆子與之調嘴耍舌,答非所問,何等心閑,蓋亦以寶玉樂而忘返,固欲以撻之者警之也”。第三十五回更是嘲諷寶玉“瘡疤未好即忘了疼”,“今金釧已死,而又留意于玉釧。大受笞撻,為蔣琪官也,今蔣琪官已去,而又結想于傅秋芳,不亦梗頑難化矣乎”,全然否定寶玉的“意淫”。又如第四十四回評寶玉為平兒理妝一段,“寫寶玉無限溫柔,恰形賈璉一味濫惡,又見戲人之妻者,人亦戲其妾”,并聲稱“故讀是書者,淫佚之思,亦可以少戢矣”,陳腐之氣,令人嘔穢。值得注意的是,張評雖然充斥著道德說教,但亦有見解獨到處,第二十五回論賈環(huán)就是一例:“夫賈環(huán)與寶玉究系兄弟,彼即不肖,為父母者當時時訓誨之。訓誨之不從,或因而撻楚之,所謂‘人樂有賢父兄也’。乃合家老少男女,不聞有訓誨之詞,亦不聞有撻楚之事,徒以搶白呵叱,置之不齒,亦非待子孫之道矣。尤難堪者,每當寶玉來前,而王夫人撫摩愛憐之情,對賈環(huán)、趙姨娘時益甚。人非木石,孰不深其隱恨者?是賈母等之愛寶玉,適所以禍寶玉也?!钡谌刭Z環(huán)向賈政讒言時又評道:“壞極矣!其實彼與寶玉何仇?俱系賈母、王夫人偏向惹得。”評點者們在論及賈環(huán)時大多一味抨擊,而張樅恒卻能夠注意到人物性格與成長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正是賈府上下的偏心造成了賈環(huán)的劣性,可謂頗有見地。
人物評騭亦是張評的重要內容。在釵黛優(yōu)劣這一問題上,王希廉顯然揚釵抑黛,每每批評黛玉“戔戔小器”、“處處猜忌”,這自然引起張樅恒的極大不滿。例如他在第四回薛氏一家“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一段后評曰:“薛氏純以人情得人心,亦不過得書中之人心耳。吾甚不解閱《紅樓夢》者往往貶林而褒薛,其亦可以得人情土物乎?何惑之甚也?!睆垬汉惴Q閱王評后“恨滋深耳”(《凡例》),很大程度上即根源于此。張樅恒極力擁林貶薛,每每為黛玉的尖酸刻薄回護:“即其時勢論之,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孤孤一人,依靠外家,婚姻事實有不能不自著急者。因著急,故多心,故口利”(第二十回回評),“其心多處,是其情真處”(第十九回夾批),甚至以黛玉乃受恩于神瑛者,“不多心,何以覓愁恨?無愁恨,何以償淚眼”(第二回回評)反詰貶黛者,直斥“閱者每不諒之,是皆不能讀《紅樓夢》之過”(第二十回回評)。他傾心贊美黛玉的“癡也真也”(《凡例》),而對“既不能癡,又不能真”(《凡例》)、“純以人情得人心”(第四回夾批)的寶釵則極盡貶低,如評獻衣服葬金釧,“兩套衣服所值幾何,獻之可以媚王夫人,可以壓林黛玉,而寶玉自可圓矣,心計之工竟如此哉”(第三十二回夾批);評滴翠亭金蟬脫殼,“彼自得賈母、王夫人之歡,于黛玉固無不忌之?!煲越鹣s脫殼之法,暗將此怨嫁于黛玉,則其心計成有人所不能料者”(第二十七回回評);評寶玉挨打后釵、黛前來,“一則純用假意,一則止有真情”(第三十四回回評)。值得注意的是,張樅恒在分析釵黛關系時頗具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替身說”:
蓋寶、林既系夙因,一經會面,遽爾情意纏綿,則行斯并,坐斯守,日益親密,人所共知,倘賈母等宛轉遂兒女之私,彼絳珠仙子又安能完其太璞乎?惟寶釵接踵而來,其深沉伎倆,又足以結賈氏上下男女之歡心,雖寶玉情有獨鐘,其不能定婚于黛玉明矣。既不能定婚于黛玉,而黛玉必且以禮自守,質本潔來,還當潔去,即至惘然迷性,抱恨以終,卒為無瑕之美玉,是天生寶釵,所以拯黛玉之沉淪也。故人多為黛玉惜,吾獨深為黛玉幸。(第四回回評)
