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傳斌
那個夏天,雨水浸泡著我們的村子。
爺爺昏睡著,不記得下雨前我和爺爺在做什么。雨水從屋頂上下來,打濕了他的被子,他不動,不說話。
睡夢里,我被一堵酥軟的土墻壓住了。好像有一個人在推,那墻就硬邦邦地向我壓來。沒想到腳下是一個泥潭,伸手在濕淋淋的青苔上抓了一把,沒有握住什么,我不想陷下去,就醒過來了。
我摸黑到了爺爺?shù)拇策?,摸到打濕的被子,摸到了被子上黏糊糊的東西,散發(fā)著惡臭,我想那是爺爺?shù)募S便吧。我沒在意,終于摸到了爺爺?shù)拇笸葪U子,冰冰涼,感覺像一條白皮麻花蛇的身體:爺爺死了?無論我怎么搖晃他,都沒反應了。
我坐在樓頭口想念爺爺,想到了他腰間的山草繩,纏了兩圈,還剩一大段打個結(jié)。二叔送他的那條皮帶一直掛在他的床頭,舍不得系。過了年來,爺爺越來越消瘦了,他怕冷,蹲在墻根角烤太陽時還不停地發(fā)抖。他對我說,等腰上纏了五圈草繩時,他就死了。
爺爺?shù)念A言也許并沒有靈驗。
我不想讓他死。他死了,我還得去找一口棺木、一塊墳地來葬他,我哪有那樣大本事。也許他沒有想到已經(jīng)熬過春天了,還要在這個多雨的夏天死去。
爺爺說過,死亡就像走路,有的人走得快些,有的人慢些,走得快的人就先死掉了。他說他要是先上路的話,會在一個很遠的地方等我,我同他之間相隔的那段路,我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走完,不過,他會在一個地方歇息著,因為我是他最好的說話伴兒。我說為什么不是奶奶呢,他說奶奶常常邊說話邊打瞌睡,沒精神同她說話。
我什么時候都不希望爺爺?shù)任摇?/p>
在明天之前,我必須把爺爺死去的消息告訴我的鄰居,或者后天,反正盡我想象中的最快。
天晴了,村子里的積水并沒有退去,我家的院子成了一個池塘,透過清清的水面,可以看到天井里的青石板,兩條紅肚皮的鯉魚也從缺少井欄的水井里跑出來了,游啊游的,卻沒有想出一個主意逃出我的家。我家沒養(yǎng)大牲口,爺爺只養(yǎng)了幾只母雞,全蹲在偏廈的瓦片上烤太陽,渾身打濕了,還沒干。
我從小樓走到堂屋時,還有大股大股的雨水從山墻的石頭縫里涌出來,流下天井,流進灶房,濺起了潔白的水花,發(fā)出叮咚的水聲。陰溝一定被阻塞了,但我從沒有留意過洞口的確切位置。首要問題是排水,不然一個宅子要塌下來,就慘了。費了一大把力才打開了雨水浸泡后沉重的大門,淤積的雨水像憋了大半天的尿一樣,全撒出去了。陽光從門框里照進來,又送來一陣風,攪動起滿院的雞屎臭味兒。
跨出大門的那一刻,我想起了我家的另外一種常見的動物,老鼠。打濕的老鼠看上去要瘦小得多,就比如我死去的爺爺,現(xiàn)在去看他,一定更瘦了,腰里可纏十圈草繩。我想死去的人一定比打濕的老鼠更可憐。還是說說那些老鼠,你很少有機會用一種不屑的眼光看它的,盡管它們是一群小偷。記得隔壁的新嫂不知從哪弄來一種老鼠藥,一夜之間,被她藥死的老鼠足足裝了一糞箕,平時吃齋念佛的新嫂喃喃自語:“這藥也太靈了。”那是前個月的事。可沒想到,又有幾百只老鼠爬到我家的神龕上避水災了。我細細一數(shù),老天爺,兩百只都不止,他們一見到我都睜大了眼看著我,你想要是他們的毛沒有被打濕,一起雄赳赳地看著你,你的心一定會被它們看毛的,至少要起雞皮疙瘩。那個時候,幾百雙小眼睛盯著我,再細細一看,全是可憐巴巴的樣子,我也就沒有把它們從神龕上趕下來。我想出門之前,還真得有個人看著爺爺?shù)氖恚壹以贈]有什么糧食招待這幫饑餓的家伙。
巷子里的水足有一尺深,我褲角邊早淹沒了。我想找新嫂來幫忙。
新嫂一個人住在隔壁新爺家新房子里,大白天也掩著門,新房子的門弄又很深,叫也叫不應,新嫂與這個新爺、這座破敗的新房子有什么瓜葛,我也說不清,只是莫名其妙地就從張家大門弄街東頭搬來這樣一個人,房子沒有了主人誰會來同她計較呢。
