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崗先生訪談錄"/>

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思考與漫游
——林崗先生訪談錄

2021-11-11 11:47傅修海
新文學評論 2021年1期

□ 林 崗 傅修海

傅修海

(以下簡稱“傅”):老師先談談您的學習經歷吧,包括小學、中學、大學。

(以下簡稱“林”):我的學歷表面完整實際令人慚愧。1964年開始上小學,兩年之后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剛好那年的夏天,因父母調動工作,從珠三角的東莞遷到粵西的湛江。三年級還沒怎么正經念,馬路上的標語和大字報就多起來了。父母也在這種氣氛下被揪回原地接受批斗和改造。學校接著因武斗停課有半年之久,后來盡管復了課,直到林彪事件前后,所謂上學大概都是以勞動為主,沒有什么文化課可言,學語錄,對照檢查,斗私批修寫檢討是常有的事兒。我記得那時候我們上學必備的就是一個鋤頭、扁擔和兩個畚箕。老師通知明天拿鋤頭就拿鋤頭,通知拿扁擔畚箕就拿扁擔畚箕。學校附近就有學農基地,種著韭菜、菜心和番薯什么的,非常方便勞動。如果你沒有這些個裝備,那你不要來。是這樣的,大部分時間是勞動,真的在田里勞動。初三到高中我是在廣州62中念的。學校有個分校在從化溫泉鎮(zhèn)附近的云臺山下,我們從廣州徒步到分校,以學農為主兼及上點文化課,過了半年。

高中有一段時間給我印象非常好,后來才知道那叫“鄧小平右傾翻案風”時期。課堂是正常的,老師上課也是傳道授業(yè),非常認真。學生讀書的氣氛也很好,同學之間偶爾會傳一些“手抄本”或者那時被視為不宜的讀物,例如《牛虻》之類。如果說學了點文化,就是那段時間了。雖然也有時起時伏的政治運動的沖擊,如評法批儒運動,但趁著批判的方便,也接觸了某些“批判材料”,如孔孟的選本、《增廣賢文》一類的東西??谡f批判,內心也會認同它們的某些道理。寫作能力也是在寫批判文章中得到提高的。

接受一段時間完整的教育,實際上是到了大學。我屬于76屆,也就是最后一屆不經考試推薦入學的“工農兵學員”。我是1977年三月入學的,和恢復考試制度的77屆入學時間實際上才相差半年。到我們上課的時候,教學秩序基本上恢復正常狀態(tài)了。雖然具體的授課受制于當時的認識標準,大部分知識今天看起來是多余的,但是正常的教學秩序終于讓我知道什么叫作讀書求學,什么叫作追求學問和真理。不是百分之百地懂,總算是啟蒙了吧。這是我最為感激大學生活三年的地方。我的大學只讀了三年,畢業(yè)證上寫的是大專文憑。畢業(yè)了將近十年之后,突然有文件下來,“視同本科”。76屆雖然“來路不正”,但拜時運所賜,也得以“專升本”,誰說天上不會掉餡餅?不過這個餡餅那時對于我而言已經毫無意義了。

由于國家和社會處于一個秩序混亂的時期,我和那時的同一代人一樣,沒有接受過完整的知識訓練,沒有接受到好的教育,甚至不知道考試是什么滋味。這一代人最為寶貴的青年求學時期全靠自己摸爬滾打,東讀西讀學點正道上的東西,默默嘗著人間的酸辣,咀嚼著人生的苦澀,努力從中磨出一點甘汁,滋潤心田。偶然遇到高人前輩給你指點一二,你就能夠成長得好一點,順一點。要是自己不自覺,不開悟,在社會的大潮里隨波逐流,生命就稀里糊涂浪費掉了。

傅:

影響您的第一個老師、學術啟蒙者是誰?這一段時間您有沒有遇到高人指點?

林:

初中我有一個語文老師是很特別的,他年輕的時候,加入了像三青團之類的國民黨外圍組織?!拔母铩敝凶匀皇艿經_擊和打壓,屬于“控制使用”一類。跟我們這些“黑七類”學生有點同病相憐,都是主流之外的邊緣人。語文老師和我們人生經驗相差甚遠,當然無法有深入的交流??赡苁俏以趯W校悶悶不樂的樣子觸及了他的神經,有一回,我蹲在球場邊,他走過來跟我說,“你要想明白人生就一定要讀哲學”。我第一次聽到“哲學”這個詞,不懂是什么意思。他說哲學是探究人生意義的學問。我聽了很是興奮,世界上居然有一樣學問讓你明白人生的意義。這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因為初中時人生正處在需要一個判然答案的歲數,有人給你指明一個向往的方向,就像在白紙上畫下重重的一筆。我后來能找到帶哲學書名的書,除了馬哲的一些書之外,就數艾思奇的《大眾哲學》了??上攵?,讀過之后并不能明白人生的意義??缮衿娴氖悄阒荒苷f這本書不能讓你明白,并不能排除哲學有這樣的潛在功能。于是閱讀就成為一個延伸著的鏈條。我在中文系讀書的時候,最好的科目成績并不是寫作或古代文學史、現代文學史等,而是哲學,拿了全班最高分。我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與那位初中語文老師的一語驚醒夢中人有一絲因果相連。總之在你四顧茫茫的時候,有人一語點醒你,就會如同閃電劃破夜空那樣豁然。所以我對這個老師印象很深。

我高中就讀的是梅花村旁的育才中學,印象最深的老師居然是體育老師。我還記得他叫李秉忠。他原是國家長跑隊的運動員,退役回來做我們體育老師。他別無所長,不精跑步以外的任何運動項目。他喜歡周末帶我們一幫學生長跑。有時往西邊跑去佛山,有時往東邊跑到車陂。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跟著他搞這些弄得自己筋疲力盡的機械運動,技術含量不高又累個半死。大概是青春期精力無處發(fā)泄吧。學生時期,人生的可塑性是很大的。老師喜歡,你不反感,就會跟著老師,以至于養(yǎng)成后來的習慣。為此我要感謝我的體育老師。這項枯燥無味的愛好意外地奠定了日后的另一件事兒。我念大學,后來在大學教書,認為大學只有兩個地方是可愛的,一個是圖書館,一個是運動場。這種認識有一半要歸因于中學的體育老師。

真正在學術上給我留下很深印象的,是我的大學老師吳國欽教授。可以說他是我學問的啟蒙老師。開始的時候印象并不深,他給我們上古代文學的元曲課,很短一段時間。他上課一板一眼,材料擺齊,邏輯非常清晰,條理嚴密,令我覺得上了又想上。因為學制三年,畢業(yè)并不要求寫論文,到報社傳媒實習一個學期就可以畢業(yè)了。最后一學期,系里公布了一個政策,也可以選寫畢業(yè)論文。最終全班只有我和另一位同學選擇寫論文,其他同學都實習去了。我因為家庭原因,跟南方日報很熟,大一的寒暑假已經跟過南方日報的名記,到鄉(xiāng)下采訪跟班,知道記者采訪是怎么回事了。但寫論文是個新東西,所以想嘗試一下。