在他看來,黛玉作為絳珠仙子,其“清白不容點污”(《凡例》),“實不可以為人婦者”(第五回夾批),而若想使黛玉保持完璧之身,必須有人取代黛玉定婚于寶玉,黛玉方能質本潔來還潔去。因此,張樅恒反復強調“寶釵不過代黛玉受污一替身耳”(《凡例》),“作者之以釵代玉,其維持黛玉之意良多”(第二十二回回評)?!疤嫔碚f”雖不一定符合作者本意,但為我們理解釵黛關系提供了另一種思路,頗值得重視。當然,由此亦可見張樅恒揚黛抑釵傾向之重。除黛、釵外,鳳姐亦是張評著墨甚多的一個人物。在抨擊鳳姐這一點上,張樅恒較王希廉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將其視為賈府衰敗的罪魁:“鳳姐權詐多端,淫蕩無忌,以見榮府家事,半自斯人壞之”(第十一回回評),“從來婦人驕則必淫,淫則必毒,況當家運將衰,天固欲假手斯人以傾敗之者,其亦何所不至耶”(第十二回回評),“兩府之家破人亡,鳳姐為之也”(第十五回回評)。需要說明的是,張樅恒在評價人物時常常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難免有失公允,這在評價鳳姐與寶釵時最為突出。如評鳳姐弄權鐵檻寺一回:“方賈珍讓諸族人上馬時,鳳姐不邀寶玉同車,則秦鐘亦不得傍車而行,秦鐘不得傍車而行,則亦不能至水月庵與智能會合矣。惟其兩情眷戀,背師私逃,以致邦業(yè)死,秦鐘病,而悔痛交加,又旋作泉臺之鬼,是鳳姐寓水月庵而先后殺四命矣。雖察其情有有心無心之別,而要之如針引線,隙有由開,輕重雖不同,而罪在鳳姐則一也?!?第十五回回評)金哥與守備之子雙雙殉情確系鳳姐弄權導致,但將秦業(yè)與秦鐘之死歸罪于鳳姐純屬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又如第八十回評金桂大鬧:“要之非僅薛蟠之罪也。試思姨媽母女平日于賈氏諸人,扶順桿,買道路,奸計百出,以巧合金玉姻緣,卒使煢煢弱女魂歸離恨之天,呆呆癡郎璞返青峰之下,破人婚以成己之婚,雖事由天定,其立心則誠毒矣。故非極言金桂之惡,不足以彰薛氏之報。然則其寫金桂也,為薛氏而寫,其實仍為寶玉、黛玉而寫,反賓為主,后文所以復屢書不一書也。審是,可不必為薛氏痛已。王道士療妒一方,切莫作打諢略過,蓋作者寓意謂薛氏當有是婦,非但不宜以苦水灌之,且宜給他些甜頭吃也。”他將金桂之惡看作是寶釵母女拆散寶、黛的報應,實屬過激之論。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這些顯然是不可取的。
自金圣嘆極力批評讀者只看故事不重文法,并在評點實踐中大量歸納文法,對藝術技法的揭示遂成為小說評點的重要內容?!都t樓夢》亦不例外,作為一部杰出的人情小說,《紅樓夢》在藝術上取得了極高的成就,贏得了評點者們的傾心贊嘆,他們有意繼承金圣嘆的傳統(tǒng),將《紅樓夢》中的各式文法一一拈出,以示后學。例如王希廉在《紅樓夢總評》中即指出:“《紅樓夢》一書,有正筆,有反筆,有襯筆,有借筆,有明筆,有暗筆,有先伏筆,有照應筆,有著色筆,有淡描筆:各樣筆法,無所不備?!彼麑Α都t樓夢》的各種藝術技法進行了很好的總結與揭示,精細入微,絲絲入扣,故該評本一經問世即風靡,“此本出而諸本幾廢矣”。張樅恒繼承了王評對藝術技巧的重視,小說創(chuàng)作各個方面的技法在張評中基本都有揭示。其中結構的嚴密性尤為張樅恒所重視,他在第二十六回回評中指出:
古來說部中針線之密,有密如《紅樓夢》者乎?自上二十四回中,便安下寶玉對賈蕓“閑了你來找我”一語,作者當時亦只說是大家子弟口頭。夫寶玉之無心見賈蕓,固也,然正因此一見,方撮湊成小紅一段癡情?!墒菍戀Z蕓入怡紅院數(shù)語退出,一路與墜兒答話,遂將拾帕一事點明,則知賈蕓之來,純?yōu)樾〖t寫也。斯時寶玉力倦神疲,遂因散悶順便過入瀟湘館,寫黛玉春困發(fā)幽情一段,即為上文讀《會真記》小作點染。作者又慮文法徑直,當中復夾寫薛蟠請寶玉一節(jié),然此又非徒為寶、林作波也。蓋因此事方引出馮紫英,因馮紫英復引出蔣玉函,是此一段內,襲人之消息已動矣。其用意之密,真如萬丈游絲,隨風蕩漾,驟觀之,正不知其歸落何所也。至于后幅寫黛玉叩門一節(jié),又上以足發(fā)幽情之脈,下以啟泣殘紅之端。始知才子之才,不特筆寫此處,目注彼處,直是四通八達,無處不照也。世之讀《紅樓夢》者比比矣,亦知《紅樓夢》正不易讀,讀《紅樓夢》固不易乎?
