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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xiāng)

2021-11-05 11:41:49胡月
神劍 2021年5期
關鍵詞:李莊司令鬼子

胡月

七十年后,母親帶著我再次來到李莊時,我才第一次見到父親。

這是我的主意。母親已經(jīng)太老了,再不回去看看父親,怕是以后就沒機會了。當年,母親離開李莊,就再沒回去過,但我知道,她一直想著父親。

多年來,母親仍然保持著一個習慣,她會在黃昏中緩緩拉開院子里的藤椅,安靜地坐下,藤椅衰朽的骨骼如同它的主人,發(fā)出嘎啦嘎啦的聲響。夕陽是流動的沙,淌在她因蒼老而凹陷的臉上。母親說,她在和父親聊天,而無論她說了什么,父親都不應聲。對此,她不止一次地解釋道,父親不是不想應聲,而是頭被砍斷了,用來發(fā)聲的喉嚨成了兩截,所以再也說不出話來。母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101歲,時光將她的身體慢慢變成了碎末,有時走幾步路都要扶著墻壁休息一會兒,這副蒼老的骨骼,任誰也看不出,她曾經(jīng)是帶過上百人隊伍的游擊隊長吧。而我雖然也已經(jīng)七十多歲,但每當看見母親站在黃昏中的瘦小身體迷霧般的隱隱約約,我還是會和兒時一樣帶著漸有漸無的恐懼,那遙遠的思念蔓延在她的骨髓、毛發(fā)甚至呼吸的塵埃里,我想,我們還是一起回去看看父親吧。

我也想念父親。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父親之于我,是戰(zhàn)斗故事里述說的英雄,或者,他是那個我從來都不曾看見卻每天按時陪母親說話的亡靈,就像一團潮濕的霧,環(huán)繞在我的生活里。軍史上說,父親在1943年犧牲在李莊附近的三尖山。那時他是三分區(qū)司令員,在幾個月前的一次伏擊戰(zhàn)中傷了腿,組織安排他到李莊休養(yǎng),也順便給李莊的抗大分校學生上軍事課。李莊有八路軍的院校、后方醫(yī)院、報社,雖然也是后方,但卻比母親所在的延安離戰(zhàn)場更近些。母親說,她那時就想去前線,聞聞硝煙味,但因為懷上了我,身子越來越重,她才決定帶著我去看望父親的。她的想法是,先到李莊,過兩個月把我生下來后,寄養(yǎng)在老鄉(xiāng)家,她就可以繼續(xù)參加游擊隊了。

可母親怎么也想不到,此時的李莊已是一堆瓦礫,燃燒過的木灰還在散發(fā)蒼白的殘煙。戰(zhàn)斗剛剛過去三天,鬼子學著八路軍的樣子晝伏夜出,繼而突然襲擊,當先頭部隊出現(xiàn)在李莊山頭時,抗大分校的學員還正盤腿坐在操場上聽父親繪聲繪色地講紅軍第一次反“圍剿”,我知道,那是父親參加紅軍后打的第一仗。槍聲響起,父親立刻覺察出情況的嚴重性,李莊有兩千多人,但都是沒打過仗的機關、后勤人員,能打仗的只有一個警衛(wèi)連。父親果斷帶著警衛(wèi)連和醫(yī)院里一百多名傷員,占領了李莊村口不遠處的三尖山。

那一仗打得昏天黑地,父親帶著這兩百多人,死死地纏著鬼子,整整打了一個白天。李莊所有人都脫險了,但那兩百多人卻沒有一個能活下來。當李莊的鄉(xiāng)親們回到三尖山時,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尸體,有的嘴里咬著敵人半個耳朵,有的手里攥著沾滿鮮血的石頭,還有指甲縫里都是敵人血肉……那時,母親正騎著毛驢,眼看離李莊越來越近,高興地唱起了信天游,那是父親最喜歡的歌。父親的警衛(wèi)員小王在前面牽著毛驢,他是特意去接母親來李莊的。母親唱著唱著聲音逐漸低了下去,臉上的笑容也一點一點地消失了,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六月的風兒從山上吹下,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臉,母親卻感覺到風兒在臉上刮出了一道道血印子。她從風里聞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小王看母親的歌聲停下來,有些不解,扭過頭笑嘻嘻地問母親:“嫂子,你咋不唱了呢?”母親沉聲喝道:“快走!”

那個時候,分區(qū)政委已經(jīng)帶著大部隊趕到李莊,他在村口攔住了母親。政委竭力堆出笑容,只對母親說,父親負傷了,人在幾十里外的野戰(zhàn)醫(yī)院搶救。作為一個老兵,母親已經(jīng)覺察出些許端倪,她并沒有堅持馬上去看父親,母親笑笑,說,那好吧,我就在村里等著。