那時對吳老師印象深,他做了我的論文指導老師,定了研究《西廂記》的大方向。然而研究《西廂記》什么呢?實際上我并沒有什么有學術價值的想法,無計可施,于是就做翻案文章吧。金圣嘆認為《西廂記》第五本很差,并且腰斬了它,我就抬杠說第五本怎么合理。等到把大致的想法給吳老師報告,吳老師就說,你不能光從王實甫的文本去討論好壞成敗,還要結合流傳史的戲曲改編。因為改編最能說明它的好壞和成敗,戲本是用來演出的。吳老師的提點給我震動,實際上他教我怎樣從活的形態(tài)去觀察事物。于是我就和贛劇老專家石凌鶴先生聯系,問他當年為什么要那樣改編。老先生還給我回信。等到論文初稿寫出來,吳老師看過,他說我的文采不行。寫文學的東西,一定要有文采,要表達優(yōu)美。他讓我找蔣和森的《紅樓夢論稿》好好讀一讀。等我讀過,就知道自己的差距在哪里了。吳老師循循善誘,不是講大道理,而是透過具體的操作來改進自己。這便是學問上的授人以漁吧。

傅:

那影響您的第一本文學書或學術著作呢?

林:

影響我的第一本文學或學術著作?真不容易一下子有答案。青少年時期遭逢亂世,又無人提點。成長于這種背景是很難對讀書感興趣的,也沒有理由會對讀書感興趣。小時候同一個大院一起玩的有三十幾個孩子,后來才知道有幸念過大學的只有我一個。沒在“文革”里毀掉的,熬到改革開放時期就做生意、從政去了。人生的路岔了開去,這是很容易理解的。我對書本的世界有點興趣,也許前提就是對感官所及的真實世界不感興趣,希望逃入一個由文字組成的虛幻世界,或者說借由一個文字描繪出來的虛幻世界進而多少理解我們所腳踏的真實世界。今天或許有點意愿恢復和真實世界的接觸,但是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真實的世界引不起我的興趣,人間是一個讓我半逃避半厭惡的存在。我對讀書感點興趣是從紅衛(wèi)兵抄家燒書開始的。來人把大部分書搬到院子外的空地,點上火,熊熊燃燒,然后留下灰燼。我以為都燒沒了,但居然還有剩下的。有很少幾樣紅衛(wèi)兵沒有燒,這令我納悶好奇。除了馬恩列斯的著作和《毛澤東選集》四卷,大部頭就是一套深紅色封面、毛澤東題字的《星火燎原》。

用今天的眼光看,那就是傳記文學,或叫作非虛構。我看到的有厚厚的七八本,那時候讀得滾瓜爛熟,但熟悉的也就故事而已,說不上對那段歷史有什么理解,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共產黨員、紅軍戰(zhàn)士很勇敢,不怕死。

早先我對文學有嚴重的偏見,以為故事都是編出來的東西,假的。假東西不可愛,也沒有什么意義。我很長時間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不過故事是好看的,這不能否認。知青上山下鄉(xiāng)時,我?guī)Я藥妆緯槐臼恰斗炊帕终摗?,一本是列昂?jié)夫的《政治經濟學》,一本是《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沒有一本是文學。等到插隊勞動攢了一些錢,趁進城的機會在縣新華書店買了本書,叫做《虹南作戰(zhàn)史》。原以為是打仗的,就買了??春蟛胖朗切≌f,是當時“三突出”那種文學觀念演繹的作品。這是我有點自主意識接觸文學的開端??梢娢业奈膶W開端是很低,很不入流的。

我真正接觸文學是到了大學時期,雖然在中文系念書,其實也是懵懵懂懂的?!皩W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句話從前是聽過的,也是信服的。我讀中文系,實非自愿,而是理工科的名額,已被人家拔了頭籌,只好“屈身俯就”。我所得到的對文學的正解,一方面是來自大學課堂老師的講授,另一方面是得自時代社會的活躍氣氛。1978年夏天,人民文學出版社重版35種中外文學名著。消息傳來,宿舍一片歡天喜地。記得校園對面新港路上有一個小門面的新華書店,開售當天早上七八點鐘趕過去,門外已是黑壓壓的長隊。當天買到了三本,《安娜·卡列尼娜》《高老頭》《一千零一夜》。正是通過閱讀這些名著,慢慢研磨出什么是真正文學的模糊想法。這和當時“文學概論”所講述的觀念有些不一樣,但得自閱讀的感受更親切和持久。總的來說,文學不是我“一見鐘情”的對象,我也沒有對于文學的先知先覺,有限的了解和基本觀念都是來自緩慢閱讀的省察。

傅:

這種獨特的、從生活中來的體會和經歷,我覺得反倒會爆發(fā)出更大的動力,要是像現在一開始就讀中文系,然后要求寫這呀寫那呀什么的……搞到最后可能都沒有意思了。

林:

我覺得你的話是合理的,有一點點關系。因為當時整個中國改革開放和反思的氣氛讓你覺得自己很無知。關鍵是因為你從前有一套東西,這套東西已經嵌入了你的腦子里。然后現在又來一套不一樣的,很多觀念的碰撞,很多對不上號,催促你追求說得過去的解釋。這兩套東西,你自己要對比,你要找一個平衡,這是非常漫長的一個過程。但是你肯定會知道你無知,并捫心自問:為什么你從前不知道自己無知呢?這也是讀書的一個動力。

我不太愿意自己的閱讀受專業(yè)范圍的拘束,把自己局限在文學的領域。所有的專業(yè)知識其實都是問題求解的工具,當具體問題要用到什么工具,你就可以到工具箱里拿。在自己的工具箱里多儲備幾把不常用的工具,并沒有什么不妥。人間的道理多是相通的,不同的領域看起來隔絕,但如果你找到新的合適的視點,就會恍然發(fā)現它們是相通的。問題的求解,往往從一個道理跨到另外一個道理。你想明白A,但是你要從B開始,然后你要確認B的可靠性,又得要理解C……對這種事物關聯性的省悟,就讓你對讀書、對專業(yè)產生不要太局限的認知。

傅:

《符號·心理·文學》是您的第一本書吧,為什么會寫這本書呢?