以往的長篇小說往往用一條線將一個個故事貫穿而成,每一個故事又大都以時間為序縱向直線推進,且有相對的獨立性?!都t樓夢》則徹底地突破了單線結構方式,采取多條線索齊頭并進、交相連接又相互制約的網(wǎng)狀結構。張樅恒對這一點有著明確的認識,高度評價《紅樓夢》既千頭萬緒,又能渾然一體,遠遠超越金圣嘆所謂“目注彼處,手寫此處”。因此他在評點時特別注重敘事的意脈相連、伏筆照應,反復言及該書針線細密。如評第六十回“《紅樓夢》針線之密,竟至此乎?是回寫趙姨娘與芳官等一場大鬧,為以茉莉粉作薔薇硝也。然欲寫芳官換硝,先寫賈環(huán)討硝。欲寫賈環(huán)討硝,先寫蕊官送硝。欲寫蕊官送硝,先寫湘云要硝??此麑訉右?,至此方一番大發(fā)泄也。夫來路既已分明,去脈尤須清楚。如是又因薔薇硝而及玫瑰露矣。柳家因五兒愛吃玫瑰露,卻不好再要;芳官因柳家不好要,竟偏向寶玉要。寶玉給柳五兒玫瑰露,妙在連瓶拿去,下面五兒屈被賊名,正于此句培根,是又以去脈作來路矣。況柳家得此玫瑰露,又要分與別人,雖五兒早料其不妥,而墻角邊之茯苓霜,又已自此引進。讀書至此,真不知玫瑰露、茯苓霜等項為來路為去脈也??傊茷槲恼?,五花八門,條條是道。若但云手寫此處,意注彼處,究何足盡《紅樓夢》之妙哉”;評第八十八回“此又是一篇針線文字?!瑛x鴦尋惜春寫經,言老太太明年八十一歲,知賈母之大數(shù)將盡也。聽惜春觀音龍女之說,則鴛鴦之死節(jié)已兆于此。若寶玉之贊孤兒,正為賈蘭登科伏線。賈珍之鞭悍仆,又為何三引盜培根。他如鳳姐之不受人情,老尼之顯遭鬼報,致令巧姐幾為奴婢,賈赦竟至破家,有開必先,其應如響。吾不知作者有多少精神,乃能于輕抹淡寫中形其結構之妙也”。值得注意的是,張樅恒還從全局出發(fā),對敘事的忙與閑提出了辯證的認識。如第十四回回評曰:“文有忙有閑,此回是一篇極忙文字,卻是一篇極閑文字。何則?自鳳姐接寧府對牌以后,威重令行,觀其寫分排執(zhí)藝,寫收發(fā)物件,寫登記賬簿,寫賓客,寫僧道,寫儀仗,寫各家祭棚,更于中寫裱糊寶玉書房,打點賈璉衣服,以及各誥命家慶喜吊喪之事,一時并來,驟讀之,如游山陰道上,應接不暇,其筆墨之忙未有忙于此者。然細玩其辭,不過極寫鳳姐才略,為下文敢作敢為地步,其他則仍鋪張寧府奢侈,以應賈珍托鳳姐之語而已,非有深沉寓意以關通身脈絡也,是筆至忙而心甚閑,吾故曰:是一篇極閑文字?!钡谖迨呕鼗卦u則曰:“此亦算一篇閑文字也,然而《紅樓夢》卻無一筆閑文字,故入手便寫送靈事,以收結上文。次即鋪敘上夜打更,遙為賈母沒后被盜作映。至若湘云之要薔薇硝,又明明為下回玫瑰露、茯苓霜等作引矣。他如鶯兒之編柳籃,為打梅花絡作證據(jù)也。婆子之打春燕,為管干女兒作余波也。其中回環(huán)映帶,妙在若有意若無意之間,使人閱之,真如對鏡里湖山,面面玲瓏。設遇此等閑文字而直以閑文字目之,又何取乎觀此閑文字耶?”協(xié)理寧國府雖是大事要事,且事項繁多,看似極忙,但主要為鳳姐寫照,頗為獨立,對結構的整體性影響不大;而鶯兒、春燕與婆子吵嚷一回雖系日常瑣事,看似無足輕重,但處處埋伏映照,故看似極閑,實則對全文起到重要的連接作用。張樅恒從整體觀照局部,其對行文忙與閑的認識是頗為深刻的。