新房子的主人新爺爺并不姓新,同我一樣姓張,新爺很面善,并不像外鄉(xiāng)人想象的那樣兇。他個矮,很結(jié)實,像水滸故事里的“矮腳虎”。新爺?shù)霓p子早剪了,一身革命裝,也就是現(xiàn)在的中山裝,叼一個造型別致的蛇型煙斗,據(jù)說他抽的煙草,全是洋貨,昆明城里都沒得賣。
新爺?shù)墓巽暿撬赣H捐來的,并非明門正道考來的,可村里人對他卻敬重得不得了。新爺?shù)倪z物,我們現(xiàn)在還能看到的,就是那把貢在宗祠里的砍山刀,刀長七尺,重達八九十斤。他家花園里有四把大石鎖,一個現(xiàn)在閑置下來的石碾都是新爺練功用的,我也見過他把近兩百斤重的石碾子從院心里背到巷子口,三進三出,不喘粗氣,不冒虛汗。那次是專為縣太爺表演的。他家里有很多個石碾子砸出的大坑子,從不讓人修補。
爺爺與新爺是堂哥倆,按官職來論,新爺是我們這一帶維持治安的武官,常常跟在縣太爺屁股后面轉(zhuǎn)的人。我爺爺算什么呢,最富有時不過擁有過50 畝并不肥沃的土地,能汲到水種稻子的不到三分之一,其余的均種了大煙??勺詮奈腋赣H死后,老頭子無力耕種,賣的賣了,租的租了,單與曲江人換牲口就用了20 畝大煙田。我記事的時候,爺爺養(yǎng)了五匹膘肥體壯的大騾子,全是換來的。騾子通常不在家,被放到新爺?shù)膸妥永锼奶幣苌猓甑追旨t。這就是新爺念著弟兄的情分了。新爺家同我家相比,那是天上地下,他家祖上廣有積蓄,新爺做了官之后更是斂財有道,上任不出一年,就把祖上的老宅拆了,建了一座兩場院、一花園、四進深的走馬轉(zhuǎn)角式大宅子。很多時候,我都還能夢到,新爺家四五十匹騾子馱著各種各樣本地稀缺的貨物,浩浩蕩蕩地從一丈多寬的側(cè)門進入前場院卸貨的壯觀場面。那些騾子一起在四五個大荷花缸里喝水的聲音以及這些大牲口身上的青銅脖圈兒發(fā)出的咣當聲,整個村子都能聽到。
新爺家的新房子很結(jié)實,大門一關,高墻深院,就是一個小城堡了。小股的武裝是難以攻進去的。我在大門前大叫新嫂開門,并不見有人來。要是找不到人來幫忙,要緊的是買一口棺材,把爺爺放進去,蓋上蓋,就可以安心放上幾天,等著下葬了。
說起棺材,爺爺原來就備辦了一口了,是臭椿樹的,據(jù)說這種木材做的棺木,防蟲不腐,幾百年來挖出來還是下葬時那個樣。臭椿木是爺爺跑個舊時用家里騾子分兩次馱回的,請了河西很有名氣的毛師傅花了十天時間才打制成的??墒菦]想到啊,父親大煙地里遭了散兵的冷槍,死在了先。那口花了二三百個銀圓的臭椿棺最終也就給了父親享用,爺爺還在張家墳地里選了一塊平整的撂了荒的苞谷地下了葬,那個地方風景很好,四圍一望全是山茶林。本來安葬父親是我的分內(nèi)事,可是那時,母親剛剛改嫁,我一個人生活,一點著落也沒有,而操辦父親的喪事,包括棺木費、向村里繳納的墳地費、三十桌的筵席費等等,少了一千個銀圓也是辦不下來的。本來這臺喪事,爺爺可以草草了事的,可爺爺念著父親人老實,對他又極其孝順,就由著性子辦了一件對得起父親的事。
現(xiàn)在呢,爺爺再沒有留下什么家產(chǎn)。五年前,曲江人借清剿新爺為名,放火燒了新房子的大半個院子,新爺沒了下落,我家也遭了殃,爺爺?shù)奈迤ヲ呑颖磺藫屪吡?,看似小康的一座院子,也一把火烤得黑漆漆的,家用的東西,沒有搬出幾件來,爺爺和我躲在村后的山頭上看著大火燒了一夜,我也大哭了一夜。我家的田產(chǎn)租出去了十畝,要到明年才收得回來,到時候,我打算請個幫工,同我一起種,一半仍種稻子,一半種大煙。可是收租子、種大煙什么的都是以后的事。我現(xiàn)在急等著用錢。
我一個人走在張家大門弄的巷子里,街道還泡在水里,水深的地方齊著膝蓋。村子后面山林綠綠的,每一個葉子上都滴著雨,每一塊山石上都流著水。要過幾天這些水才能退去呢?
