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岫一
摘要:史鐵生創(chuàng)作總是從“真實”出發(fā),直抵人性和內心,探索命運的奧義和生命的終極價值。本文以史鐵生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為中心,分析史鐵生如何在文學寫作中,不斷地尋找生命意義,自覺地尋求闡釋生命本身的方法和途徑。這些都直接關乎他深刻的生命體驗、命運感悟和哲學思辨。這其中蘊藉巨大的思想力量和信念力量。正是這種力量,使得史鐵生的敘述氣正道大,在莊重、肅穆且富于創(chuàng)造力的境界里,實現著他對于生命自覺的、沉實的、具有哲性詩學的審美觀照。
關鍵詞:史鐵生;短篇小說;生命體驗;哲性詩學
一
史鐵生在《雜感三則——權充〈奶奶的星星〉創(chuàng)作談》中寫道:“寫小說時我就常常自警:若是因為礙著什么理論,先就不敢去思考真事,創(chuàng)作就必然要走向末路。”①初看上去,這句話可謂簡潔而決斷。但其中有兩個“關鍵詞”,對于他的創(chuàng)作而言至關重要:一個是“真事”,尊重“真事”是他寫作的初心,他永遠不會因為任何理論而改變其在作品中的真實性;另一個是“思考”,他在“真事”的前面用了“思考”二字,就讓“真事”顯得意味深長。那么,他通過“真事”思考了什么?他又是如何把這些“思考”融入創(chuàng)作中的?王安憶在一篇回憶史鐵生的散文中,記述過一段他演講的現場,他的聲音、語氣使周圍的一切都顯得“虛張聲勢”,“要說史鐵生教育你,就在這地方,那就是,真實?!雹跓o疑,對“真實”的追求,是史鐵生最為難能可貴的品質,這也是他文學創(chuàng)作、文本敘述的本質性訴求。那么,他在從“真事”到“真實”的過程中,又是怎樣通過文本整飭生活,呈現、深入事物的本質或意義層面呢?我以為,這正是探討史鐵生寫作的關鍵所在。其實,從史鐵生整體創(chuàng)作而言,真實貫穿著他所有的文本,他從“真實”出發(fā),直抵人性和內心,探索命運的奧義、生命的終極性價值和意義,構成他文學理想大廈的基石。因此,對于史鐵生而言,寫作本身早已顯示出其非凡意義,以及充滿著哲性、思辨的詩學品質。這里所體現出來的,不僅是史鐵生直面人世、直面人生的磊落和堅毅,而且還有他對世界、對人間萬物的深度理解,無盡的情思里張揚著詩意和智慧的并行不悖,文本中釋放出精神洞開的偉力。在這里,真實確實構成了史鐵生寫作的生命佐證。
1980年代前期,經歷過一段陣痛性思考的寫作者們,大多表現出急于突破種種思想束縛,由內向外發(fā)聲的創(chuàng)作沖動和愿望。對歷史的反思、現實的訴說、情緒的宣泄,都需要文化、文學相互交織的靈魂共鳴,而這一時期的史鐵生,在寫作上則呈現出“向內”表現的樣態(tài)。當其他作家把“真事”與“傷痕”和歷史聯系起來,把“思考”與“反思”和“改革”結合進行文學表述的時候,史鐵生卻選擇用自己的方式,在短篇小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奶奶的星星》《山頂上的傳說》《足球》《命若琴弦》等文本中講述著“不一樣的故事”。他思考生命的過程,從形象、意象和故事出發(fā),一次次地向著精神、心理的真實不斷地拓展、深入,走進生命深處,描摹樸素的內心,因而,史鐵生的文本,體現出一股持續(xù)的、進取的、強大的精神力量。這種力量,不斷通過文本折射出作為作家的史鐵生對生命的敬畏和命運的擔當??梢哉f,從1980年代直到史鐵生辭世,他所有的文字都蘊藉著不一樣的人生風景,發(fā)掘生命內在的淳厚、本真的力量,敘述的背后還隱逸著充滿哲思的超越俗世的靈魂的高蹈。他的許多文本,都呈現出個體生命中殘酷的詩意,極寫生命中積極的、向上的執(zhí)著。這也是史鐵生不同于同時代許多作家的獨特之處。他總是能夠在時代、生活、人性、命運的整體觀照中,呈現出生命本身最值得張揚的靈魂信息,讓想象力與思想一起攀援,超越生命、心理、精神的“殘疾”,傾心敘寫勘察人間和生命本身的寓言。
