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志梅
1 ▲ 巴顏喀拉山滾燙的一粒雪,澄澈的一顆淚。
甲骨。瓦罐。飛禽。栗粟。大禹。古道。銅錢。女媧。牛羊。巖畫。
一卷誦念千年的長經(jīng)——
火焰涅槃,塵埃明凈,雪的六角利刃撩開經(jīng)書冊頁,一卷長軸,承載盛大的花開花落,一路向東,風月作舟。
2 ▲ 世界屋脊回響著虎豹的咆哮;
黃土高坡埋葬著先人的禱告。
地窩鋪里,一封家書抒情漫長的熱夜,風鈴渡口,擇夜的裂隙造一座密林,林木青蔥,枝繁葉茂。
賀蘭山下,嵌入石頭的巖羊遍體鱗傷;被時間滌蕩過的水,至今舉著瘋狂的信念奔跑,從沒有放棄過每一朵花開,浪尖細密的水花飛濺,所有雪都沾染著閃電;
大槐樹下先民不遺余力,取出身體里的銳刃雕刻,一個個姓氏從雷霆的刀尖上滾過,子孫的血統(tǒng)一脈相承,高聳的滄桑與繁華見證女媧和巖畫。
萬千紅塵,天地可鑒。一條桀驁的蛟龍,凝聚蒼涼之水的神秘力量后,便絲綢般柔滑,猛獸般狂暴,收納閃電和彩虹,收納漫游于世的石頭——
滾滾,入海。
3 ▲ 肅然起敬,源自聆聽。
側耳,閉目,靈魂端坐河中央。
濤聲澎湃,袈裟飄逸。黃河像一介游僧吞下月光,誦念的長經(jīng)為豹子與草芥續(xù)寫蜿蜒的伏筆,為五谷與狼毫獻上絕妙的贊辭。
盤古,甲骨上篆刻的一粒漢字與火、木、金、土締結為五行,相生相克,彰顯文明與精進。
開天,陶窯的火焰為女媧的生計燒制出一只青釉瓦罐,秀靈、飽滿、渾圓的腰間,隱現(xiàn)著水的天性。
畫地為牢時,一滴足夠。為了鳥族的繁衍,衍生一片濕地,以世上最小的海子命名,邀南來北往的草籽一起,為歸來的鳥群打造和美棲息地,為世上牛羊開辟天然牧場。
4 ▲ 麥子揚花時節(jié),芒刺醒目,陽光寂靜。
花冠上,露珠目光澄澈、慈悲,說著水的語言,滋潤一穗待熟的麥子極致的韌性。
——我的母親巡檢的目光,影印著這片麥田的恣意和張揚,而她順著臉頰滴落到田壟上的汗滴,還能夠原路返回到冰雪的濤聲里嗎?
循著一滴露水,我找到了一株麥子續(xù)命的淵源。
循著一粒鹽味十足的汗珠,我找到了母親懷里細密的波濤。
那低回的狂響中交集著外在的艱辛。
5 ▲ 生活如舊,繼續(xù)著日復一日的繁復。
牛羊只管吃草。
莊稼只管結籽。
點點滴滴,生活在河套沿岸的居民,卻再也找不到原始的農(nóng)耕。一切都變了原來的模樣,一滴水在不停地改變中繁衍。
高原姑娘攜著西部風沙,一場不管不顧的遠游像打劫,吞噬著河床兩岸的田宅,滯留下泥沙的硬殼,等路過的人用腳印拾掇。
午后陽光明媚的笑臉,投給每一只腳印陰涼的印痕。走出許久,我再次回頭,傾斜的影子像纖夫的繩子,拉著船只,吹著上古的號子,正用一次漂游把生命的起伏經(jīng)歷。
其實風平浪靜,只有閑云俯首,撩撥著一條河歷盡的悲愴和彎曲的流向。
6 ▲ “幾”字拐彎的下游,一處莊稼已經(jīng)收割的曠野上,我輾轉(zhuǎn),把一個人心口積結的孤獨倒灌,誰能讀懂這些細小的創(chuàng)痕?
飽經(jīng)滄桑的河灘,白頭的蘆葦成群結隊,擁擠在陽光的縫隙,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并把肩頭騰給麻雀和過路的飛雁,時不時和遠去的浪花打著招呼,祝愿一路順風。
這是植物的語言,我聽不大懂。
唯用仰望,從天空大而純的藍色里獲取諦聽,隱匿的閃電或滾雷,寄予孤獨者慈悲的啟示。
那是童年的烙印——祖父母的年代。他們忙碌而簡單的日子,依舊以蘆葦?shù)娜壕臃毖軓椭啤?/p>
這帶著苦味的水,牛羊喝過,飛禽喝過,祖父喝過,我也喝過。
這攜著泥沙的水,養(yǎng)過魚鴨,洗過腳丫,也澆灌過莊稼。
這和我膚色一樣的水,年輕過,也狂野過?,F(xiàn)在她穩(wěn)重了,也更敦厚了,瘦骨輕輕敲擊著沿岸的砂石,像是致歉,又像是安慰。
這滿懷深情的水,有著慈母的胸懷,以喂養(yǎng)反哺喂養(yǎng),以澆灌奉獻澆灌,以廣闊的蒼涼裹挾蒼涼的局部。
7 ▲ 臨水而立——我是祖先的熱血凝固的投影,五行中積攢著足夠的水。
風中的馬蹄聲疾,踏破了多少流水的遺夢;
濤聲滾滾,仿佛家訓的詰問。
山外斜陽,投進水里的影子,一片殷紅。
折一支蘆葦,斑駁的沙灘是涂鴉思緒的畫板,人間順著我的畫廊,躍出一只陶罐,裂痕里放出的風聲回響著半罐水的嗚咽,殘缺的頸部是祖母舍不得放棄的暮年;躍出的一道閃電,明亮的愁緒凝固成朔方江山緊蹙的黛眉。
8 ▲ 云朵凝結成血親的問候。
蒼穹退場,遠在遠方的冰川,青銅在暮色里蘊蓄濃烈的銹味,波濤密集,褐色濤聲是天地間回旋的絕唱,無與倫比。
稀疏的村莊在時光里滯留,廢墟上,驚飛的一聲鳥鳴,是落單的孤鴻向人間遞出求救的呼號,而援助之手,僅僅是逝水自身的佐證?
不遠處的廟堂,佛陀正享受著人間香霧。
鐘聲悠長,是星辰或魚群的發(fā)聲,是河道上喧響的秘語,是催人警醒的警鐘。
9 ▲ 野渡,吮吸著你的乳汁長大的子孫,把塞上風沙潤色成一座綠洲,耕牛哞聲隱在波濤的底部,沃野上罡風捎來二月的消息,檸條孕育的迎春花,它的根須隱藏著水族的秘密。
被濤聲拍擊的身體,振顫著內(nèi)心的欣喜。
夢里,新一輪的春事正綻開花蕾,先知者用先覺從暮靄沉沉里,讀懂了春風的夢想——藏在一封舊家書里的春天,像母愛一樣幽深而慈懷。
此刻,我是母性的,像翻滾的麥浪,接替愛的供養(yǎng)和滄桑的輪回,用奔流彰顯雄性的血液,把華夏的根,一生一世喂養(yǎng)。
像母親!
像黃河!