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1
在見到伍映方之前,我對黑陶一無所知,對靖窯更是一無所知。這些年雖然跟著朋友學喝茶,也學著欣賞茶器,耳朵里灌進幾個詞,比如紫砂,比如龍泉,比如汝窯,比如柴燒,等等,但僅僅是詞匯而已,從沒深入了解過,更沒有切身感受。
所以,當我來到靖安,走進伍氏靖窯時,人依然是懵懂的。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靖窯,在入門處,看到“伍氏靖窯”四個大字,并不明白它意味著什么。即使跟著眾人看了一圈兒作品下來,贊美歸贊美,心里還是懵懂的,飄忽的,沒留下太深的刻痕。
但是,當我們坐下來,和靖窯主人伍映方先生面對面時,我卻猛然被打動了,被他的一雙眼睛打動了,準確地說,是眼神。我發(fā)現(xiàn)在整個交流過程中,無論是別人說話,還是他自己說話,他的眼神都是凝聚的,沉靜的,從不東張西望,或者掃來掃去。雖然面帶微笑,一雙眼卻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某處,似乎那里有我們看不到、只有他能看到的東西。細細琢磨,那眼神里有深邃、堅韌、執(zhí)著,有內(nèi)斂、寧靜、思索,有謙遜、感恩、平和,還有激情、夢想、靈動。
這樣的眼神,該怎么形容呢?
也許只能用黑陶來形容。
2
我試著走進黑陶的歷史,才知道它是如此悠遠漫長。
陶器幾乎是與人類共生的,從目前的考古發(fā)現(xiàn),至少已有兩萬年的歷史了。而黑陶,出現(xiàn)得也相當早,大約在中國的新石器時代。詞典上說:表里、胎質(zhì)均呈黑色的陶器,稱為黑陶。由于黑陶制作技術(shù)復(fù)雜,燒制難度大,已失傳三千多年。最早出土發(fā)現(xiàn)的黑陶,是山東章區(qū)龍山鎮(zhèn)的蛋殼陶,之后考古學家們不斷發(fā)現(xiàn),黑陶的遺存星羅棋布,從長江流域、黃河流域到遼河流域,幾乎遍布中國的各個省份。
這其中就包括江西,江西的靖安,靖安的老虎墩。
2010年10月,靖安的老虎墩遺址,出土了一件令考古專家驚喜萬分的文物—蛋殼黑陶觚。這一黑陶器物距今已有4500年,被國際考古界譽為“四千年前地球文明最精致之制作”。它胎質(zhì)細膩,胎體極薄,表面還抹有一層薄薄的黑衣,胎體厚度僅1毫米左右。故以蛋殼喻之??梢哉f,這個黑陶觚代表了江西新石器晚期陶器制作的最高水平。它與山東龍山的蛋殼黑陶觚,同屬于新石器時代之物,其制作之精致,考古研究價值之高,二者也是相當?shù)摹?/p>
很快,靖安高湖老虎墩遺址,就被定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是江西境內(nèi)繼萬年縣仙人洞遺址后又一重要的史前文化遺址。
這一發(fā)現(xiàn),不僅震驚了考古界,也震驚了伍映方。
當伍映方面對那一尊尊“薄如紙、硬如瓷、聲如磬、亮如漆”的蛋殼黑陶觚時,不僅僅是震撼,還有激動,還有自豪,還有欽佩,還有羨慕。那么精良的制作,那么優(yōu)美的線條,那么明亮的色澤,那么規(guī)整的造型,即使在具有先進設(shè)備和成熟制陶技藝的今天,也難以完全復(fù)制。他簡直無法想象,幾千年前的陶藝同行,幾千年前的靖安人,是怎樣靠一雙手燒制出來的。
在震撼敬佩之后,他的“野心”怦然萌動:我要解開這個謎團;我要向古人學習,也用靖安本地的原材料,也用純手工制作,也用柴窯燒制,來恢復(fù)黑陶制作技藝,原封原樣地復(fù)制出老虎墩蛋殼黑陶觚來;我要讓黑陶的色澤之美、造型之美、裝飾之美,在中國重放異彩。
雄心勃勃這個詞,對那時的伍映方是很合適的。讓他的雙眼閃耀著激情和夢想的光芒。
3
我們都知道,但凡能在某個領(lǐng)域做出非凡成就的人,無一不源于熱愛。熱愛是最好的老師。而伍映方對陶器的熱愛,是源于血液。這種愛對他來說,不止是老師,還是性命。
伍映方的父親就是一位陶藝人,從事傳統(tǒng)陶瓷制作長達六十余年。再往前說,他父親的父親,他父親的爺爺,都是陶瓷手藝人。他們伍家,算得上是陶藝世家了,大約從明朝起,就開始了制作陶瓷的生涯。
當然,伍映方受到的直接影響,來自父親。
父親伍先崇,湖南婁底新化人,十三歲學藝,心靈手巧,制陶的工序樣樣精通,先后在婁底、懷化等多家陶瓷廠擔任技術(shù)骨干。后來成家,有了孩子。因工作太忙,他就把伍映方他們兄妹三個,交給鄉(xiāng)下的母親撫養(yǎng)。