母親等來的是警衛(wèi)員小王。政委他們都覺得很為難,誰都不愿意把父親犧牲的消息告訴母親。小王一直磨蹭到半夜才過來,當他看到母親仍然愣愣地坐在煤油燈下時,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母親看到小王半夜三更跌跌撞撞來找自己,已經(jīng)猜到了一半,她憋著勁,盡量不讓自己倒下去。小王哭哭啼啼地把父親犧牲的消息告訴母親,母親臉色絲毫沒變,仍舊呆呆地看著煤油燈芯上跳動的火光,仿佛微弱的火光中能看到父親的影子。我知道,母親是悲傷的,她把悲傷咽進了肚里,我親眼看見一把冰冷的利劍生長出來,它就緊挨著我,我感到頭皮發(fā)麻。其實母親早已料到,父親犧牲了,盡管她做好了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的準備,但當犧牲的消息真真切切地走進她的耳朵時,她還是有些不知所措,這種不知所措瞬即變成一種無以名狀的靜默,她自己也是一個軍人,任何一場戰(zhàn)斗,在殺死敵人的時候,隨時也可能被敵人殺死。革命軍人早應將生死置之度外。母親覺得,從自己嫁給父親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這個準備。她不需要政委或者別人來做她的思想工作。她甚至極不真實地看著小王,讓他繼續(xù)說下去??赡赣H沒有想到,警衛(wèi)員小王接下來的話更讓她始料未及。

“嫂子,老鄉(xiāng)只找到了司令員的身子,頭,頭被鬼子割走了……”母親愣愣地看著煤油燈,小王還在那里支支吾吾不停地說著,但母親仿佛什么都聽不見了,恍惚間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才發(fā)現(xiàn),整個屋子只留下這句話在空氣中游蕩著,警衛(wèi)員小王似乎變成一股白色的煙,徹底消失在黏稠的黑暗中。

母親站起身來,這個曾經(jīng)被火燒過的房間是父親住的,墻上未散盡的焦黑中還掛著他的一套備用軍裝,母親知道,它也許是父親的,也許是政委好心將一切恢復原樣,用來安慰母親的。母親走過去,深深地將臉埋在軍裝里,淚水隨即無聲地流淌起來,仿佛下了一場永不停息的悲傷之雨。

不知是過了一小會兒,還是過了很長時間,母親抽了一下鼻子抬起頭,對面前的軍裝喃喃地說:“我去把你的頭要回來。”父親的血肉從軍裝中生長起來,他的臉上布滿硝煙,到處都是子彈擦過的痕跡。他搖了搖頭, “不要去,鬼子都是畜牲,他們會殺掉你的。”

母親看著他,眼睛熠熠閃光,“這樣也好,我和孩子,死了也要和你在一起?!?/p>

“你不要去,你把孩子生下來,孩子長大了,鬼子如果還沒走,就繼續(xù)和他們干下去。”

“我一定要去,如果我沒死,我就把你的頭帶回來,我要讓你在我身邊,看著我如何殺鬼子?!蹦赣H不等父親再說話,就穿上了父親的軍裝,直接沖進籠罩著苦澀和血腥的濃夜之中。

日軍并沒有直接回到駐地縣城,他們還在四處游蕩著尋找八路軍主力。我后來問母親,你是怎么找到日軍司令部的?母親說,她能聞到父親散發(fā)出的氣味,那種氣味夾雜著粗糲、重汗和執(zhí)拗。有關父親身上的氣味,警衛(wèi)員小王叔叔說,自己從來沒有聞見過父親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味道。但是按母親的說法,她當時就是順著父親的氣味才找到了臨時駐扎在王莊的日軍司令部。

司令部原先住的是一戶姓田的大地主,日本人來了以后,就把地主一家都拉出去當日本兵練刺刀的靶子了,就是前兩天的事,而這座大宅子也因此呈現(xiàn)出令人厭惡的面目。當天色微亮的時候,母親來到了這里。

“把我男人的頭還給我!”母親一手撐著后腰,一手捂著肚子,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喊出了這句話。守在門口的兩個日本兵看到一個女八路,大吃一驚,用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對準母親,當他們發(fā)現(xiàn)眼前的女八路還是個大肚子的女人,并且沒帶任何武器時,變得遲疑起來,疑惑地互相看看,吱吱啦啦地說著聽不懂的日語,隨即其中一個日本兵用刺刀虛晃了一下,想把母親轟走,可是母親哪肯就這么走呢?她的喊聲越來越大,尖厲的聲音將深夜刺出一個窟窿。

母親的喊聲驚動了里面的日軍司令官。我后來查過很多資料,這個四十來歲的日軍聯(lián)隊長名字叫藤井俊介,是個中佐。當然,母親那時并不知道他是誰。他從屋里出來,瞇著眼睛,用生硬的中國話大聲喝問母親:“你是什么人?”

“我是丁火司令的女人!我來要我男人的人頭!”母親再一次聲嘶力竭地喊著,目光仿佛一挺噴著火舌的機關槍。藤井俊介的身子在機關槍的掃射下,不由得晃了晃。兩個日本兵緊緊地抓著三八大蓋,充滿警惕地看著母親。藤井俊介猶疑了一下,“丁司令的女人?丁司令有幾個女人?”

母親感覺受到了侮辱,她憤怒地吼道:“我們八路軍從來不會娶小老婆,丁火司令員只有我一個女人!”

