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
世人皆賞學(xué)仲先生的丹青翰墨,我獨以為他的文才實居首位。
他的文才,包括著詩、詞、曲、文、賦諸多文體。這在當(dāng)今尤其是可貴的罕例。
中華古《易》,早就指出:我們的文化是“三才主義”的文化。三才者,天之道,人之道,地之道。是知吾華先民對宇宙萬物的認(rèn)識是:天有其才,地有其才,而后人有其才。人之才,是為“天地之心”。參天地而為三,人為萬物之靈,其靈何在?端推其才。是以中華文化,首推才人。若謂我中華文化之特征即是“才文化”,此語絕不為過??茖W(xué)家以為天地進化到兩億年前,植物方有開花的現(xiàn)象產(chǎn)生。如此,則花乃植物之才的最美的表現(xiàn)。那么,身為萬物之靈的人,他所開的“花”又是什么呢?我看就是文學(xué)藝術(shù)的高級創(chuàng)造。而中華傳統(tǒng)之論才,首舉詩、書、畫。此三者之獨為人重,是由于它們在群藝中品格最高,成就最難。能擅其一,已足名家傳世,何況三乎!而王子學(xué)仲,以兼三聞名于海內(nèi)外,所以我首先申明鄙意,王子是當(dāng)代中華之才人。
詩文書畫,先要稟賦天才,次要后天學(xué)力以為之輔養(yǎng),然后可望有成。此二者,組成締構(gòu),容或畸輕畸重,然而缺一不可。王子學(xué)仲藝業(yè)之有成,亦不例外。而觀其手筆,尤覺才氣過人,溢于紙表,每文馳騁于藝術(shù)原野時,有迭出繩墨之意度,譬如驊騮,豈甘羈縛?是其才大之征也明矣。
循此義而言,方知王子于詩、書、畫三者之外,又能詞賦。古人重賦,史家著錄,必曰“文賦”若干卷,六朝猶如此,漸改題“詩文”若干者,已是唐宋以后之事矣。登高能賦,千金買賦,乃中華才人之傳統(tǒng)與美談。作賦者,首須洪才河瀉,次須逸藻云翔,其氣勢與詞采之美相兼,始有可觀。而情思風(fēng)度,即寓于二者之間,所以能動人膾炙,歷久常新。近世賦道瀕絕,而王子獨能于舉世不肯為、不能為之時而為之。此又何故?余曰:無它,王子之才,橫溢而不得盡展其所抱負(fù),覺詩詞曲皆落俗常,故于賦道一暢其才氣耳。王子之詩,有時粗豪,可以驚四鄰;而有時深婉,又足以適獨座——是為尤難。其詞曲,韶秀通靈,不啻晏小山、秦學(xué)士,而不屑于饾饤纖巧一派,亦其真才之所至,不落小家門徑。
其詩文涵蘊豐富,不浮不薄,而亦不腐不陳,時時有新意流宕于字里行間,朱弦疏越,一唱三嘆,于此見之。
王子才富體備,而余尤賞其賦。然今之人,萬金買畫者多,千金買賦者絕響久矣。王子倚賦以為生,必致舉火稱奇。于是吾乃悟,王子之作畫應(yīng)世也,如雪芹之“賣畫錢來付酒家”者也,賣畫所以為作賦之資者也。止是以王子之賦,其雪芹之《石頭記》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