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爭光
我的小說處女作是《霞姐》,發(fā)表在《山東文學(xué)》1981年1期,是那一期的“頭條”。
那時候,我還在山東大學(xué)上學(xué)。我1978年底考入山東大學(xué),屬于現(xiàn)在所謂的“新三屆”。
1980年暑假回家,我媽說我妹妹訂婚了。我有兩個妹妹,訂婚的是大妹妹,她小我兩歲。在我的印象中,妹妹是很小的,怎么就訂婚了?她將要出嫁的村莊在我們村莊的南邊。那幾天,我經(jīng)意不經(jīng)意地,會看我們南邊那個村子,時不時就會想象出嫁后的妹妹。也會想起母親,想起少年時的我和妹妹,想起槐花盛開的時候,村外北城壕里的那幾棵洋槐樹。男孩子們爬上樹,折摘洋槐花,女孩子在底下接應(yīng)。每一串槐花都會砸出她們的一串驚叫,一串驚喜。想起圍繞著村子另一半的蘆葦,想起女孩子洗衣服、男孩子耍水的澇池。澇池就在蘆葦河的對面,隔一條馬路,澇池的上邊是茂密的玉米地。大人們是不讓我們耍水的,怕出事故。每一次耍水都會以逃跑結(jié)束。我們看著趕來捉拿我們的家人,狗一樣緊刨幾下,躍出澇池,抓起衣服,跳進(jìn)玉米地里,無影無蹤,給澇池邊留下一串笑鬧。大人會不無親愛地怨女孩子不阻止她們的哥哥或弟弟,豈不知報告消息的也正是她們——男孩子們的妹妹或姐姐,也許是嫂子,我妹妹就在她們之中。
而妹妹竟訂婚了。
然后,就是出嫁。到另一個村莊,另一個家里??棽技従€會繼續(xù),洗衣服摘槐花也會繼續(xù),卻不再有村莊北城壕里的驚喜與驚叫,不再有澇池邊只有她們能聽出親愛的指責(zé)和笑語。她會成為那一個家庭的一員,成為母親。能不能有好過我們家的命運,完全是一個未知。
我有了寫一篇東西的沖動。
我沒有像樣的紙,就去村會計那里求援,他是我小學(xué)和初中的同學(xué),也是村里幾個肯定有紙的人之一。他給了我一疊記賬用的賬簿,足有幾十頁。我在我考大學(xué)時復(fù)習(xí)功課的小炕桌上把我想寫的東西一句一行地寫在了賬簿的背面。
這幾十頁賬簿應(yīng)該還在,它跟著我從陜西到山東,再到天津,又回到了陜西。許多年之后的2015年,深圳讀書月給我搞過一個名為“我的文字歲月”的展覽,記得有這幾十頁賬簿。我沒有丟棄它。
幾千字,一個女孩子的童年、少年和她的出嫁。
我妹妹小名叫乃霞,小說的名字就用了“霞姐”。因為它實在不是一篇非虛構(gòu)的紀(jì)實,我也沒這么想。
那時候,我們正在經(jīng)歷艱難的歷史轉(zhuǎn)型,每一個人都希望能過上好日子,能夠改變幾千年難以更改的命運,使苦難又沉悶的命運不再是一個生來就已注定的宿命。霞姐,那時候的霞姐,還無力改變,以后該可以了吧?