母親是帶著赴死的決心前去尋找父親的頭顱的,她已經(jīng)做好了死的準備,她要讓日本人看看,中國人并不怕死。母親說,她當時根本沒有想到,那個日本軍官聽她說完,開始更加仔細地打量著母親,“你懷孕了,幾個月了?”他的聲音并不堅硬,甚至有一絲江南糯米糕的柔軟。母親感到疑惑,機關槍的火舌慢慢地暗了下來,她撫摸著肚子,說:“八個月了?!闭f完,母親就有些懊悔了,提到還沒出生的我,在鬼子面前她的回答竟會如此癱軟。母親不由得直了直身子,恨恨地瞪著他, “把我男人的人頭還給我!”

藤井俊介像被蟲子蛀壞了大腦一樣,竟老老實實地朝母親點了點頭,還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他帶著母親穿過中庭,來到以前田地主放柴火的廂房,讓母親在那里等著。母親說,也許是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的緣故,他的氣味漸漸地淡下去,無論她怎么聞,都是那么微弱,仿佛風一樣地一帶而過,她能嗅到的只有身旁駐守司令部的日本兵身上的戾氣和戰(zhàn)爭暈染出的血腥。日軍軍官很快就回來了,把一個浸著血漬的布袋交給母親:“打開看看吧。”

母親接過布袋,仿佛渾身血脈都凝住了,在她溫暖的身體里,我看到很多股冰冷的血流肆意游蕩。母親的每個動作都無比艱難,全身繃滿的力氣仿佛一下子消失了,手指沉重如鉛。她從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與父親重逢,上次見面,還是父親帶著警衛(wèi)員小王,勸她到延安,那時父親活生生的,滿臉褶皺里都是藏不住的笑意,沒想到這竟是永別。

布袋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個完全分不清面目的頭顱,連頭皮都被炸得看不出任何人形,母親即刻軟了下去,眼淚如漲潮的海,傾瀉而下,仿佛把一生的眼淚都流了出來。讓母親感到羞辱的是,那個日軍軍官竟伸出手,扶著她坐下,并喃喃地說:“作為軍人,我很敬佩丁司令,他是個偉大的軍人!”

母親艱難地抬起頭,“別說得這么冠冕堂皇,你們哪里配得上叫軍人?你們是一群強盜!”母親把布袋里的頭顱向前伸了伸:“看看吧,他都成這個樣子了,你們還不放心他,還要把他的頭割下來!”

日軍軍官把臉扭向一邊,看了看布滿破破爛爛云彩的天空,低沉地說:“我們的部隊損失很大……實不相瞞,我們師團長命令,必須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后來,母親仿佛失憶般,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如何從日軍司令部里走出來的,她只記得,那天她回到李莊,將父親的頭顱和軀體縫在一起,安葬在了鄉(xiāng)親們用門板湊好的棺材里。從那以后,母親再也沒有去過李莊。她很多次都想回去看看,但每次都半途而廢。母親說,看到那里的每座山每條河,都會想到父親,她怕自己受不了。

現(xiàn)在是時候了。母親說,我們很快就要和他在一起了。

我們趕到李莊就直接去了三尖山。母親完全像變了一個人,剛到山腳下,她就甩開我的手,大步向前走去。我不得不跟上去,小心地為母親撥開道路兩邊張牙舞爪的荊棘。母親的記憶力真好,她直接找到了父親的墳墓。其實也很好找,父親的墳墓就在高高的山岡上,那是他犧牲的地方。這也是母親的主意,他就是死了,也要和他犧牲的戰(zhàn)友在一起。老鄉(xiāng)們顯然進行維護過,離得老遠,就看到墳墓四周砌著半人高的水泥,以防野獸的糟蹋。正面還豎著一人來高的大理石墓碑。

母親喘著粗氣,微笑地感慨著,“這里不愧是革命老區(qū),對你爸還是這么好,我還想著,可能被野草淹沒了呢。”

老鄉(xiāng)們確實還記著父親,墳墓前還有燒過紙錢的痕跡。雖說是迷信,但這也代表了活著的人對逝者的哀思。但當我們看到大理石碑上的字時,一下子呆住了。上面并沒有父親的名字,只是寫著“無名烈士永垂不朽”。天啊,我父親叫丁火,堂堂的三分區(qū)司令員,軍史上有,李莊所在的縣的黨史上肯定也有,他們居然稱他為“無名烈士”!我擔心地看著母親,母親本來紅潤的臉色果然瞬間灰暗下來,風很小,卻把母親吹得搖搖晃晃。我忙扶住了母親,憤憤不平地說:“這太敷衍了!隨便一查不就查出父親的名字來了嘛!”母親嘆了口氣,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有氣無力地說:“也不能怪他們,那時條件有限,埋你父親的時候,就插上個木牌,寫上了你父親的名字,這風吹雨打的,早就不見了,人們忘了他也是正常的……”母親雖然是這么說的,但話到最后,聲音里已經(jīng)帶著破舊漏風的哽咽。

