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 年,楊振寧到華中科技大學演講,當主持人介紹楊振寧于1957 年獲諾貝爾物理學獎時,他立即插了一句:“那時我持的是中國護照!”在獲諾貝爾獎時他是中國人,這是他永遠感到自豪的地方;同時他也殷切希望人們千萬不能忘記這件事。
青年時期的楊振寧像留學的眾多中國學者一樣,原準備在美國學成以后即回國工作,報效祖國。但是由于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美國總統(tǒng)下令,所有獲得博士學位以上的華裔理工博士一律不準返回中國,于是楊振寧的回國問題就一時無法實現(xiàn)。到了后來,由于研究工作的深入,他逐漸適應了美國的生活,加之娶妻生子,就有了把家安在美國的想法。但對于加入美國籍,他一直痛苦地斗爭著,不愿輕易作出這個決定。
雖然楊振寧的歸意逐漸隱去,但他和家庭的關(guān)系仍是非常緊密的。他曾經(jīng)對傳記作家江才健說,他從小成長在一個非常穩(wěn)定而有著豐富感情的家庭環(huán)境里,這對于他的人生觀、對于他做人的態(tài)度,都產(chǎn)生了積極正面而深遠的影響。他認為,自己深受中國傳統(tǒng)人倫觀念影響,而這種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最好的一部分,對于他后來面對不同文化和環(huán)境的挑戰(zhàn),也帶來一個強大的穩(wěn)定作用。
1949年5月25日,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前5個月,上海解放了,這時楊振寧還在芝加哥大學,正是想到普林斯頓高等研究所去的時候,這時他當然十分掛牽上海的家人。猶豫了好幾天之后,他給父母發(fā)了一封問平安的電報。使他萬分驚喜的是第二天他就收到了父母的回電,回電只有“平安”兩個字。這給楊振寧帶來了極大的欣慰。他后來在回憶中寫道:
這個經(jīng)歷鼓舞著我,在隨后的歲月中對我起了決定性的影響,包括在中美和解的跡象一經(jīng)顯露我就當機立斷決定訪問中國這件事。
此后由于冷戰(zhàn)延續(xù),中美完全隔絕。在這期間,楊振寧還算比較幸運,能經(jīng)常和家中有信息往來。但是不能親自回家看望日漸衰老的父母,總是他心頭巨大的隱痛。
1957年夏天,楊振寧要到日內(nèi)瓦工作幾個月,這時他雖然還沒有獲得諾貝爾獎,但已經(jīng)成了非常有名的物理學家,而且獲獎呼聲很高。楊振寧抱著試探的心情,給上海家中發(fā)了一封電報,說他將會帶著妻子杜致禮和長子楊光諾到日內(nèi)瓦,希望父親楊武之能夠到日內(nèi)瓦來團聚,見見從未謀面的媳婦和孫子。幸運的是,楊武之很快就獲準到日內(nèi)瓦團聚。楊武之還到北京德勝門外功德林一號看望了還在服刑且從未見過面的親家杜聿明先生。杜聿明給女兒寫了一封家書,托楊武之帶去。6月中旬,楊武之到達日內(nèi)瓦。
這一次團聚,給父子兩人帶來了極大的歡悅。在共同生活的兩個半月中,楊武之開始因為身體不好,有一個星期住在醫(yī)院里。他的身體從任教西南聯(lián)大后期就一直不大好,不過這一次倒是很快就痊愈出院了。在這期間,祖父帶著小孫子常常到美麗如畫的公園散步,其心情之舒暢可想而知。而且那時,雖然國內(nèi)正開始大規(guī)模的政治運動,但國家總體上欣欣向榮、生機勃勃,所以只要有空閑時間,楊武之就會向楊振寧介紹新中國成立以后的新氣象和新事物,還帶著楊振寧到日內(nèi)瓦中國領事館看新聞紀錄影片《廈門大橋》,看到了建造這座大橋時所克服的不能想象的困難。
后來妹妹楊振玉在回憶中寫道:“歡聚的時刻就要過去了,大哥買了一盆終年盛開的非洲紫羅蘭,專門照了相,并在相本上寫上‘永開的花是團圓的象征。父親臨別時寫了兩句話給大哥、致禮留念:‘每飯勿忘親愛永,有生應感國恩宏?!?/p>
8月底,楊武之返回上海。
1960年春天,楊武之和妻子羅孟華一起,經(jīng)蘇聯(lián)、捷克到瑞士日內(nèi)瓦再度同楊振寧見面,這次弟弟楊振平也從美國趕到日內(nèi)瓦。當時中國正在“大躍進”“大煉鋼鐵”“人民公社化”的高潮中,全國經(jīng)濟幾乎處于崩潰邊緣。在這種情況下,楊武之處于很尷尬的境地。他回國后曾對國內(nèi)的幾個孩子說:“我現(xiàn)在很矛盾,國內(nèi)各方面有些失序,我怎能勸說振寧回國來呢?他回國來怎么還能繼續(xù)作研究?但是他老是留在美國,美國政府又老是以中國為敵,我們又都在國內(nèi),長此以往,如何是好?而且,我寫信給周總理時,曾寫過我要介紹新中國的情形給振寧,希望他們毅然回國,可現(xiàn)在中國的研究環(huán)境比美國差太多,生活環(huán)境也不行,我很難啟齒?!?/p>