伍映方三歲那年,鄉(xiāng)下傳聞要發(fā)生大地震,一時間人心惶惶,奶奶非常擔心,連忙發(fā)電報給他們的父親,讓他趕緊把孫子接走,免得遭遇大災(zāi)斷了后。父親沒辦法,只好將7歲的老大和3歲的老小帶到陶瓷廠。到廠里后,7歲的哥哥上學去了,3歲的他只能跟著父親去上班。
他就這樣開始了與陶藝的緣分。
在滿是大人的世界里,伍映方絲毫不感到無聊,因為那里有好玩兒的泥巴,有靈動的火焰,那些泥巴和坯胎讓他感到親切,那窯里的火讓他興奮。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里的泥巴和鄉(xiāng)下的泥巴不一樣,這里的泥巴遇見火時,就會變成漂亮的陶器瓷器。這讓他非常著迷。他每天樂此不疲地捏泥巴,一雙小手在與泥巴的親密接觸中,變得靈動巧妙。到六七歲時,他已經(jīng)會拉坯陶罐了。
他還很喜歡看窯火。每次工人給窯點火的時候,都會舉行儀式祭拜窯神,擺上一些好吃的。開始,他是為了那些好吃的跑去看,后來便迷上了窯里的火焰。他發(fā)現(xiàn)那火焰可以讓泥巴發(fā)生奇跡。
他看到自己的父親,可以通過肉眼來判斷窯火的溫度。是六百度,還是八百度,一說一個準,讓他很是佩服。他跟在父親屁股后面廝混了一段時間后,竟然也可以對窯火的溫度說出個八九不離十了。工友們夸他是最小的窯火師。
后來,到了讀書年齡,他不得不離開泥巴的世界進入學堂,一路讀書,讀到高中,但他心里,一刻也沒停止對陶器的念想。一有空他就會去父親的廠里轉(zhuǎn)悠。他是那么喜歡那些泥巴,熱愛那些燃著烈焰的窯,熱愛那些燒制出來的陶器。
就在他讀高二時,家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江西靖安縣香田鄉(xiāng)政府為了改進并提高本鄉(xiāng)的陶瓷廠工藝技術(shù),將他的父親伍先崇,作為技術(shù)人才,引進到了香田陶瓷廠。我必須說,這個鄉(xiāng)政府很有遠見和魄力。一年后,香田陶瓷廠的產(chǎn)品質(zhì)量顯著提升,政府便提出讓他們?nèi)疫w到靖安。
當時靖安雖然有悠久的陶藝史,卻一直沒出現(xiàn)有影響的窯口,政府很希望通過這一舉措改變現(xiàn)狀。父親同意了,他帶著自己過硬的技術(shù)和全家老小,從湖南遷徙到了江西靖安。
4
一到靖安,伍映方就正式向父親提出了學習制作陶器的想法。一來,他看到父親接下了讓靖窯重放異彩的艱巨任務(wù),想?yún)⑴c其中;二來,當時他們家孩子多,經(jīng)濟拮據(jù),他也想分擔。
他對父親說,我要跟你學制陶器,我要和你一起干。
起初父親堅決不同意。父親覺得,自己一輩子就是個手藝人,兒子不應(yīng)再做手藝人了。若去讀大學,畢業(yè)后謀個公職,那不是比手藝人更榮耀更體面嗎?但伍映方說,我讀大學,你們壓力更大。父親說,你只要考上了,我砸鍋賣鐵都會供你。伍映方說,如果你非要我上大學,那等我畢業(yè)了,還是要回來跟你學陶。與其浪費四年時間去學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專業(yè),不如讓我從現(xiàn)在就開始跟你學習制陶。
父親沉思良久,終于說,好吧,你想清楚了,如果真的要跟我學,就必須學好,學出個樣子來,不能給我丟臉。
父親的這幾句重話,非但沒讓伍映方退縮,反而更激發(fā)了他的干勁兒。他發(fā)愿一定要學出個樣子來,不但不給父親丟臉,還要爭光。
他眼里那種堅韌的光,就是從那時開始閃現(xiàn)的。
此后,伍映方全身心地走進了陶瓷世界。他用十年時間,從父親那里學到了傳統(tǒng)陶瓷制作的各項技能,點點滴滴都不漏。而立之年,他已經(jīng)把自己鍛造成一個合格的陶藝師了。陶瓷制作的十八般武藝,七十二道工序,攣窯,淘土,拉坯,成形,裝飾,上釉,燒制,他全都熟練掌握,操作自如了。用他朋友的話說,你只要給他一盒火柴,把他放到山上去,他就能創(chuàng)作出陶瓷作品來。
伍映方徜徉在陶瓷的世界里,嘗試制作各種各樣的器皿。紫砂,紅陶,白瓷,青花,各種顏色的釉瓷,一一試過。他也全國各地去跑,景德鎮(zhèn),宜興,山東,福建,浙江,有好窯的地方一一看過。各種技法,各種器形,也都一一學過。他的技藝提高很快,做出來的陶瓷也很受歡迎。
照理說,他可以就這么走下去了,制作大量精美的陶瓷推向市場,獲得經(jīng)濟上的效益,讓全家人的生活得到改善,也讓自己獲得名和利。一切都順理成章。
但不知怎么,伍映方卻感到迷茫,有點兒找不到方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難道就這樣和大家一樣,去做一些適應(yīng)市場的產(chǎn)品,或者去拿幾個獎,評幾個大師頭銜嗎?