小說《奶奶的星星》和《山頂上的傳說》,是兩篇具有強烈自傳性的文本,這兩個小說在史鐵生的寫作史上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作品中蘊藉著史鐵生早期對生命、命運的思索和表達。前者講述年輕時候的奶奶,作為大家族的孫媳婦,既要伺候公婆、老公公、老婆婆,還要照顧年幼的小叔子、小姑子,日子辛苦而拮據。后來又因為地主的身份,成為被批斗、改造的對象。這些,都是在爸爸媽媽的簡單回憶中呈現的,奶奶自己從未正面講述,她所有的痛苦都被“你們都趕上了好時候”這句話隱藏起來。爸爸用“歷史”二字,就輕描淡寫地帶過了,而“我”的記憶里,大部分是她那七八年“真正舒心的日子”,以及奶奶告訴他的那些閃著光亮的星星。在這里,奶奶的傷痕是“向內”的,她是真的熱愛新社會的生活,也真心地學習和改造,她一生都用含蓄的愛和寬容包裹著隱忍。這會讓我們想起余華在《活著》的自序中所言:“‘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喊叫,也不是來自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雹勰棠檀碇莻€年代大部分人的生活方式和最真實的生命狀態(tài)。她給予“我”或史鐵生的,是對于死亡、疼痛、善與惡等的最初記憶,這里充滿了活著和忍耐的力量,而她的“星星”,無疑是對傷痕和人性之痛最好的撫慰??梢姡谄接怪锌朔接?,在俗世里騰挪出來,在隱忍、堅守中獲得力量,是史鐵生最基本的敘事選擇。
前面提及,真實是史鐵生的敘事倫理。他擅于在對命運、生命和生活的日常狀態(tài)里,發(fā)掘或淬煉生命存在的理由和人性的品質。因此,超越性即超越自我和現實、存在的羈絆,就成為史鐵生敘事清晰的理性趨向?!渡巾斏系膫髡f》中的“他”,與作者一樣,是非先天性的殘疾,擁有行走、奔跑、跳躍真實記憶的靈魂,卻被困頓在殘疾的軀殼內,苦悶而壓抑。“他”用文學的形式記錄下這些真實的感受,卻又具有諷刺性地成為“他”發(fā)表這篇作品的最大障礙。編輯說“他”應該把這篇小說的基調高昂起來,小說后半部分要讓主人公歷經艱辛追求到他所追求的東西,給人以希望和振奮,但“他”最堅持保留的、認為最真實的也正是這部分。因為在他看來,真實,是一切存在的理由和依據。
“不能改。再說,怎么改?他正是要寫這個不走運的人。改成走運?如果走運就是樂觀和堅強,樂觀和堅強豈不是太簡單的事了嗎?如果樂觀和堅強靠的是走運,那么不走運可怎么辦呢?再說他也忘卻不了什么,艱難的路,每一步都刻骨銘心;他也不佩服靠忘卻維持著樂觀、希望、高昂。改成‘終于追求到了他所追求的東西?什么意思?給人家做保險嗎?——只要你追求就肯定能追求到?”④這段話不僅代表小說中的“他”,也明確地表達出史鐵生的創(chuàng)作立場和人生態(tài)度。他從未想過要借用同情到達虛偽的彼岸,希望、樂觀不是依靠忘卻建立起來的,更何況他也“不愿忘卻”,人們只有敢于、勇于面對真實才能真正地擁有樂觀和希望。“可我們依然不要忘記,史鐵生確實是一名截癱者,他要抵達真實的途徑要比健康人曲折。許多事情,他是以心智去體驗,而不是感官。那么,你就可以了解,史鐵生與這個世界所建立起的真實關系里的含義,他的日常化里的理性的力量?!雹蒿@然,這也是史鐵生精神“思考”的力量?!渡巾斏系膫髡f》是一篇象征性極強的小說,但多年來,它對于史鐵生而言所具有的重要意義卻一直被忽略。它看似是講述愛情的故事,但其實確是一篇不粉飾、不渲染、不夸張、不遮掩,理性地把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感受暴露出來,深入自我心理剖析的完整記錄。這是史鐵生進入不同的人生階段并沉潛其間進行思考的重要標志,也是他重新賦予生命以靈光的起點。而小說中關于這篇小說的“修改”過程,同時也是史鐵生表達、探尋人生價值和意義的過程。