我和母親默默地站在那里,不知何時起,天空已如水墨暈染般漆黑一片。我扶著母親慢慢地下山,母親干枯的手臂連同著精神已經(jīng)明顯沒有了之前的勁頭,身子幾乎都倚在我身上。我們要到李莊去,干休所已經(jīng)和村委會聯(lián)系好了,我們在那里休息一晚??爝M村時,我們看到村口的廣場上正在放電影,是今年最火的《我和我的祖國》。母親看了看黑壓壓的人群,低聲說,村委會的人可能也在這里看電影吧,我們等電影放完了再去吧。我想想也是,就扶著母親到了不遠處的一個土坎邊坐了下來。母親看了一會兒電影,回過頭來,“要是你爸爸活著,看到咱們國家現(xiàn)在這樣子,該有多高興啊?!彼L長地嘆了口氣。是啊,父親十五六歲就參加了紅軍,翻雪山、過草地,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還不是為了我們子孫后代能和平快樂地生活嗎?可以告慰父親的是,他的理想實現(xiàn)了。

母親欠了欠身子,我這才覺察出母親身上的寒意。我悄悄地站起來,想到旁邊找些稻草鋪在地上。我剛走出不遠,從一棵大樹的陰影里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這不是丁司令的孩子嗎?”我有些吃驚,這里還有人會認識我嗎?一個老頭走了出來,他一頭白發(fā),亂得像堆雜草,臉上布滿了老人斑。我疑惑地看著他,“您認識我?”他露出一嘴黃牙,哈哈地笑了,“我當然認得你,你八個月的時候,跟著你媽來過李莊嘛。”我愣在那里:“您是?”他咳了兩聲,腰彎得像蝦米,他捶了捶腰,說:“老了,不中用了。我是李莊的老支書白萬鐘啊,你媽認得我?!?/p>

我將信將疑地將他領到母親跟前,母親果然認得他。一臉興奮地沖他叫道:“白支書,你還在這里啊!”老頭也很高興,他抓住母親的手使勁地搖著,“你可來了,我就說嘛,你一定會來的。”母親的臉突然繃了起來,怒氣沖沖地問他:“我記得那天埋我丈夫的時候,你也在那里。他的墓碑上為啥沒有他的名字?他怎么成無名烈士?別人忘了,你總該記得他名字吧。”母親的怒氣中帶著火焰,呼呼燃燒著,老頭后退了兩步,慌慌地擺著雙手,說:“搞錯了搞錯了,那里埋的不是丁司令,確確實實是無名烈士……”母親打斷了他的話:“什么無名烈士!我親手埋的我男人,我會記錯嗎?那里埋的就是他!”

老頭回頭看了看村莊,村莊在黑暗中像頭怪獸。他再回過頭來,渾濁的眼睛中已經(jīng)有了淚水:“妹子,我真不騙你,那里埋的不是丁司令,丁司令埋在離這里有二十多里遠的石頭嶺呢?!蹦赣H愣在那里:“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我把丁火的頭帶回來的,我親自埋在這里的?!崩项^嘆了口氣搖著頭說:“你帶回來的不是丁司令的人頭,丁司令的人頭早就被人帶回來了。”

老頭把我們帶到了一間陳舊的瓦房前,推開門,我們看到明亮的電燈下,坐著一個至少九十歲的老婆婆。老婆婆看到母親,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仿佛一盞可以照亮深夜的燈。她拉住母親的手,聲音軟得像三月的風兒:“姐姐,我終于把你等來了,把丁司令交給你,我就放心了?!蹦赣H看看她,又回頭看了看老支書,疑惑地問:“她是?”

“她叫李香梅,就是她把司令的頭顱從鬼子那里帶回來,葬在了石頭嶺的,她后來就一直留在這里照看丁司令?!崩现f。

老婆婆招呼我們坐下,告訴我們,她這條命是丁司令給的,要不是他,她早就死了,根本活不到現(xiàn)在這個歲數(shù)。鬼子打到她家鄉(xiāng)時,她才十六歲。鬼子突然來到村里,搶了糧食,燒了房子,她眼睜睜地看著鬼子殺死她的爹娘,他們沒殺她,而是把她和村里的十幾個姑娘綁起來,說是要帶走。她知道自己將面臨什么樣的命運,就在半個月前,鄰村的一個姑娘被鬼子帶到炮樓里,十天后,她被放出來后,還沒走到家就跳井自殺了。她知道只要被鬼子帶走,自己大概也是這等命運,不干凈了,不是被鬼子殺死,就是自己跳井死掉。她想一頭撞死在石頭上,可鬼子把繩子牽得死死的,連尋死的機會都不給她。

她最終還是活了下來,是父親帶人把她救出來的。她們走到半路上,父親帶的隊伍伏擊了鬼子。父親不但救了她,還把她送到三分區(qū)辦的衛(wèi)生學校學習,畢業(yè)后,她就參加八路軍,在三分區(qū)的醫(yī)院工作。老婆婆說到這里時,羞澀地看了一眼母親,說:“姐姐,實不瞞你,我那時就愛上司令員了?!蹦赣H愣了一下,臉上有些慍怒。老婆婆忙拉著母親的手,說:“姐姐,你放心,我知道司令員已經(jīng)結(jié)婚,我就沒那想法了,只是遠遠地看著他,我就很滿足?!卑凑账恼f法,父親在李莊野戰(zhàn)醫(yī)院休養(yǎng)的那幾個月,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她是醫(yī)院的護士,一直在照顧父親。老婆婆苦笑地搖了搖頭,說:“司令員一直把我當作自己的閨女,他哪里知道,我其實是愛著他的……”我有些擔心地看著母親,母親卻似乎理解了這種奇怪的感情,她的眼神充滿愛憐,甚至還抬起蒼老的手給她捋著掉落在額前的白發(fā)。