他覺得那不是他想要的,不是他的夢想。他不想做工藝品,他要做藝術(shù)品。二者雖然一字之差,在他心里卻是天差地別。
他的眼里閃著夢想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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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的是,在人生的關(guān)鍵時刻,伍映方認識了一位好朋友。這位朋友叫單慶華,是靖安當?shù)氐囊晃还珓?wù)員,喜愛收藏,擅長書法,熱愛陶瓷,還飽覽群書。他們經(jīng)人介紹相識了。幾番交談之后,伍映方發(fā)現(xiàn),單慶華的文化修養(yǎng)、藝術(shù)眼界都非常高,很讓他欽佩。每次與單慶華交談后,他都獲益匪淺。他想,自己讀書不多,正需要這樣一位老師。于是,他表達了想向單慶華學習的愿望,并于2014年正式拜師,從此稱單先生為老師。
一個人,知道自己的不足,正視自己的短處,善于向他人學習,是一種很了不起的品德。難怪在伍映方的眼里,有一種謙遜的光。
單慶華看出了伍映方的迷茫,便提議他靜下心來讀書。他給他推薦了李澤厚先生的《美的歷程》、宗白華先生的《美學散步》,還給他推薦了《論語》《老子》《莊子》《詩經(jīng)》等國學經(jīng)典。他告訴他,一個手藝人,不能僅僅是練手,還要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有了深厚的文化修養(yǎng),有了高雅的審美情趣,才能做出優(yōu)質(zhì)的藝術(shù)作品。
伍映方就在他的陶瓷作坊里讀起書來。
書讀得越多,伍映方越覺得自己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也越覺得自己的作品不理想。當下那些陶器,還遠不是他想要的作品。
直到靖安黑陶出現(xiàn),直到蛋殼黑陶觚出現(xiàn)。
老虎墩出土的蛋殼黑陶觚,極大地震驚了伍映方。
雖然此前他對古陶瓷也有所研究,但主要是在宋代黑釉瓷領(lǐng)域。比如:黑釉油滴、黑釉兔毫、黑釉虎斑玳瑁、黑釉木葉天目剪紙貼花、窯變等等。雖然也有突破,但依然停留在硅酸鹽化工原料配方的層面。面對蛋殼黑陶,他才知道,自己以前的做法不是古法,是現(xiàn)代工藝。
幾千年前的古人,完全是憑柴燒,憑手工,做出了那么精美的蛋殼黑陶觚。
伍映方終于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6
追隨古人,讓幾千年前的古董重放異彩,談何容易。
這時,又一位對伍映方非常重要的人物出現(xiàn)了。他就是當時的靖安縣委書記張龍飛。在單先生和好友楊曉農(nóng)的推薦下,張書記親自走訪了伍氏靖窯。一見面,張書記的一番話就感動了伍映方,或者說,征服了伍映方。
張書記說,我在靖安有六七年了,從縣長到書記,我的腳步踏遍了靖安的山山水水,踏遍了靖安的所有角落,我自以為對靖安再了解不過了。但是,自從東周古墓被挖掘出來,老虎墩遺址的蛋殼黑陶出土,我真是目瞪口呆,原來靖安是一片這么神奇的土地,靖安的文明歷史直接穿越了4500年?,F(xiàn)在,我覺得我對靖安這片土地感到很陌生,似乎啥都沒搞懂,必須得重新認識它了。
接著張書記又說,我希望你放下手上所有的事,去研究蛋殼黑陶,我們一起陪著你做這件事。外圍的事我們來解決,你把所有的時間與精力,都用在古法黑陶技藝的恢復(fù)上,這件事做好了功德無量。它是獨一無二的,是功在千秋的,我們要不支持你,就是犯罪。
張書記所說的外圍的事,是指伍映方遇到的困難和麻煩。伍映方當時很生氣,恨不能一走了之。但是張書記的這番話,徹底驅(qū)散了他心里的霧霾,燒熱了他的心。面對這位有情懷、有高度、敬仰文化的領(lǐng)導(dǎo),面對剛剛出土的精美的蛋殼黑陶觚,伍映方?jīng)Q意死心塌地地留在靖安,把后半輩子都交給黑陶。
張書記說到做到,他在靖安工作期間,一直給予伍映方強有力的支持。而且他自己,也從一個完全不懂陶瓷的人,漸漸變成了半個陶瓷專家,他給伍氏靖窯提出的建議,越來越到位。伍映方覺得張書記不再是個領(lǐng)導(dǎo)了,而是自己的摯友。