楊振寧的母親是一位家庭婦女,她不像楊武之那樣復雜多慮,她直截了當?shù)匕呀鼛啄曩I菜買糧食等的實際情況告訴楊振寧。楊武之聽了,回到上海給孩子們說:“我聽了你母親介紹上海的社會生活給你們大哥聽,我非常矛盾,一來你母親接觸的是實際生活,她說的都是事實,但你們母親沒有從長遠看問題,二來可惜的是我不能把我對中國前途的預測完整地說給振寧,并且說服他同我看法一致。”
1962年,楊武之夫婦再次到日內(nèi)瓦與楊振寧、楊振平相聚。這次,數(shù)學大師陳省身也專程隨他們到日內(nèi)瓦看望昔日的老師和師母。這時,國內(nèi)正處于所謂“自然災害”余波的后患之中,營養(yǎng)不良的浮腫病全國泛濫,日常用品如釘子、肥皂、火柴都有如稀世珍寶。楊振寧的母親主持家務,一天三頓飯得由她操辦,她的痛苦感受當然比楊武之更強烈而具體入微。因此羅孟華反對楊振寧回國,她說,振寧回國別說得不到諾貝爾獎,恐怕還會受到政治上的沖擊。楊武之面對當時國內(nèi)的現(xiàn)實,不能不認為羅孟華說得有道理,但他又想到對周總理的承諾,一是勸楊振寧不要去中國臺灣(這點看來可以做到),二是勸他在時機成熟時回到中國大陸(這一點恐怕很難實現(xiàn)了),因此心中甚感內(nèi)疚。
楊振寧后來回憶:
1962年父親、母親和我在日內(nèi)瓦會面,父親向我介紹了新中國的建設和新中國的思想。他的話許多地方我能了解,也有許多地方我不能了解,這樣,就產(chǎn)生了多次的辯論。有一晚我們辯論了很久,最后我說:“您現(xiàn)在所說的和您幾十年以前教我的不一樣。”他說:“你怎么還沒有了解,我正是要告訴你,今天我們要否定許多我從前以為是對的,而實際是錯誤的價值標準?!边@一句話給了我很深的印象。
1997年,楊振寧的父母都已去世,他又一次回憶起在日內(nèi)瓦3次與父親、2次與母親見面的情景:
和父親、母親在日內(nèi)瓦三次見面,對我影響極大。那些年代在美國對中國的實際情形很少知道。三次見面使我體會到了父親和母親對新中國的看法。記得1962年我們住在弗洛瑞莎路,有一個晚上,父親說新中國使中國人真正站起來了;從前不會做一根針,今天可以制造汽車和飛機(那時還沒有制成原子彈,父親也不知道中國已在研制原子彈)。從前常常有水災旱災,動輒死去幾百萬人,今天完全沒有了。從前文盲遍野,今天至少城里面所有小孩都能上學。從前……今天……正說得高興,母親打斷了他的話說:“你不要專講這些。我摸黑起來去買豆腐,排隊站了三個鐘頭,還只能買到兩塊不整齊的,有什么好?”父親很生氣,說她專門扯他的后腿,給兒子錯誤的印象,氣得走進臥室,“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我知道,他們二位的話都有道理,而且二者并不矛盾:國家的誕生好比嬰兒的誕生,只是會有更多的困難,會有更大的痛苦。
楊振平兩次都到日內(nèi)瓦與父親和母親見了面,當然也參與了父親、母親與哥哥的交談,他后來在回憶中談起了這些談話的情形。他寫道:“當時中國需要科學人才,父親希望能爭取已經(jīng)在物理學界成名的大哥回國。大哥雖然非常愿意替中國服務,可是覺得中國當時的情況不利于他的個人的學術(shù)進展?;厝ブ螅蒲泄ぷ骱芸赡苡型F(xiàn)象。他才40歲,如果繼續(xù)在美國作研究,將來對中國的作用和增進中美科學界的關(guān)系恐怕會更有效。父親對兒子的看法也覺得有道理。因此他心理上有矛盾,他和大哥曾經(jīng)有多次辯論。終于父親沒能說服大哥。”
1964年春天,楊振寧終于決定加入美國國籍,這是他在十多年痛苦思考后作的痛苦決定。1982年,在加入美國國籍已經(jīng)18年之后,楊振寧仍然心情沉重地寫道:
從1945年至1964年,我在美國已經(jīng)生活了19年,包括了我成年的大部分時光。然而,決定申請入美國國籍并不容易。我猜想,從大多數(shù)國家來的許多移民也有同類的問題。但是對一個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成長的人,作這樣的決定尤其不容易。一方面,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根本就沒有長期離開中國移居他國的觀念。遷居別國曾一度被認為是徹底的背叛。另一方面,中國有過輝煌燦爛的文化。她近一百多年來蒙受的屈辱和剝削,在每一個中國人的心靈中都留下了極深的烙印。任何一個中國人都難以忘卻這一百多年的歷史。我父親在1973年故去,之前一直在北京和上海當數(shù)學教授。他曾在芝加哥大學獲得博士學位。他游歷甚廣。但我知道,直到臨終前,對于我放棄故國,他在心底里的一角始終沒有寬恕過我。