自金圣嘆提出了豐富的文法理論,經毛宗崗、張竹坡等人進一步發(fā)展,小說評點在藝術理論方面日臻完備,很難有所突破。張樅恒基本繼承了金圣嘆等人的評點方法與理論觀點,《評訂紅樓夢》中很多關于藝術技法的分析明顯借鑒前人。例如第八十六回回評曰:“此篇與葫蘆案一回參看。彼則為香菱打死馮淵,此則為琪官打死張三。其緣由既同,彼則倚其勢而不恐,此則仗其財以有濟。其結局亦同,則此回不明明與第四回相犯也哉?然其間或難或易,或甘或苦,竟有絕不相似者,作者特欲以相犯之事,寫其絕不相犯之文,令閱者將前比后,但見第四回是一篇文字,此回另是一篇文字,反覆讀之,其事竟有不似出自一人者,真怪事也?!边@正是采用了金圣嘆評《水滸傳》中所提出的“犯中求避”理論:“正是要故意把題目犯了,卻有本事出落得無一點一面相借?!庇秩绲谄呤鼗卦u曰:“未出繡春囊,先寫寶玉裝病要藥,因從賊盜勾起賭博,園中已有一番盤查。而或打或攆或革,恰是抄檢后一個榜樣,此亦文章家相映法也?!边@里所謂的文章家相映法,其實就相當于金圣嘆的弄引法,即在敘述重大事件時,先安排一個相似的小事情作為鋪墊,從而避免“突然便起”,使讀者從精神上做好接受與進入情節(jié)的準備。另如第二十九回評寶黛爭吵至和好一段,夾批反復言及對偶之妙:“此數(shù)段兩兩相證,是文章工對法”,“又是對股文字,作說部用對股法最難,為其易板也”,“二人又彼此后悔,純用對股法”。這里的工對法、對股法,也就是金圣嘆所謂兩扇一聯(lián)法,兩邊對寫,頗具齊整之妙。還有脫卸法,金圣嘆稱:“文章妙處,全在脫卸。脫卸之法,千變萬化,而總以使人讀之,如神鬼搬運,全無蹤跡,為絕技也?!睆垬汉阋囝H重視該法,如第十六回鳳姐和賈璉談論協(xié)理寧國府事,正說著,只聽外間有人說話,話題便轉到香菱上去了,張樅恒評:“有此一叉,方叉向別處去了,不然核桃車子倒了,何時是了?!?第十六回夾批)此正言脫卸得妙。值得注意的是,張評雖在小說藝術理論上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并不多,但由于深入觸及到了作品世界,讀來仍倍感新鮮,且往往說理透辟,分析細致,對于我們領略《紅樓夢》的藝術魅力頗有助益。這里略舉幾例,以見一斑。如第三回評黛玉進賈府:
此回乃專欲鋪張賈府也。夫賈府雖云蕭索,若將其房廊池館以及擺設玩器處處指陳,當亦未能悉數(shù),且又似為賈氏記賬簿矣。況上下人物之多,且又各具品貌,各有性情,必一一而形容之,非呈一漏萬,又將開口姮娥,滿篇仙女,其累贅重復處,定亦不少?!粍t將何以指陳之?將何以形容之?乃知文章以巧為妙,恰好此日顰卿初入賈府,是一細心女子,是一精明女子,勿論什物人品,一經燭照,如鏤心腑,如見肺腑,所以欲鋪張賈府,必自顰卿目中寫之,不但文法得勢,竟使閱《紅樓夢》者逐節(jié)讀去,但覺觸目輝煌,滿紙活現(xiàn)。竊嘗潛心細想,覺真有是物,真有是人,幾忘府之為假,紅樓之為夢也。
此即前人所謂“實以虛行”,是古代小說常用的敘事技法,金圣嘆、張竹坡等人皆有述及。嘉慶間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亦曾論及該法:“寫榮國府之門庭,從黛玉初來時見之;寫大觀園之亭臺山水,從賈政省功時見之。不然,則敘其世系適成賈氏族譜,敘其房廊不過此房出賣帖子耳。雪芹錦心繡口,斷不肯為此笨伯也?!倍廊嗽诳偨Y《紅樓夢》實以虛行時,僅提到可以避免行文呆板;而張樅恒在論及該法時不僅強調可以使敘事更加逼真生動,而且特地點明黛玉是一細心精明女子,由該人物承擔介紹賈府的任務最為適宜。相較《紅樓夢說夢》,張樅恒的剖析顯然更為精細深刻。又如第六回評劉姥姥進榮國府:
《紅樓夢》一書,原欲極寫賈府,以征夢境之幻,其內外局勢,固于黛玉初來時表其大概矣,然其家中上下男女,平日養(yǎng)尊處優(yōu),一段驕矜氣習,非借一村嫗生眼看出,終覺形容不盡。今觀其初到前門時,見幾個挺胸凸肚,指手畫腳之人,對之作何景像。及到后門,見些生意擔子,并孩子們鬧鬧吵吵,又何景像。入門后,見其家人婆子,雖系滿面春風,說長道短,然而狂態(tài)畢露,其景象亦覺咄咄逼人。自是而入門,而見平兒,以及聞二三十余婦人笑聲,擁簇鳳姐向那邊屋內擺飯,不過寫大家排場,猶無足怪。最異者,見鳳姐一段,及鳳姐見賈蓉一段,何嘗鋪張局面,只就不接茶、不抬頭,撥手爐內灰,客至面前多時,抬身要茶時,方才看見。又如賈蓉已去,使數(shù)人疊聲喚回,卻聽其垂手侍立,出神半日,方笑道:“你且去罷?!贝说惹樾?,真令人欲去不能,欲留不可,吾知劉老老當此,必且突突心沖,浸浸汗下,而深悔此一見為不自量者,何物文心,竟寫至此。然此態(tài)原所以施之貧人,故必寫一久經世代之劉老老,而后可以窺見賈府之底里也。
陳其泰《桐花鳳閣評〈紅樓夢〉》評此回時亦注意到作者借劉姥姥之眼來描寫賈府:“賈府房屋規(guī)模,以及大小人口,于黛玉來時敘明。此回特表鳳姐起居,借村嫗眼中一一看出。筆墨著紙,皆有生趣。”同樣是評析劉姥姥進榮國府
所用的實以虛行之法,陳其泰僅寥寥數(shù)語,點到為止,張樅恒則跟隨劉姥姥的腳步,將賈府的驕矜氣習與劉姥姥的窮窘心理細致析來,既深刻,又生動,令人讀來津津有味。再如第六十六回回評曰:“不知文章有正映法,有反映法,此乃作者反映法也。蓋寶玉之與湘蓮也,一以熱,一以冷,而熱者恰自冷者映出。黛玉之與三姐也,一以柔,一以剛,而柔者恰自剛者映出。又況湘蓮以打破迷關而悟,寶玉亦以打破迷關而悟,作僧與為道,同一出家也。三姐以不遂其愿而死,黛玉亦以不遂其愿而死,絕粒與伏劍,同一自戕也。吾謂尤、柳為寶、黛所脫胎,蓋有斷斷乎其不謬者,然則作者極力寫尤、柳二人,仍是寫寶、黛二人。不然,是書中之著緊多人矣,又何暇諄諄為湘蓮、三姐饒舌哉?”《紅樓夢》成功地運用了一種別具中國傳統(tǒng)特色的小說敘事策略——“形影敘事”,最典型者當屬“晴為黛影,襲為釵副”,這已成為評點者們的共識。而柳、尤與寶、黛之間的形影關系雖有評點者涉及,但并不深入,如二知道人稱:“柳湘蓮婚姻不成而為道士,賈寶玉婚姻不成而為和尚,皆有激而然也?!蓖跸Au曰:“甄士隱、柳湘蓮出家俱是寶玉出家引子?!陛^為細致的當屬道光間桐花鳳閣主人陳其泰評語:“湘蓮是寶玉先聲,三姐是黛玉榜樣;而寶玉情癡,湘蓮頓悟,黛玉柔腸,三姐俠骨。四人者不同道,其趨一也。一者何也,曰情也,君子亦情而已矣,何必同?!蓖墙馕鲂斡瓣P系,張樅恒將其進一步細分為正映、反映,以柳湘蓮之冷映出寶玉之熱,以尤三姐之剛映出黛玉之柔,此說顯然較陳其泰更深一層。類似例子還有不少,可見張樅恒在探究小說技法方面著實下了一番功力,而這些評點無疑對我們深入理解和把握《紅樓夢》的藝術成就有所裨益。
《紅樓夢》一書自問世以來即備受歡迎,亦引起了評點者的廣泛注目,道光年間《紅樓夢》批點已“不下數(shù)十家”。就批點時長而言,張評與陳其泰的《桐花鳳閣評〈紅樓夢〉》頗為近似。陳其泰自十七歲開始讀《紅樓夢》,二十五歲開始批點,用了近二十年時間,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方完稿;張樅恒亦對《紅樓夢》傾注了大量心血,從十幾歲開始閱讀《紅樓夢》,“前后凡二十余年”(《讀法》),直到道光二十四年始完成評點,距陳其泰評點寫定時間僅晚了不到兩年。張樅恒進行評點時正值考據(jù)學風盛行,社會上流傳著“明珠家事”“張侯家事”等說法,而《評訂紅樓夢》中卻絲毫沒有索隱式的解讀,而是集中于對小說情節(jié)人物的解讀與藝術技巧的揭示,在這一點上與王希廉評點頗為一致。就評點內容而言,盡管張樅恒對王評嗤之以鼻,但其在思想內容與藝術理論上的觀點與王評多有相通之處。張評以文本閱讀為基礎,其解析較王評更加細致入微,且提出不少獨到看法,是一部非常值得重視和發(fā)掘的文獻。