張書記調(diào)離靖安時,伍映方忍不住落淚了。張書記說,小伍,離開靖安后,靖安的任何事我都不會再插手了,唯獨黑陶的事我不會放手。人生短暫,做不了多少事,你做的這件事非常有意義,要堅持下去。如果我們這代人整不明白,那么就讓下一代人再接著整。
伍映方在心里發(fā)愿,立誓,我一定要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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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春天,伍映方出發(fā)了,向著夢想出發(fā)。
人們常調(diào)侃說,夢想是美好的,現(xiàn)實是骨感的。誰都知道實現(xiàn)夢想的道路艱辛崎嶇。對伍映方來說,黑陶夢不止是骨感的,還是漫長的,坎坷的,水深火熱的。
最開始,伍映方充滿了信心。他想,幾千年前的古人,在那么簡陋的條件下都能做出來蛋殼黑陶,現(xiàn)在的條件如此之好,自己的手藝也已經(jīng)嫻熟,重新燒制出蛋殼黑陶應(yīng)該問題不大吧?
沒想到真正做起來,才發(fā)現(xiàn)實在是太難了。黑陶制作技藝已斷代了幾千年,沒有任何資料可循。要想復(fù)制成功,只能硬著頭皮不斷做實驗,采用倒推法一步步地走,也就是否定之否定,從一次次的失敗中爬起來。
首先需要攻克的難關(guān)是拉修薄坯。所謂蛋殼黑陶觚,就是薄如蛋殼,最薄處僅0.2mm左右,像是蛋殼里的那層膜。
要拉制出那么薄的坯,就需要配得上它的泥料。靖安雖然有豐富的泥土資源,也需要去尋找。以前他用過的那些泥料,感覺都不夠理想。不同的陶土燒制出來的陶瓷是完全不一樣的。
那些日子,只要不下雨,伍映方就會帶上工具出門,在靖安的山水之中埋頭跋涉,像找金礦一樣尋找最合適的泥料。終于,他在漁橋村挖掘到了一種可塑性強、細膩度高的白膠泥:這種泥料具有較強的黏合性,拉坯過程中張力很強,且不會太黏手,有利于薄胎的制作。他采回這種白膠泥,再按黑陶泥配方,最終制成了比較滿意的泥料。
原料有了,怎樣才能憑一雙手,把它拉成均勻的、蛋殼一樣薄的坯胎?又是一個新的挑戰(zhàn)。伍映方婉拒所有的訪客,將自己關(guān)在工作間里,夜以繼日地苦練拉坯。餓了,妻子將飯送到工作間,困了,就把椅子拼到一起躺一會兒。他像著了魔一般,反反復(fù)復(fù)地拉坯,修坯,再拉坯,再修坯……原本高高的堆放在墻角的泥料,越來越少,而他的手,則越來越巧:由此厚彼薄,到厚薄劃一;厚度由1mm到0.9mm、0.8mm……他不是在拉坯,他是在挑戰(zhàn)極限。
終于,經(jīng)過數(shù)個月的努力,伍映方攻下了拉坯這道難關(guān),他可以嫻熟地拉出1mm以內(nèi)的薄胎了,最薄處僅0.2mm。
接踵而來的難關(guān)是,怎么把那薄如蛋殼的坯胎,裝進窯里。
懂行的人都知道,把薄薄的坯胎放進匣缽,再放入柴窯內(nèi)不同的位置,其技術(shù)難度不亞于修拉薄胎。移動中哪怕身體有輕微的抖動,那薄如蛋殼的坯體都可能裂開,就算裂頭發(fā)絲那么細的縫,坯胎也報廢了,前功盡棄。
為防止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伍映方摸索出一套獨特的呼吸法,他稱之為屏息靜氣法。他以這樣的呼吸,再配以身輕如燕的步伐,才能把蛋殼黑陶坯胎,完整無瑕地放入柴窯內(nèi)。
然后,就剩最后一個難題了,也是最難的難題了:燒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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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這種外行人來說,覺得找泥料是難的,拉坯是更難的,相比較,最后的燒制應(yīng)該簡單一些了吧?好比我們包餃子,調(diào)餡兒和包不是最考技術(shù)的嗎?至于煮餃子,不是簡單很多嗎?