在張家大門里,我找到了一個姓周的木匠,他家的門前有一口子母井,重建我家老宅子的時候,爺爺帶我找過他。周木匠手藝很一般,可在村里名氣大,原因是他一手撫養(yǎng)的親兄弟,學了一手好字,前些年做了縣太爺?shù)亩让貢?,周木匠自然也沾光了,口氣也硬了,把村里的木匠和鐵匠全召到自己的手下干活,開了一個大作坊,打制馬脖圈、馬蹄鐵,有時也做上幾口棺木,等著賣給村里的窮人家。按說像我家這種與新爺連宗的人是不能被周家人瞧不起的,可是自從曲江人作惡之后,新爺?shù)囊粋€個宗親也相繼淪為窮人家了。
周木匠本來就有些橫,看到我這種討飯的人進了作坊,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家的作坊里今天人并不多,只有一個小徒弟在幫他做活,好像在用一堆賣不出去的馬蹄鐵打制板子釘。在火爐前鼓風的小徒弟對我說,村東頭死人了,買了板子還差幾顆板子釘,鐵匠師傅都去看自家的稻子田了,周老板就只好親自動手了。
我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周大叔,可是周木匠眼睛都沒有翻一下,仍舊做他的活。我說我家死人了。周木匠說,棺材還有一口,付錢就可以抬回去,板子釘還得現(xiàn)做。如果兩件東西一起買的話,你還得給我打個下手活,小徒弟一會就去田里幫家人干活了。我說我沒有現(xiàn)錢。周木匠一愣說作坊里幾天都沒發(fā)工錢了,只收現(xiàn)錢。我說,看在同村的份上,押上家里的老宅,先把棺材抬去用了。周木匠好像不樂意,他說你家的老宅著過火,不成樣子了。我說后面修過一次。周木匠說,修什么修,不過是個破牲口棚子,關牲口都不頂用了。
本以為周木匠就這樣回絕我了,剛想走人,不料,他一改口氣說,小兄弟,看來你也是個孝子——我補充說是死了爺爺。周木匠一愣說,孫子葬爺爺?shù)挂搽y得,就幫你個忙,把你家的老宅押給我,明年再補我兩擔谷子。我可以讓你進周家墳地安葬(早聽說那是獅子口一片亂石頭地),白送幾顆板子釘。我沒有再去想這筆交易是不是劃算,當場同意了。
我就在作坊里代替小木匠鼓風,晌午已過了,周木匠才笨手笨腳地把釘子加工好。最后去看棺木,周木匠帶我進了他家的馬圈,棺材就放在一大青石上,沾滿了泥水,周木匠說不礙事,因為他刷了上好的油漆。棺材本就浸泡在水里,太重,兩個人根本無法抬起來,周木匠架了馬車,又找來幾個幫手,費了大把力把棺材放到馬車上。這口棺材像石棺一樣。我對周木匠說,就放在你這曬幾天,等干燥了再來取。周木匠連連搖頭,叫趕快搬走。他給我出主意說,你爺爺?shù)撵`位要是停在家里辦事不方便,可以想辦法放到新爺?shù)恼永锶ァ?/p>
是呀,門大開著,我可以放到新爺?shù)恼永锩嫒?,見了新嫂再慢慢解釋?/p>
周家的馬車到了新爺家門口,棺木卸了下來,蹚著水就回去了。
巧的是新爺家的宅門是開著的,叫新嫂的名字,也沒有人。我就找了一個幫手,打算先把棺木放進新房子天井的大花臺上去,那上面泡不到水——新房子的地基高,再長的雨季,天井都不會積水。泡了水的棺材實在太沉了,我的幾個伴兒都是壯小伙,也未能抬起來。打開棺蓋一看,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蠢,里面裝了半棺的水。我們把里面的水都倒掉了,這才把棺木搬進了家。
我們把棺木高高地擺在了花臺上,那里正好可以曬到太陽,只要棺材干燥了,就可以把爺爺搬到棺里去。這時,周木匠早拿著一紙契約要我馬上按手印,一式兩份。協(xié)議完了,周木匠并沒有馬上走,而是推開我家的大門,同他的幾個小徒弟在議論著怎樣把我的家改裝成一個大牲口棚子,我抗議說,要等我家辦完喪事的,不能這樣急呀。可是周木匠不理我,還讓我看契約上的字“即日搬出”。他欺我不認字。
不過我就把爺爺放在家里不動,我倒要看看有誰愿意去動一具沾滿糞便的死尸。
過了一天,夜里仍舊下雨,白天晴一陣,陰一陣。周木匠一天要跑我家四五回,督促我快葬爺爺,快騰房,辦喪事要沒錢,可以向他借,三分利。我并不急,反正我家的老宅本不打算住人了,秋收一過,就到一個好地方安家去。我已經(jīng)不在乎周木匠向我騙取什么了,我口里應承著,手印是不會再按了。放下了家里的事,我想到了我家的幾十畝稻田,本來稻子就黃了,不能再著雨。晴天要稍稍穩(wěn)下來,就要搶著收,我家的田取水不愁,排水難,工時要得多。別人家都在田里忙呢,我也去了。