老婆婆說,那次戰(zhàn)斗打響時,父親立即安排機關和醫(yī)院、報社轉(zhuǎn)移,為爭取時間,他帶著警衛(wèi)連去三尖山阻擊敵人。醫(yī)院里一百多名能走,甚至能爬動的傷員也要求跟著父親一起去阻擊。父親帶著隊伍走了,野戰(zhàn)醫(yī)院也匆匆忙忙地轉(zhuǎn)移。一直到太陽西斜,走出幾十里,再也聽不到槍炮聲時,隊伍才停在一個山谷里。她才突然意識到,父親和他的隊伍居然沒有帶一個醫(yī)護人員。她那時根本就不知道,父親和那些傷員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戰(zhàn)斗的。她把能找到的藥都帶上,背著小山一樣的繃帶原路返回。那些傷員是她的傷員,父親是她藏在心里的愛人,她決不會讓他們死掉一個人的!

她在半夜時分趕到三尖山,在凄冷的月光下,她看到了像麥捆一樣倒了一地的尸體。她找到父親,父親血肉模糊,無頭尸體和潰爛的軍裝融為一體。她還處于不敢相信的恍惚之中,直到確認褲腳上的那塊白補丁確實是半個月前出自自己之手,才不得不相信,眼前躺著的這個無頭軀體確實是司令員。

老婆婆說,我那時什么都沒想,就想著一定要找到司令的頭顱。我找遍整個戰(zhàn)場,連司令的一根頭發(fā)都沒找到。一直到天亮的時候,我才突然想起,肯定是鬼子把司令的頭割下來帶走了。我就發(fā)瘋地追趕那支日軍,一定要把司令的頭顱要回來。真是神奇,我到現(xiàn)在都想不起來是怎么回事,那個日軍的司令官竟然真的把司令的頭顱還給我,確實是司令。日軍甚至給他的臉擦拭干凈,司令臉上還帶著一絲嘲諷的笑意。

那天,我從鬼子司令部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天黑。我有些后怕,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司令的頭顱要回來的,如何從鬼子的司令部走出來的,就覺得到處是鬼子的刺刀,整個天空像冰一樣凍了起來。我雙腿癱軟,連打了好幾個踉蹌,我把所有力氣都用上,不停地跑啊跑啊,終于將鬼子的司令部甩在黑夜里。我怕日本人后悔,派人追我,我得趕緊跑回去,把頭顱交給鄉(xiāng)親們,把司令安葬起來。

我跑著跑著,就是不見天亮,反而迎面突然形成的灰白濃霧把我弄糊涂了,我竟有些認不清方向。片刻踟躕之間,我聽見身后的腳步聲,我趕緊縱身躍進附近的草溝里,果然后面來了一群日本兵,他們既可能是來追捕我的,也可能是附近掃蕩的小分隊。我在那里躲了大概一刻鐘,剛想探頭看看日本兵走沒走,突然被一只大手按了回來,我頓時感到后背一股寒氣直逼脖頸,我回過頭,從灰白的霧氣中發(fā)現(xiàn),草溝里還藏著一個人,他和我一樣在觀察著上面的動靜,不同的是,他穿著的軍裝上全是血,像是剛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腰里還挎著一支手槍,顯然是個干部。他將食指放在嘴邊,示意我安靜。

果然,那支日軍小分隊并沒有走遠,他們殺了個回馬槍,順著草溝的邊沿又回頭搜索。我和這個八路軍干部一起屏住呼吸,我聽見上面一個日本兵用刺刀扒拉著附近的地皮,還不耐煩地吱吱啦啦說了幾句,剩下的日本兵也跟著沒精打采地回應著。他們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這時我才算放下心來,又想著趕緊回去,可是那個八路軍卻說:“你別著急走,他們馬上還會回來?!?/p>

“他們已經(jīng)搜索兩遍了,還會來?”

“你剛剛遇到的是日軍不同的兩個小分隊,請相信我,他們一共有十幾個小分隊,正在這一帶搜索找你呢。我們這里是個不錯的隱蔽點,附近三公里都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p>

“那我要在這待多久???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

“不管有多重要的事情,也要等到日軍走了再出去?!?/p>

聽他這么說,我沒搭腔,但心里急得仿佛瞬間長出一米多長的草,我要是不趕緊回去,鄉(xiāng)親們很有可能就將司令給掩埋了,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去找鬼子要頭顱的事情,我不能眼見著司令死了還身首異處。我想著想著,又不自覺地探出身子想往外跑,但還是被他拉了回來。

“姑娘,你怎么不聽勸呢?”