其實完全不一樣,完全是兩碼事。在制陶上,燒制才是最難的,才是重中之重,才是決定成敗的關(guān)鍵。
經(jīng)過幾十年苦練,伍映方對窯火風向和溫度的把握,已經(jīng)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俗話說“三年出一個狀元,十年出一個窯火師”,可見掌握窯火的溫度多么不易,溫度相差幾度,時間相差幾分,燒出來的作品就完全不同。
而柴燒,就更難了。其火候的把握,全靠人的判斷。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燃料越來越多樣化,除了煤燒之外,電和氣也日益廣泛地運用在了燒制陶瓷上。用電和氣燒制陶瓷,可以通過電子設(shè)備精確控制溫度,什么時間都可以燒,燒到多少度也方便把握。但燒制出來的陶瓷制品,與古人的陶藝相比,就差那么點味道了。在高倍顯微鏡下察看,電燒、氣燒的和柴燒的作品完全不同。柴燒的作品天然生動,氣泡如同孩子們吹的泡泡一樣可愛。
伍氏家族的幾代制陶人都一直堅持柴燒,伍映方也一直堅守初衷。很多人都勸他改用電燒或是氣燒,出品率高,沒那么辛苦,也不愁賣不出去??晌橛撤街皇切π?,毫不動心。他明白,柴燒不確定的氣氛,以及劇烈的升降溫,對釉面及坯體產(chǎn)生影響而燒成的作品,其溫潤、內(nèi)斂、自然之美,是升降溫相對恒定的電氣窯無法達到的,特別是瞬間產(chǎn)生的特殊窯變,非柴窯燒成不可。他覺得從自己手上做出的陶器,即使不是藝術(shù)品是工藝品,也要干干凈凈,純粹天然。
更何況在他心中,那團火是那樣的迷人,那樣的神奇。不僅是燃燒薪柴,更是人與窯的對話、火與土的共舞。柴燒作品擁有的渾厚內(nèi)斂的質(zhì)感,其“火痕”與“灰釉”所構(gòu)成的自然美妙的紋路,是人工永遠無法達到的。
我忽然意識到,伍映方眼里的光亮,就有柴燒的火光。或者說,他長期專注地看窯火,那火光已落入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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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燒得先有柴窯,得自己攣窯。
我在伍氏靖窯,第一次聽說了“攣窯”這個詞。攣,我查了漢語詞典,單字只是手腳彎曲不能伸開的意思。但和“窯”組成詞組“攣窯”,就是一個專有名詞了。攣窯,通俗地說就是筑窯,砌窯。
攣窯是個技術(shù)含量很高的手藝,甚至高到要有一個專有詞匯。古時候的攣窯技術(shù)傳子不傳女,僅此也可見其分量。伍氏靖窯現(xiàn)在擁有兩座蛋形龍窯,一座長36米,有12個窯包,另外一座長9米,都是伍映方和他父親的作品。
我有幸參觀了其中那座大龍窯。
說實話,若不了解攣窯的難度,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外觀看上去就像是一條長長的起伏的黃土堆。實際上,卻藏有各種玄機。
簡單地說,要先選好地方,窯址需要一定的坡度,還需要注意風向。然后要備好窯磚,窯磚要用那種耐高溫的黏土制作。
攣窯全部是手工操作,不借助任何工具。即使高到五六米的煙窗,也不用模板和吊線,就是憑攣窯人的經(jīng)驗和感覺。最難的是頂部的拱形,我真無法想象,就靠那些磚頭泥巴,是怎么做出拱形的,怎么支撐的。
伍映方和他的父親,父子二人,一天一天,一腳一腳,一手一手,先經(jīng)過踩煉、成型、晾曬、燒煉等工序,制成一塊塊窯磚,再經(jīng)反復(fù)試驗,終于砌成了在構(gòu)造、砌筑技術(shù)、裝燒工藝等方面都十分合理的“靖窯蛋型龍窯”。耗時一年多。
他們這個龍窯,集中吸取了傳統(tǒng)龍窯的優(yōu)點,蛋型窯的優(yōu)點以及登窯的優(yōu)點于一身,其燒制溫度可達1350℃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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坯胎有了,龍窯有了,薪柴也備好了。
最后一關(guān)就是燒窯了。
柴燒一窯,通常需要60個小時左右,期間需要燒窯人不眠不休,輪班投柴,加柴的速度和方式、薪柴的種類、氣候的狀況、空氣的進入量、窯內(nèi)的氣氛等細微因素,都會影響窯內(nèi)作品的色澤變化。哪怕投柴不得當,不能完全燃燒,冒黑煙,也是不行的。每一步都需要體力加腦力。