我家的田全部集中在村西頭一個山洼里,從村子出發(fā)要經(jīng)過一個小土丘,土丘上立滿了墳頭,路的兩邊長滿了清香木,這個季節(jié)樹葉很密,幾百株香木覆蓋了整個土丘。林子里濕淋淋的,到處散發(fā)著腐葉的氣味,泥濘的小路上布滿了車輪的印子、牲口的糞便,有一條黃狗在路邊上嗅來嗅去,不知在找什么。早上起床,曲江河西面那個地方還有人一直在放冷槍,據(jù)跑買賣的人說,是有人哄搶集市。我們這邊倒是過著安穩(wěn)的日子,自從新爺家敗落后再沒有人來打擾了。大概就是沒有一家富人讓曲江人眼紅,沒有一點油水可撈。
我腰里別著一把鐮刀,翻過小土丘,遠遠地就可以聽到曲江河的波浪聲了。河畔就是我們村子的稻田。河水暴漲,好幾家的田都淹了。為了保護稻子,有人在加固河堤。遠遠地可以看到河兩岸已經(jīng)有人家收好稻子,開始搬運稻草了。
我站在曲江大橋上望的功夫,村長家的膠皮輪大馬車,載著滿滿的稻草過來了。車是新車,馬卻是老馬,馬脖圈的聲音一點也不脆亮。我先看著是一輛,沒想到過了一輛又一輛。村長家的田地本來就多,不出租,反倒要租進來,請幫工種,也不知道這胖村長是怎么想的。爺爺活著的時候勸過他,要有那股勁,再請幾個人,再買幾匹馬,走壩子才能賺到錢。村長說走壩子愛惹是非,新爺就是一個先例了。之后,他還特意請人寫了一副對子給爺爺,讓貼在祖先堂上,大意是這樣的:敬祖先惟忠惟孝;教子孫曰讀曰耕。村長一念這個對子,爺爺就搖頭,也難怪,我家祖上世代經(jīng)商。
我腰里別著鐮刀閃在橋頭上讓路的樣子,早被高高地坐在馬車上的村長看到了。他老遠把我叫住了說,你爺爺死在家了,不對鄰里說一聲,也不在家守著,要有個貓狗的,看你如何交代。世上也有這種人。我說,死的人死了,活的人還要活呀,我家的稻子要白白地爛在田里,我下半年還有什么指望。村長一聽覺得有理,說你家那么多田,光你一個人干,沒錢請幫工,十天半月也難完工。你先回家守著死人。我這里人多,不用多操心。
老村長竟是這樣一個好心人。
晌午已過,我才慢騰騰地回到家,家門大開著,好像有人進去過,堂屋里到處是泥巴腳印。我上了樓,推開門,屋子收得很整齊,卻沒了爺爺。我想不會是被那些饑餓的老鼠吃得骨頭也不剩一根吧。我匆忙下了樓,也不敢關大門,怕引起周家人的疑心。
門外,陽光燦爛,而我的爺爺卻死了,想想,這是該悲傷的事,可是我一點感覺也沒有,爺爺要是知道,不會責怪我吧。從懂事那天起,我對他夠孝順了。
我走進新房子,想找到死掉的爺爺。
新嫂一個人在前院里扭松毛,一大間房子就扭車那吱悠吱悠的聲音在回蕩。新嫂挽了一個高髻,腰里系了圍裙,一件藍底起花的衫子,讓她更顯年輕,那亮閃閃的耳墜子,燈草絨高腰褲、黑色的小皮靴都是一般農(nóng)村婦女不可能有的裝束,這一點我早就注意到了,成天關在這新房子里,哪來的錢買這些東西。
我問,你見過我爺爺嗎。新嫂搖搖頭。
新房子平日里都是大門緊鎖,從我家這邊小樓上望過去,隱隱能看到黑漆漆的墻壁,坍塌的門框和柱子?,F(xiàn)在,細瑣的陽光從屋頂上撒下來,我能清楚地看到大塊的條石和青磚修葺的過堂和門檐柱梁上雕刻的花草。
后院稍稍修繕過,一小間廚房收拾得很整潔,堂屋有兩間正房勉強可以住人,扯著一掛簾子,是泛黃的竹片做成的,印有淡淡的山水畫。堂屋正中,兩把鏤花靠背高腳椅、一張八仙桌,桌上有四時供果,焚著柏香的香爐,雪白的墻壁上貼一張千手觀音畫像。
四下一望,并沒有爺爺?shù)纳碛啊?/p>
走下天井,我突然發(fā)現(xiàn)破碎的樓梯下有一道躬身才能穿過的小門。我大著膽子從門里走過去,過道的盡頭還有一道小門,推了開,一片綠茵茵的東西便障住了我的眼。好一會才認清了,前面是新爺家的花園。有一年中秋節(jié),爺爺帶我到這里與新爺一家過節(jié),吃月餅。那時,他家上上下下怕有二十多口人吧?,F(xiàn)在屋毀人亡,很寬敞的一個花園,長滿了仙人掌,過去那些高高的院墻倒的倒、塌的塌,不像個樣子了。
我面對著滿園的仙人掌發(fā)愣時,有兩個人開始在園子里閑聊了起來,聲音很小,很親切,時而還有爽朗的笑聲,抽旱煙過猛發(fā)出的咳嗽聲。