從寫作這篇東西至今,快如一晃,就是幾十年。霞姐應(yīng)該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了。
收假時,我把這幾十頁的小說草稿帶在身上,帶上了火車。車到山東境內(nèi),竟和77級的師兄李安林相遇,他和我同是一個叫作“云帆”詩社的社員——他們畢業(yè)以后我成了這個詩社的社長。他已經(jīng)在刊物上發(fā)表了小說作品。我給他說我在家里寫了一篇東西,像小說。他要看。他很快就看完了,竟然連聲說“好”,并主動要把它推薦給《山東文學(xué)》的編輯。我惶惑,又有著一種莫名的興奮。安林兄真把它推薦給了《山東文學(xué)》的編輯。我把寫在賬簿上的文字謄抄了一遍。
幾天后,時任《山東文學(xué)》編輯部小說組組長的李廣鼐先生叫我去編輯部,記得是李安林兄陪我去的。李廣鼐,還有一位主編和我談話,給這篇小東西以讓我驚詫又讓我興奮的贊許,說是“用詩寫成的一篇小說”。
那時的《山東文學(xué)》和許多文學(xué)期刊一樣,在本省及省外有很大的影響。能在《山東文學(xué)》上發(fā)表一篇作品,是我們羨慕也向往的大事,何況是處女作。
那時候的編輯,職業(yè)的責(zé)任感和判斷力也很令人信服、敬佩。他們建議我修改其中的一段,并說明了理由。我并不認(rèn)可,又怕被誤以為自負(fù),囁嚅著不肯表態(tài)。他們看出來了。他們說你也可以不表態(tài),但希望你能說明理由。他們的寬容給了我勇氣,我如實說了。他們認(rèn)為有道理。李廣鼐和那位主編交換了一下眼神,就由李廣鼐先生一錘定音:“不改了,就這樣發(fā)表?!?/p>
不但發(fā)了頭條,還專門配發(fā)了評論,盡管不是專論,也能證明他們對這一篇作品的看重。后來,這一篇《霞姐》在山東省大學(xué)生作品評獎時獲得了二等獎。
李廣鼐先生就成了我發(fā)表小說作品的第一位編輯。后來,他成為大刊《時代文學(xué)》的主編。這時候,我已經(jīng)寫小說了。他向我約稿,我很高興許多年后他能在他主持的刊物上發(fā)表我的作品,我至今感念他,也感念時為《山東文學(xué)》的主編李曙光和時為詩歌組組長的桑恒昌先生。在《霞姐》之后,李曙光編發(fā)過我的小說和散文,我和她有過許多年聯(lián)系。桑恒昌先生編發(fā)過我的小詩。
《霞姐》在《山東文學(xué)》發(fā)表并獲獎,李安林兄比我還要高興,他一直是我寫作的支持者、鼓勵者。后來,他成為濟南市一家文學(xué)期刊的主編之一。再后來,竟不幸英年早逝。
《霞姐》是我偶然的一篇短小說作品。后來我在不同時期還寫過幾篇,卻都固執(zhí)地自認(rèn)為是我的“客串”。那時候,我迷戀于詩的閱讀和寫作。我想當(dāng)詩人的。上大學(xué)之前,我就有自制的筆記本,在上邊寫詩,寫完一本,再自制一本,繼續(xù)寫。上大學(xué)后,依然在自制筆記本上寫詩。也讀小說,我有一個閱讀印象,就是,好的小說,都有某種獨特的詩意和詩趣,而不好的詩,雖然分行排列,卻無詩意,也無詩趣。我希望我能寫出可以稱之為詩的作品。大學(xué)四年,我?guī)缀跆焯鞂懺?。?dāng)然,我并不貽誤我以為重要的功課。我厭煩考試卻也不懼怕考試。
《霞姐》的發(fā)表并沒有讓我改弦易轍,棄詩而為小說。我一直寫詩,直到1988年。那一年,我受朋友好心的“強迫”,連續(xù)寫出了幾個短篇,也就是這幾個短篇,讓我感到我能夠?qū)懳艺J(rèn)為是小說的作品了,就終于不再寫詩。
我出版過多部作品集,都沒有收入《霞姐》以及1986年之前、認(rèn)為是“客串”的小說寫作。2012年,我出版文集,依然沒有收入。這對《霞姐》來說也許有失公允,但我就是這么認(rèn)為的,至今還未能說服自己。但,我要感謝《霞姐》,它使我更堅定了我對自己的一個判斷:我是可以寫小說的。
我也要感謝十幾年對詩的迷戀,它至少讓我在寫小說的時候,始終不忘記詩意和詩趣。事實上,我一直沒有離開詩,詩的閱讀、詩的梳理。幾年前,我又開始寫詩了。
現(xiàn)在,正想著寫小說。我已多年沒寫小說了。寫小說成了我現(xiàn)在的一個念想。
2021年6月25日于屯溪
【責(zé)任編輯】大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