曾數(shù)次參與伍氏靖窯燒窯的單先生說,只要窯火一點燃,伍映方的全部生活就轉(zhuǎn)移到了窯邊,或者說,他的整個魂都附在了窯上。連續(xù)數(shù)十個小時不眠不休,隨時掌握各個窯室的火候。溜火,緊火,歇火,不允許出一絲差錯。哪怕疏忽了一捆柴,也可能會讓整個窯內(nèi)的作品毀于一旦。夏日是成群的蚊蟲圍攻,冬天是刺骨的寒風圍剿。雙眼熬得通紅,布滿血絲,皮膚也是嚴重失水,干燥得嚇人。
但這些對伍映方來說,都可以忽略不計。他的全部身心都在黑色陶瓷上。從攣窯拉坯到燒制,九九八十一道坎,已經(jīng)一路艱辛地走過來了,就看這最后一關(guā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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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滿懷的期待,卻一次次地落空了。
最開始燒出的幾窯,不但沒有一件黑陶,甚至連一點黑色的影子都沒有。千辛萬苦,全部化為烏有,那種打擊實在是太沉重了。
怎么辦?是繼續(xù)實驗還是放棄?畢竟燒制一窯的成本需要幾十萬元,簡直就是在燒錢。由于他一直埋頭黑陶技藝的研究,沒有走市場,也就是說,只投入,無產(chǎn)出,在啃完老本后,他差不多陷入了身無分文的困境。
伍映方看著自己每次燒窯記錄下來的一沓沓厚厚的數(shù)據(jù),再看看那一窯窯的廢品,內(nèi)心非常糾結(jié)。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放棄,和別人一樣,燒制普通的陶瓷,以他的技術(shù),照樣可以有市場。但若是那樣想,伍映方就不是伍映方了,他不甘,不想妥協(xié)。他不想背離初衷,他要和那個黑黝黝的器物死磕。
在又一個不眠之夜后,他對妻子說,我再燒最后一窯,如果還不成功,我就放棄。
他說這話時,眼里有一種不屈的光。
妻子很賢惠,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他。她點點頭,什么也不用說。
那一年是2013年,伍映方已進入不惑之年,但他依然要為難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和黑陶過不去,燒“最后”一窯。
這最后一窯,是背水一戰(zhàn)。讓他的心撲騰撲騰跳得厲害。他在心里默默祈禱,他真希望古人能跨越幾千年來保佑他。
終于,一件黑色的留著些許白的陶作,呈現(xiàn)在他眼前。他驚喜萬分,自己數(shù)年的努力,總算出現(xiàn)了一線曙光,他終于觸摸到了燒制黑陶的關(guān)鍵點:對泥料的處理和對窯溫的控制。
這最后一窯,成了第一窯,希望的第一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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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伍映方繼續(xù)研究,反復(fù)試燒,漸漸地,一點一滴地,終于摸索到了古人燒制黑陶的真諦,終于掌握了斷代幾千年的技藝,終于用本地泥土加工配比,用天然柴火,燒出了里外全黑、黑度均勻,且質(zhì)樸純粹的黑陶。四千五百年前的蛋殼黑陶觚,重生了。
讓我們以官方文件的口吻,闡述一下這項成果:
伍映方采用靖安本地黏土,全手工制作,柴窯燒制,成功全面地恢復(fù)了老虎墩遺址出土的蛋殼黑陶的古法制作技藝,使斷代三千余年的寶貴技藝重現(xiàn)于世,具有很高的傳承價值、文化價值、藝術(shù)價值與經(jīng)濟價值。2018年,該技法成功申報為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經(jīng)江西省檢測中心檢測,伍氏靖窯的黑陶產(chǎn)品,不含任何對人體有害的物質(zhì),且含有活性碳元素,作為實用器皿能起到凈化水質(zhì),吸附重金屬,防止輻射等功效。2019年,伍氏靖窯的黑陶,被江西省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列為江西省地方標準。
再讓我們用單慶華先生的話,來說說伍映方燒制的黑陶。他說,伍映方燒制出的蛋殼黑陶,還原了老虎墩發(fā)掘出土的4500多年前的黑陶觚,此舉可謂石破天驚。第一,他采用的是柴燒,火候高達900℃以上,最高達1250℃,成功破解了溫度超過900℃就燒制不成黑色陶瓷的千古困局;第二,他不上釉,純粹靠泥坯,創(chuàng)造性地燒制成功了胎體全黑的素胎黑瓷。這是奇跡,是改變陶瓷世界的奇跡。