1964年底,楊振寧又一次到香港講學,他寫信到上海,希望和家人在香港團聚。這一次團聚,是真正的大團聚,不僅父母親來了,而且二十多年沒見面的弟弟振漢和妹妹振玉也都到香港來了。這真是一次歡快的團聚。
我們也許會記得,那一年的10月16日,中國成功地試爆了一顆原子彈,因此國際上政治氣氛頗有幾分緊張。在楊振寧他們住的百樂酒店房間隔壁,就住著兩個英國的保安人員,說是保護楊振寧,實則是怕楊振寧回到中國。在家人團聚于香港期間,美國駐香港總領事曾經(jīng)多次打電話給楊振寧,說如果他的雙親和弟妹們要到美國去,領事館可以立即為他們辦理好一切手續(xù),然而,楊振寧總是一口拒絕,并且吿訴他們:父母親和弟妹們都要回上海去。
1966年,中國的“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楊振寧隨即和上海的家人失去了聯(lián)系;從10月份開始,楊武之的工資被復旦大學造反派凍結(jié)封存,不準領取,全家僅靠三弟振漢一個人在上海柴油機廠微薄的工資度日,其艱難可想而知。再加上老五振復生病住院,更使得一家生活“屋漏更遭連陰雨”。楊武之只好隔一個月或兩三個月到外灘的中國銀行上海分行開支票,從楊振寧在瑞士一家銀行的存款中取出一些錢,幫助家中渡過難關(guān)。而楊振寧也只能通過父親在支票上的簽字,知道父親仍然健在。
1970年國慶節(jié),有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發(fā)生在天安門:毛澤東邀請著名美國記者斯諾夫婦一起上天安門觀看檢閱。當時斯諾夫婦正在中國訪問。當天的《人民日報》在頭版刊登了毛澤東與這位經(jīng)歷豐富的記者及其夫人在一起的照片。斯諾照片的說明文字是“美國友好人士”。在報紙第一版右上角毛澤東語錄的專用長方形的方框里,是一條醒目的語錄:“全世界人民,包括美國人民,都是我們的朋友。”
后來,毛澤東與這位美國左翼記者在中南海共進早餐的時候?qū)λ怪Z說:尼克松先生無論是以總統(tǒng)的身份還是以旅游者的身份到中國來,都會受到歡迎。此后,毛澤東立即著手準備接待美國當時的國務卿亨利·基辛格。
這些背后的運作,楊武之當然不十分清楚,但從《人民日報》上刊登的消息,他仍然感到了一絲暖意。恰好這年夏天,楊振寧給家人寫了一封信,楊武之居然收到了。信中楊振寧說他在12月將到香港中文大學講學,希望父母和弟妹都來香港團聚,重溫1964年那次美好的日子。那時中國國內(nèi)正是“文化大革命”期間,申辦護照的困難非今日所能想象。最后雖然批準他們?nèi)业较愀廴?,但楊武之?jīng)過一番勞累,竟病倒進了醫(yī)院,無法成行。最后是老三振漢與母親到香港與楊振寧一起度過了春節(jié),老二振平也從美國趕來一起歡聚。楊武之只好在上海由女兒振玉陪伴;后來楊武之在醫(yī)院里病情好轉(zhuǎn),楊振寧得知后心中十分欣慰。更令楊振寧欣慰的是,他發(fā)現(xiàn)美國的政治氣氛已經(jīng)在發(fā)生變化,上臺不久的尼克松總統(tǒng)已經(jīng)開始調(diào)整美國對中國的政策,美國對中國隔離封鎖的政策有了松動。楊武之和楊振寧心中都為這種可喜的變化感到欣慰,楊振寧更相信,不久他也許可以實現(xiàn)他的回國省親夢了。
加入美國籍使楊振寧此后內(nèi)心總有一份內(nèi)疚和苦痛。有一件事我至今仍然記得十分清楚:1996年楊振寧到我任職的華中科技大學演講,當主持人介紹楊振寧于1957年獲諾貝爾物理學獎時,他立即插了一句“那時我持的是中國護照!”那意思分明是說,在獲諾貝爾獎時他是中國人,這是他永遠感到自豪的地方;同時他也殷切希望人們千萬不能忘記這件事。當時在場的學生、教師立即報以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本來那次我想送一本我主編的《諾貝爾獎獲獎者辭典》給楊振寧,但是因為他的這句話我不敢送了,因為在附錄“獲獎者國籍統(tǒng)計”一欄中,我將楊振寧教授放到美國欄中了。
(摘自商務印書館《楊振寧傳》??? 作者:楊建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