發(fā)表這篇作品的時候,史鐵生剛剛三十出頭。他仿佛是要在短短的幾萬字中,邁入他自己的“不惑”之年。那枚被他看作決定“偶然”命運的硬幣,最終被轉換成延續(xù)生命的燒餅。他接受、承認命運,卻不向命運低頭,從此偶然再無法決定他的命運、左右他的情緒。對于他,活著,平等地活著,歡快地活著,努力、認真地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他坦然地面對自己,真實地書寫苦難、猶疑、彷徨、困惑、矛盾、欲念,也包括甜蜜和歡樂。他寫愛情的欣喜和對于足球的熱愛,寫失戀的苦悶,寫夢想的渺茫。尤其是那篇《足球》,敘寫山子和小剛在夢中奔跑,踢足球,卻總是找不到進入體育場大門的恐慌。但是,他從不寫絕望。不愿與命運、與現實妥協的他,把希望留給了未知,把快樂插入對過程的細微感受之中。山子和小剛在去往體育場的路上,用力地搖車,仍不忘記調侃著二華,而且激動地評論球星,直到小說的結尾,還沒人知道最后他們是否買到另外一張入場票,也沒人知道體育場是否真的存在那些很高很陡的臺階,他們最后是否看了那場球賽??梢?,敬畏生命、不絕望、不向殘酷的命運屈服、向往和憧憬未來,那時就已經成為史鐵生小說的重要主題。
在《山頂上的傳說》中,“他”如同題目一樣,成為了一個“傳說”。也許,山頂上的老人就是“他”,也許是那個姑娘,也許是他們兩個相親相愛地在一起了,也許又是其他的誰。面對命運,只能坦然處之,或者擅于等待,因為一切皆有可能。結局是什么樣早已經不重要了。只要“他上了路,那條路是通到山上的”⑥,這就足夠了。
無疑,奶奶的故事是真實的,那個在愛情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自卑中進退兩難的青年也是真實的?!罢鎸嵉臇|西才有價值。做一個平等的人,才有意思。”⑦當史鐵生接受了命運,就意味著他的心理已經達到和正常人平等的位置,但是,他的思想、精神卻已經遠遠超越他人。胡河清說,命運為史鐵生安排了一個“圈套”。⑧當很多當代作家都精心地設計“敘事的圈套”,樂此不疲地看著讀者在其文本里“鉆來鉆去”的時候,史鐵生正在努力地不被命運的圈套套牢,甚至表現出想要扼住命運的喉嚨的勇氣。當其他作家“游戲”于敘事迷宮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在生命的迷宮中探尋擺脫絕望的出口。他的創(chuàng)作,在這一時期就已能夠正視“生命的陰面”,那個山頂上的“傳說”是對過去最好的掩埋,也是對生命承重的考量,對生命肌理的潛心磨礪,更是無限地讓高潔靈魂延伸的自省,在黑暗中涅槃,以對命運進行抗爭?!叭祟愐凰伎?,上帝就發(fā)笑了。”這句被人們耳熟能詳的傳世諺語,常常用來嘲笑人類的渺小,但我以為,上帝絕對不會對史鐵生的思考發(fā)笑,因為他的思考是真實、是力量。而且,他只做思考少做判定,他把結果依然留給了“上帝”來決定。他早期的作品,與后期作品相比,生命體驗和哲學意蘊雖顯得不夠厚重,但是,我們分明已經體悟到,史鐵生已經洞悉所謂“上帝”的笑聲——他一定是這樣想的:那就笑吧,又能如何呢。這是史鐵生面對生命、命運的達觀和從容,是一次次渴望身心自由的自我放逐。他由此出發(fā)而進行的追問,其思考的價值和意義可想而知。而真實,在這里鑄就了他思考、追問的堅實的精神前提。
二
其實,對于一個生命個體的存在而言,生命本身就是一部深邃的大書,而生死之間,卻有著不可抗拒的屬于自己的那個“過程”。但是,對于史鐵生這樣一位有著自己“寫作之夜”的作家,他對生命、生死、宿命、尊嚴、意義及其過程等等問題的追尋和重新思考,則充滿哲性詩學的意味。他的文字,無不浸潤著反抗“宿命”,保持尊嚴,敬畏生命,直面、抵抗生命中存在的困境,實現生命主體存在價值的執(zhí)著信念。因此,史鐵生文本敘述的意義,就在于他不斷地闡釋生命過程,并在闡釋中完成不竭的思考和追問。特別是,追問及其追問的方式、策略和韌性,以故事、敘述和形象闡釋生命、命運和存在本相,并進入詩學領域,是史鐵生有別于其他當代作家的獨特品質。