林:

這是我寫的第一本書,很幼稚的第一本書。那時候我剛好是在讀一個臺灣學者叫何秀煌的《符號學原理》。我讀完這個東西,令我對“編織”文學文本的語言文字感興趣。因為文學不是真的,在什么意義上它是真的或假的,很長時間困惑了我。剛好楊匡漢從花城出版社接受了一個選題,要編一套能傳達社會開放和反思氣氛的叢書,稱作“開放文叢”。我和他有段不短的時間都住在日壇路六號的文學所小樓里面,早晚見面,彼此很熟。我從崇文門第二旅館的宿舍搬到辦公室,他借調到文學所暫時找不到住處,于是都寄身于機關。

那時的辦公室真是個好地方。平時不用上班,沒有人來打擾。一周只有半天碰面,剩下的時間就都是自己支配了。楊匡漢在一樓,我在二樓,聊天的時間很多。他把叢書的事情跟我說?!安蝗缒阋矊懸槐景??!彼@樣勸我。我那時說是傻子睡涼炕也好,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也好,既然邀約,那就寫著試一試。為什么是文學理論的主題呢?這跟我自己長久的困惑有關,剛好讀到何秀煌的書,就想運用符號學的觀念來討論文學文本,文學的“真”是什么意思,想探討這些問題。

我大學畢業(yè)派遣到文學所,是被分配在近代室的。我最年輕,那時恢復研究生制度后招收的第一屆碩士研究生還未畢業(yè)。近代室第一屆研究生畢業(yè)答辯,由我做秘書。近代室最為資深的前輩王俊年先生告訴我,不要急于寫東西,你要好好讀材料。前輩們奉行的板凳甘坐三年冷的精神,從熟悉材料開始研究的路,這當然是正道。近代文學最重要的材料就是四大小說雜志,《繡像小說》《月月小說》《小說林》和《新小說》。我把讀舊刊和發(fā)表研究近代文學的新刊當成純粹的工作,然后再分出一部分時間讀自己喜歡的讀物。因為舊刊不大能提起閱讀的快感,覺得意思不是很大。不是說它作為材料沒什么價值,而是它們跟我的心智相通的地方不多。讀著讀著,老有“俟河之清,人壽幾何”那樣的急迫感,就把那些要讀的舊刊放下了。心里的這些感受又不能跟做學問的前輩講,怕辜負了他們,可是越不講越辜負了他們,結果就真的是辜負了近代室前輩們對我的期望。他們對我都很好,知道我來自廣東,吃不慣粗糧,就讓我拿粗糧票換他們的細糧票,還輪流請我到他們家吃飯,讓我至今都有負疚感。事后總結,就算文學研究的領域,有的人適合讀這些東西,有的人適合讀那些東西。

研究什么,總要跟研究者的心智特性結合起來才好,若是不能和心智特性結合,也是會有入錯行、嫁錯郎類似痛苦的。我當時是屬于不適合的人,在近代室足有十年,才寫過一篇該領域像點樣子的論文,頗為慚愧。但對于分配給我的工作我還是很勤快的,舊刊的每一篇都寫提要,做卡片,新出論文的每一篇都寫摘要,做好卡片和筆記,最后積累的卡片有幾千張。我平時做這項工作,抱著跟研究室的前輩有個交代的心態(tài),并沒有做到全情投入,回想起來,有點兒“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樣子吧。

傅:

是不是那個時候的理論熱潮刺激了您寫這本書,跟大的潮流有沒有關系?

林:

也應該有一點關系。為什么會找何秀煌的書呢?這樣的書文學所資料室肯定是沒有的。那時候我們看書多是到中國科學院文科的圖書館,就在近代史研究所的院子里,在沙灘那邊。中科院把社會科學圖書館就放在那個地方了。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是一個非常好的地方,日本侵華期間搜羅了很多書,沒有運回日本的都放在那個地方。投降以后就全部歸屬中科院圖書館,那里什么書都找得到,只有一部分古籍才需要到國圖那邊去找。

傅:

何秀煌的書算不算你讀的第一本學術書?

林:

應該是比較早的一本,還有錢鍾書先生推薦我們讀新批評,由韋勒克的《文學理論》入門。當時《文學理論》還沒有簡體字本,我最初讀的是繁體字本。錢先生告訴我們不要盲目崇拜外來的東西。東漸而來的西學像新批評是有點東西,但并不是所有學問思潮都是如此。錢先生對西方思潮能夠辨別,但那個時候我基本不能辨別,就像今天很多年輕一代也不能辨別一樣。因為語言本身是有差異的,即使能讀原文,沒有語言障礙,但也有文化的差異、知識背景的差異,導致西學東漸的種種現象?;蛘呲吶魰r髦,或者拒之如怪物。一直不能平心靜氣地對待外來思想和學問。人在成長階段,過來人的指點非常重要。關鍵的時候有人點一下,這點一下就破了很多的困擾,這點一下就能渡過學問思考的迷津。要是碰不到對的人,就卡頓在那里,過不去了。我非常感激做學問路上遇到的前輩,他們的指點讓我受益良多。

傅:

現在很多高校都有海外訪學,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林:

20世紀80年代在北京有個時髦,除了再次西學東漸之外,幾乎沒有人不想出國的。但凡讀過比較好的大學、覺得自己夠得上出國線的人,就把時間、精力用在考英文、聯系學校等事情上??茖W院的自然科學史所搭食在社科院食堂,年輕學子飯后坐在食堂里頭天南海北地聊天,東拉西扯,一時談學問,一時說笑話,但我發(fā)現在座的多數都在努力聯系出國。第一步是考托福、考GRE,然后填入學申請表。申請表一發(fā)數十上百封,他們還說有發(fā)三百多份申請表的。出國這件事,就跟農民種地撒種子一樣,廣種薄收,而微薄的所得大部分都付了郵費,用來爭取人生珍貴的機會。我從前的教育所接受的西方形象,從來只有帝國主義一張面孔,沒有正面的形象,如今知識界的氣氛翻轉了,我接受的刻板的西方印象,至少多一張科學技術先進的正面形象,否則為什么這么多學識優(yōu)異的青年人都嚷著出國呢?我受他們感染,也動了這個心思,但英文太差,無計可施。接著認識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出國走了,真的都走了,很少回來。

我大學期間英文是選修課,九十個同學只有七八個選修了英文,我是其中之一。但我底子太差,從前連ABC都沒有學過,而且覺悟也不夠,沒有好好在外語方面用功。古人說學到用時方恨少,幸逢出國的黃金歲月,也只能與其擦肩而過。后來我出國是換了一個賽道,當訪問學者出去了一段時間,那是1989年之后。出去看看也好,就走了,到了美國之后還是想讀個學位什么的。當考過托福也接到錄取通知書后,想法又變了。其中之一的想法是:我的英文不可能學得比我的中文好,就算下苦功,歲月也不饒人,今后學問的關注點畢竟是以中國為對象,所用畢竟是中文,再把時間和精力用到間接相關的語文上,到底值得還是不值得?我的答案是沒有必要把精力放在另外一種我不熟悉的語文上面。當然父母的意見也給我很強烈的影響。他們覺得作為中國人應該報效自己的國家。我那時候這種國家情懷的觀念說實話不是很強烈的,但父母的看法會慢慢在心里發(fā)酵,說觀念差異也好,說文化沖突或代溝也好,總之和你關系密切的家人有不同看法,他們的看法是值得尊重的。我最后的決定是不悖逆父母的意見,放棄了國外讀博的機會。訪學一年就回來了,在芝加哥大學半年,在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心半年。傅高義教授當時想我留下來的,但我只想讀個學位,受一段完整的學術訓練。后來才知道,他當時正準備寫鄧小平的傳記,希望我留下來協(xié)助他,做秘書助理性的工作。當時我對學術的路怎么走,雖然還缺乏清晰堅定的想法,但也有一些朦朧的主意,就也沒有順從他好意的挽留。傅高義是一位非常溫厚而勤奮的教授,我住在他家,他工作室的燈光經常都是一直亮到深夜。