“我對這一帶很熟悉,你放心吧,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p>

“姑娘,請相信我?!彼f完這話,我還真的想看看到底要不要相信他,我仔細看著他,但奇怪的是,在灰白的濃霧中,我無論如何都看不清他的臉,只能感受到他已年過四旬,恍惚中,他身上還散發(fā)著粗糲、重汗和執(zhí)拗的氣味,這氣味竟是那么熟悉,我一下子對他充滿信任,點了點頭,他一定是為了我好,我要是這么貿(mào)然出去撞上鬼子,那就得不償失了。

我們就在霧蒙蒙的夜色中一起在草溝里坐著,我得知他是一個司令員,姓丁,十五六歲就參加了紅軍,參加過長征,老婆是個使雙槍的游擊隊長,因為懷上孩子,不得不回到延安,一邊學習一邊準備生孩子。他笑哈哈地看著我,說,再有兩個月,孩子就出生了,希望是個男孩。我有點不大高興,他都是八路軍司令員了,怎么還重男輕女呢?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說,要是男孩,長大可以繼續(xù)打鬼子嘛。聽他這么說,我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為了化解我的尷尬,我忙說他:“那您怎么現(xiàn)在在這里?”

“剛剛那場仗打得很艱辛,鬼子是個聯(lián)隊,三千多人,我們只有兩百來號人,打到最后,只剩下幾個人,還沒有一個完整的……”司令嘆了口氣,慢慢將頭低下,仿佛和戰(zhàn)友重新陷入了剛剛的激戰(zhàn)中,我想去安慰他,可是犧牲了那么多人,怎么會因為我的一句安慰就能釋懷呢?我安靜地坐在他旁邊,霧更重了,灰茫茫的,交織著尚未消散的硝煙和樹枝,我仍然看不清他的臉,身邊的一切都變得更加影影綽綽。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疲憊中醒來,霧已消散,天空中竟下起了小雨。我看看身旁,那個司令已經(jīng)不知去向,我只記得他跟我說過,霧散了就可以回去了。我連忙起身,背著那個已經(jīng)滲出梅花一樣點點鮮血的木匣,從草溝里爬出來往回走。那個司令員去哪了呢?難道接應的部隊已經(jīng)來了嗎?今天真是巧了,去搶了一個丁司令,又遇到一個丁司令。我突然打了個冷戰(zhàn),飛一樣地跑起來。

在石頭嶺的時候,我又遇到了一股日軍。我怕鬼子搶走司令的頭顱,就用雙手刨土,手指磨破了,鮮血直流,指甲磨掉了,但我還是一點都不覺得疼,刨出了一個半米深的坑,把司令的頭顱埋了下去,在上面放了幾塊石頭做標記。做完這一切,我站起來,突然天地旋轉(zhuǎn)起來,我一頭栽倒在地。要不是第二天一個獵人發(fā)現(xiàn)了我,我怕是也要死在那里了。說實話,死在那里倒也好,也算是和司令守在了一起了。老婆婆說到這里時,猛地抬頭瞪著母親,好像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布滿老人斑的臉上竟浮出些許紅暈。母親忙拍拍她的肩,朝她點了點頭,眼神里是滿滿的愛憐。

老婆婆說,我那天就病倒了,在獵人那里躺了十來天,病一好,就趕緊回到李莊。后來的事兒,白支書都知道了。

老支書說,香梅說的是真的,她帶著我們?nèi)タ戳耍谴_實是丁司令。我們就把司令的軀體起出來,和司令的頭顱一起埋在了石頭嶺最高處。

母親愣愣地看著老婆婆,又看看老支書,她和我一樣,我們都更加困惑了,如果說,父親的頭顱是這個叫李香梅的女八路軍護士要回來的,那么,母親帶回來的頭顱又是誰的?

兩人搖搖頭,他們也不知道他是誰,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必定也是一名八路軍。

第二天,老支書叫上村委會的幾個年輕人,我們一起去了石頭嶺。

這確實是父親的墳墓,高大、威嚴,同樣用水泥墻圍了起來,還立有大理石碑,上面除了寫有“丁火烈士永垂不朽”,墓碑的背面還詳細地記載著父親的生卒年月,甚至還有他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母親從口袋里掏出老花鏡,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地看完,抬起頭來,沖著老支書和村委會的年輕人點了點頭,說:“對的,這全是對的,你們有心啊。”

年輕的村支書被母親夸贊得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們專門去丁司令的家鄉(xiāng)搜集資料,又請軍隊上的同志們一個字一個字核實過。

母親和老支書他們聊著天,我向四周望去,這里是石頭嶺最高處,視野開闊,四周松樹青翠欲滴,小鳥在頭頂?shù)臉渲ι细璩?。環(huán)境真是不錯。我向前走了兩步,看到不遠處的懸崖下有座小小的土堆,上面長滿荒草,旁邊的一塊長滿苔蘚的石頭上蹲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這不奇怪,奇怪的是這人穿著一身日軍軍裝。

我感到頭皮發(fā)麻,都什么年代了,居然還有人穿鬼子的軍裝。這要是讓母親看到,一定會大動肝火?,F(xiàn)在的人啊,太不懂事兒了。我趕緊跌跌撞撞地跑下去,至少要把這個人趕走,有多遠讓他滾多遠。我氣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還沒張口,他抬起頭,笑瞇瞇地看著我,說:“你來了?”那口氣就像是看到了一個老朋友。我憤怒地吼道:“你還要臉不要臉!你為什么要穿著鬼子的軍裝?”他卻一點都不害臊,臉上仍然掛著笑容:“我見過你?!蔽页藨嵟€有些吃驚了:“你是誰?你認識我?你在哪里見過我?”他說:“我見到你時,你才八個月大?!?/p>

我突然明白了,這人是藤井俊介,就是殺死父親的那個日軍中佐。我應該憤怒,但好奇戰(zhàn)勝了憤怒,我愣愣地看著他,問道,你們不是戰(zhàn)敗回國了嗎?你怎么還在這里?