這屋里真有人躲著。
這樣想著,太陽照得更厲害了,仿佛要射穿這座房子的每一個角落。
我眼前的仙人掌長得太茂盛了,橫著豎著,高高低低,把進園的路擋住了。我輕輕掀開一人來高的蒿芝,貼著墻根腳往前移。
陽光蒸發(fā)著每一滴失落的雨水,仙人掌開始散發(fā)出暖烘烘的濕氣來。不時有只灰色的鳥撲撲騰騰從我身邊飛起來了,有幾只大個頭的青蛙從腳背上掠過。好像有流水的聲音,細細的,一定很清澈,正嘩嘩地沖擊著落葉,聽不出流向何處了。我的手臂不斷碰到仙人掌的刺,癢癢的,太陽一照,渾身不自在。
我在仙人掌叢里找路的趟兒,兩人又說又笑,好幾次,走在園外的人肯定也能聽到,還不知道會怎么想。
穿過仙人掌叢,我站在了三米多高的臺子上。想起來了,這個地方正是新爺家的戲臺,過去,他家一唱戲,圍墻外總有很多人站著在聽戲。戲臺下是一片平整的場子,沒有仙人掌,更不見一根雜草,場子中心放著一個石碾和兩把石鎖,一個石碾立了起來,擺著一個臉盆、一塊毛巾、一塊洋堿,兩頂瓜皮小帽。石碾旁邊,放一根獨凳,一個七十開外的老人背對著戲臺坐著,前襟圍了一塊破舊的青布床單,瘦削的身上穿米黃的長衫和羊皮小褂。另一個年紀相仿佛的老人,穿著也差不多,只是馬褂的布料是燈草絨,個子也要矮一些、壯實一些。盡管都是背影,但我還是認出來了:高個子正是我爺爺,矮個子是新爺。他們在理發(fā)呢。
我像看戲一樣呆呆地看著眼前的老哥倆,久久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新爺站在一把石鎖上,才能夠到我爺爺?shù)念^上,并且爺爺要盡力地低下頭。爺爺理發(fā)也不忘含著煙嘴,一鍋完了,新爺隨手又安上,再打火。三五鍋過后,爺爺又很自覺地把煙嘴傳給新爺。我知道那像玉一樣翠綠的煙嘴一定是新爺自己的了,而爺爺自己的那個銅煙嘴早不用了,因為沒有錢買旱煙。
老哥倆大半輩子的交往沒有見過,因為他們青年小伙一起約著走壩子那個年代,我還沒有出世呢??墒强吹贸鰻敔斈翘籼薰虉?zhí)的脾氣一點沒改,最讓我記得清的是,他的旱煙抽完了,我給他找了一袋子上好的朱砂煙,他硬說太嗆人、抽不慣,竟把煙給戒了?,F(xiàn)在他又挑剔上了,一會說新爺?shù)牡斗ú缓?,刮破了他的暗瘡;一會又說和洋胰子的水太燙了,鬢角也沒有刮干凈。沒想到曾經(jīng)扛過槍、殺過人的新爺,此時的脾氣竟也出奇地好,不說話,在磨石上當當剃頭刀,把穩(wěn)爺爺?shù)哪X袋瓜子,剃得更認真了。
爺爺頭剃好后,新爺又幫他撣撣碎發(fā),這才把破床單披上身,坐到了獨凳上。爺爺開始為他理發(fā)。
爺爺說,二哥這一招怕是騙不了我的孫子。
新爺說,那你動作快一點,我們早點上路。
爺爺說,當年聽你被曲江人打死在村頭的茨菇田里了,村里人都這樣傳說,我不信,非得親眼看到你的死尸。這一回孫子要看不到我入棺,不會把我們下葬的。
新爺說,以后讓新嫂給他講吧……兄弟,這些年,你能這樣照管我,上半生是沒有想到的。
爺爺說,不說這些了,還有很長的路要一起走的。
我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時,臺下,戲已唱完,人也散了,場子沒有了大石鎖,碾子上少了兩頂瓜皮小帽,而獨凳依舊孤獨地立在那里。夕陽低低的。我躺在一塊大青條石上閉著眼睛,猜想著那老哥倆這會走到什么地方了,很快竟睡著了。
等我轉(zhuǎn)到后院時,天晚了,堂屋里已經(jīng)停放了兩口棺木,新嫂已經(jīng)備辦了幾籮香蠟紙布。我明知這一切都是老哥倆事先安排好的,他們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追不上了,但還是明知故問:哪個人死了?新嫂說,是你爺爺和新爺,死得很安靜。她說著放下手里沒做好的孝服,費了大把力氣,從棺木外面搬出兩大個綠釉罐子來給我。揭開蓋子就嚇我一跳,白花花全是銀圓,我生下來長這么大從沒有見過這么多錢。新嫂說,這些錢是新爺死前留給你的。我搓搓手,伸手在罐子里捧一捧銀圓,冰冰涼的,手指間有泥水瀝下來——這些錢一直埋在土里,我把錢放到新嫂的衣兜里,她說,新爺已經(jīng)給了她很多錢了,一輩子也夠用了??晌疫€是又捧了幾捧錢給她。