不同時代也許出國有不同的經驗,我覺得自己的海外經歷所得還是正面居多。走出國門親歷親見,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信源。飛機降落在芝加哥機場,給我最深的震動是抬頭一看,天上飛機一架接著一架,繞飛成一個大大的圓圈,真的是個圓圈,然后排著隊從切線的口子邊低飛著陸,這邊下來了,新來的飛機又從切線的另一端補上去,就這樣源源不斷,形成空中的景觀。我想,我的天,什么國家這么強大!這比所有的文字都有力量。今天中國已經很強大了,繁忙機場的旅客吞吐量已經比芝加哥機場多了,但我還是沒有在這些機場的上空看到如此高效率而嚴密管理形成的景觀。

具體人文學問的形成,有一部分是書齋的,但也有一部分不是書齋的。不是書齋的部分是形成你書齋部分的經驗基礎。讀者只能看到書齋的部分,之所以有的書讀來似嚼蠟,沒啥意思,就是因為它的問題意識缺少非書齋的部分,基礎不牢,大廈自然就不堅固。人文學問歸根究底畢竟要理解一個現實的社會,有很多感知,有很多經驗的東西,它是書本不能給你提供的。從這一部分感性經驗出發(fā)來尋找答案的時候,你會回到書齋,回到歷史。所謂回到歷史,歷史早已煙消云散了,就是那些書本的記載,從里邊你可以追溯到外面,但是你問題的產生一定是由于現實層面的東西。海外讀書,我始終覺得“讀書”這兩個字不能完全概括海外所得經驗和觀感。雖然身在海外,見到不同的人,但交往面依然很窄,不能完全進入人家的社會,因為畢竟不是那里的一分子,但對學問增長還是有正面的作用。

比方說上世紀90年代我們有一段時間很崇拜德里達,崇拜解構主義的學問。我在芝加哥的時候,德里達受邀來到芝大。我們知道美國對各種學術觀點,意見都是公開的,而芝大總體來說是偏向保守的。德里達是新潮學問,芝加哥大學也不愿意落在潮流的太后邊,也要做個姿態(tài),但他們對德里達的解構主義實不認同,于是弄成了折中,以外語系的名義請他來,做的是語言學的講座,或者說以語言學的名義吧。但德里達不管那么多,還是講他的解構主義。這一切,你身在其中就知道,解構主義雖然時髦一時,但大家并不是沒有微詞的,這會促進我們獨立思考。但德里達如果潮頭上來中國,我相信我們很難這樣對待他,學壇風潮一定是不得了,厲害的學問泰斗來了,然后一邊倒,除了崇拜就是仰慕,沒有獨立思考。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有些漢學教授來講座,我們都很崇拜,除了崇拜就沒有別的。當一個人帶著崇拜的心情去理解事物的時候,肯定是不中肯的。但是當有不同意見存在的時候,我們作為當事人比較容易客觀一些,不容易隨風倒。受這種開放式的學術氛圍熏陶是非常重要的,這是比較健全的學術環(huán)境。至于說在海外,你在專業(yè)上學到多少東西,以專業(yè)所得來判斷海外訪學的必要性,并不能準確評估學人走出國門留學、訪學的意義。當然如果你很專心,一心一意找相關材料,那又另當別論。

傅:

當代學術史上有著合作著述(所謂“雙打”)的現象,您和劉再復先生的合作應該是成功的榜樣之一。你能介紹一下撰寫這本書的情況嗎?

林:

我跟劉再復無論在文學所時期還是之后,一起寫書的過程是非常愉快的。前后一起署名寫過三本書。一本是薄的小書《論中國文化對人的設計》,另一本是《傳統(tǒng)與中國人》,還有就是《罪與文學》。薄的小書其實是《傳統(tǒng)與中國人》的雛形,根據這個雛形伸延成了大書。

前面說過,我在文學所是在近代室,那時劉再復名義掛在魯研室實際在院部。我讀魯迅小說有些心得,寫了篇《阿Q與中國傳統(tǒng)精神文化》,刊在《魯迅研究》上。文章的論點是不夠成熟的,題目大得很,架不住年輕膽子大,寫就寫了。大意是阿Q的形象蘊含了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內涵,應當將之挖掘出來,以認識國民性。《魯迅研究》是魯研室編的,劉再復看到了,周二上班的時候,特意問是不是我寫的,他認為有點兒意思,歡迎有空到他那兒去聊天。我和他都住在勁松大區(qū),小區(qū)不同,但相隔不遠,一來二往,就熟起來了。他母親待人真誠熱情,常常端出拿手的炒年糕招待年輕人。幾個常去談天說地的年輕人私下把再復家叫作“人民食堂”。所謂“人民”無非就是我們這些偶有饑餓感的饕餮。1986年夏季復旦大學召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再估計:首屆中國文化學術討論會”。會議邀請再復參加,他這個時候已經當所長了,忙得沒有時間,就跟我商量,一起合寫篇論文去參加研討會,于是就有了《論中國文化對人的設計》。到了會議上,王元化先生還找我談了對論文的看法。他的意見啟發(fā)了我后來的思考。

傅:

那是不是你第一次參加研討會?

林:

應該不是,更早參加過近代文學領域的研討會,在廣州和開封舉行的??上菚r對近代文學熱情不足,精力投入不夠。而重新反思國民性這件事,我是非常感興趣的。所以當再復說了復旦研討會“傳統(tǒng)文化再檢討”的主題,格外令我興奮。于是按照先前文章傳統(tǒng)文化與阿Q形象的關系的思路,再發(fā)掘若干可供探討的主題,作成一篇論文。在開放和反思的社會氣氛下,產生當年“五四”先驅認識中國的國民性過于匆忙、早早便結束的印象,是很自然的;并且想把當年先驅們未竟之事繼續(xù)深入下去,正當其時。正是出于這種想法,將之擴展寫成《傳統(tǒng)與中國人》的時候,加了一個副標題——關于“五四”新文化運動若干基本主題的再反省與再批評。