“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⑨史鐵生在散文《我與地壇》中如是說。這似乎是他多年來對人生、命運、生命主體力量的種種疑問的深思之后獲得的答案,而這思考的過程,則凝聚成一段段溫情而傷感的文字,悄然刻進了中國當代文學史?!八朗且患槐丶庇谇蟪傻氖?,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這無疑是對生死獨到的詮釋。在史鐵生看來,死是一個“節(jié)日”,是重生的儀式,是生命的洗禮和涅槃。而當一種思考可以超越生死的時候,思想者或寫作主體對存在世界及其自身的缺憾、殘缺,就會做出更為達觀、釋然或自強不息的選擇。因此,文本的思考和呈現,就會消解存在的非理性層面,越出悖論的邊界。因此,史鐵生之所以成為中國當代最令人敬佩、敬畏的作家之一,就在于他能夠將寫作與生命融為一體,用殘缺的軀體表達著最豐富、最深沉的思想。在史鐵生的筆下,總是在描繪一個個不幸的生活故事和一幕幕凄慘的宿命悲劇之后,喚醒一種超越性的生命力量。而這些不幸與悲劇,常常是基于主人公個體的殘疾,可以說,殘疾是史鐵生小說中主人公的主要特征,而殘疾主人公對生命的態(tài)度則投射出作者自身的人生哲思。主人公無法改變自身殘疾的客觀現實,于是將史鐵生的敘述、呈現引向最令人感到沉重的思考空間——如何面對殘疾之后的生活和人生道路,成為主人公和敘事者更為關切的聚焦點。
《來到人間》中的“侏儒癥”女孩,注定要在屈辱中度過一生,她必須面對這個“上天”交給她的事實,盡管她暫時選擇著逃避,盡管她還不知道她永遠無法改變這樣的事實。人生的苦痛原是從出生就開始了的,誰也無法預計生活中隨時會到來的厄運,一個幼小的生命,從一出生就注定煎熬的人生,注定一輩子要克服的痛苦,這是沒有誰愿意看到的存在。在這里,史鐵生深沉地表達著對生命生存困境的態(tài)度:人都有與生俱來、與生俱存的困境,它無休止地困擾著人類,給人的生存帶來苦痛與絕望。面對重重困境,也許只能從內心上、精神上實現超越,并獲取人生的價值和生命的意義。
短篇小說《命若琴弦》,或可視為一部簡潔而浩瀚的生存寓言。模糊的時間背景與突出的宿命觀,使這部小說更加凸顯生命存在價值與命運抗爭的勇氣。作品的開頭,就通過一段景物意象暗示出漫長人生之路的艱澀:“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走著兩個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兩頂發(fā)了黑的草帽起伏攢動,匆匆忙忙,像是隨著一條不安靜的河水在漂流。無所謂從哪兒來,也無所謂到哪去”。⑩在這里,指引著老瞎子不斷地行走在村巷間的是內心的信念——彈斷一千根琴弦就可以看見光明。一千根親手彈斷的琴弦,每一根都是生活的記錄,也是生命磨礪的承載,握緊這一千根琴弦,配上一副藥方,就能獲得光明,就不枉來這世上一遭,顯然,這是擺脫人生苦難的希望。雖然,老瞎子一生沒有看過這個世界,而他的內心是清晰的,他能感悟世界的光景,以另一種方式“看”到人心,體悟存在。當得知封在三弦內,被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藥方原來是一張無字的白紙之后,他的希望破滅,同時也熄滅了內心生活的光亮,活著的理由和意義隨之消失。曾以為一千根親手彈斷的琴弦,可以編制成一幅新生活、新世界的藍圖,可以在接近生命終點時看到自己“活過”的世界——“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為了最后能看一眼世界”11。然而,老瞎子的悲劇宿命,最終還是無法被一千根彈斷的琴弦所改變。