他撇了一下嘴角,想哭,但他聳了聳肩膀,還是沒有哭,但他的聲音卻比哭了還要難聽,“我倒想回去,可我再也回不去了?!边@個我真的不關心,我關心的是母親帶回來的那個頭顱是怎么回事,那人是誰。

他聳了聳肩,說,你們不知道他是誰,我當然也不知道。我們那次本來要把李莊的所有八路軍一網(wǎng)打盡,誰能想到會在那里遇到你父親。那場仗打了一整天,我還想著至少是一個團的兵力,戰(zhàn)斗結(jié)束時,才知道就兩百來人,其中還有一百多是傷員。人都死了,甚至連個喘口氣的都沒有。我有些失望,正要整隊走時,看到在你父親不遠處有一個還活著的傷員。

我為什么知道他是個傷員呢?因為他的腿上包扎著繃帶,那繃帶不是剛剛包扎的,而是有些時間了。他渾身都是血,雙腿被打斷,右胳膊被炸掉,都不知道丟那里了,他要是沒有蠕動一下,我們根本就看不出來他還活著。我們圍著他,說實話,那一刻,大家都沉默了,眼神里既悲憫,也有敬佩。就是這樣兩百多人,阻擊了我們一整天,還打死打傷了我們六百多士兵。他的嘴唇干裂,迸出了一道道血口子,臉色蒼黃,肌肉緊緊地貼著顴骨,很顯然,他失血過多,隨時都可能會死去的。

我突然有些不安,哪怕我們立即止血救護,我想他也活不過來了,但如果就這樣放手不管,我覺得自己會良心不安。是的,你別撇嘴,那一刻,我確實想到了良心兩字。我示意衛(wèi)生兵過去給他包扎一下,這樣,也許能減緩我的罪惡感。衛(wèi)生兵伏下身子,還沒打開藥箱,那人突然露出瘆人的笑。我突然覺得不妙,立即轉(zhuǎn)身撲倒在地,向一邊滾去,但還是晚了,轟隆一聲巨響,那人拉響了身下的一捆手榴彈,除了我,他身邊的日本士兵都被炸死了。當然,他自己也被炸成了碎片,頭顱順著山坡骨碌碌地滾到了我眼前,整個臉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我嚇壞了,把他的頭扔到一邊,彎著腰嘔吐起來。

這一仗,我沒法向師團長交代,不但沒有消滅李莊的八路軍,還被兩百多人的八路軍打死打傷六百多士兵。我只能把你父親的頭顱割下來交給師團長看看,讓他看看我們遇到了什么樣的對手。你父親是在日本軍隊中出了名的戰(zhàn)將,不,應該說是戰(zhàn)神。我們曾經(jīng)好幾次集中數(shù)萬軍隊圍剿你父親帶領的八路軍,但每次都無功而返,還常常損兵折將。這次能把你父親打死,也算是給師團長有個交代。等割下你父親的頭顱時,我看了看那個人的頭顱,就鬼使神差地也帶上了。等向師團長證明完我確實殺死了你父親,我想,我們還是要把你父親葬起來的,他身邊能有一個戰(zhàn)友陪著也是好的。是的,你不用懷疑,我那時確實對你父親充滿敬佩之情,這無關敵人,只和軍人有關。

他繼續(xù)滔滔不絕地說著,仿佛一輩子沒有說過話一樣。他說,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剛剛回到司令部,門口就來了一個女人,哭著喊著要把自己男人的頭要回去。當哨兵通報給他時,他大吃一驚,他當然知道,丁火的女人是大名鼎鼎的游擊隊長。他立即趕出來,他想象中的女游擊隊長應該是個風風火火的女人,沒想到卻是一個柔弱的女八路。她居然敢直闖敵軍的司令部!她的膽子真大。他突然感到一陣慌亂,這場戰(zhàn)爭,難道注定要失敗嗎?他在恍惚之中,并沒有為難她,而是將她帶入一個房間,房間香案上一個大木匣里,放著一尊大口瓶,丁司令的頭顱被泡在藥水中。撥開親人額前的黑發(fā),那個女人的淚水奪眶而出。

藤井俊介甚至有些尷尬,他喃喃地說:“我們都是軍人,你和丁司令是為你們國家而戰(zhàn),我是為我的國家而戰(zhàn),我敬佩他的英勇,敬佩他的精神……”說到這里,他停住了,他甚至有點對自己感到惱火,聽上去,似乎是在為自己辯解什么。

女人沒有理他,將裝有丁司令頭顱的木匣緊緊地捧至胸前,走出了司令部大門,他把她送到門口,突然啪地立正,不由自主地沖著她的背影敬了個禮,他身邊的士兵也忙齊刷刷地敬禮。