在這件事情上,我和劉再復的想法是不謀而合的。后來才慢慢知道,他有一個龐大的學術思考,計劃寫一部中國人的自我認識史、自我反思史一類的著作。民族的自我反思都要有一個外來觀念作為“反思之鏡”才能進行,而西洋觀念的傳入要上溯到晚明利瑪竇的時代。從明末清初一直到康雍乾盛世再到晚清、“五四”,這將近三個世紀中國人的自我反思歷史跌宕起伏,豐富多彩,劉再復要把它的源流脈絡勾勒出來。這是一個有學術雄心的想法,他平日也搜羅了不少資料,孰料后來世事變遷竟未能訴諸筆端,令人唏噓。不過因此機緣,他也成就了別樣事業(yè),此是后話。我不敢說自己落筆的時候,所有見解都吻合再復擬議中的想法,也不知道他的基本觀念是不是我后來表達出來的這種觀念,但可以肯定它至少是合拍的,是處于相通的脈絡里的,所以他提議我們一起合作寫論文參會,并把它擴展成書。

開完研討會回來之后,我向劉再復轉達了聽到的意見,包括王元化先生的意見。他提議并鼓勵我寫成書,他肯定再反思“五四”若干基本主題這件事很有意思,值得去做。那時候書寫得很快,盡管積累不多,材料準備不夠,就一邊讀,一邊寫,大概半年多一點就完成預定計劃了。成長中的青年學者,通常不容易確定擬議中學術構想的價值和意義,難以作判斷,或判斷不夠準確,這時有前輩從旁指點一二,非常重要。再復的提議對我來說相當于從旁指點一二,使我能夠看得更準,看得更遠。書稿交到三聯書店,很快就印出來了,反響很好,熱銷了一段時間。我們還在北京西單附近的三味書屋聯袂簽名售書。我唯一簽名賣過的就是這一本??赡懿皇且驗檫@本書寫得有多好,而是因為再復的威名實在太大了。

傅:

這本書有沒有翻譯成外文?

林:

我知道有韓文版,還寫了韓文版的后記。

《傳統(tǒng)與中國人》出版以后,已經是1988年5月,離1989年非常接近了。我心里想著自己的另一件事情,就是讀個學位。教育走向正規(guī)化是大趨勢,缺個學位就像小販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恐怕要被城管勒令收攤。我覺得最合適的指導老師就是劉再復了,他在文學所雖未名列博導,卻是國務院的學科組召集人。如要招生,添個名字就是。我把讀學位的事兒跟他商量,沒有料到他問我:“你覺得自己能不能寫?”我當然說能寫。他又問:“讀學位的目的是什么,還不就是要能寫嗎?你現在都已經能寫了,你還讀它干什么?”再復一心一意為文學奮斗,看問題一眼看到實質。我心里也認同他的道理,于是這個事情就變成泡影了。劉再復非常真誠,他不認同敲門磚的道理,或者說他沒有這個概念,他廈大畢業(yè)就到社科院,那時無所謂讀研??墒堑轿覀兗尤胍詫W術為業(yè)的行列,手上沒有敲門磚,總感覺兩手空空,少了些什么。就像走夜路,不是不會武功,總要有根武松的“哨棒”在手吧。

我有十年在社科院文學所,社科院跟大學的氣氛風格很不相同。其中一個有意思的區(qū)別是社科院的人基本沒有學術的門派,或者說不重視師承和門派。當然也有重視門派的權威泰斗,就像蔡儀。蔡老給我印象很深,就是很重門派。他的門派開會陣仗很大。蔡老個子不高,也瘦小,但走在前面,氣宇軒昂,后面并排跟著杜書瀛、許明兩位大弟子,然后是一眾的三代、四代的弟子,如同高僧在前,護法在后,十幾個人嘡嘡地從樓道的這頭走到那頭,這場面震撼到躲在辦公室的我。但是這種陣仗是文學所僅見的。大部分學問淵深的前輩都沒有門派。一樣治美學,像李澤厚,他要弄個美學或中國哲學史的門派,那多容易,可是就是沒有。像劉再復,連收徒授業(yè)的意識都沒有。坊間流傳錢鍾書不做博導招生的原因:要是招到聰明程度不夠的學生,怕辱沒師門;如果招到比自己聰明的學生,又臉上無光。這個傳說不一定是真實的。就我在文學所的耳濡目染,是因為這些學問好的前輩其實相信,好的學問是沒法傳的,而能傳的學問大抵不是好學問。然而我改到大學教書之后,就發(fā)現大學不一樣。大學講師承,有師承就有門派。有門派也不見得都不好,起碼是有利于更年輕的學子成長吧。于是各有各的氛圍和風格。

傅:

那本《罪與文學》是怎么來的?

林:

劉再復是非常關注當代文學的學者,他還在國內的時候,對當代寫作就有批評。他認為經過“文革”這么大的曲折,作家大都傾訴苦難,以傷痕文學開篇,就算反思,也多指向外部社會,鮮少反思自身,鮮少將自己的角色代入這段當代史中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思想解放以來的文學缺少懺悔精神,這一點再復在新時期十年文學研討會上就已經提到了。從他這一點反思性認識,可見俄羅斯文學對他影響非常深厚,人道主義文學的信念非常強烈。這個角度確實是認識中國20世紀文學一個重要的角度,本來應當在國內做的。帶著這樣的問題意識,上個世紀90年代初,他落腳在芝加哥大學,我出國訪學也剛好在芝大。我住在他家里,經常切磋,交換看法。雖然人生比較彷徨,但總算生活暫時安定。重新檢討20世紀文學的傳統(tǒng)包括其得失的事情就又提起來了。

晚清到“五四”,中國文學的主要潮流服從于啟蒙大眾的宗旨,服從于救亡圖存的目標。這個目標從歷史上看是高尚的,是有其存在價值的,但對文學也是有傷害的,尤其對于啟蒙的宗旨有偏狹理解的時候,對功利目標制定得過于迫在目前的時候,文學的路就越走越窄了。特別是發(fā)展到“文革”階段,八億人民八個戲,魯迅走在金光大道上,可讀的越來越少,連外國名著都成了洪水猛獸。其原因到底在哪里?除了政治路線,其實還有文學傳統(tǒng)本身的原因。由于這個文學傳統(tǒng),我們對文學觀念的理解也越來越狹窄。那時候和再復經常聊的也就是這些。應該說相當多的部分,我和他都是不謀而合的,如果我們要一起來再做一件事,再寫一本書,那主題就是反思“五四”之后中國現當代文學道路。我們反復討論之后,有一些初步的想法,大體思路已經有了。剩下如果有安定的日子,就可以提上日程了。然而生活不會這樣美好。在芝大半年,我離開了,我搬到了哈佛,可以聯系,但沒有那么容易了。后來我回國了,也經歷了個人生活的動蕩期。整個計劃處于按下不表的狀態(tài)。