殘疾,帶給這一老一小兩個瞎子日復一日的黑暗,卻在這黑暗中給予他們絲絲縷縷的希望——一張無字的藥方和終將離去的戀人??瞻椎乃幏绞股呦虮M頭,戀人的離去使生活趨于絕望。老瞎子在生命即將終了之時,依然重復著虛妄的希望——將一張無字白紙當作生命的真實的希望,傳續(xù)給年輕的小瞎子。老瞎子再也無法彈完的二百根琴弦,會不會由小瞎子完成?而這個解開絕望謎底的琴弦數目,還會不會逐輩遞增?是否每一次的希望都會燃起無限的動力,朝著光明的方向前行?西西弗斯推動巨石,一次次登上頂峰,又一次次滾下山坡,這是他的悲劇。然而攀登頂峰的途中,每一步都有巨大的希望支撐他,這不就是他悲劇宿命中所閃現的幸福之光么?身體的殘疾和命運的局限,也許或必定帶給生命不可逾越的阻礙,但生命的頑強和偉大,正是在跨越阻礙的過程中充分地顯示出來的。我感到,《命若琴弦》的開篇和結尾,都有意對山巒起伏進行重復性的描繪,這似乎在映射一代代人重復翻越阻礙人生前行的命運。身體的殘疾可以被看見,而有些生命殘疾則是隱藏的——比如命運的局限——它就像是人生之謎。
在另一個短篇小說《一種謎語的幾種簡單的猜法》中,一條最為有趣、神奇的謎語不斷被重復,而它究竟是怎樣的一條謎語,已成為謎題本身——它的謎面就是謎底;自己猜不到,誰也無法告訴你;若是猜到了,就會明白你尚沒有猜到。也許,這則藏在謎題中的謎底,如同睫毛一般近在咫尺卻無從把握。周而復始的提問,使謎題更加神秘。這似乎是主人公對人生、對命運、對生命主體狀態(tài)的反復詰問,是在不同生存狀態(tài)下的反復求索,而這神奇的謎語攜帶著神秘謎底成為永遠的謎題。對生命意義的追問,常常成為人行進中的驅動力,各自沿著各自的命運軌跡探求終極答案,但似乎總是無法得到一個理想的回答,若要解開謎底,只有繼續(xù)探求,繼續(xù)前行。不論正在經歷著什么,不論已經遭遇怎樣的災難,只有解開謎底才能獲得救贖。那么,謎底就是謎題本身嗎?或是那一張藏在琴盒中的白紙?不得而知,而不得而知又似乎是最好的答案,向著這個答案前行,繃緊每一根生命的琴弦,才是對生活的珍視,對生命的敬畏。實際上史鐵生的敘事選擇,無疑是在探尋一個結構——心靈的結構、心靈與世界的同構。盡管它充滿了悖論,但是,世界卻可以與心靈重疊一處,熠熠生輝。
三
無論從命運、人生、人性還是從社會、時代的角度,我們今天來閱讀、思考、闡釋史鐵生,都有著特別的精神和文化意義。尤其是,史鐵生對生命本身的思考,仿佛是自我的一次次思想涅槃,他不斷地在反思中逼問生命、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從“漸悟”到“頓悟”,接近崇高,呈示出對于生命的敬畏。實際上,有關生命、命運以及生死等終極問題的思考,在史鐵生的長篇小說《務虛筆記》《我的丁一之旅》中,有著更為開闊、充分、深邃和辯證的展開。而不能忽略的是,這種“生命闡釋學”,這種對存在意義的叩問和追尋,在他早期的短篇小說里就已埋下了伏筆,并且在幾十年的寫作中,精神的、愛的沉潛在字里行間潛滋暗長,凸顯出一位思想家的情懷。也就是說,從思想到靈魂的維度,史鐵生通過自己的文本,不斷地進行著人生的“長考”,總是將生命的意義作為寫作的新的生長點。
《法學教授及其夫人》,發(fā)表在1979年《當代》第二期,是史鐵生第一篇公開發(fā)表的小說。當時文學的書寫,大多從對歷史的控訴和反思中汲取前行的力量,史鐵生的這篇小說也不例外。他寫出了法學教授及其夫人在特殊歷史時期的心靈顫栗,以及對那個時代的深刻反省。盡管文本敘事的方式,在今天看來稍顯“老派”,而我們今天重讀這篇小說,仍然能感覺到它樸素文字背后的精神、思考力量??梢哉f,這篇小說的藝術價值,遠遠超越了其呈現的語境價值。雖然那時史鐵生還是一個文學新兵,但是他的起筆很高,無論是藝術構思和思想內蘊都值得我們細細玩味。