可是,她走了沒多久,師團長的電話就來了,當他聽說他放走了丁司令的女人,還讓她帶走了他的頭顱時,大發(fā)脾氣,讓他立即派出所有的部隊去追回她,把她的頭也斬下來帶回來,懸掛在縣城的城頭,顯示大日本帝國皇軍的威嚴。他只得把部隊派了出去,但這個女人就像消失在霧中一樣,或者說,她變成了霧,到處都是她,又到處找不到她。

從那一刻起,藤井俊介就明白,自己的軍旅生涯徹底完蛋了。他并沒有感到有多么悲傷,反而長長地松了口氣。他沒想到的是,就在他帶著部隊將要返回縣城那天早晨,又來了一個女人,而且還挺著大肚子。當他聽到她在門口尖叫著要自己男人的頭顱時,他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匆匆忙忙穿上軍裝,來到門口。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經(jīng)確定,這個女人才是真正的女游擊隊長。

藤井俊介感到有些慌亂,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想給她敬個禮。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他不得不大聲喝問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丁火司令的女人!我來要我男人的人頭!”

藤井俊介有些好奇:“丁司令的女人?丁司令有幾個女人?”

“我們八路軍從來不會娶小老婆,丁火司令員只有我一個女人!”

藤井俊介蹲在石頭上,仰著臉看了看我,說,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完全被你母親的氣勢所壓倒。對別人來說,這也許是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要是放在以前,我一定會把你母親抓起來,按著師團長說的,斬下她的頭顱。但我那時不會了。在我眼里,她不再是個女游擊隊長,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死也要和丈夫死在一起的女人。我是一個軍人,我要對這個女人表示我的尊敬。我正是這么做的。我把她帶到柴房處等著。你知道,司令的頭顱已經(jīng)交給了另一個女人,我又拿什么給這位真正的夫人呢?我就把那個無名烈士的頭顱交給她了。他應該回到屬于他的土地上,接受他保護的人民的愛戴,他佩得上這份尊榮。

藤井俊介從舊時光中沉默了,他看上去那樣的蒼老,仿佛在戰(zhàn)爭的回憶中慢慢矮了下去。他說,我把這人的頭顱交給你母親,你母親當然也看不出這不是你父親的頭顱,她以為這就是自己的丈夫,淚如雨注,捧著頭顱跪倒在地,看得人心里很是難過。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說,那時我就想,我也有妻子兒女,如果有一天自己死在了異國他鄉(xiāng),怕是尸體都運不回去……我果然還是留在了這里,和你父親做了伴。他站了起來,看了看四周,“今天天氣好,你父親一大早就對我說,他今天要去李莊的三尖山看看自己的戰(zhàn)友。他肯定沒想到,你們也來了。要不然,他肯定會在這里等著你們,他等了幾十年了,天天念叨著,你們肯定會來?!?/p>

我有點疑惑,“你怎么沒有回國?”

他苦笑了一下,“還不是你父親害的?那次戰(zhàn)斗回去后,我就被師團長降職為一個大隊長。第二年,我們在這里和八路軍又打了一仗,打到最后就沖到一起白刃格斗了。說實話,白刃格斗是我們?nèi)毡拒娙俗钌瞄L的,所以每次我們都把子彈退膛。當然,你們八路軍也不怕白刃格斗,你們靠的倒不是格斗技術,靠的是拼命。和我對陣的是一個小個子八路軍,本來我已經(jīng)完全控制了局面,把他的步槍打掉,還捅了他一刀,他捂著肚子,腸子都出來了。我只要再捅一刀,他就完了。這時我就看到了你父親,他正坐在自己的墳頭上,抽著旱煙袋,帶著一臉的嘲諷笑瞇瞇地看著我。真是白天見鬼了。風吹過來,你父親的頭晃了晃,他干脆把頭從脖子上取了下來,托在手里,還在看著我笑,我腳下一踉蹌,那個小個子八路軍就撲了上來,緊緊地抱著我,跳下了這個懸崖,我和他就一齊摔在這塊大青石上,當場都死了。你們中國人真是好啊,打掃戰(zhàn)場時,把他抬走,也挖了個坑,把我埋了,要不是這樣,我早就被野獸吃掉了,怕是連塊骨頭都找不到了?!?/p>

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顫抖著問他:“你已經(jīng)死了?”

他笑了笑,“我當然早就死了,都死了七十多年了呢。”

我嚇壞了,慌慌地攀上懸崖,我看到站在父親墳墓邊的人更多了,除了李莊村委會的人,還有干休所的人,干休所的李所長和趙協(xié)理員,一個人捧著一個骨灰盒。一種不祥的預感爬上心頭,我慌慌地跑過去一看,骨灰盒上貼著名字,一個是我,另一個是母親。

我抬起頭,這才看到,母親正站在旁邊笑瞇瞇地看著我,她的身邊站著一個英俊魁梧的男人,他摟著母親的肩膀,也在笑瞇瞇地看著我。母親扭過頭,有些羞澀地對他說:“老丁,我們來了,我給你說過,我和孩子,死了也要和你在一起……”

我認出了他,他是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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