我抱著兩個錢罐子出門時,新嫂對我說,從明天起,你可以做別人的老爺了。
夜里我懷抱著兩個錢罐子睡覺,我能感覺那些白花花的銀圓在慢慢凍結(jié),透著冰冷刺骨的寒氣,蓋了兩層被,還是沒能把兩個錢罐焐暖和。半夜里我點上馬燈,在灶房里挖了兩個坑,把兩個罐子都埋了。
又是一個半晴半雨的天氣,我在天井里仰頭看天空,天藍瑩瑩的,有些稀薄的云,是灰色的,看上去,透著一股寒意,就像我床上半年沒洗過的被子。爺爺他倆的棺木要不下葬,我就得去看看村長有沒有時間為我收谷子了。本來我已經(jīng)有很多錢了,可是那些錢似乎對我沒有多少意思,至少他不能像金黃的稻子一樣帶給我生活的希望。不過現(xiàn)在我可以很硬氣地說,大公公,你請的所有幫工,我來付錢。是的我該這樣做,村長同我一樣都是喜歡莊稼的人,我可以借這個機會給他一筆錢。只是我老擔心那些銀圓會一夜間融化掉,滲到地底下去。
我在天井里呆呆地望望天,新嫂進門來說,下葬的日子定在兩天后,抬棺的人、酒席的桌數(shù)、地理先生、被邀請的客人都是新爺死前定下的。我二叔那邊,家信已經(jīng)托人送出去了,因為遠在泰國,估計一個月之后才有回音,事情突然也就不等他了,這也是新爺吩咐好的。聽新嫂這樣說,我就可以肯定,老哥倆出走,原來是有預謀的,連辦喪事這樣的小細節(jié)也想到了。也許他們也怕我把事辦砸,透露了他們的行蹤吧。
走出家門,巷子里的路泥濘不堪,我的皮鞋鞋面也浸了泥水。我去找周木匠,作坊里沒有他的影子,上次見到那個小徒弟對我說,他師傅屁股上生了一個瘡,有雞蛋那么大,現(xiàn)在在家治病,估計不會見我。
在周家門前,我遇到了周木匠的女人,見面就問我吃了沒有,并引我進家。
我見周木匠趴在一條寬邊的長凳子上,露出兩個黑乎乎的屁股堆,左邊一瓣敷上了草藥,右邊一瓣焐著一塊冒著熱氣的手帕。大老早的天,就有大群的蒼蠅圍著他的屁股轉(zhuǎn)。他一見我進門,就不忘問:“房騰空了嗎?你爺爺葬了嗎?”盡管我有很多錢了,但在周木匠面前,我還是一點氣質(zhì)也沒有,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周大叔,我想贖回我家老宅。周木匠一聽扯著嗓門說,你還穿開襠褲沒長大嗎,說話像放屁一樣輕松,贖房別再來找我姓周的,你要敢把老宅倒給別人,我就跟你打官司。
周木匠說話稍稍激動了點,屁股堆上就吃不消了。他的女人在一邊說,你兇什么兇,你兄弟要倒了臺,你還是人模狗樣的。說著給我一把椅子坐。這個女人一出聲,竟把周木匠的氣勢壓下去了。
我就知道周木匠是個極難說話的人,早上我就預感到了這個結(jié)果。過了五六分鐘,我膽怯地說,周大叔,我還是想贖房,你說個價,我出雙倍的錢。我當時想的是,我要是連祖上的老宅都守不住,日后在眾人心目中,我還有什么立足之地。只要能討回來,即使不再修繕,無論怎樣破舊,或借給鄰居使用,至少我也還是名義上的主人。這個道理是爺爺教給我的。
我再次提出贖房的要求后,周木匠很平靜地說,小伙子,我不看重錢,我看重的是誠信。契書都寫了,指印也按了,還沒三天,你又說要討回去,這事傳出去了,你還怎么在世間混??吹贸鰜?,買棺材的事,你覺得吃虧,你張口,我補點錢給你。想來你也急等著錢用,如果你給我弄到新爺家新房子的地契,我攏共可以補給你五百個銀圓。我問,要新房子地契做什么。周木匠說,那么大所房子沒人住不可惜了。我說,有新嫂在里面住著呀。周木匠說,一個下人,攆出來就是了。
我莫名其妙地走出了周家大門,也不知道周木匠在搞什么鬼。
云彩縫里有點陽光了,天還是藍瑩瑩的,說不準馬上就滴下雨來。
經(jīng)過村子前的曬谷場,張家一位堂叔罵我:哪股筋不對頭,爺爺死在家,孫子卻滿街亂逛。這些話本是正經(jīng)話,卻深深地傷害了我的自尊心。我本想問問我家谷子上場沒,也不敢問了。我想到稻田里看看。
走進那片葬滿墳塋的清香木林,我看到村長正把大捆大捆的稻草從四輪馬車上放下來,草還有些濕,幾個女傭正把小把的稻草立起來風干。有人對我說我家的稻子昨天就上場了。村長正用鋤頭修整一塊平緩的坡地,好像是要在那也堆一個草垛。我同他打招呼,又被他訓了一頓。我說一切都備辦好了,兩天后下葬,他的臉色才好看一些。我本想幫那些女傭曬草,村長要我回家去守孝,因為還會有人來吊紙。那天我要是轉(zhuǎn)身很聽話就走了,我這輩子就看不到那么多蛇和蛇蛋了。