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名法學教授,他有一個外號叫“之死”。很顯然,史鐵生是在向契訶夫的《小公務員之死》致敬。無疑,這兩篇小說之間,存在著深刻的互文關系。在《小公務員之死》中,切爾維亞科夫對權力的恐懼達到了一種病態(tài)的程度,因為在看戲時打了一個噴嚏,把唾沫星子濺在了將軍頭上,而心里不安,反復道歉,最后竟至于一命嗚呼。史鐵生筆下的法學教授及其夫人,在這一點上則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我看來,他們共同呈現了生命在恐懼之下的存在形態(tài)。在一次斗爭的大會上,教授的夫人,看到原來的學校領導的頭上流血,白發(fā)被染紅,忍不住哭出了眼淚。所謂“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感表達,在那時卻可能被視為對階級敵人的“同情”,這對夫婦也由此惴惴不安,憂心成疾。從這個角度看,史鐵生的寫作似乎未超出契訶夫所設定的界限,他們都在表達和思考人性的異化,以及恐懼在人們內心里留下的陰影。但史鐵生似乎不甘于只是提供一個中國版的“切爾維亞科夫”,他在《法學教授及其夫人》里,還隱藏了更大的思想的“野心”。他把小說的主角設定為一位法學教授,采用了隱蔽的“成長小說”的模式。經歷了妻子的生病、去世以及兒子的入獄,法學教授開始逐漸意識到“法”本身的“吊詭”。誰是人民誰是敵人,是由那些凌駕于法律之上的人說了算。這就讓小說有了更豐富的內涵。也就是說,它不只是在用“疾病的隱喻”來講述一個恐懼和創(chuàng)傷的故事,而是把思考帶到了“法”的面前,什么是“法”?何為正義?如何才能實現正義?這些關于人的存在、關于社會、歷史的“大問題”,將史鐵生同那些簡單書寫傷痕的作家區(qū)別開來,把我們帶入到更本質、也更持久的哲思中去。
實際上,關于文學與法,關于法的本質,卡夫卡也曾有過深入的表達。在他的《審判》中有一個著名的片段《法的門前》。一個鄉(xiāng)下人,想要進入法的大門,但守門人拒絕進入。這名鄉(xiāng)下人一直哀求,但直到生命盡頭,守門人也沒有讓他進入。等鄉(xiāng)下人死了,這道大門也關上了,因為這道大門就是專為鄉(xiāng)下人而開的。德里達就此寫了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章《在法的面前》,對文學的邊界與法的邊界進行了解構,讓人們看到文學與法的非本質性。史鐵生雖然沒有生活在解構主義的潮流里,但歷史自身的荒誕感讓他有了對于“法”的非本質性的思考。不同的是,史鐵生對歷史的正義和生命的價值還有一種建構的渴望。他希望通過像“法學教授”這樣的人的覺醒,去完成新的歷史建構。在小說中,我們看到史鐵生多次使用“一千九百七十六年”這類歷史化的時間標記,就是要把故事講述的時間歷史化為思考與書寫的對象,從而尋找新的起點,去開啟新的歷史面向。
或許是由于自身的殘疾,史鐵生對于人的生命狀態(tài)有一種特殊的敏感,他十分善于抓住具體的生活場景,發(fā)掘和闡釋其背后的存在意義。在小說《午餐半小時》中,史鐵生對“午餐半小時”進行了深描:“半小時午餐時間到了,喘口氣的時間到了,盡情笑罵一陣子的時間也就到了” 12。很顯然,這是從勞動中解放出來的難得瞬間。人們在這樣的“閑暇”里,獲得了一種自由。他們盡情笑罵,那些富于生活質感的對話,實際上構成了他們生活中頗具哲學意義的部分。這簡短的午餐半小時,成了他們幸福哲學的討論會。史鐵生成功利用了小說敘事的假定性。外面汽車急剎車的聲音,啟動了人們關于被撞后如何被賠償的想象。我們看到,這個小小的工廠里,有“八個半”人。所謂的“半個”,是因為有一個“雙腿癱瘓的小伙子”。這是敘述者的解釋,也可以看出史鐵生對自我的戲謔化表達。這里面透示出一種卑微的心態(tài):因為殘疾被取消了完整的“人格”。但在小說中,殘疾顯然不止是一種身體創(chuàng)傷,更是一種具有普遍性的人的存在狀態(tài)。小說中的另外“八個”,也都“別有幽愁暗恨生”。他們或者兒子結婚沒有住房,或者沒有正式工作,或者夫妻分居兩地,或者骨肉分離。這些生活中的悲辛,在午餐半小時里分泌出來,而撫慰的“良藥”則是寄希望于被“紅旗車”撞了,然后索要賠償。史鐵生用一種黑色幽默的方式,把這些小人物的存在狀態(tài)寫了出來。這里既包含著對現實不公的批判,也有一種對生命價值的思考。