從美國回來,我在廣東省社科院文學所,一兩個月之后落腳在深圳大學文學院。遷到深圳大學,這個時候聯絡就更困難了。到1997年,劉再復安家在落基山下的科羅拉多大學,他主持召開了金庸小說國際研討會,他邀我參加。之前我有一段時間也愛讀金庸,順手寫一篇論文去參會。趁金庸討論會的機緣重新見面,寫書的事情自然重又提起。這回事情就推進很快,因為一方面我又有寫點東西的興致,另一方面金庸會之后不久劉再復受邀到香港城市大學做客座教授。我在深圳,他在香港,見面商量很容易,基本上到上個世紀末,初稿就完成了。這回合作前后有十年之久,所以再復在后記里說,我們“十年磨一劍”。

《罪與文學》這本書,篇幅上我寫一半,劉再復寫一半。他對《紅樓夢》、高行健這些比較有心得,我可能對左翼文學或者延安文藝比較有體會。寫好之后到底取個什么書名,我踟躕再三,沒有好的想法。“罪與文學”這個名字是再復起的,非常恰當大氣,我覺得恰到好處。再復對詞匯、對語言的敏感度真是要勝過我很多。書寫完了,就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多年以后,中信出版社出了簡體字本。

2000年之后,中國社會變化劇烈,變動速度超出想象,引起了一些以前沒有料想到的學術問題。我開始被這些新問題引著走,有時也岔開了現代文學領域。跟再復認識這幾十年,他給我最強烈的一個印象,他是一個對文學最忠誠、以文學為生命的人,他的整個生命都撲在文學上面。我跟他相比真是差太遠了。

傅:

那個時候您已經是聲名遠播了,怎么想到要讀博士???

林:

還是古人對名氣認識比較深,稱之為虛名,無論是遠播的,還是浪得的,一蓋認作不實的虛名。我在文學所沒有經過助理研究員一關,直升為副研究員,其實是意外得之。1988年社科院出臺政策,可以破格晉升職稱,條件是考過兩門外語,再加業(yè)績。那年代光兩門外語就把很多人嚇退了。我剛好前幾年參加過社科院人事局舉辦的日語培訓班,時間有一年之久,然后又參加社科院研究生院跟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聯辦的英語培訓班。這個培訓更地道,老師都是加州大學來的。這些培訓一律不收學費,純粹的善舉,非常適合我這樣的人。有這個底子,就放手一搏了,結果又都考過了。湊巧的是《傳統(tǒng)與中國人》剛剛出版,加上之前寫過的書和幾篇論文,業(yè)績算是不錯。于是就過了,那一次社科院破格晉升的連我在內也就三人。我認為并不是我有多優(yōu)秀,而是那個時間點有學位的還未到年限,年資夠的又被外語卡住,我剛好就趕了這趟運氣。

讀博士是1996年的事情了。在深圳大學文學院一晃六七年過去了,又到了申報下一個職稱的時候了。這時學位就成為迫在眼前的事兒了。大概是1995年吧,院長章必功來跟我說申報教授的事,他也有這個急需。章院長是一條有情有義的好漢。他跟我說,論出道,我比他早;論歲數和學位,他比我高。這次他先,下次我來。章必功有北大文獻學碩士學位。我很贊同他開誠布公的舉動,把高校同事之間搞得你死我活的難題輕輕化解。但是他提到的學位問題,確實刺激到我的神經了。劉再復先前的勸說在現實面前被證明是無力的,“城管”說來就來,誰讓你證照不全?我不但沒有碩士學位,就連本科也是追認的。作不作數,文件有時也不靈光。這樣,學位對我就是將來生死攸關的問題了。

環(huán)顧廣東地面,能讀學位的高校也就中大的古典文學和暨大的文藝學。稍早也努力過想跟復旦的朱維錚先生讀近代思想之類,他也首肯,終于因為外語和思政課必須到場而作罷。我離不開深圳的教職,還是需要銀子糊口。深圳離廣州不遠,在職就可以兼顧。中大的古典戲曲不是我的所長,實在沒有膽量再回母校拜師,于是選了暨大文藝學。我非常感激饒師芃子教授收留了我,只有用“收留”一詞才能表達出我的感激之情。我連學士學位都拿不出來,更拿不出碩士學位,以同等學力為名就讀博了,相當于大步跨過吧。雖然符合理法,但異代而同心畢竟是不容易的。饒師能不拘小節(jié),體諒晚輩成長道路上的無知和挫折,給了我莫大的安慰。

傅:

您的博士學位論文《明清小說評點》,有論者指出受到浦安迪的深刻影響。您怎么看?

林:

博論選明清小說評點為題,主要是因為那時敘事學尚屬西學東漸而來的“新學”,談論敘事學的越來越多,我也想一探究竟。另一個原因是業(yè)師主要治海外華文文學,我很少關注這個領域,突然涉足,沒有基礎當然行不通。古代文論里面,評點也有人做,不過覺得還有空間,加上吳予敏兄跟我講他選博論題目的經驗——最好與業(yè)師的專攻不遠不近,遠則背道,近則麻煩,真是過來人的獨得之見,于是就這么定下來了。

具體操作的時候,我有一個意外的學術發(fā)現。我覺得實際上可以清理一下,因為敘事學是建立在語言基礎上的,語言的特性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敘述表達的特性。敘事之為學老外最早開始講,可是西語和漢語差別很大,這種差別部分是認知,部分是表達習慣,部分是語言發(fā)音引起的記錄符號差異,例如漢語沒有嚴格的時態(tài)語態(tài),動詞不能變形,名詞的性數格更是聞所未聞,主語通常不言自明,這些語言差異引起的敘事表達的個性,我們講敘事學的時候是應該注意到的。但是非常遺憾,我看到的還是以照搬西洋敘事學的講法居多,食洋不化。結合中國文學作品講敘事學講到點子上的人,反倒是美國人浦安迪。浦安迪上世紀80年代來過文學所,還做過講座,跟他也許見過面,但記不清了。但我那時肯定沒有關注古代文學敘事的意思。他對中國古代文學敘事特性有很深的理解,能夠和明末清初評點家所講對得上號。我作為后來者受浦安迪所論的啟發(fā)和影響是很自然的。

傅:

《口述與案頭》跟你的博士學位論文應該還是有一種呼應關系,是吧?

林:

博士學位論文寫到后面,漸漸就產生相關但不屬于論文內容的想法:中國文學的敘事傳統(tǒng)到底是怎樣形成的?這個悠久的傳統(tǒng)有什么主要的內涵?由此想起王國維的說法,他認為敘事不是中國文學的所長,中國文學的所長在抒情。后來現當代文學研究中關于抒情傳統(tǒng)的討論就是從王國維這里發(fā)端的。我想,既然沒有所長,反倒可以細細探討一番,看看其中的真義是什么。博士念完不久,我回到母校中大中文系教書了。這時我就想從頭到尾來做這件事。

實際上整個構想中的上半部,我在《口述與案頭》后記里也寫到,僅僅是“半截美人”。這下半部我一直沒有動筆,被另外的寫作計劃干擾,像小紅帽不夠專心,走岔到另一條道上去了??纯匆院笥袥]有機緣重啟吧。

傅:

假如您還要再把下半部也寫完的話,您準備怎么討論這個問題?