是的,伍映方最早用化工原料添加法,也燒出了純黑色的黑陶,但他不滿意,砸碎作品,從頭開始。通過反復(fù)試驗,他又用有煙煤煙熏法,燒出了里外全黑的黑陶。但深入研究后,他再次推翻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在黑釉瓷木葉天目、剪紙貼花、虎斑玳瑁、兔毫窯變、油滴等品種的古法恢復(fù)過程中,他同樣走過了漫長的倒推過程。他認為,只要有現(xiàn)代工業(yè)材料的加入,就不是古法制作,包括有煙煤。其一,人類運用煤炭的歷史只有2700余年,而蛋殼黑陶觚是4500年前的;其二,有煙煤在加熱過程中會釋放大量的重金屬及有害金屬,滲入到坯體中,作為食用器不安全。只有用純天然泥料、手工制作、柴窯燒制,才是真正的古法。
由于這些名貴的黑釉瓷品種制作技藝已失傳了700多年,沒有任何的資料可參考,他只能硬著頭皮通過實驗來摸索,在實驗的過程中不斷地否定,再否定,直到最后,他用草木灰和泥巴兩種天然材料,解決了黑釉瓷制作的所有問題。這條從復(fù)雜到簡單的路,他整整走了15年。歲月漫漫。
伍映方告訴我,在幾十年黑色陶瓷古法技藝的恢復(fù)創(chuàng)作與實驗過程中,他最大的收獲是對“大道至簡”“道法自然”這兩個詞語的領(lǐng)悟。他說,每種天然材料都有陶瓷的語言,只要不含有害物質(zhì)的天然材料,都是最好的陶瓷材料。
當捧著用古法燒制出來的陶瓷,看到質(zhì)樸渾厚的陶瓷上散發(fā)出天然的色澤時,他終于聆聽到了來自大自然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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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殼黑陶觚等系列黑色陶瓷全面恢復(fù)古法燒制成功后,伍氏靖窯一時聲名鵲起,媒體紛紛上門采訪,業(yè)內(nèi)人士紛紛上門求教,還有很多商家上門訂購,出價頗高。
面對這一切,伍映方絲毫沒有大功告成的感覺,他依然心靜如水,盡可能地婉拒一切與黑色陶瓷研究無關(guān)的事。有人讓他拿他的作品去參加評獎,甚至明確跟他說,你的作品肯定能得金獎,他還是婉拒。他的理想,依然是最樸素的那個,就是有生之年,做出自己滿意的作品,而不是其他。
難怪他的目光里,有沉靜,有內(nèi)斂。
他說,我的父親一輩子兢兢業(yè)業(yè),精益求精,從來不爭名爭利,我也要像父親那樣,拋開一切雜念,做個好工匠。
更何況,他覺得自己還沒有實現(xiàn)最終的夢想。
盡管他成功地恢復(fù)了失傳3000余年的薄胎蛋殼黑陶的古法燒制技藝,恢復(fù)了失傳700多年的多個名貴黑釉瓷古法制作技藝,并創(chuàng)造性地燒出了無釉黑瓷新品種,但他仍覺得自己和古人有著很大的差距。他還需要一步步往前走,還需要不斷完善作品,同時完善自己。
有時他也會感到孤獨,自己的苦苦追求很少有人理解。但更多的時候,他享受這份孤獨。2020年疫情嚴重時,整個靖窯異乎尋常地寧靜,沒有了來自外界的任何打擾。他每天從早到晚,都安安靜靜地待在作坊里,和泥料、火焰對話,和古人對話。他覺得陶瓷的每一個元素,都有自己的語言,甚至每一把火,都有自己的語言。
他要守住干凈的泥,守住柴燒的火,不計辛勞,不計成本,回到藝術(shù)最古樸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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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伍氏靖窯正一天天走向成熟。
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靖窯的黑陶文化,已納入靖安的五色旅游之中,是五色中那厚重的黑。伍氏靖窯,已成為江西省考古研究院的黑瓷研究基地,成為中國本原文化藝術(shù)研究院古法陶瓷的實踐基地。而伍映方個人,先后被評為全國勞動模范、江西省能工巧匠、江西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江西省五一勞動獎?wù)芦@得者……從這些榮譽中,我們可以看到國家和社會對工匠精神的重視,可以看到政府和陶瓷行業(yè)對伍映方不懈追求的肯定。