存在的本相是什么?存在的不完整值不值得用生命做代價去修補?如果不能怎么辦?這珍貴的“午餐半小時”,由此被賦予超越性的價值,成了史鐵生挖掘和闡發(fā)生命意義的切口,生活在這個切口上既顯現出凡俗的一面,也展示出意義的縱深感。這也構成史鐵生短篇小說的一個核心特點,他總是能夠扎入“真實”的生活土壤中,又不被凡俗的生活表象所遮蔽,始終能在對人間凡俗風景的描摹中,透示出一種深度來,進而讓他的小說兼具詩性與哲思,有了一種靈魂和思想的深度。
讀史鐵生時,不由得會想起蘇軾的詞句:“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睙o疑,這首詞,對于雙腎衰竭、雙腿殘疾的史鐵生,實在是過于“殘酷”的一種逆向指征?!爸裾让⑿p勝馬”,對于史鐵生,可謂是欲哭無淚。所以,我猜想史鐵生寫下短篇小說《足球》的題目時,內心的焦灼感以及他敘述出的巨大的命運的反差,必然構成心理和靈魂的雙重壓力。也許,正是命運的如此捉弄,史鐵生在自己每一個生命的瞬間,其精神、心理和靈魂的維度,都在朝著豁達、寬容、理解的方向尋求巨大的心理平衡力量?!叭纹缴?,構成史鐵生自身修煉的達觀、擺脫自卑的生命哲學的形象概括。面對史鐵生的寫作及其文本的悲憫力量,胡河清說:“史鐵生的眼淚使蘇東坡的曠達顯得淺薄?!?3我以為,史鐵生在文本寫作中,尋找生命意義,尋求闡釋生命自身的方法,都直接關乎他自身深刻的生命體驗、命運感悟和哲學思辨。這是一種巨大的思想的力量、信念的力量使然。正是這種力量,使得史鐵生的敘述,氣正道大,在一種莊重、肅穆且富于創(chuàng)造力的境界里,實現他對于生命自覺的、沉實的、具有哲性詩學的審美觀照。
注釋:
①史鐵生:《雜感三則——權充〈奶奶的星星〉創(chuàng)作談》,《小說選刊》1985年第5期。
②⑤王安憶:《殘疾人史鐵生》,《今夜星光燦爛》,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82頁。
③余華:《韓文版自序》,《活著》,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5頁。
④⑥⑦史鐵生:《山頂上的傳說》,《十月》1984年第4期。
⑧13胡河清:《史鐵生論》,《當代作家評論》1991年第3期。
⑨史鐵生:《我與地壇》,載《我與地壇》,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5頁。
⑩11史鐵生:《命若琴弦》,載《夏天的玫瑰》,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145頁,第161頁。
12史鐵生:《午餐半小時》,載《夏天的玫瑰》,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9頁。
(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本文系遼寧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青年項目“遼寧省青年小說家創(chuàng)作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批號:WQ2020005)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