林:

當然應該從佛教東傳開始討論。佛教與中國文學的關系已經有不少義理的探討,形而上的層面已經很充分了,但鮮少事實的或形而下的梳理。佛教東傳伊始,是那些行腳僧云游四方,用口頭向識字或不識字的大眾百姓宣講佛教的教義,例如講著佛本生故事,講著我們今天在佛經見的奇奇怪怪的故事。這段自西至東的故事持續(xù)數百年之久,跨越廣袤的東亞大陸,帶動起一個口頭講故事的民間風俗,引起民間藝人的模仿,催生了漢語本土口頭敘事的傳統(tǒng),至今我們仍然可以從民間像彈詞這樣的俗文學中看到它的痕跡。這個過程伴隨著題材的擴大,本土化的加深,而且融合了案頭文人的修辭手法,這個口頭敘事傳統(tǒng)最后的結晶就是百回本的“奇書文體”,凝聚成百回這樣的宏大的規(guī)模。當然這個過程也不是獨自演進的,更為古老的案頭傳統(tǒng)也在綿延中,到了清代雖不占敘事文學的主流,但依然出現紀昀、蒲松齡這樣的代表性人物。這個過程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案頭修辭如何緩慢滲透融合到口頭敘事和修辭中去的問題。這是蠻有意思的,比方說百回本的“奇書文體”,它們從來都是文備眾體的,里頭有詩,詩的作用還很重要,故事講著講著,一定要“有詩為證”。你看《西游記》中有多少詩,話本、擬話本如果沒有詩夾在其中,那簡直不可想象。在漫長的歷史中這兩種特征,它怎么融合、影響它的敘事,如何融合成豐富而獨特的敘事傳統(tǒng),這些都要慢慢梳理。要是把中國文學的敘事研究搞成西方式的學問,摘章摘句,分析羅列,那多沒意思!中國古人其實自己也有一套,我們作為后學應該通過自己的努力把古人的一套光大顯明出來。

傅:

從左翼、革命的反思(《邊緣解讀》),到地域文化史(《秦征南越論稿》)的關注,興奮點似乎不同,但都存在邊緣與中心的關系。這種跳躍與變換的研究視角,呈現出了您特別清醒的研究自覺。您能就此談談么?

林:

古人講故事無非說一個聚散,人生萬事皆聚散,與治學有相似的道理。散就是散開數點,鋪張出去,通過做具體的研究累積見解、知識、經驗,檢驗更大的構想是否合理;聚就是這些散的點最終能鋪墊你做成一件不負韶華不負人生的大學問。我自己還在路上,不知道能否實現這后面的宏愿,目前僅僅看到一點兒曙光而已。好幾年前,我說過,“我看見了自己的耶路撒冷”,但能不能走進城里,還在未定之天。為此有些選項我是把它當作必要的訓練來做的。你問我為什么對早期的東西感興趣?其實我是對一個事物具體的起源方式、對它后來發(fā)展到底有多重要這個問題感興趣,于是我就嘗試尋找一個小的點,比如中國詩論的起源來試一試身手。《詩志四論》就是出于這樣的動機寫出來的。通過這項寫作,我多少明白了源頭的意義和它對于事物的價值。尤其是人文領域,不同的開頭通常意味著不同的道路。當然不能說必然意味著后續(xù)發(fā)展的一切,但確實塑造了后續(xù)的發(fā)展。所以你要理解后來的東西,你必須返回到它最開頭的那一點開始討論,這樣才會讓問題透徹。

寫《秦征南越論稿》也是出于鋪墊的想法,熱心地方史研究的動機是很弱的。在我自己看來,這其實也是尋找源頭。什么源頭呢?向外部大規(guī)模投射力量的源頭。秦經過歷年征戰(zhàn),建成跨越黃河長江兩大流域行政統(tǒng)一的王朝,國力強盛蓬勃。強大之后向外投射力量,這是國家本性的自然趨勢。所以秦王朝建立不久發(fā)動的南征之戰(zhàn)是一個觀察角度,看看它如何將一個本不統(tǒng)屬的地方納入其政治和文化發(fā)展的主流。過往討論秦征南越,經常籠統(tǒng)地說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這個認識遺漏掉很多東西,也掩蓋了很多東西。中國是歷史積淀而成的,不是天然抽象的東西,它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雄偉遼闊的規(guī)模,是經歷了過許多歷史腳步的?;仡櫰渲嘘P鍵的歷史腳步,能提供當下的啟發(fā)。秦王固是千古一帝,但王朝南北疆界對他的意義是完全不同的。五嶺以南是南蠻之地,部落社群散漫,沒有侵略性,構不成對北方強鄰的威脅,與北地匈奴完全不在一個重量級。但秦王依然發(fā)令征伐,有國家本性的因素,也有他個人心理的原因。秦征南越完全印證了恩格斯關于惡是世界歷史發(fā)展的杠桿的說法。

當我登上嶺南之巔貓兒山的時候,還不覺得討論秦征南越有意思,但再查閱資料時才發(fā)現,壓根兒沒有中國學人正兒八經地討論這段歷史,尤其是沒有有分量的著作。一般都把它看成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的尾聲,或者南越國歷史的插曲。但我認為有價值的歷史觀察既要關注秦為什么發(fā)動征伐,又要關注秦怎么投放它的力量。有這個視點這段歷史就能呈現與先前不同的面目。關注歷史一定要關注人類歷史里面殘酷的那些東西,不能用贊美或歌頌掩蓋它的殘酷,不能用譴責替代對真相的揭示。首先要面對事實,秦王朝確確實實擴張到這邊來,但王朝的征伐也給百姓帶來正面的作用。應該承認,擴張確實會帶來正面的作用,就像我們在殖民歷史里看到的一樣。殖民固然存在血淚的一面,但也有另一面。所以問題不在于道義和價值,而在于實際的歷史后果?;仡欉@段歷史,能夠發(fā)掘它可能對人類的文明做出的正面貢獻。這是中國文化的潛在力量。南越的征服者主動采取政治和文化的融合措施,與西方現代殖民者采取的壓制和隔離的方式完全不同。雖然同為擴張和投放力量,但卻能加速本土和外來的融合,減少社會矛盾和殘酷的沖突。比起西方國家殖民擴張的殘酷,秦之征南越是中國歷史傳統(tǒng)里獨有而溫和的政治和文化的綏靖。

歷史已經消失在塵封之中,它的意義在于后來者的不斷發(fā)掘。因為發(fā)掘就是重新敘述,而重新敘述有可能把它有價值的那些東西光大出來、發(fā)揚出來。這樣有可能在當下的實踐中產生啟發(fā),對別人或會產生一丁點兒作用。書寫歷史就是一個不斷敘述的過程。當然不同的人會光大不同的東西,由此產生分歧和爭議。這就要看你站在什么立場,光大什么東西。關注歷史要站在良知的角度,光大那些有價值的東西。