清香木林外本是村長家一塊荒蕪的菜地,后來堆了五六個高高的草垛,他家稻田太多,稻草也就多,十多頭大牲口吃不完也就霉爛了,這些陳年的散發(fā)著腐臭味的稻草正好可以運到茅坑里作肥料。就在女傭搬運腐草時,有人發(fā)現(xiàn)了幾窩蛇蛋,一個女人還在裝腐草的馬車上發(fā)現(xiàn)了剛孵化出殼的小蛇。村長也發(fā)現(xiàn)了兩窩蛇蛋,口里念著不要殺生,不料一挪步,就聽到蛇蛋在腳下破裂的聲音,扒開一層腐草,一條手腕粗的白皮麻花蛇鉆了出來,向我們吐出血紅的信子,噴射著仇恨。村長嚇著了,沒能阻止一個胖女傭手里的鋤頭,瞬間把那條做母親的麻蛇腰斬成兩截,有尾巴一截還在痛苦地搖動著。
村長雖然在勸眾人不要殺生,但男女傭人們似乎已經(jīng)在殺蛇的驚叫聲中找到了樂趣,根本不聽誰一句話。蛇是可憐的,特別是那么多無毒的麻花蛇更是可憐,比我家神龕上的老鼠們可憐,比我的瘦爺爺可憐。
村長見眾人不聽他的,沒有法子,找來兩個籮筐,墊上干草,把那些沒被打碎的蛇蛋撿進筐去,我沒閑著,好幾條四處游蕩、驚恐萬狀的麻花蛇被我用手捧起來放進籮筐里,一見厚厚的稻草,那些小蛇一晃冰涼的身子就鉆進去了。
不知不覺間,太陽把幾個亂蓬蓬的草垛烤得熱烘烘的,那些男人女人也再沒有精神到處找蛇,都鉆到樹蔭里納涼去、抽煙筒、說葷笑話去了。剛才揮鋤斬蛇的那個胖女人正把兩條手腕粗的死蛇撿到一邊,用小牛角把刀剔骨剝皮,他說,麻花蛇肉清燉,正好給他的男人補補身子。
我同村長不理那些人,他們反倒說蛇蛋也大補,可惜被我們撿光了。
經(jīng)過商量,蛇蛋由我?guī)У揭粋€安全的地方安置。我擔著那些蠢蠢的小蛇,一路走一路找地方,擔到家門口也沒有想出個主意來。
在家門口我注意到,早上上鎖的門被人強行打開了,門掩著,剛想推門,里面走出幾個人來,一看就知是周木匠作坊里的人。他們傳周木匠的話給我,死人下葬就得騰房,一個時辰也耽擱不得。我一聽急了,放下?lián)訉λ麄內(nèi)?,老子現(xiàn)在還是房子的主人,老子有錢,老子出錢還不行嗎?也許在他們看來,我的話里水分太多了,有人滿臉神氣地對我一笑,手指著我身邊的擔子對我說,這一擔糞草能變成黃金嗎?我真想把灶房里的兩罐銀圓刨出來砸他們,想想?yún)s又忍了。
兩天后,葬禮按照爺爺?shù)摹斑z囑”操辦,差不多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東方還沒有發(fā)白前,抬棺的人就上路了,我尾著兩口并不沉重的棺木前行,一路上,二十多個抬棺的人并沒有生疑。晌午未過,我們就回家了,剛進家門,村長同族的幾個堂公公一起圍了過來,劈頭就給我一頓臭罵,這我早預料到了,低頭忍著,等他們消火了,這才把爺爺?shù)摹斑z囑”給村長看,村長沒看出什么破綻,嘆道“怎么不讓我送你呢大哥”。
為了答謝村長,我取了兩百個銀圓登門送他,他又罵我一頓,說我不該把祖上老宅押給周木匠,不該把賣老宅的錢拿來丟人現(xiàn)眼。我分辨說是爺爺留給我的錢,村長不信,說這些錢該給爺爺陪葬,倒拿來這里做人情。最終堅決不收。
我沒趣地從村長家走出來,半路上遇到了一瘸一拐的周木匠,這回他老遠同我打招呼,他這樣客氣不由我提防起他來。周木匠說,你家死了一個人,倒抬出兩口棺木來,一口是你爺爺?shù)模豢谑切聽數(shù)?,不會錯吧。新爺死幾年了,有人說被人打死在茨菇田了,有人說是燒死在家里了,怎么死的不管了,反正死了。不過幾天,我兄弟到曲江鎮(zhèn)任治安官,補新爺?shù)娜?,這也是縣太爺念舊情了,空著位子白等他這幾年,他倒是裝死不出門,還以為別人不知道。
周木匠嘮叨了一大通,關鍵還是后面幾句,新爺絕后,我葬了新爺,按規(guī)矩,我就是新房子的主人了。而他兄弟看上了新房子連同我家老宅這塊地基,要建一座比新房子還要氣派的周家大院。周木匠想探聽我的口氣,可是我一句話不說,轉(zhuǎn)身走了。
很快,我把周木匠的意思轉(zhuǎn)告給村長和張家的叔伯公公,之后很多天,我都閉門不出,直到有一天大清早,周木匠帶人把我家的大門砸倒了,我也沒有想到,眨眼間,他們帶來的人就被我的鄰居圍住了。周木匠也有防備,埋伏在巷子口的幾個打手也一擁而上。