不過,成為黑陶的非遺傳承人,伍映方還是有很大壓力。怎么傳承下去?僅靠自己顯然是不夠的,必須后繼有人。可是,眼見著很多憑一時熱情前來學習的青年,干了一段時間后耐不住寂寞走了,他非常擔憂。確實,要真正全套掌握黑色陶瓷制作技藝,沒有十來年的功夫是不行的。而極少有年輕人,能心無旁騖地堅持十年。
伍映方只得動員自己的兒子了。
大兒子原本考上了全省林業(yè)系統(tǒng)帶編定向的林校,畢業(yè)后可以直接去林業(yè)局工作。但就在兒子去單位報到前,伍映方和他做了一次長談,像當年父親和他談話一樣。他問了兒子一個尖銳的問題,你去林業(yè)局,能保證自己在十年之內(nèi),成為那個行業(yè)的頂尖人才嗎?如果不能,僅僅作為養(yǎng)家糊口的職業(yè),不如現(xiàn)在就回來跟我學制陶。黑陶的古法技藝需要有人繼承,伍氏靖窯也需要有人繼承。
兒子因從小耳濡目染,也喜歡制陶,聽父親這樣一說,馬上就表示愿意回來跟他學。但伍映方叫他不要立刻回答,再好好想想,想清楚。因為學制陶,繼承古法技藝這件事,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必須點點滴滴地磨煉。不能憑一時熱情,要投入一輩子。一輩子都耐住寂寞,不被外部世界所誘惑。第二天兒子回答說,爸爸我想好了,我跟你學。我愿意一輩子從事陶藝事業(yè)。
現(xiàn)在,大兒子進步很快,已成為縣一級非遺傳承人了。而小兒子,原本就是學的陶瓷藝術(shù)與設(shè)計專業(yè),一畢業(yè),便順理成章地回到靖窯,成為了又一名非遺傳承人。
接下來,伍氏靖窯準備成立研學基地,吸引和培養(yǎng)更多對傳統(tǒng)黑色陶瓷感興趣的人,加入到傳承人的隊伍中來?!拔槭暇父G”那四個字更有力量了,因為后繼有人。這讓伍映方感到踏實。
比他更踏實的,是他的老父親。年近八十的老父親,依然每天都到靖窯來轉(zhuǎn)轉(zhuǎn)。東摸摸,西看看,有時手癢,還忍不住想拉坯,想添一把柴。伍映方不讓他再動手了,要他好好享受生活。他當然很享受,看到兒子孫子都繼承了祖業(yè),并且干出了一番成就,沒人比他更享受了。他每日和老伴兒打打小牌,背誦古詩詞,臉龐如黑陶般閃著幸福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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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來時路,伍映方說,我在制作黑色陶瓷的路上走了三十一年。前十年,是由簡到難,把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微小的技術(shù),每一種方式,都一一學到手。而后二十五年,是由難到簡,是回歸。這回歸的路,走得更艱難,更漫長,至今還在繼續(xù)走著。做得越多,我心里越忐忑,越不敢輕言成功。
伍映方說這話時,眼里滿是謙遜誠懇的光。
單先生說,伍映方從難到簡,就如同從彩陶到黑陶。黑陶的難得,在于它不再追求色彩的艷麗與華美,而是著力于質(zhì)地的精良、器形的多樣與工藝的精湛;黑陶不再張揚喧囂,更注重深邃內(nèi)斂的本質(zhì)。從彩陶到黑陶,不單單是視覺審美的轉(zhuǎn)換,更是精神理念的升華。
大道至簡,道法自然。在伍映方看來,不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研究與創(chuàng)新,才能持久。可以說,每件柴燒作品都是獨一無二的,不管多么精彩,都無法復(fù)制。而每一種天然材料都有陶瓷的語言,作為手藝人最應(yīng)該做的,是如何去讀懂它,駕馭它。
三十多年的制陶經(jīng)歷,讓伍映方總結(jié)出了燒制陶器的三重境界。第一境,有意為之,有意得之。也就是說,想做成那個樣,果然是那個樣。第二境,有意為之,無意得之,即燒出來的作品,超出了自己的預(yù)料。而第三境,是最難得的,即無意為之,無意得之。一切都在不確定中,這種不確定,便有著無窮的魅力,猶如神賜。
伍映方說這話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龐黝黑明亮,閃動著黑陶般的光澤。也許,他已經(jīng)把自己燒制成了黑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