我本粵人,而秦始皇征的又是南越,這大概就是讓人產生我是不是出于桑梓情懷“指染”地方文史研究的印象。其實我就算不是廣東人,大概也會走到關注秦征南越的地步。我寫這本書更真實的心情是解剖一只麻雀,弄明白一些道理。當然我也覺得能為地方做件事是好的,為地方文化出力這也是中國文化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每個人都出生成長于小地方,后來逐漸脫離了鄉(xiāng)土,投身于更大的平臺,如果機緣巧合能為本鄉(xiāng)本土做事,當然順理成章。但我知道這個題目竟然沒有中國學人站出來,只有一個法國的“漢學家”在夸夸其談,當然有點生氣,也有點兒鄉(xiāng)土情緒,就像看到有人被欺負,于是就拔刀相助一下,也是很自然的吧。實際上我是一個沒有什么鄉(xiāng)土觀念的人,很難理解鄉(xiāng)愁到底是什么,也一直認為鄉(xiāng)愁是一種沒有什么厚度的情感。因為我從小就過慣了說走就走的生活,有的地方待的時間長,有的地方時間短,但都如白駒過隙,難以產生基于在地的深厚情感。當然如果別人認為這本探討中原政治文化南漸第一步的書無意中為地方文化增添了什么,我是不會反對的。

傅:

作為20世紀諸多風云的親歷者和思想者,您始終有忍不住的“當代關懷”,如《醉論風雨六十年》。這是當代思想史的一本奇書,從最初網絡流行到成書,一時蔚為大觀。然其思想鋒芒、意義和價值仍未得到應有的評價和發(fā)掘。您能談談這本書嗎?

林:

社會處于思想活躍的時期,假設三人談話的方式來寫作是比較有利的,因為能夠表達出各方的各自狀態(tài)。我最早看到這種形式的文本是伽利略的《關于托勒密和哥白尼兩大世界體系的對話》。伽利略生活在文藝復興差不多由盛到衰的時期,科學已漸成氣候,但與梵蒂岡的一套體系有非常大的沖突。他贊同哥白尼但不能明說,明說了就可能步布魯諾的后塵,他沒有那么勇敢。于是就寫了這本假手三個人的談話的書。人文社科的道理比實驗科學不同,很可能沒有最終真理的定案,社會思潮就像鐘擺,你沒法說左邊合理還是右邊合理,或者只能擺向左邊不能擺向右邊,我只能看到它不停地擺動。如果要討論任意一邊的合理性的話,就一定得結合具體情形。毛澤東把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當作馬克思主義的活靈魂,就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能抽象地說是非對錯。作為一個原則,它可能是兩邊長存、共存的一個東西,我覺得會長存的。

由于有這樣的認知,三人談的修辭形式也是非常適合表現的。日本明治時期的中江兆民也有一本《三醉人經綸問答》。他講的是“經綸”,我就沒有這樣的企圖。我只想表達我的所想,說徘徊也好,說猶豫也好,反正就是一個觀察者的狀態(tài)。于是就假借三醉人之口。孔夫子一直教導我們,“行有余力,則以學文”,我寫這本小書也是出于如此心情。窮研學問多年,積累到一定程度,相當于“行有余力”了,于是就學起文來。這本小書就是“學文”的見證。專業(yè)做到一定程度,突然有些其他想法,不是專業(yè)的框架所能容納的,其實就不妨著手,即使逸出格外、在框架之外都不妨礙,作為曾經的彷徨、曾經的動搖、曾經的琢磨不定的記錄,留不下來就讓它灰飛煙滅,本無所謂。

傅:

這本書面世至今,又過了二十年了,您對當時的觀察有沒有需要補充的或者調整的?

林:

中國走上改革開放、國家富強的康莊大道當然不是從近二十年開始,但中國國家力量的急速壯大確實是近二十年的事。2000年中國加入世貿,這是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如今中國在全球經濟和政治的分量舉足輕重,這種形移勢易終將使中國和中國以外的世界在未來構成什么樣的關系,這是一個非常有趣和重要的觀測點。加上這個問題存在歷史和現實因素的疊加,使得問題格外復雜和不確定。然而越是復雜和不確定,探討起來就越有意思,對吧?之前三醉人談論的幾個主題,除了有的遣詞欠安妥之外,基本判斷至今仍然看不出有改變的必要。如果三醉人還要開壇論講,聚焦在中國與中國以外的世界的關系,我相信將是他們感興趣的。世道的更替常出于意料之外,很多當時看毫無著手處,預感數十百年之后才會出現的事情,忽然數年之間就來到面前,思想措手不及,理論無從應對,眼前更手忙腳亂。不過今后我們都要習慣類似的情形。中華民族經歷各種考驗,曾經很好地適應漫長的農耕時代,也一定能通過各種“大考”,適應多變的工業(yè)科技時代。

傅:

最后,請老師說一說,您覺得哪幾本書特別好,譬如說“青年必讀書”,哈哈……

林:

我真的被你問倒了。

學習文史,必讀書是很多的,說這不說那,就顧此失彼或重此輕彼,說多了,變成勾書單,沒啥意思。經典都在,不用一一列舉。讓“大人物”傳授青年人幾本必讀書是“五四”時期傳下來的套路。我今天就被你套住了。

這樣吧,我說幾篇我心目中認為屬于范文級的好論文,聊以解套。這些論文我曾經在一個講座中推薦給學生,考慮到他們反正要學寫論文,盡管不一定是這些論文所涉的領域,但知道啥是應當追求的好論文,閑時拿來讀一讀,明白如何形成自己的問題意識,知道怎樣去努力,也是一樁能起點作用的事情吧。它們是:陳寅恪《論韓愈》,譚其驤《何以黃河在東漢以后會出現一個長期安流的局面》,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李澤厚《孔子再評價》,錢鍾書《詩可以怨》。陳寅恪的論文發(fā)表于新中國成立之初的50年代,譚其驤的論文發(fā)表于60年代,竺可楨的論文發(fā)表于“文革”中,李澤厚和錢鍾書的論文均發(fā)表于1980年。這說明環(huán)境、學術生態(tài)固然重要,但不是決定性的。人追求真理的熱情和專注總是可以突破環(huán)境的制約的。

长沙市| 翁牛特旗| 嘉黎县| 博白县| 阿拉尔市| 呈贡县| 马龙县| 山西省| 桃源县| 天镇县| 洞口县| 手游| 洪洞县| 和平县| 万源市| 宝兴县| 会同县| 犍为县| 皋兰县| 霸州市| 兴城市| 文成县| 通州区| 石景山区| 资阳市| 平湖市| 军事| 金堂县| 海安县| 安岳县| 介休市| 金阳县| 天台县| 五指山市| 万年县| 永胜县| 清徐县| 婺源县| 江陵县| 小金县| 敦煌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