一個上了年紀的堂公公說了幾句公道話,責備周木匠乘人之危,霸占我家家產(chǎn)。話沒說完,周木匠竟然用驢蹄子踢這位堂公公,我的那些鄰居當然容不下他的霸道了,噼噼啪啪,動了手,吃虧的當然是周家一方,傷了很多人,雖然我躲在家里沒有出來,但還是聽到周木匠的聲音:你們等著,我兄弟會帶兵來抓人的。
周木匠走后,張家大門弄里著實慌張起來,那是一個潮濕而躁動的夜,我們張家人都怕周木匠帶人來偷襲,常年不關的寨門也杠了起來,還上了鎖,寨墻上還有人輪流值夜班,這一些都是村長安排好的。那一夜,我睡在我家的老宅里,想想不出幾天就要搬出這座老宅,就流淚了。夜里下了綿綿的雨,天氣異常陰冷,我躺在爺爺睡過的那張大床上,冷得睡不著覺,屋頂在漏雨,一滴一滴滴到床前的木桶里,這水滴聲一大個宅子里都能聽得到,本來這并不影響我的睡眠,只是我心里有事呀。
時常有幾條小蛇從我的手臂上悄無聲息地游過,他們在尋找溫暖,有很多老鼠洞可以讓他們棲息的,也許都泡了雨水,只有樓板上還干燥些,有一天,我打開了我家的谷倉,發(fā)現(xiàn)有十多條小蛇在那里安了家,要是老鼠我肯定會趕他們走。自從我擔來一擔小蛇后,老鼠的影子都不見了,小蛇在我家生活著,游動捕食、靜坐盤繞,用不了幾個月就會追逐交配,然后在我的被子里產(chǎn)下一窩蛋,想想自己一家人走的走、死的死、散的散,人丁凋零,眼下,老宅也難保,而蠢蠢的小蛇卻那樣興盛了,想著想著就放聲哭了。
那年那任的縣太爺一聽說張家大門弄里有人鬧事,很在心,親自帶人到我們村子了解情況,在新房子里現(xiàn)場辦公。聽了村長和周木匠的陳述后,縣太爺開始發(fā)話:既然周家看了張家這塊地皮,只要出得上價,就可以買下。很明顯他護著周家,可就是這一句話已經(jīng)成了這一場民事糾紛的最終裁決了。當時村長因為直接參加了械斗,也不敢多說話,并且我原以為很多很正直的叔叔伯伯公公也許從沒有見過這樣的聲勢,悄悄地離開了。關鍵時候,一直藏在人群里的我鉆了出來,哆哆嗦嗦跪下,縣太爺爺開通,給了我一個說話機會,我說,我有錢,我想把抵押給周家的老宅贖回來。我剛說這么一句話,周木匠就插話說,我是這場糾紛的禍根,法辦我就可以了。我一聽嚇得哭了起來,當時我也就十多歲,哭也還不算太丟臉??h太爺一提長衫,從交椅上站起來,讓我別哭,說只要我能說出一個不賣新房子和老宅的理由,他就作主讓周家別處另選地基。
也不知道,當時快嚇昏了的我說出了一句扭轉(zhuǎn)乾坤的話:“兩所房子的主人還活著”??h太爺說,要是真的,我?guī)湍?;要是哄我,我馬上斃了你。我馬上說,老爺,不信你可以問新爺?shù)呐畟蛐律?,不信你可以打開新爺和我爺爺?shù)墓啄究纯?。本來那天看了爺爺他們老哥倆在太陽下剃頭那幸福樣兒,我就拿定主意,不想把這個美好的秘密說給別人,可是他們老哥倆也沒有想到我會遇到這樣大的麻煩呀,我得拼命保住老宅,這差不多成了我生活中的一種信念。
在新嫂的帶領下,縣太爺和眾人進入了新房子后花園一個寬敞的地下室,參觀了新爺秘密生活了五年的地方。隨后,眾人還在新嫂的帶領下找到了一條我家老宅通往這個地下室的秘道??梢宰C實了,我爺爺一直在照顧著受過重傷的新爺,并為新爺找了一個善良的女傭新嫂。
隨后,縣太爺帶人掘開了他們老哥倆的墳墓,同我預想的一個樣:每口棺材里都放著一把和被褥牢牢捆扎在一起的石鎖。
在我去泰國投奔親人之前,我把兩座宅子都托付給新嫂看管。
費盡周折,我找到了二叔,本來想爺爺會去找他,可是他也沒有見過爺爺,只是聽老家走壩子的人說在中緬邊境的密林里見過他老哥倆,騎著高大的栗色騾子,氣色都很好。聽到這些話,我的心也可以安定一下了,那曾經(jīng)是爺爺預言過的,可是他在什么地方等我呢,我大半輩子也沒有捉摸透。
在泰國我?guī)土硕鍘啄旰?,也有了自己的一家小店,然后娶妻生子,日子也還過得去。解放后,我也沒打算回家,聽云南老鄉(xiāng)說我家老宅和新爺?shù)男路孔优罎M了菜花蛇和麻花蛇,新嫂很早就搬出去住了。
周木匠也再沒打過那兩座宅子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