需要指出的是,張評亦存在牽強附會處。如評饅頭庵命名“寫此渾號,正因此中有鳳姐可口饅頭也”(第十五回夾批),評小廝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此非將眾人討賞也,喻寶玉既已閱遍勝境,自當解佩而去,亦警之意也。閱者當于此處著眼”(第十七回夾批),評寶釵撲蝶“究竟未曾撲著,即此已寓后來寶玉化蝶飛去之意”(第二十七回夾批),這無疑偏離了作者的本意。當然,就整體而言,張評的質量還是比較高的。盡管該書長期以來湮沒無聞,但畢竟規(guī)模龐大,內容豐富,對我們今天理解《紅樓夢》仍具有指導意義,值得引起學界重視。
注釋
①④ 胡文彬《〈評訂紅樓夢〉的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兼論程刻本的整理與研究》,《紅樓夢學刊》1999年第4輯。
②③ 劉繼?!稄堊恿骸丛u訂紅樓夢〉三題》,《紅樓夢學刊》2004年第1輯。
⑤⑥⑦[12][13][14] 張柏恒《式訓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6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09、711-712、709、715、731、709頁。
⑧⑨⑩[11] 馬步元纂修《(民國)續(xù)安丘新志》,《中國方志叢書》華北地方第68號,成文出版社1968年版,第173、273、274、274頁。
[15] 顧廷龍主編《清代硃卷集成》第16冊,成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351頁。
[16][17][18][19][20][22][23][24][25][26][35][37] 朱一玄編《紅樓夢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91、596、606、636、578、600、610、612、607、581、630、700頁。
[21] 朱一玄編《金瓶梅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15頁。
[27] 王克岐《懺玉樓叢書提要》,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年版,第32頁。
[28] 金圣嘆《第六才子書西廂記》,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9頁。
[29][30] 朱一玄《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24、223頁。
[31] 金圣嘆著,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第4冊,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931—932頁。
[32][34] 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85、96頁。
[33][36] 陳其泰評,劉操南輯《桐花鳳閣評〈紅樓夢〉輯錄》,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00、2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